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如:读你的诗,最大的感受是“宁静”这两个字。同时似乎也印证了我多年以来一直认为的,好诗常常是可“意会”,却难以“言传”的观点。这几乎也就是我多年以来一直很少写诗评的主要原因。我理想中的诗评,首先要诗评家自身具有诗的语言,懂意境,才能整体性地把握住诗歌作品的神髓。我比较反对一些诗评家们用所谓学术化的过细的语词拆解方法来图解诗歌作品,因为那样很容易造成对诗歌作品整体性的“碎片化”,以及对诗歌作品的过度阐释。诗评家即便做不到将诗歌作品解释得通晓明白,其实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诗评家万万不可将诗歌作品过度阐释,并加上一些晦涩难懂的所谓理论,使原本没有太多阅读障碍的诗歌审美接受,相反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所以,在我看来当下诗歌界的批评显然对创作的推进作用不大。当然,这可能是我个人的偏见。你在诗歌界已有三十多年,同时,见你还和许多诗人经常对话交流,不知这方面的体会如何?
马铃薯兄弟:您这里提出了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即诗评家和诗歌文本的关系问题。就我的观察,在诗歌写作者中间存在两种对于诗评的态度:一种是对诗评家的工作加以否认,认为诗评家的评论成果与写作完全隔膜,于写作无益,而另一种态度则是,对诗评做出区分,将诗评分为好的诗评和坏的诗评。我的态度倾向于后者。好的诗评,基于诗评家广泛的阅读经验,历史感及独到而鞭辟入里的分析,他们的思想之光,能够照到一些被一般人忽略了的幽微之处,从而给写作者和读者带来启示,令人信服。但是,在诗评文字中,的确也存在过度的解读,甚至穿凿附会的现象。很多的时候,论者的分析充分展示出论者的学养与思维之灵活与敏捷,但是有时候,有一些评论不免令人生疑:评论固然可以阐发作品中的微言大义,它固然可以独立于作品之外,你可以说它不是诗歌创作者的附庸,评论家有施展各自才情的空间。但是,有时候,个别的诗歌评论,高屋建瓴,下笔千言,天花乱坠,看似深刻新颖,但挤去语言表面的泡沫,却什么也没有留下,或者留下的内核瘦弱得很。有的解读独出心裁,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所有的解读却和原始文本没什么必然联系。评论似乎成了一种秀,或者一种套路化的应酬。这样的评论虽然只是少数,却的确破坏了读者的观感。不过,就像诗歌写作从来就是另有并陈一样,诗歌评论文字中存在问题也没什么意外的。
在我看来,近些年有两类诗评文字值得重视:诗人写的诗评和专业诗评家的诗评,而今年活跃的专业诗评家大多集中在各地的高校。而将诗歌批评专业化,是“学院派”学者的共同特征,其中的确有些人具有深厚的功力,并对诗歌有深刻的理解,他们的评论文字可以直逼诗歌的本质,读他们的评论文字可以获得很多的启发。但是有些学者的文字,却让人看得满头雾水。诗人写作评论文字也有故弄玄虚的现象,但那时总体而来,他们首先不是为了建构理论的巨塔,虽然有时也不免有应景的情况,但总的说来,因为对诗歌写作有惺惺相惜的理解,评论中还是能传递出一些新鲜有价值的信息。两种文章我都会读,这是两种阅读感觉完全不同的文字乃至文风。读诗人撰写的评论——不是出于应酬或应景的那类文字——我感觉亲切;读学者的文字,我感到肃穆,好的学者诗评文字中,不仅有观念,还有扎实的素材的汇集,这些诗评家对诗歌历史及诗歌现状的了解,其广泛与深入令人尊敬。在他们文章的字里行间均可获取有益的信息。
但可惜的是,那些面目可亲近,又能给写作者带来启发与指导的诗评文字,是不多的。这可能和学者赋予各自文字的功能与使命有关,他们对自己的学术负责,未必要对诗歌写作现场负责,也不需要对普通的阅读者负责。诗人或普通读者如何评价,对诗评家没有影响。学院有自己的评价的标准和体系。值得特别警惕的是,诗歌写作和诗歌评论分居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各自的评判标准也完全不同,也许它们本来就不是一家的。而在学院中,有一些身居学院,却心瞩江湖的诗评家,他们或许是打通隔膜的希望。
朱小如:见有人评价你是“短诗”圣手。我深知写“短诗”,其实是看似容易,写起来特别难,尤其是藏不住“拙”。
比如《四只发现水的大雁》这首:“四只可怜的大雁/终于发现了水/它们降落到了水边/黎明的水/有即将醒来的反光。”短短五行,既要出色地完成轻启慢承急转巧合的整体节奏和“淡而有味”的韵律,又要体现出看似平淡无奇却隐含丰富的意境。难度可想而知。喜欢!同时深感好诗必有好句,好句乃有好诗。好诗必出于“自然”,好句乃仿佛“信手拈来”。再如《动物与人》:“我们都是自己的饲养员/只有满足我们身体里的动物/它才会罢手/才会让我们做回一个人。”仔细琢磨,这里的“自然”和“信手拈来”在我看来,差不多也就是你诗歌写作的整体风格特色。
这次你选的《一粒米的舞蹈》:“一只米粒在地板上跳舞/它的舞蹈多么无邪/多么自尊/多么/孤单/无侣”,特别能代表这样的风格特色。
《干净有时是可怕的》:“不爱干净的人/干净起来/是很可怕的/其实/革命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首,更让我吃惊的是你甚至没用一个“大词”也能将沉重的话题处理得如此轻松。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能力,这种“无技之技”的技巧,这样的风格特色,如果没有经过千锤百炼怎么可能形成?这样的风格特色,如果离开了诗人平和宁静的写作心态又怎么可能长久坚持?
