对话圣贤与经典
——孔子成圣之路与先秦诸子经典的形成

2016-04-02 05:14钟书林
文史哲 2016年2期
关键词:神化

钟书林



对话圣贤与经典
——孔子成圣之路与先秦诸子经典的形成

钟书林

摘要:孔子的形象在后世被赋予太多的色彩,从平民孔子到圣人孔子,从某种程度上说,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形象的神化、成圣之路,也就是先秦诸子经典文本的形成过程。从原生态孔子的描述与《论语》经典,到《孟子》、《荀子》、《庄子》、《韩非子》等经典借助孔子的言论或形象作为自己学说的立论之本,再到孔子形象的客观描绘与《吕氏春秋》经典的生成,以及孔子的负面形象与《晏子春秋》、《墨子》等经典的形成,都深刻地体现了先秦时期的孔子形象变化与先秦诸子经典文本形成之间极为密切的内在关系。

关键词:孔子形象;神化;先秦诸子

A Dialogue with Classics and Sages: the Way of Confucius Becoming a Sage and the Formation of Classics by Philosophers in the Pre-QinPeriod

Zhong Shulin

The image of Confucius isendowed too much color in later ages, which turned him from a civilian to a sage. In a sense, the sanctification of Confucius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d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lso meant the formation of classical texts by philosophers in the pre-Qin times. From the description of original Confucius and the classicTheAnalectsofConfucius, toMencius,Xunzi,Zhuangzi,HanFeiziand etc. which set up their theories with the aid of Confucius’ speech or image, and then to subjective portrait of Confucius’ image and the formation ofLü’sAnnals, as well as the negative image of Confucius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classics ofMoziandYanzi’sSpringandAutumnAnnalsand other classics, all deeply reflected the close inter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anges of Confucius’ image in the pre-Qin period and the classical texts by philosophers at that time.

一、孔子相貌的神化

孔子的相貌,在《论语》中并没有直接具体的描绘。仅是对孔子的神态仪容,多有描述,尤以《乡党》篇最为集中,如“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96页。以下《论语》引文,皆为此版本,恕不出注。。《乡党》全篇一改《学而》以来的行文语气,纯用客观描述,以带有鲜明传记色彩的笔触,为我们勾画出一个彬彬好礼的孔子形象。而对于孔子相貌的描摹,则语焉不详。到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中,却详细记载了孔子相貌的三个突出特征:

1.孔子“生而首上圩顶”。这是对孔子相貌的直接描绘。所谓“圩顶”,司马贞《史记索隐》云:“圩顶,言顶上窳也,故孔子顶如反宇。反宇者,若屋宇之反,中低而四傍高也。”*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905、1906页。后世的很多孔子画像,即遵从这一相貌。司马迁有关孔子头上“圩顶”相貌的记载,从何而来,详情虽难知,但绝非向壁虚造。司马迁《孔子世家》论曰:“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1947页。司马迁长时间驻足孔庙,想必他对孔子“圩顶”相貌的描写,或源于亲睹的孔子图像。如其《史记·留侯世家》所云:“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司马迁:《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2049页。他对张良相貌的了解,便是通过画图得知。据此推测,司马迁对孔子相貌的描绘,很可能是从他当时所见到的孔子图像得知的。

3.孔子集圣贤之貌。《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史记》这一记载与《孔子家语》大致相同。司马贞《史记索隐》云:“《家语》:‘姑布子卿谓子贡曰。’”*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1921、1922页。即《孔子家语》比《史记》多出了这八个字。姑布子卿,是古代相人。《荀子·非相》中提及说:“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孔子家语》作者说法不一,或云七十子后学,或云孔安国,或云王肃,但不论作者是谁,“姑布子卿谓子贡曰”的记载*“姑布子卿谓子贡曰”,今本《孔子家语》同《史记》,作“或人谓子贡曰”,不提“姑布子卿”。,借助世俗流传信奉的古相人姑布子卿,来抬升孔子的贤圣相貌,则是一致的。而司马迁以“郑人或谓子贡曰”,以模糊的方式,更反映了世俗之人对孔子相貌的描叙和体会,带有更广泛的民间色彩。

二、成圣之路:从孔子自述到弟子追念

《论语》中的孔子极富生活气息,情感丰富,喜怒哀乐,毫不掩饰。他达观幽默,人情味足,饱含生命的愁苦悲欣。在他自评、自嘲、自得、自诩的语气中,我们能够切身地体味到一位凡夫俗子数十年成长的生命历程。

孔子三岁丧父,十六七岁丧母*孔子母丧“要绖”,《史记·孔子世家》并未有明确时间记载,兹从钱穆、匡亚明等先生说法(钱穆:《孔子传·孔子年表》,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第135页;匡亚明:《孔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5页)。,残酷的现实生活锻炼了他“多能鄙事”,以至于世俗人怀疑他“圣者”的美誉。《论语·子罕》记载:“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段对话,生动地展现了孔子从“多能鄙事”的孤贫者成为圣者的人生经历。对于孔子自称的“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孟子尝以“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离娄下》)*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93页。以下《孟子》引文,皆为此版本,恕不出注。自谓,他也早年丧父、孤贫,以孔子为他膜拜的偶像,他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孟子·告子下》)等论断,似乎也有他心仪偶像——孔子的身影,只不过没有表露于笔端,而是掩藏在心底了。因此,“多能鄙事”,成就了孔子从凡夫到圣者的传奇。

