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艺
(南京理工大学,江苏南京)
诺斯替漫游癖、文物收藏价值观与反弗洛伊德主义
——《没有向导的旅程》的犹太女性创伤叙事解析
张 艺
(南京理工大学,江苏南京)
苏珊·桑塔格短篇小说《没有向导的旅程》在其成为经典作家的文学旅程中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然而,国内学者对其短篇小说的研究远远少于对其理论批评与长篇虚构文学的研究。本文从作家主体作为犹太女性的创伤叙事的研究角度,主要从种族创伤叙事、信仰创伤叙事、文化创伤叙事、情爱创伤叙事四个方面审视她创伤叙事的思想轨迹及其艺术特色,并探索其自我与写作的关系。本文认为,作家对“旅行”的“嗜好”和对欧洲文明与美国文化冲突的认知与情感体会体现了作家主体犹太女性身份的种族、信仰、文化和情感多方面诉求,而这些诉求是通过其独特的创伤叙事实现的。
苏珊·桑塔格;《没有向导的旅程》;犹太女性创伤叙事;诺斯替主义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不仅以美国知名作家、文化评论家而享誉全球,而且因其“公共知识分子”的道德担当及其人道主义写作而备受关注。由于她在文化及文学创作与人道主义公共书写双重维度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中国学界、译介和研究其人其作的热潮方兴未艾。相对来说,学界对其文化批判与长篇小说创作的兴趣比较浓厚,而对其短篇小说在其经典之路上的重要作用不够重视。她的论著后来入选了声望显赫的“美国文库”(Literary of America),标志着她通过时代的检验,被公认为“美国经典作家”。审视一种文化现象,研判一段文化断代史,解读一位作家的生平以及创作,需要了解当时语境中的政治思潮、文化气候以及作家主体的思想流变。对身为立陶宛移民美国第三代的犹太裔作家苏珊·桑塔格来说,无论是文化地理意义上的空间位移,还是美国精神中“自我创造”精神对她的影响,她的个性化的旅行思想和普罗大众意义上进行的关于旅行与人生、旅行与文学等关系的思考,对于充分理解、整体把握她的思想层面的文化建构,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价值。《没有向导的旅程》是作家《我,及其他》(I, etcetera,1978)短篇小说集里十分重要的一部。这部短篇小说集于1977年开始创作,1978年由弗雷·斯特劳斯·吉劳出版社出版。就这部短篇小说集的创作整体而言,有点像是桑塔格的一种“幕间”休息。实际上1967年出版《死亡匣子》(Death Kit,1967)之后,桑塔格曾尝试继续小说创作,发现自己并不能完成一部新的小说,她的创造力在长篇散文写作方面却得到了集中爆发。《论摄影》(On Photography,1977)和《作为隐喻的疾病》(Illness as Metaphor,1977)整个写作过程都很顺利,然后她回到了继续写故事,几篇短篇小说和之前部分未完成的小说放在一起,结集成册,实现了她想写富有革新精神的、实验性创新的散文的愿望。短篇集的标题就暗示了这是桑塔格最富有自传色彩的作品。她创作的故事更像像是回忆录,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短篇小说。在这部“实验性的、自传色彩的”作品问世以后,美国评论界立即发出“结论不一致然而一致富有同情心”的批评声音。几乎所有的评论者都对桑塔格对语言的娴熟运用以及对她的“美国根”令人意外的认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纽约时报》的阿纳托尔·布鲁瓦亚尔称赞“这是一部调合了抒情的文学性和美国性的作品”(Rollyson,2001:128)。哈珀杂志的弗朗西斯·托利弗则称作品“太理性、噱头十足”(Rollyson,2001:128),其理由是“‘残羹剩饭’的故事因没有关注历史语境的变化缺乏连贯性”(Rollyson,2001:128)。事实上,这部看似实验性、关注自我的作品蕴含了很多经典因素,涉及了众多时代主题:现代压力与身份危机、信仰生活与道德承担、美国精神与自我实现、家庭观念与生活方式,以及桑塔格在文学创作中一直关注的旅行思想等。此外,短篇集中频繁地出现了桑塔格日后在文学作品中经常使用的经典意象,如地平线、洞穴、博物馆、漂亮侍者的球等,这些意象系统的创立,为以后恢宏规模的历史传奇小说的叙事风格的形成打下了基础。
在下文中,我们选取探究犹太女性作家桑塔格在《没有向导的旅程》中的创伤书写,来追寻短篇小说集里具有代表性的“作家的影子”。我们将从种族创伤、信仰创伤、文化创伤、情感创伤四个角度观察桑塔格创伤书写的思想轨迹及其艺术特色,以探明桑塔格在经典之路上如何将自我和身份的创伤升华为艺术的写作,如何在这部基本上以自传式散文手法写成的短篇小说中集中展露桑塔格“先锋实验的创作表层”(封底),展露其骨子里“对现实的关注和对人性的关怀”(封底)和“公共知识分子道德承担”(封底)以及“文化精英情怀”(封底)。