孔子刻苦好学,物质生活虽然艰辛,却不改其乐。他自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孔子自言“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强调自己也并非“生而知之”的天才,而是通过“学而知之”才到达这般才学的。谈到好学时,他会一改一贯的谦让,自信满满地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并教导子路可以评价他:“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孔子的“好学”在当时以及后世都备受关注。《论语》第一篇是《学而》,《论语》记载孔子所说的话第一个字就是“学”字,《论语》全书“学”字共64见(杨伯峻《论语词典》统计)。明代理学家刘宗周说:“‘学’字是孔门第一义,孔子一生精神,开万古门庭阃奥,实画于此。”*刘宗周:《论语学案》,《刘宗周全集》第一册《经术》,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70页。钱穆先生也说:孔子生平所最重视者,在于自学与教人*钱穆:《孔子传》,“序言”,第3页。。孔子的人格魅力、一生精神、儒家教义,皆实赖于此。正如清人孙奇逢所说:“夫子以七十年之学习学成一个千古之木铎位置。”*孙奇峰:《四书近指》卷五“封人请见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因此,“学习”成就了孔子从凡夫到圣者的飞跃。

孔子一生坎坷、困顿,饱受世人的白眼和欺凌,脚步却从未停歇,也始终从未改变过弘道的决心和勇气,“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他十七岁“要绖”赴季氏,被阳虎绌退,之后“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史记·孔子世家》),遭匡人拘难,险为桓魋所害。他曾先后“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庄子·天运》)。众口铄金,谗谤接踵,使得孔子壮志难酬。他不由地慨叹道:“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及至晚年,颜渊死,他痛哭说:“天丧予!”(《论语·先进》)鲁哀公西狩获麟,他又伤感说:“吾道穷矣!”(《论语·宪问》)然而,当他在遭遇匡人、桓魋之难时,却又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所有这些,无疑为他的困顿人生又增添了许多神奇色彩,成为后来神化孔子的源泉和基石。

孔子对自己的政治能力期许甚高,他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又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子路》)按《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由司空为大司寇后,鲁定公十年(前500)夏,即有齐国大夫黎鉏对齐景公说:“鲁用孔丘,其势危齐。”*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1915页。建议齐、鲁会盟和好。在夹谷会盟中,由于孔子智勇双全,以大国傲居的齐国反而陷于被动,鲁国不动一兵一卒,促使齐国主动归还了所侵占鲁国的郓、汶阳、龟阴等领土。外交胜利之后,鲁定公十三年(前497),孔子又着手解决鲁国内政:“堕三都”,严重削弱季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军事实力,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鲁国公室的威望。鲁定公十四年(前496),孔子“由大司寇行摄相事”,“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黎鉏曰:‘请先尝沮之;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迟乎!’”*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1918页。从齐人的恐惧中,可以推断出他们对孔子政治能力的真切体会,所谓“孔子为政必霸”,绝非虚言。鲁定公十三年,孔子以大司寇“堕三都”;鲁定公十四年,孔子“行摄相事”,都不满一年,所以他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可惜竟被齐人以女乐离间了鲁国君臣关系,以致鲁国权臣季桓子死不瞑目,充满懊恼与悔恨,临终前“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并交代其子嗣季康子说:“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1927页。因此,尽管孔子仕鲁、干求七十二君,遭遇百般坎坷,但他的政治期许,以及他的实际政治才干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也造就了孔子的政治神话。

正因为如此,孔子的人生与成就,便逐渐具有了传奇色彩,散发出巨大魅力。尤其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弟子,他们和他走得最近,了解也最为透彻。颜渊曾喟然而叹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孔子好学进取的精神,连好学贤能的颜回都慨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遑论其他孔门弟子。孔子曾讲述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就此评论说:“夫子自道也。”(《论语·宪问》)足见他与孔子精神深处的心灵契合。在春秋末世混乱无序的社会中,孔子成了他们精神的导师,成了凝聚弟子们力量和智慧的圣贤与仁者。孔子对此谦逊地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而公西华回答:“正唯弟子不能学也。”(《论语·述而》)《孟子·公孙丑上》也记载了子贡对这事的看法:“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可见当时学生就已把孔子看成圣人。公西华、子贡的言论,则代表了孔门弟子的共同心声。总之,透过这些言论,可以窥探孔子形象和精神在孔门弟子之中的流传与神化。

在春秋末世混乱无序的社会中,孔子成为凝聚他们力量和智慧的导师,他们矢志不渝地追随,成就了孔子的圣者盛名。《论语·八佾》记载:“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这位边防官请求孔子接见他,并且盛情地称赞“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仰慕至极。《论语·宪问》还记载:“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这位司门者不仅知晓孔子,而且称誉他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这代表着当时社会对孔子的普遍评价,其肃然起敬的情景,千载犹若面睹。