关于“何为创伤”这个问题,在文学意义上,英国当代哲学家西门·克里奇(Simon Critchley)在《伦理、政治、主观性》(Ethics, Politics,Subjectivity,1999)一书中阐述,“从词源学的意义上讲,创伤(trauma)一词源自于希腊文,意思是‘刺破或撕裂的皮肤’,引申为伤痛的感觉。创伤既有心理意义也有精神意义,表明有外界因素导致的一种冲击”(Critchley,1999:191)。弗洛伊德隐喻性地使用“trauma”,比喻人类的心灵就如同皮肤组织一般,亦会遭受意外事件的伤害。他在《愉悦原则之外》(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1920)中曾阐述,“一直以来,大家知道产生在严重的机械事故、铁路灾难以及其他可能危及生命的突发事件之后的人们所处的一种精神状态”(Freud,1955:12),并对其进行了描述。弗洛伊德将这种精神状态命名为“创伤性神经官能症”(Freud,1955:12),他相信研究梦可以被看作是探究创伤层次心理过程的最可信的方法。用弗洛伊德的“精神装备”(psychical apparayus)思想来阐释,创伤是一种打破精神均衡状态的过度激动情绪,因此是一种不愉快的经验。用拉康的话来阐释,创伤是遭遇真实情况时的主观掩饰,是自我向外界打开,是对“自我代偿机制”的破坏。用列维纳斯(Levinas)的话来阐释,由于创伤对自我的破坏,“愉悦原则”暂时失去作用。心理学家看“创伤”多从“自我”和“愉悦原则”的角度出发;而历史学家则倾向从“经验”和“效应”的角度看“创伤”。多米尼克·开普拉(Dominick LaCapra)在《写历史,写创伤》(Writing History,Writing Trama,2001)一书中说:“创伤是一种经验的断裂或停顿,这种断裂或停顿使经验破碎,具有滞后效应”(LaCapra,2001:186)。“书写创伤,就是书写事后影响,从普遍意义上说,书写创伤是一种能指活动,它意味着要复活创伤‘经验’,探究创伤机制,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要分析并‘喊’出去,研制出与创伤‘经验’、有限事件及其在不同组合中,以不同方式显示的象征性效应相一致的过程。”(LaCapra,2001:186)关于“种族创伤”(racial trauma),犹太大屠杀被公认为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种族灭绝行为,由此造成的创伤也是最令人痛心、最引人深思的种族创伤。犹太民族的创伤和对于犹太人大屠杀的思考,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表现。就如同西谚所言,“奥斯维辛之后再无诗歌”。
《没有向导的旅程》的作者桑塔格就是一位犹太族裔作家。她对于犹太人在广袤的世界中四处游荡的漫长的流散(the Dispersion)历史,流浪中的犹太人“离开本地、本族、本家”寻找“希望之乡”的生存模式,散居中的犹太人在蒙辱受害和文化再造之间的民族意识状况以及聚居地中的犹太人既分散又凝聚、既努力融入又保持距离的犹太人的文化品性,有一种自不待言的了解。尽管有评论者认为,桑塔格的犹太民族感情淡薄,依据是作家的公开言论。其实,作家言行不一,言不由衷、前后矛盾的情况并不鲜见。仅从桑塔格曾前往以色列西奈沙漠拍摄纪录片《希望之乡》探索犹太良知和犹太意识身体力行的文化实践,便可看出桑塔格心中的犹太民族情结。她曾对《时尚》杂志的记者说,《希望之乡》是她个人色彩最浓的一部片子。观察现代犹太人的生存经验和文化历史,我们发现,犹太人变被动“流散”为主动“飞散”,当代意义上的“离家”少了几许背井离乡的悲凉,多了一些生命繁衍的欣悦,这一现象已经引起了美学判断和文化研究的注意。“飞散”,古词新用,原意与犹太民族散布世界各地的流散经历联系在一起,新意则包括一种德鲁兹(G.Deleuze)所说的“游牧式思想”(nomadic thinking)的现代哲学,文化旅行与跨文化等内涵,是后结构、后现代、后殖民时代复杂表意过程中的一个“灵活的能指”。飞散型的作家,或曰选择主动飞散文化模式以及生活模式的作家,主动将自己放逐于本土文化之外的“他乡”或“异乡”,在与本土文化可形成对照的“文化边缘”的自我流放中实现文化的再造与创新。这种“跨界”(border-crossing)的思维与行动,以“对话的逻辑”与“交往的姿态”超越曾被压抑的创痛历史,以跨民族、跨地域的文化气度看待民族文化和本土文化,以更丰富的生命经验和更丰富的语言复兴和创新“过去的荣耀”。
桑塔格生活的年代,从世界范围来看,排犹的浪潮虽然没有达到纳粹时期骇人听闻的程度,但是此起彼伏的对犹太人的驱逐、偏见和仇视仍然如挥之不去的阴魅幽灵蹒跚于世界各地。这种历史和现实的创伤症候,在桑塔格身上体现为特别的敏感和焦虑。“她的神经一直紧绷”,她自己说这是“无法想像能让莎士比亚放松”,她经常局促不安,她习惯四处漂荡,她的儿子大卫·里夫也一样,总是四处旅行。焦虑的情感并非都是负能量的,焦虑对作家而言,往往意味着灵感邀约的前奏。桑塔格就是一位擅于把焦虑的心理压力转化为行动位移、心理距离、反思能力以及最终书写能量的作家。她喜欢出发,渴望每一次、每一处新的开始,她认为“新手的头脑是最棒的”。主动“飞散”的思想观念和文化态度,“在路上”的生活模式和文化实践,探险猎奇的冒险心理和探索精神,扫去了桑塔格作为犹太后裔的创伤阴霾,“提振”了她对于世界视野的认知热情,同时也带来了她无法让自己的心灵安放等问题。
《在没有向导的旅程》中,桑塔格化身第一人称叙述:“我”执意要去旅行,“上路旅行是为了说再见”(247),“变动的心绪”(247),“变化的景观”(247)。至于旅行的目的地是何方,我“就像玩轮盘赌一样转动我的记忆”(248)。总是感觉到离“起初”(263)遥远,于是“变成对另一个地方的强烈企盼,想把此处变成另外一个地方”(263)。“我”是一个漫游癖旅者,时刻准备着动身,相信“谁单独旅行,谁的速度就最快”(263)。旅伴已经“熄火停下”(263)想要枕头以便“睡得更沉”(263),而“我”想要“狂奔猛赶”(263),“带着遗憾,带着狂喜,一种更傲慢的抒情风格”(263)离开,因这儿又不是“那失去的伊甸园”(263)。有一位哲人打过一个形象的比方,比喻不合适的恋人:“我想要睡觉,你却想要跳舞”。小说中的这个“我”就像是一个不合适的旅伴,做不到在哪怕一站“驿站”让心灵片刻停留、诗意栖息。身体在此处,灵魂却飞散到了彼处。永不餍足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我”一直在告别,一直在动身,向往“地之尽头”(264)。“舌头上的盐”(264)是“我”抚慰自己、抚平创伤的一剂膏药;然而,疯狂爱之,我执过度,却渐为“我”陷入“自我漩涡”不可自拔、走向虚无主义情绪的魅惑毒药。
创伤叙事并非是西方文学藩篱内的“墙内花”。古今中外都有创伤叙事作品。在现当代中国文学的河流中,我们可以随手朝花夕拾,拣起昨日激越的浪花:郁达夫的《沉沦》、鲁迅的《伤逝》、张爱玲的《金锁记》、沈从文的《边城》等。现当代中国文学的创伤叙事作品,或揭示民族的创伤,或揭示个体的政治、社会、家庭、文化创伤,其目的是唤醒民智、救亡图存。鲜少有涉及信仰层面的创伤(即宗教创伤)题材的作品问世。然而,西方世界中反映创伤的叙事作品,体现宗教创伤的,比比皆是。究其原因,主要有三点:一、历史渊源和文化氛围的不同;二、近现代社会状况和面临任务的不同(西方是现代性压力,中国是抗日民主革命);三、族裔历史的不同(西方各国几乎都有犹太移民的大规模迁入,中国则基本保持了华夏民族的族裔性稳定)。宗教创伤指的是信仰主体由于政治归化、文化同化等不同的外界压力,被迫或者无奈选择放弃、背离自己原来信仰的宗教,改信他教之后,理性与感情上所承受的愧疚、痛苦与迷茫。最具有典型意义的就是犹太人的信仰创伤。由于“排犹主义”的历史阴影,西方社会对犹太人反反覆覆的排斥和仇视,犹太人对自己出身的态度逐渐走向一种对民族身份的“自我怨恨”,表现为对自身犹太血统的讳莫如深,或者为了积极融入社会放弃信仰,理性与情感上却无可奈何陷入一种“观念上走向极端理性及激进怀疑,即一种现代世界中的混乱处境”(Shechner,1979:239):企图逃避过去而又无法摆脱过去;希望安稳生活而又没有安全感;向往未来而又看不到希望。
诗人亨利希·海涅(Heinrich Heine)曾发出的哀鸣之声“犹太教不是一种宗教,乃是一种不幸”,可以说犹太人的女儿苏珊·桑塔格就是登上纽约知识舞台的序曲。桑塔格作为一名受过西方良好教育、“被知识和理性所陶醉”的新女性,仿佛是近代柏林门德尔松时代活跃在“自我教化”“犹太沙龙”中的多萝西娅,在“启蒙”的浪潮中日益有意识地远离自己的犹太之根,拥抱“自我解放和自我教化”的文化同化和信仰改宗的历史潮流。在犹太知识分子身上具有的典型的对其犹太身份的隐蔽的自我憎恨,这股情绪挟裹桑塔格走进“两难境地”:一边想对过去极力摆脱,其子大卫·里夫说他的母亲“在任何生活领域都不大喜欢回顾”(“美国文库”记者,2014:23);另一边想对自我建构异常敏感。桑塔格在接受采访被问及信仰问题时,曾说“过去总能摆脱掉”。其实不然。《我,及其他》中,第二篇《心问》恰是带着巨大的反讽、悲哀、甚至是幽默来揭露一个人的过去难以超越,正如书评家本杰明·泰勒(Benjamin Taylor)所言,“独立的自我性是不可能的”(《佐治亚评论》,1980冬季号)。作为个体,自童年伊始,桑塔格便具有知识早慧的天性;作为作家,她属于“自性”敏感的类型。《我,及其他》书写的就是一个自我的建构和反思的工程,作家主体分散出去的主人公们在很多情况下都是在拷问着各自的犹太性,特别是美国精神和犹太良知之间的关系。作为职业知识妇女,桑塔格和千千万万的犹太裔女性一样,为了自身职业的发展,为了获得社会认可,背离了民族起源的犹太教。在应对由于背离与改变宗教信仰带来的困顿和迷茫,对一切确定意义怀疑中的桑塔格遇见了宗教的怀疑论——诺斯替主义,视之为人生的方法论和创作的文艺观。“诺斯替主义”(Gnosticism)来源于希腊词“gnostikos”,即“knower”,即一个拥有“诺斯”(gnosis),或“秘传知识”的人,用于指称希腊晚期大规模混合宗教运动之中的共同精神原则:终极怀疑论、激进的二元论、急性现代性以及由此带来的对“特殊的救恩知识”的锲而不舍的冥思、体验和探寻。