孔子曾说:“自吾有回,门人益亲。”又说:“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更将孔子比作数仞高墙、比作日月,比作“天之不可阶而升”(《论语·子张》),并强调孔子的思想精神已经深入民心,尊孔子者,得乎民心,称誉孔子“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将孔子的身份、地位及影响推至极致。《史记·货殖列传》云:“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埶而益彰者乎?”*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第3258页。前一个“子贡”,《史记》原文作“子赣”,子贡、子赣,实为一人。今为读者理解方便,统一改为“子贡”。司马迁高度赞誉子贡使孔子名扬天下的功劳。众多弟子的忠心追随和热捧,孔子和他的一切,便渐为世人所瞩目,由传奇而渐趋神化。渐渐地,他从一介凡夫俗子成为了圣人,从孔门弟子的狭小天地中,扩大到普天之下的广袤宇宙。

三、孔子的神化之续:先秦诸子中的孔子形象

康有为说:“庄子称孔子为神明圣王,四通六辟,其运无乎不在。孟子称孔子,圣而不可测之为神。”*康有为:《论语注》,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95页。先秦诸子有关孔子史料及形象的描述,可分为两种类型:1.小部分或为《论语》编纂之残遗;2.大部分则不免增饰虚构之嫌。

清代学者曾以《孟子》为参照,加以探究。顾炎武说:“《孟子》引孔子之言凡二十九,其载于《论语》者八,又多大同而小异。然则,夫子之言,其不传于后世者多矣。故曰:仲尼没而微言绝。”*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秦克诚点校:《日知录集释》卷七“孟子引语”,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263页。陈澧从具体文本入手,也有所阐发:“《论语》记圣人之言,有但记其要语,其余则删节之者,如《孟子》云:‘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者,我不憾焉者,其唯乡愿乎!乡愿,德之贼也。’据此,则《论语》所记,节去上三句也。以此推之,如‘君子不器’、‘有教无类’,四字为一章,何太简乎?必有节去之语矣。”*陈澧:《东塾读书记》,《四部备要》本。可惜像这样能够具体探考的毕竟极少。

与此同时,《礼记·檀弓》作为孔子研究的一手材料,一般认为出于七十子或其后学之手,可靠性较高*王梦鸽先生云:“檀弓,今据篇中所记的事推之,当是孔子、子游同时人。……盖为战国时代学者,捃拾诸说礼者之不同意见,荟蕞成篇。”(《礼记今注今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61页),其中有不少孔子及弟子事迹的记载。总体而言,《礼记·檀弓》不少内容,可能是《论语》亡佚的章句,也不免有七十子及后学的增饰虚构。究竟哪些可能是亡佚的,哪些是虚饰的,恐也难以甄辨得清。

先秦诸子中对于孔子形象的增饰虚构和经典文本的形成,大体可分为三种类别。

1.进一步神化、抬升孔子及弟子的圣贤形象。这一情形主要体现在儒家学派的著述中,尤以《孟子》为典型。孟子反复强调:“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同时又说:“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从而将孔子的圣人地位推到无以复加的极致。

《孟子》对七十子的形象和地位,也不遗余力地升格,如在孔子称誉颜回的基础上,将颜回形象抬升至与大禹、后稷并誉的高度,奠定了后世孔、颜并称,视颜回为“亚圣”的舆论基础。孟子强调“禹、稷、颜回同道”、“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将颜回的圣贤形象和盘托出,可见孟子为抬升儒家地位的不遗余力。同时,孟子以儒家学说继承者自居,他自叙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离娄下》)体现出他的自觉和担当。众所熟知,也正因为有了孟子的传承,孔子的圣者形象才得以进一步延续、巩固和弘扬开来。

2.将孔子形象打扮成著书立说的依据。这是先秦诸子中孔子形象的主要表现形态。战国时代诸子争雄、异说纷呈,借助孔子的言论或形象,作为自己学说的立论之本,似乎成为一种潮流。他们提出的观点,若是自己去加以肯定和赞扬,说服的力量就小;如果借重孔子的言论和事迹,为自己的观点或学说作印证,就颇具权威力量,容易使人信服。在这种形势之下,孔子便被异化为一个可以任意修饰或打扮的虚构形象。这也是导致后世对于孔子言论真假难辨的根源所在。

《荀子·儒效》:“客有道曰:‘孔子曰:“周公其盛乎!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应之曰:‘是殆非周公之行,非孔子之言也。’”*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134页。此处“客”所引“孔子曰”即是冒用孔子名义而杜撰的话,管中窥豹,可以想见当时冒用孔子之言“以逞私说”的普遍情形。针对“客”的“假言”,荀子断然肯定:此“非周公之行,非孔子之言”,可见他对这一现象的关注和警惕,同时也体现出他对孔子形象的精心维护。

总体而言,在这股潮流和风气中,先秦诸子大多应时而动,紧随大局,纷纷将孔子形象打扮成自己著书立说的依据。其中《孟子》、《荀子》、《庄子》、《韩非子》等,打扮得较为成功,在当时以及后世影响较大。

《孟子》把孔子虚饰为王道的代言人。《孟子·公孙丑上》以“七十子之服孔子”为例,为其王道政治学说张本。在尧、舜、禹禅让美政的构建中,孟子对孔子形象及言论也多有增饰,强调“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孟子·万章上》),孟子以孔子为例,认为孔子虽然贵为圣人,由于没有尧、舜这样的天子举荐,便不能得到天下。他引用“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万章上》),借用“孔子曰”为他的尧舜禹禅让说寻求依据。