据笔者考证,美国桑塔格权威研究专著《苏珊·桑塔格:哀悼的现代主义者》(Susan Sontag: The Elegiac Moderni,1990)的作者塞尔斯·索恩亚是目前国外桑塔格研究学界唯一一位注意到该问题的专家学者,在这本专著中他阐明自己的发现:“某种诺斯替式的追思很可能推动了作家对自我意识进行探索,而这种探索意图在存在主义的无偿艺术中被证明是自恰的”(Sphnya,1990:11)。索恩亚称之为“现代主义的两难处境”(Sphnya,1990:11)。本文的笔者在看到这部权威专著之前发现这位美国著名作家在面对西方现代性和文化同化的双重压力之下,和许多犹太裔作家一样,主动选择了放弃犹太教信仰;然而她走上的一条与“改宗”不同的道路,她终生未信仰基督教,而是回到了一种古老的宗教——诺斯替教,秘密信仰素有“异教”名声的诺斯替主义,并从怀疑的信仰者走向了信仰的怀疑者。这一段信仰旅途饱受的创伤以及作家主体如何应对这些创伤在自己的生命文本中所划过的思想痕迹,对作家的艺术创作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翻开作家的档案,1955年她正在哈佛大学攻读哲学专业研究生课程,宗教学教授雅克布·陶布斯(Jacob Taubes)是她的指导教师,她很快被陶布斯对相反观念的想像性同情所深深吸引,深受其诺斯替否定性原则影响,并视陶布斯的妻子苏珊·陶布斯(Susan Taubes)为“另一个自我”(double self)。这个同叫苏珊的女子的自杀,直接促发了作家创作短篇小说《心问》。阅读作家的日记,这段时期她还积极去听著名思想家沃格林(Eric Voegelin)在芝加哥大学的讲座《新政治科学》,醉心于现代性与灵知主义(即诺斯替主义)的思考。创作《我,及其他》的时候,她刚刚度过了《死亡匣子》写作中拷问死亡意识所带来的精神危机以及失恋带来的情绪低落,深陷虚无主义的深渊,亟待一部富于建设性的写作工程将她拉出自我的泥潭。这部《我,及其他》便应运而生于如斯的心境。可见,文学创作虽以小说形式出现,它与作家的档案、日记以及笔记之间呈现出一种互文关系。
《没有向导的旅程》这个题目暗示历史长河中传来的悲鸣——古老民族被上帝打散到众民中的哀鸿之声,同时也诉说作家本人作为“犹太人的女儿”个体经历的虚无主义的滥觞之情。在作家的旅行计划中,“修道院”、“小教堂”、“寺院”、“清真寺”都赫然在列。旅行计划的制定者明显沉浸于一种宗教混合主义的情绪。“某种虔敬感总是把我带到这个地方”(248),背离了犹太信仰,心里最深处洗不去的是犹太感情。世俗化和同化的现代性应对策略并没能改变作家的习惯性的思维模式:“不吉之兆。修道院的墙壁上裂了一道长长的斜口子。水位一直在上涨。大理石圣像的鼻子不再是鹰钩形状的。”(247)宗教隐喻色彩浓郁的文化景观,提醒读者联想到以色列的哭墙和“洪水泛滥之时,耶和华坐着为王;耶和华坐着为王,直到永远”(《圣经》)。“不再”流露出作家在意识深处对于自己背离了古老源头的不安和罪悔。“在整个看得见的世界里,几乎没有哪种印象能比夕阳西下之际在哥特大教堂里体验到的心理感受更强烈了”(254)。诺斯替主义的一个文学原型就是哥特式“暗恐”文学。出人意料,此时此地,作家的叙述面具——“我”游荡出了上下文,摆脱了诺斯替主义的滥觞,以类似主祷文般的叙事模式,感叹道“时间和精神的永恒信使”(254)。“体验了神的启示”(255),可是“我”拒绝聆听神的“召唤”之声,“我不想要那种启示”(255)。路过了“犹太人居住区里上演的光表演”(257),“我”一次次故意错过神的提醒,“我们或许会需要一位向导”(261),可是“我”一次次坚持选择“单独旅行”(263)。最终,“我”导演了自己的悲剧:“盐”是在“我”的舌头上,可是,这不是来自神的“盐”,所以,“我”看到的也不是“光”,只是一片在景观位移中的虚无。
苏珊·桑塔格遭受的文化创伤主要可分为两类:对文化降级的伤痛和对欧洲传统的哀悼。她曾在德国保罗教堂“和平奖”受奖演说中讲述了自己的生平:“我是波兰和立陶宛犹太裔的第三代美国人,生于希特勒上台前两周。成长于美国外省(亚利桑那州和加州),远离欧洲,然而我的整个童年却被德国、被德国的兽性所困扰和被我所喜爱的德国书籍和音乐所萦绕。那些书籍和音乐为我建立起崇高和强度的标准。”(桑塔格,2009:209)十岁的桑塔格为自己找到了第一个文学之父,即埃德加·爱伦·坡,和坡一样,桑塔格也是一个在欧洲、在文学本身中寻找灵感的美国作家。十岁时她还阅读了居里夫人的传记,和小玛丽一样,苏珊也企盼着能到法国这个学识和自由圣地接受教育。十三岁时她发现了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通过阅读纪德日记,她攫取了一种文学的热情和神圣的火光,并树立起艺术世界是跨越地理和超越时间的心境的理念。十四岁时,她的主要计划是保护自己免受当代社会和当地文化的无知和愚蠢将其吞没的威胁。她四处觅友,希望他们与她志同道合,一起致力于纪德的“艺术崇拜”。身在大西洋“此岸”的美国,灵魂却栖居大西洋“彼岸”的欧洲(主要是法德)。她在意识上走了柏拉图主义身心分裂的路线。她的儿子深知其心、深解其意,将其日记第二卷命名为“正如意识羁于肉身”的缘故:生命陷落在“文化沙漠”中,心却飞翔在欧洲“高级文化”的天空。二十六岁时,她逃离婚姻,以“旅行——真正的旅行——到欧洲”(桑塔格,2013:217)的方式唤起了自己的觉醒。她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天真之梦中,如同天真之于美国。当初美国人坐船逃离英国,桑塔格坐船逃离美国,“她有一种原始的欲望想来欧洲,夜复一夜注视着波浪起伏、洒满月光的洋面,她低声自语:‘我的天真让我哭泣’”(桑塔格,2013:218)。