步入现代社会,没有了古代儒家意识形态的干扰,不少学者已经充分重视《竹书纪年》的史料价值。如范祥雍先生说:“先秦典籍,传世不多,有些书又经过汉儒改动,已非本来面目。纪年是从出土竹简中写定的,尚保存战国时魏史的直接记录。”日本学者小川琢治也说:“(汲冢书《穆天子传》等)与《山海经》均未被先秦以后儒家之润色,尚能保存其真面目于今日。比《尚书》、《春秋》,根本史料之价值尤高。”*[日]小川琢治:《穆天子传·绪言》,转引于王天海:《穆天子传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74页。因此汲冢《竹书纪年》“舜篡尧位”等记载,值得珍视。透过《韩非子》、《竹书纪年》等非儒家文献,可以看到《孟子》等儒家典籍对尧舜禹禅让仁政增饰虚构的情形。这一情形,是建立在虚饰孔子形象基础上的进一步延伸和拓展。

《荀子》把孔子虚饰为霸道的代言人。《荀子》有《非十二子》、《仲尼》等篇章,意在正本清源,通过批判子思、孟子等七十子及后学,确立自身在儒学传承中的地位。荀子在《儒效》等篇章中,以孔子将任司寇等为例,强调“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阐明儒学有益于天下的道理。他将治国之士分为俗人、俗儒、雅儒、大儒四个层次,强调说:“人主用俗人则万乘之国亡,用俗儒则万乘之国存,用雅儒则千乘之国安,用大儒则百里之地久,而后三年,天下为一,诸侯为臣;用万乘之国则举错而定,一朝而伯。”(《荀子·儒效》)而孔子就是这样的大儒。在这里,他灵活地运用并发挥了孔子“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的政治期许,出色地回答了秦昭王“儒无益于人之国”的疑问。

在《王霸》中,荀子提出“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的道理。他指出:“仲尼无置锥之地,诚义乎志意,加义乎身行,著之言语,济之日,不隐乎天下,名垂乎后世。……故曰:以国齐义,一日而白,汤、武是也。汤以亳,武王以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它故焉,以济义矣。是所谓义立而王也。”认为能够修行孔子所说的儒家道义,就可以称霸天下,从而把孔子儒家之“义”作为其霸道学说的重要依据。

孔子及弟子被匡人拘困,《论语·子罕》等先秦儒家典籍仅有“子畏于匡……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等数句记载,而到《庄子·秋水》中,却虚饰出当时的具体情形,作了较多的发挥,《庄子》立于穷通、时命的高度说:“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称誉孔子的“圣人之勇”,超迈渔夫、猎夫、烈士之勇,为众勇表率。对孔子厄于陈、蔡一事,《庄子》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增饰虚构当时情形。在《庄子》中,孔子在“七日不火食”生死存亡关头,不改弦歌鼓琴之乐,成为“穷亦乐,通亦乐”的“得道者”。《庄子》的这些描述,内容比《论语》更为丰富,孔子及其弟子的形象也更为精彩、突出。在战国末期即被《吕氏春秋·孝行览》悉数采录,足见它在当时的流行。

《庄子》有时也将其安贫乐道的思想熔铸于孔子及弟子形象之中,让他们来传达自己的心声。《庄子·让王》中,庄子把《论语》中孔子所称誉的颜回形象:“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加以发挥,将颜回增饰为“家贫居卑”却不愿出仕的“得道者”,连孔子也受其感化。总之,孔子及其弟子颜渊、子贡、子路形象,成为《庄子》“寓言”、“重言”的重要对象,不少重要的道家义理都透过他们的言行表现出来,他们出现的频率极高,孔子作为道家“得道”者,地位也仅次于老聃,由此可见《庄子》借重儒家显学推行道家思想的努力。

《韩非子》把孔子增饰虚构为法家思想的代言人。在《韩非子》中,孔子首先被虚饰打扮为博通古法、礼法的理论家。在《内储说上七术》中,以子贡和孔子对话的方式,展现出孔子对殷商律法的丰富知识;并以“一曰”的方式,表示这一记载存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以坚其说之可信*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24页。。《外储说左下》载,鲁哀公赏赐桃和黍,孔子“先饭黍而后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当鲁哀公告之:黍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擦拭桃子时,孔子却振振有辞地讲出一番礼法的大道理:黍是五谷之长,是极好的祭祖供品;而桃是水果中的下品,连作为祭祀供品的资格都没有,“君子以贱雪贵,不闻以贵雪贱”*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第299页。。在这里,《韩非子》又将孔子塑造为一位谙熟尊卑贵贱、礼法等级的法理学圣人。

其次,《韩非子》将孔子及其弟子虚饰塑造为一位法家思想的传播者、实践者。据《内储说上七术》记载,当鲁国大火时,众人“逐兽”而不救火,孔子为鲁哀公分析其中原因:“逐兽者乐而无罚,救火者苦而无赏”,所以造成这种局面。同时孔子指出,在这种危急形势下,赏赐远不如惩罚好,因此下令对“不救火者”、“逐兽者”皆予以重罚,号令一出,火很快就被扑灭了。但在这里,孔子完全被虚饰化为一位法家人物了。