她说自己既是病人,又是医生,她给自己和自己的失败的婚姻开出的药方是:奔向理想的欧洲——文明的欧洲。从英国牛津转校巴黎,左岸咖啡馆生活、栖身绿林、流连同性恋酒吧,在巴黎的自由逐梦年华,浸淫在法国哲学和文化中,后来的文学职业生涯,终其一生,她也是更多受到法国文化而不是美国文化的影响,最终她的儿子替她选择了归于尘土的地点——将她安葬在巴黎的蒙帕纳斯公墓。回顾她的一生,她始终仰慕巴黎的智性氛围和欧洲文明,仰慕心情的对立面则是痛惜——痛惜自己生活在消费主义、物欲横流、浅薄和粗暴大行其道的当代美国。联系到她的出生,从欧洲的祖籍地来到上帝应许之地的美国,却未能实现“希望之乡”的文明契约。这种文明的降级带给桑塔格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失落和忧郁。同《伊斯坦布尔》的作者奥尔罕·帕慕克一样,桑塔格宿命性地饱受“呼愁”之苦。
在苏珊·桑塔格眼中,“欧洲是一代代寻求‘文化’的美国人的伟大的逃避地”(桑塔格,2009:203)。漂洋过海的文化流浪经历,让她切身感受到欧美之间“文明的冲突”(桑塔格2009:201)和“潜伏的对抗”(桑塔格,2009:198),她在“文学就是自由”一文中表明心迹:“它至少像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对抗一样复杂和矛盾。”(桑塔格,2009:198) 而她充当两个大陆之间的民间的“知识大使”的角色,她是以自己的兴趣和热情竭力弥合这道鸿沟的。值得注意的是,苏珊·桑塔格提及了一道时间的鸿沟:欧洲“新”、“旧”文化之间的鸿沟的存在,并且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旧”文化一边。尽管她履行了文学的外交义务,可是她似乎无意于履行文学的历史义务:“但那个欧洲正无情地改变着我所心爱的欧洲,改变着欧洲的多元文化。而我恰恰是在这些文化传统中进行创造、感觉、思考,变得骚动不安,并根据其中最好的,让人觉得高山仰止的传统标准调整自己的标准。”(339) 究其缘由,作为苏珊·桑塔格研究的学者,笔者曾经研判过,要等到创作《在美国》(In America,2000)和《火山情人:一个传奇》(The Volcano Love: A Romance,1992),在思考与写作之路上重新“出发”的作家苏珊·桑塔格,才开始转向注重“历史”在“美学”和“道德”之间的意义;此时的她,对欧洲“新”文化的强烈批判和对“旧”文化的痴情眷恋,乃是对于美国消费主义文化和大众文化的“犬儒”和“拉平”的不满和愤慨,她将自己对于传统的欧洲文化的珍爱之情投入了一场文学“还乡”的旅途以及文物“收藏”的情结。屈尊俯就、欣赏并同情先锋艺术、街头现代主义、外外百老汇,并非没有次序的文化“狂欢”和“去中心”。她曾在接受《摇滚》杂志记者访谈时坦言自己最钟爱的作家是献演英女皇伊丽莎白御前的经典作家威廉·莎士比亚!拥护理想化的多元和民主精神,不代表文化身份认同的削足适履抑或买椟还珠,也不代表悬置价值评价标准,对一切文化等量齐观。她强调的其实是高级文化和传统生活方式的价值和行为,开拓新感受力、体验激进艺术的样式,乃是为了滋养对“传统”以及“严肃”的艺术的深邃的感受力和灵性的舞蹈。先锋的面孔、激进的姿态,背后是对文化创伤的反击和对“神圣传统”的守护。苏珊·桑塔格在她最钟爱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火山情人:一个传奇》中首次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她对“收藏”的情怀:“气势恢宏的史诗般巨著以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影响下的意大利半岛为背景,描绘了住在 那不勒斯的英国收藏家威廉·汉密尔顿爵士,其续弦、风流的绝代佳人埃玛以及埃玛的情人——英国一代海军英雄纳尔逊勋爵组成的一个奇特的三人组合,于间歇喷发的维苏威火山这一地理背景下,展开了一幅交织着荒淫与破败、战乱与美色、革命与暴政、贪欲与毁灭的人性画卷”(封底)。在汉密尔顿爵士痴迷于收藏的身上,折射出桑塔格对逝去的古老文明的哀悼以及对复兴伟大的文明传统的热情。
在《没有向导的旅程》中,苏珊·桑塔格阐述了自己针对收藏和文明关系的主张:“末日的审判。你们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封存在博物馆里。”(248) “太不幸了。我无法眷恋陷在记忆中的有如纪念品的过去。实物课。希腊古瓮,形如埃菲尔铁塔的胡椒碾磨器。俾斯麦啤酒杯。印有那不勒斯及维苏威火山的围巾。有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的软木盘。谢谢,不要纪念品。咱们还是跟真实事物在一起吧。”(248-249)“我同意。像你一样,我不认为热衷于过去是某种趋炎附势。仅仅是诸多没有回报的毁灭性的爱恋方式之一。”(249) 她站在灵魂知己本雅明的立场上,在文明的废墟上,企盼弥赛亚救赎的灵光临到,“带着残篇断简、睥睨一切的神色、沉思,还有无法克服的忧郁和俯视的目光,占据了许多“立场”,并以所能拥有的正义的、超人的方式捍卫精神生活,直到永远!”(桑塔格,2006:132)