又《外储说左下》记载,孔子弟子子皋为狱吏时,曾刖守门者足,而守门者认为子皋执法公正,自己“悦而德”之,所以后来子皋在逃难中,不仅没有遭到他的报复,还通过他的帮助得以逃脱。通过这件事,孔子评论说:“善为吏者树德”、“治国者,不可失平”,强调“平量”、“平法”的重要性。在这里,孔子及其弟子被塑造为法家思想中秉公执法的典型。而法家思想中“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的理想模式,在此被完美地展现出来。也由此见出《韩非子》借重儒家显学推行法家思想的种种努力。

3.孔子神化过程中的虚饰形象的客观记载。《吕氏春秋》杂烩诸子百家,较多保留了先秦诸子在神化、虚饰孔子进程中的一些材料,由于它杂取各家语料而自成一书,以“纪治乱存亡”、“知寿夭吉凶”(《序意》),“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史记·吕不韦列传》),并不偏主某一家学说,所以相对较为客观。

孔子周游列国,未曾到过秦国;荀子曾游说秦昭王,未得重用,但都并不影响孔子及儒家思想在秦国的传播。《战国策·秦策三》记载:“蔡泽曰:‘夫待死之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于是应侯称善。”据此,秦国君臣对于孔子被称为圣人,是有及时了解的。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吕氏春秋》:“是书较诸子之言独为醇正,大抵以儒为主,而参以道家、墨家,故多引六籍之文与孔子、曾子之言。”*纪昀等撰,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一七,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568页。因此《吕氏春秋》虽然成于吕不韦门客众手,而儒家学派实为此次编纂主要力量。《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载:“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可见《吕氏春秋》的编纂意在扩大儒家思想在秦国的影响和传播,一雪秦国“无儒”而“羞不如”之耻。

在《吕氏春秋》中,增饰了孔子对《易》的关注。孔子与《易》的关系,曾有不少学者持否定性意见。而《吕氏春秋·慎行论》却记载一则孔子占卜的材料:“孔子卜,得贲。孔子曰:‘不吉。’子贡曰:‘夫贲亦好矣,何谓不吉乎?’孔子曰:‘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贲又何好乎?’”这表明了孔子对《易》的领会和掌握。

在《吕氏春秋》中,增饰了孔子对弟子“礼”的要求。《孟冬纪》记载:“孔子之弟子从远方来者,孔子荷杖而问之曰:‘子之公不有恙乎?’搏杖而揖之,问曰:‘子之父母不有恙乎?’置杖而问曰:‘子之兄弟不有恙乎?’杙步而倍之,问曰:‘子之妻子不有恙乎?’”此处将孔子对于“礼”的教育描述得极为细致、生动,并称誉孔子“以六尺之杖谕贵贱之等,辨疏亲之义”。

在《吕氏春秋》中,也增饰了孔子对弟子“法”的教育。《先识览》记载:“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孔子以“富而好礼”为君子之道,子贡赎人却“不取其金”,破坏了礼法,是为“富而不礼”,因此虽然表面看来子贡值得称赞,但他破坏了“鲁国之法”,“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贻害匪浅。

更为重要的是,《吕氏春秋》非常注重对孔子言语的引用,已有“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趋势。仅以《恃君览》为例,即可窥见一斑。该篇每叙述完一个事件之后,就仿照“《春秋》三传”的体例,以“孔子曰”的形式,加以褒贬评价,以定是非。如叙述楚人次非舍宝剑而杀蛟龙一事后,引孔子之语赞誉:“孔子闻之曰:‘夫善哉!不以腐肉朽骨而弃剑者,其次非之谓乎!’”叙述宋国司城子罕智退楚军一事后,引孔子语为赞:“孔子闻之曰:‘夫修之于庙堂之上,而折冲乎千里之外者,其司城子罕之谓乎?’”叙述鲁郈成子厚待右宰谷一事后,引孔子语为赞:“孔子闻之,曰:‘夫智可以微谋、仁可以托财者,其郈成子之谓乎!’”这些“孔子曰”言论,均不见载于其他典籍,在情感、语气上,与“《春秋》三传”中的“孔子曰”颇相类似。因此,在这些编纂意图上,显然已经跟“《春秋》三传”的“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非常接近。这大致也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誉《吕氏春秋》“较诸子之言独为醇正”的原因所在。

以参纂《吕氏春秋》为契机,儒家思想在秦国得到较为快速而深入的传播。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坑杀儒生时,秦始皇称:“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可见他此前对儒生的尊重。当秦始皇坑杀四百六十多名儒生后,将其余儒生谪徙发配,其长子扶苏劝谏说:“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从“诸生皆诵法孔子”可以看到孔子在当时秦国儒生心目中的分量,以及对秦国政治所带来的影响。从扶苏的劝谏中,也能看到他对儒家思想的认可,对儒生命运的同情和支持。据《吕氏春秋·序意》“维秦八年,岁在涒滩”记载,该书编纂于始皇八年(前239),至始皇三十五年(前212),仅短短二十七年时间,儒学势力发展之快,以及当时孔子形象与威望在秦国的情形,均可以大致想见。

战国时代,墨家“非儒”,以攻击儒家为要;道家以老子为宗,“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可见当时墨、道两家对于儒学的攻击。虽然《吕氏春秋》“大抵以儒为主,而参以道家、墨家”,“所引庄列之言皆不取其放诞恣肆者,墨翟之言不取其非儒明鬼者,而纵横之术、刑名之说一无及焉”*纪昀等撰,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一七,第1568页。,但仍然不免杂入道、墨两家对于孔子及儒家的批判和攻击的言论。这些言论,虽然今天已经无从判定出自哪家哪派之手,但他们对于孔子形象的抨击,却鲜明可睹。

《吕氏春秋·审分览·任数》记载:“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昼寝。颜回索米,得而爨之,几熟,孔子望见颜回攫其甑中而食之。选间,食熟,谒孔子而进食。孔子佯为不见之。孔子起曰:‘今者梦见先君,食洁而后馈。’颜回对曰:‘不可。向者煤炱入甑中,弃食不祥,回攫而饭之。’孔子叹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故知非难也,孔子之所以知人难也。”在先秦其他典籍中,孔子一向以“知人”的智者、圣贤著称。《论语·颜渊》记载,当樊迟“问知”时,孔子回答:“知人。”而且一向以孔子对颜回的称誉最为典型。而在《吕氏春秋》上述记载中却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丑化孔子及颜回形象,其攻伐之心,不言自明。倘若不认真通览《论语》中诸多关于孔子评鉴颜回的记载,就容易被其末尾“孔子叹曰”等语所蒙骗,误以为实有其事。

倘若再细审此处记载,其丑化孔子及颜回形象之处,与儒家典籍有颇多相悖之处。一是载孔子“昼寝”,与《庄子》等描述的孔子“弦歌”自乐情形相去甚远,也与《论语》记载相悖。孔子极其痛恨“昼寝”,按《论语》记载,孔子曾对宰予昼寝极为不满:“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论语·公冶长》)孔子非常珍惜时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孔子站在泗河边,面对时间的流逝,慨然长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而此处却偏偏说孔子“昼寝”,可见编纂者的用心。二是按《论语》记载,孔子视颜回“犹子”,颜回视孔子“犹父”(《论语·先进》),师徒两人亲密无间,情同父子,而此处“颜回攫其甑中而食之”,“孔子佯为不见之”等记载,编纂者有意地丑化孔子、颜回形象,将孔子塑造为多疑、虚伪之人,颜回亦非贤、仁之人,其不良用心可见。

又《吕氏春秋·孝行览》记载:“孔子行道而息,马逸,食人之稼,野人取其马。子贡请往说之,毕辞,野人不听。有鄙人始事孔子者,曰:‘请往说之。’因谓野人曰:‘子不耕于东海,吾不耕于西海也。吾马何得不食子之禾?’其野人大说,相谓曰:‘说亦皆如此其辩也!独如向之人?’解马而与之。”孔门弟子中,子贡擅长辞令,闻于天下。在田常乱齐、危鲁之际,子贡奉孔子之命,游说齐、晋、吴、越之间,改变当时的政治格局,《史记》称誉:“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而按此处记载,子贡的游说水平,竟然不及一个“始事孔子”的“鄙人”,反遭到“野人”的奚落和嘲讽,这显然颇不合乎常理。因而此处有意丑化孔子、子贡形象的编纂意图,也昭然若揭。但是,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吕氏春秋》中这些丑化孔子及其弟子形象的记载,却客观地再现了当时墨家、道家等对孔子及儒家学说的批判和抨击。不过,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大多淹没在孔子形象神化、升格的时代大潮中,有些甚至连“乱章”都算不上。

4.孔子神化成圣的促成原因分析。纵观春秋战国之世,孔子由一介贫贱之民,升格为公认的木铎、圣贤。其促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孔子到孔门弟子,从孔门追念到社会公捧,从当世沾溉到后世余响,从时代大局到个我小体等诸多因素逐渐发展形成合力的结果。

一是孔子超乎常人的努力和成就。孔子成长之路充满传奇,三岁丧父,十六七岁丧母,孤贫而博学;广开教育之门,其思想、人格魅力等吸引广大学生。孔子“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被学生追捧为“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孔子学习进步神速,连好学第一的颜回都慨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论语·子罕》)。这样的崇拜和追捧,在《论语》中记载很多。

二是学生对孔子的追随和热捧。这是构成孔子由凡夫到圣人跨越的重要一步。如前文所述,当世俗称誉子贡贤于孔子时,子贡却将孔子比作高墙,比作日月,从而奠定了孔子神圣不同凡夫的高大形象。以子贡为代表的孔门弟子对孔子的尊崇和追捧,为孔子的成圣之路铺下了坚不可摧的基石。