超越情爱的滥觞、自我重生的写作一直都是作家苏珊·桑塔格创作的中心。她的儿子回顾她的人生与创作,整理出版了母亲的日记与札记,在为第二卷日记《盖因意识羁于肉身》(As Consciousness is Harnessed to Flesh,2012)作序的最后一段,大卫·里夫首次披露了母亲罗曼蒂克的失落与智识博学的写作的关系:“她的心经常破碎,这卷日记的大部分就是阐述她情感的失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点意味着日记留下了关于我母亲生活的一个错误印象:她感觉不幸福时在日记中写得多,感觉痛苦时写得最多,而感觉好时反而写得最少。但是,尽管这种比率不一定完全正确,我认为,她在爱情中的不幸福与从写作中获得的满足感,与她在不写作时给生活带来的激情,在构成她的自我上程度相当。不写作时,她如同一个永久的学生、一个伟大文学的理想读者、一个伟大艺术的理想欣赏者以及一个伟大戏剧、电影和音乐的理想观众那般生活着。结果,忠实于她自己,换句话说,忠实于她的生活,日记将话题从情感失落转移至博学多闻,再回到情感失落,周而复始。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她在‘此处’或‘彼处’会过的那种生活。”(桑塔格,2012: xii)人生就像现场直播,并无可重新来过的可能。尽管这样一种生活并不是儿子所希望母亲会过的,然而,事实是,在大卫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以及在大卫来到她母亲的世界之后,他的母亲一直都生活在情感的创伤和为走出情感的创伤所做的努力之中。对于一直都感到不幸福的感觉,桑塔格总结:“是她没有以正确的次序过她的生活:她的成年生活先来到,然后才是她的青春期。”(Maunsell,2014:45) 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扣错了,剩余的纽扣都会扣错。没有在童年以及青春期得到心理满足的桑塔格,情感上一直压抑,“在服满了漫长的童年的刑期之后,我将会被释放出来,踏上现实生活的旅途。”(桑塔格,2009-289) 向往和志同道合的人生活在“别处的一个世界”(卡尔·罗利森 莉萨·帕多克,2009:16)——杰出思想家的花园。十七岁时的一天,桑塔格和她读书的芝加哥大学里一位叫菲利普·里夫的犹太人共进午餐,十天后就闪婚嫁给了他,自以为是“迈向更美好的生活。”(29) 里夫精通文学、研究弗洛伊德、执教以她的一个神——卡夫卡为中心的社会学理论。根据传记作者罗利森记述,“里夫想独占她这个漂亮女子,他要的远远不只是一个情人和妻子,在他求婚的时候,他提出了他的婚姻计划的梗概:‘我是以我们俩的孩子们的名义向苏珊求婚的’。”(卡尔·罗利森,莉萨·帕多克2009:42)结果,婚后一年,桑塔格在第一次读《米德尔马契》时“突然啜泣起来”(卡尔·罗利森 莉萨·帕多克,2009:42),“意识到不仅我就是多萝西亚,而且几个月前,我嫁给了卡苏朋先生。”(卡尔·罗利森 莉萨·帕多克,2009:42) 正如许多婚姻中一方或双方意识到他们的婚姻是个错误那样,过了好多年,桑塔格才走出“这阴差阳错的痛苦。”(卡尔·罗利森 莉萨·帕多克,2009:42) 赴法留学,追求梦想的她,回到了婚前的生活,决定在道德上她有可以和里夫分手的权利。她选择了写作作为生存的职业和生活的理想,并选择了旅行的生活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浪漫和激情。日记中,桑塔格列了一个旅行清单——到过威尼斯的所有旅行,和不同的情人——1961年和艾琳,1969年和卡洛塔,1972、1974、1975连续三年和尼科尔,1977年和布罗茨基。两个濒临分手边缘、不幸的情人之间简略而含蓄的对话,对这座城市的忧郁气质的沉思,沉浸在与过去交织的记忆中,“没有向导的旅程”,又名“来自威尼斯的信”,浓缩了这些主题,艺术再现了苏珊·桑塔格的情爱创伤。
在“婚姻札记:1951-1958”中,我们可以看到,桑塔格的婚姻实质上是一场为了克服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和身份危机而突然采取行动的自我劝导和自我戏剧:“抓住某人,为什么要等待?”(Maunsell,2014:26) 桑塔格选择闪婚,乃是为了彻底改变自己。她有强烈的欲望要变得“正常”(normal),同时她有强烈的抱负要实现自我。在日记《重生》里,桑塔格记载了自己等待逃离童年已经太久、直接冲进了成年婚姻的心情:“带着对自我毁灭意愿充分的意识+恐惧,我嫁给菲利普。”(85) 因为童年压抑,她从卡夫卡和弗洛伊德这样的精神导师身上攫取智性满足,并且一直焦虑地渴望能遇见“智性同伴”(intelligent company)。事与愿违,桑塔格匆忙走进的婚姻,日后成为她另一个想要逃离的家庭。1956年8月12日,她在日记中记录心声:“在婚姻里,每个欲望都变成一个决定。”(97) 11月18日,她更是写作了“一个规划——关于婚姻的札记”,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审视自己婚姻的情况:“婚姻是建立在惯性原则上的。