三是家族承传和社会赞誉。孔子为殷商“圣王之裔”*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卷九《本姓解》,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第234页。,其先世是商代的王室,周灭商,周成王封微子启于宋,遂从王室转成为诸侯。四传至宋湣公,长子弗父何,次子鲋祀。湣公不传子而传弟,是为炀公;鲋祀弑炀公自立,是为厉公。在炀公、厉公政权争夺中,作为长子的弗父何,始终以卿事鲁君,所以在当时声誉极佳。孔子父亲叔梁纥,在偪阳之战、鲁国防邑保卫战中,都立有战功,在当时“以武力闻于诸侯”*胡仔:《孔子编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而孔子父亲更是身长十尺,加之“武力绝伦”,更为世人称奇。据《孔子家语》载:“颜父问三女曰:‘陬大夫虽父祖为士,然其先圣王之裔。今其人身长十尺,武力绝伦,吾甚贪之。’”*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卷九《本姓解》,第235页。叔梁纥做过邹(鄹、陬)邑长官,又称“鄹人纥”,所以在《论语》中人们仍然亲切地称孔子为“鄹人之子”,表示敬重之意。因而孔子虽然年幼丧父,但父亲在当时所具有的影响力对孔子形象的升格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的。在孔子先辈中,对孔子形象升格、神化影响最大的,应是其七世祖正考父。

四是社会有识之士的推波助澜。上文所谈及的孟僖子,应是第一位有识之士。其后典型的还有仪封人、晨门。《论语·八佾》:“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宪问》:“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无论是仪封人称誉“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还是晨门称誉孔子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都体现了当时社会已有一批有识之士开始认识到孔子形象的高大和精神的可贵。他们的言论,都为孔子圣人形象的塑造起到了很好的推进作用。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楚令尹子西倘若还采取当年晏婴那样否定孔子及其学说的方式,势必不能取信于国君,所以子西采用的是“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99页。的策略方式,他在言语上高度肯定孔子,岂止是肯定,简直是夸大其词,将孔子及其弟子的能力夸大到极致,使楚王意识到危害,从而打消了封赐孔子的念头。

虽然在当时诸侯国,有类如楚令尹子西这样的劝阻之举,但孔子圣贤形象及学说的传播,已成为不可遏抑的潮流。《史记·儒林列传》记载: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第3116页。

所以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论赞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1947页。自春秋,降战国,历秦汉,孔子由布衣而“至圣”,显荣当世及后世,早已是合力所趋,众势所成。

四、孔子的负面形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李康:《运命论》,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四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295页。孔子由布衣而“至圣”的成长之路,不乏险阻艰辛,毁谤和打击随之,关于他的负面形象也是有的。

一是孔子在世时,政治当权者的否定。最典型的为齐相晏婴对孔子的否定。《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三十五岁后,曾赴齐国,齐景公“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遭到晏婴的反对,他批评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1911页。而孔子却对晏婴印象极好,评价甚高,《论语·公冶长》记载:“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在《晏子春秋》中,多记载晏子毁谤孔子事,而孔子及弟子多讥笑晏子不知礼仪事,可见当时两种学说之间的矛盾。《晏子春秋》由于成书年代和作者问题,还存在一些分歧,但据吴则虞先生研究推断,《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当在秦国统一六国后的一段时间之内*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序言”,第20页。。笔者认为这一推论,契合战国、秦国始皇初年诸子争鸣的史实。

关于孔子见齐景公,《吕氏春秋·离俗览》还记载另一种说法:“孔子见齐景公,景公致廪丘以为养。孔子辞不受,入谓弟子曰:‘吾闻君子当功以受禄。今说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赐之廪丘,其不知丘亦甚矣!’令弟子趣驾,辞而行。”这一记载,与《史记》、《晏子春秋》均不同,由此可知关于孔子见齐景公一事,在当时流传甚广,说法也不一。《吕氏春秋》的记载,回避了晏婴对孔子及儒家的否定和抨击,或出于当时在秦儒生之手。通过与《史记》、《晏子春秋》的比较,此处有意维护孔子及儒家形象的意图颇为鲜明。

二是孔子积极奔走,“知其不可而为之”,也不免招来一些世俗的非议,甚或嘲讽。仅以《论语·微子》记载为例,如楚狂接舆借歌而讽:“今之从政者殆而”;又如当孔子、子路“问津”时,长沮嘲讽:“是知津矣”,桀溺嘲讽:“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荷丈人也非议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甚至有人当面质问孔子:“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论语·宪问》)

三是孔子殁后,孔门弟子的自我否定。孔子晚年,弟子分散,在一些弟子的心目中威信有所下降;一些弟子或昧于利益,不从孔子之说;诽谤孔子的事情,也多有发生。

孔子晚年,返回鲁国,弟子分散各地,或隐或仕,以致孔子感慨说:“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论语·先进》)孔子晚年,冉有(冉求)为季氏家臣,为政治利益计,对孔子的尊崇也不免有所下降。《论语·先进》载,冉有为替季氏敛财,对孔子的教诲置若罔闻,以致孔子非常生气,当着其他学生的面,训斥说:“(求)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此外,《论语》中还有“季氏旅于泰山”(《论语·八佾》)、“季氏将伐颛臾”(《论语·季氏》)等章句,都能看到孔子对冉有严厉的批评,以及冉有对季氏的阿附。

孔子殁后,弟子不从其说的情形,渐趋严重,以致“未得为孔子徒”的孟子颇感痛心。《孟子·滕文公上》载孟子言:

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

在这里,孟子提到孔子殁后,弟子对待孔子的情况,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

1.子夏、子张、子游师事孔子数十年,孔子殁后,转而师事孔子的学生有若,并强迫孔门其他弟子加入,这般做法,有辱孔子教诲,不禁让人寒心。孟子以“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加以含蓄批评。孟子自谓私淑子思,而子思师法曾子(《孟子·离娄下》),大约含有与子夏、子张、子游划分界限之意。《荀子·非十二子》将子夏、子张、子游三家,归入“贱儒”之列,加以批判。可见孟子、荀子对子夏、子张、子游师事有若,背叛孔子师门的声讨。

从《论语》编纂成书来看,孔子殁后,子夏、子张、子游师事有若的一派,似乎占据上风。按《孟子》记载,尽管子夏、子张、子游师事有若,遭到曾子反对,但这并不影响有若在《论语》中的地位和形象。《论语》首篇为《学而》“子曰”,接下第二篇为“有子”,有若之语,紧承孔子之后,并被尊称为“有子”,仅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当时孔门师事、尊崇有若的情形。

2.孔子殁后,弟子不能很好地继承、光大其学问,甚至出现不及楚人的衰微状况。这是孟子很感慨的。孔子周游列国,仅到过楚国北部边境城父,因此孔子的学问对于楚国的影响相对有限,而孟子却强调:陈良作为楚国本土学者,“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孟子·滕文公上》)。这里的“北方之学者”,从孟子举例看来,当实指子夏、子张、子游等孔门弟子。春秋战国时期,楚国位处南方,文明教化较晚,惯常为北方士人所轻鄙,但现在却出现“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的倒置现象,那么,在孔子殁后,北方学问之衰落,情形可知。

孔子殁后,子夏等除师事有若外,也不能谨守孔子教诲。子夏晚年,曾居于西河,“以学显于当世”,为魏文侯所礼遇。曾子数落子夏的罪过:居亲之丧,没有树立什么榜样给百姓知道,有违当年孔子孝道的教诲;上了年纪后,子夏居西河,西河之民将他比作孔子(见《礼记·檀弓上》)。因此,从孟子、曾子等言论中,我们可以窥见孔子殁后,子夏等弟子怠慢师训、有违圣人之教的大致情形。

四是孔子殁后,学术劲敌墨家的批判和否定。由于墨子曾经“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淮南子·要略》),因而从这个角度看,它实际是上述孔门弟子自我否定的继续,即孔门后学否定的扩大化。墨子虽然“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但毕竟已经开宗立派,与儒家公开对立,所以一般多将其从孔门弟子自我否定中划分出来,而视作儒、墨两家的交锋。

在《墨子·非儒下》中,借助晏子之口,对孔子的为人作出评价,指责孔子“深虑周谋以奉贼,劳思尽知以行邪,劝下乱上,教臣杀君”*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99页。,将孔子描摹为“非贤”、“非义”、“非仁”的恶人形象,颇多诋毁之辞。同时,又以齐景公欲封孔子以尼溪田、晏子出面劝阻未得受封为话头,继而对孔子形象肆意诋毁。

《墨子·非儒下》还多次攻击、诋毁孔子的为人品质。一方面说孔子枉法、徇私情,指责孔子为鲁国司寇时,不顾公家,事奉季孙氏;当季孙氏出逃时,孔子还凭着自己力气大,把国门托起来,帮助季孙氏逃跑。其实,《论语》中多记载孔子对季孙氏(季氏)的不满,如“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又如“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都可以见出孔子对季孙氏的态度,足见《墨子》所谓的“舍公家而于季孙”,实是无稽之谈。至于孔子力气大,那是遗传于他父亲叔梁纥的气力,这是当时天下周知的事,故《吕氏春秋·慎大览》云:“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孔子父亲叔梁纥以武力闻于诸侯,而孔子不再走父亲的老路,以儒学立世。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虽然“非儒”,有时对孔子抨击得极其厉害,但是当其阐述墨家思想主张时,仍然和其他先秦诸子一样,会借重孔子言论,作为自己学说的立论之本。《墨子·公孟》记载:

由此可见,墨家的“非儒”,对孔子及儒家学说的抨击和否定,都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其最终目的在于阐扬墨家学说。换言之,随着形势的不同需要,他们有时称述孔子,有时抨击孔子,完全都是根据墨家学说的需要。《墨子》称述孔子时,与《孟子》、《荀子》等先秦诸子增益虚饰孔子形象的情形,完全类似;《墨子》诋毁孔子时,往往反其道而行之,极尽丑化之能事,其实也不妨看作是增益虚饰孔子形象的一个变种。

因此,以《墨子》为代表的对孔子负面形象的增益虚饰,也并没有走出战国诸子借助孔子的言论或形象为自己学说张本的时代潮流。从这个意义上说,春秋战国时期所出现的孔子正面或负面形象,都真实地再现了孔子及其思想在当时的影响及传播,值得我们珍视和进一步探讨。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自春秋战国以降,否定孔子的呼声或浪潮,从未止息过,但孔子始终受到人们的敬重,其形象,其言说,其人格,历经两千多年,魅力依旧。回顾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形象的神化、成圣之路,有助于更好地了解孔子形象变化与先秦诸子经典文本形成之间的内在关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责任编辑渭卿]

作者简介:钟书林,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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