无爱意的亲近。婚姻完全是私人的——而非公开的——行为。把一对与另一对隔开的玻璃墙。婚姻中的友情。对方光滑的皮肤。里尔克认为,婚姻中要维持爱,唯一的途径是不断地分分合合。婚姻中说话说漏嘴。”(105)可是,菲利普先生和苏珊女士婚姻缔结的一个结晶,除了儿子大卫,就是夫妇之间对话的产物:夫妇二人一起从事弗洛伊德研究,合著了菲利普·里夫的第一部书——《弗洛伊德:道德家的心灵》(Freud: The Mind of the Moralist,1959)。合著这部书的整个过程,二人的婚姻始终处于巨大压力之下。随着该书的完成,他们的婚姻走到了解体的边缘。至于他们二人为何感情破裂,他们之间围绕弗洛伊德的学术对话暴露出的理念分歧不能不说是主要原因。首先,他们的研究对象弗洛伊德对婚姻的态度就是否定的。弗洛伊德认为中产阶级在婚姻中相爱是不可能的。其次,桑塔格认为里夫在很多地方误解了弗洛伊德。菲利普立意于从伦理学角度对弗洛伊德的思想进行剖析,他借弗洛伊德之口提出女性提供家庭服务是女人之为女人的意义所在,他是为作为男人和思想家的弗洛伊德辩护的。里夫认为,“弗洛伊德需要一个标准的犹太婚姻,在这一婚姻中,妻子是一个标准的犹太家庭的王后和管后和管家。”(卡尔·罗利森 莉萨·帕多克,2009:48) 里夫也将桑塔格置于传统女性地位,而桑塔格坚持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来自里夫本人而非弗洛伊德。最后,桑塔格引用弗洛伊德间接提及她对婚姻的理解,她是这么说的:“身处精神失望和身体剥夺之下,大多数婚姻的宿命,同伴都发现自己重新变弱了,又回到了夫妻之间以前的状况——节欲,但是由于幻想的消失而精神低落。”(Maunsell,2014:34)写书带出了夫妇二人感情观的不合适,妻子选择了以读书和写作的方式逃离她的婚姻。文论和访谈中,她一生都明确表示,反对弗洛伊德式的心理阐释;然而,她却一口气创作了两部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小说——《恩主》(The Benefactor,1963)与《死亡匣子》(Death Kit,1967)。这种自我矛盾的纠结态度,体现了桑塔格思想的背后,有受到主体情感经历的影响。掀起主体面孔文化批评“公共性”的面纱,展现的是她对情感经历的反思与探索的“私密性”。
这种反对弗洛伊德主义的情绪反映到了《没有向导的旅程》的文本世界。在记述旅行体会、搭建散文体小说时,桑塔格处于有意识地抵制弗洛伊德式的思维模式和不由自主以弗洛伊德式眼睛观看景观的自我漩涡中。一方面,桑塔格力避陷落在弗洛伊德意识的海洋中:“我无法眷恋记忆中的有如纪念品般的过去。咱们还是跟真实事物在一起吧。”(248-249); 另一方面,她清醒而自制地对自己的心理进行了剖析:“我过去常说:只有与人有关的风景才能引起我的兴趣。啊,热恋某个人会使这一切有了生机。然而,人们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情感也总是这么彼此相似,真可怜。地点、习俗以及出行经历的环境变化越多,我们就越会发现置身其中的自己并没有变化。”(250) 这种纠结在弗洛伊德主义和反对弗洛伊德主义之间的自我的心理碰撞,与桑塔格现实的情爱之旅交织在一起,折射出桑塔格对情爱、性以及性别的理解和看法:“我不在乎。来吧。我想要你,我感受你的存在。舔舔我的脖颈。褪掉你的泳裤。让我们。让我们回旅馆吧。”(259)随意的性爱态度,肆意的情欲交战:“在旅馆里。回到旅馆后我把他叫醒。他来了一次勃起。我坐在他腰上。那个核心,那个中轴,杠杆的支点。我在转动。我是巨大的方向盘,没有被任何人类之手把握。我在转。”(253-254) 反对女性的传统地位,反对女性作为“第二性”的存在,尤其反对弗洛伊德式的女性心理,她以征服男性欲望的方式掌控异性,却是以情感的低落和空虚告别这段情感之旅:“你想割断联系。罗得之妻!”(257)“劝告。起床,懒东西。我要离开这里了。赶快打点好你自己吧。她在狂奔猛赶,而他却熄火停下了。”(263) 在奔向“世界的尽头”的旅程,她一次次奔向快感的宣泄,然后一次次逃离。衬衫第一颗纽扣就错了,无论是信奉弗洛伊德主义还是反对弗洛伊德主义,任何主义也未能事实上保守桑塔格的内心。结果,奔跑的速度虽然快,却离快乐的方向愈行愈远。
在现代社会和后现代社会,由于各种原因,人类饱受着各种类型的创伤,主要有战争创伤、信仰创伤、种族创伤、社会创伤、文化创伤、情感创伤和家庭创伤,等等。在创伤面前,人类是被动的;然而,人类作为主体存在,是可以积极应对创伤作出反应,并且主动地抒发自己对于创伤的感受的。所以,创伤书写已然作为一种自我的书写和治疗的写作,日益进入文学评论者和研究者的关注视野。
女性作为创伤书写的主体和作为主体的创伤书写的命题,应该引起我们的足够的重视,并从新的视角发掘其新意。我们可以通过对经典作家的经典文本的阐释,认识女性创伤书写的发生机制、思想内涵以及艺术特色。
在女性书写主体中,犹太女性因其民族历史、族裔和信仰的独特之处,在反映、再现民族和个人的创伤时,会选取什么样的主题?表现什么样的思想?形成什么样的艺术风格?这些命题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苏珊·桑塔格就是一位犹太经典女作家,在她的心中,富有活力和希望的美国精神和守望传统和信仰的犹太精神冲突交织。站在美国和锡安之间,她背负种族创伤、信仰创伤、文化创伤和情感创伤的重荷,经历了多次自我的身份危机和个体的精神危机。她的创伤经历既是独特的,也是普适的。诚如西谚所云,“苦难是化了妆的财富”,她没有沉沦在层峦叠嶂的创伤记忆中无法自拔,而是从创伤的自我意识中升腾,转化为艺术的追求和艺术的写作,并且将超越创伤的反思和理想,转化为对人类文化现实的关注和对个体精神生活的关怀,充分彰显了犹太女性传统的、知识的道德担当和现代的、艺术的人文情怀。她没有囿于短篇小说叙事空间的局促展现多维度的创伤,而在其中对西方旅行传统、文物收藏话创伤,而在其中对西方旅行传统、文物收藏话题、精神分析学说进行了学者型小说家的“小中见大”的艺术搭建和展示,为我们提供了短篇小说叙事革新方面的宝贵经验。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典作家都擅长化苦难经历为艺术的升华,在形式创新的道路上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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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ostic Planomania, Values on Collection of Antique and Anti-Freudianism: Studies on Jewish Feminist Trauma Narration in Unguided Tour
Although Susan Sontag’s short novel Unguided Tour ha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her literature Canon way, We Chinese scholars have paid less attention to it than to her critic works and long fic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author’s subjectivity as a Jewish female writer’s traumatic narrator, this paper watches her thinking imprint and her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from four prisms such as racial trauma, belief trauma, cultural trauma, emotional trauma and proceed to search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self and writing. This paper finds out that Susan Sontag’s addiction to traveling and her cognition and emotion towards European Civilization conflicts with American culture reflect appeals of her subjectivity as Jewish female identification concerning race, belief, culture and emotion, which have realized by her unique traumatic narration.
Susan Sontag; Unguided tour; Jewish Feminist Traumatic narration; Gnosticism
I06
A
2095-4891(2016)04-0087-09
* 本文获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界第八届学术大会优秀论文二等奖,获奖证书编号:JSSKL2014
本文系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苏珊·桑塔格与诺斯替主义研究”(项目编号:11WWC010)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历史进程与艺术嬗变:苏珊·桑塔格后期跨媒介写作的符号学研究与文学经典的重读及传播”(项目编号:3091501311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张艺,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现当代美国文学研究
通讯地址:210094 南京市孝陵卫街200号 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