诗格最终体现的是人格。尤其是在当下诗风过于“任性”、“矫情”,甚至“口号”、“标题”喧嚣尘上的时代,你的“自然”、“朴素”的诗歌写作风格就显出格外可贵。记得你曾有“南方性精神”的说法,但,我猜想你平时生活中的为人处世也一定是“自然”、“朴素”的。
马铃薯兄弟:我是一个愚钝的人,即使我想赶各种潮流、时尚,因为愚钝,大概也赶不上。赶不上,我就不赶吧。这也涉及一个根本的问题,为什么写诗和为谁写诗。我在年轻的时候因为环境影响与内心的指引,走上了学习写诗的道路,多少年来,并没有写出自己内心希望那样自己满意的作品。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好诗,同时我却也没有给自己定下什么急迫的目标,因为我认为诗歌是一种生命修炼的过程或者修炼的结晶。你的生命状态决定你的诗歌状态。所以,三十多年来,看诗歌的风光云卷云舒,我依然秉持着诗歌爱好者的心态、学习的心态。但我也从未曾懈怠,算是坚持了三十多年,几乎没有一年间断过诗歌的书写。为什么?我感觉是一种内心的需要,甚至可以说是心理的需要。我有很强烈的感觉,如果因为俗务繁忙,有几天没有写诗,就会有很多不安和烦躁在身体里堆积,只有当我把心底所感所想倾倒出来,才有一种天朗云开的舒适感和安详感。基于我对写作的生理需要,所以,我在写作时是不会把各种功利因素放在心底的。比如,自二○○八年至今,我大概写作了近两千首诗,拿出来的却大概只有几首,还都是朋友们鞭策我后,临时整理交出去的。我当然也想发表,但是和不断地往前写相比,发表的确并不是我感到很迫切的事情。这大概和我的工作形成的影响也有关系,我在出版社做诗歌的编辑工作,见了太多的各类诗稿,看得越多,感觉好诗的比例越小。这让我害怕,我知道我自己的很多诗歌,在别人眼里大概也是这个样子,这让我产生了戒惕甚至是悲观的想法。聊以自我安慰的是,我还能写,有了这个,似乎就够了。但自二○一四年开始,我花了一些时间,把几年的东西整理了出来,现在还在修改。这些文字完全成了我对生活夹缝里某种飘忽不定的思绪或者日常景观的随笔式的记录。由于没有其他杂念的掺杂,所以我的这些习作都很放松,我自己认为也是真挚的。
由于我个人说不清的原因,我一般采用比较短小的形式,但短小也是一种考验。如何在短小中写出独特性,确实也是一个课题。虽然写作的功利性及与他人竞技的动机在我这里比较微弱,但是,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写作是专业的,是经得起专业读者的检验的。我喜欢口语化的诗歌,但近年来,我对口语诗歌产生了某种警惕,口语诗歌中,高下差别巨大,经典的口语诗歌如韩东的一些诗歌,那是口语诗歌的标杆式的作品。而大量的大路货假口语诗以行,我近年来在文字上更加谨慎,回头看十年前所写的东西,都不免脸红,虽不觉今是,却深知昨非。如何在“自然”与“朴素”中保持语言与诗意的锋芒,对世人来说,这是一对需要处理的关系。这方面,我一直不敢松懈。
至于“短诗圣手”之说,那大概是朋友们的一种期许或玩笑的说法吧。
朱小如:你编过两本网络诗歌集,有人说“网络诗歌门槛低”,杂芜凌乱,你编选的难度如何?也有人说“高手在民间”,你的体会如何?尤其是你在出版社工作,深知当下诗集出版的艰难。相比之下,网络平台要“自由、公平”许多,但是至今网络平台背后的经济利益捆绑冲突似乎也不比出版社小。看来真正的“自由、公平”,还有待于我们每一个从事诗歌批评和创作的人,能自觉地维护。不知你以为如何?
马铃薯兄弟:在网络开始成为诗歌发布平台的比较早的那个时期,在二○○二年,我得到供职的出版社的支持,编选了《中国网络诗典》,后又编选了一本《现场:网络先锋诗歌风暴》,一共两本取材网络的诗歌选本,在当时多少产生了一些影响。书名虽然叫“网络诗歌”,其实我内心所想却是“网络上的中国诗歌”,我的确是本着这个标准编那两个选本的。所以,两个选本的“网络习气”并不十分浓重。从严格的意义来说,并没有所谓的“网络诗歌”,诗歌或者说好诗的评价标准并不因为网络传播的出现而出现颠覆性的变化。当然,网络发表、交流的便捷,对写作者的观念产生影响也是不可避免,这个话题说起来很复杂。网络发表的“自由”、“公平”也并不能解决写作的技术问题,虽则可以对写作者形成更多的激励或者刺激。要成为一个好诗人,绝对不仅是有了论坛、网站、博客、微博、微信提供的发表便利就能成就的。而值得注意的倒是低门槛可能会降低写作者的自我要求,会把一时的传播力当成艺术的影响力而自我满足、自我欣赏。我在论坛时期,也曾风魔过一阵,写作量也很大,也博得了一些喝彩。当时置身论坛的那番热闹,心态不免如打了鸡血。但后来慢慢就冷静下来。
好诗的标准其实一直在那里。不会因为任何运动而有根本的变化。我喜欢《诗经》中的国风,当年也曾下过一些功夫,在南京大学听滕志贤老师的选修课,在北大进修古典文学时,也受到不少的教益。你看,两千多年前的那种民间创作,现在读起来还是那么生动、迷人,充满生命力。再比如古希腊的诗,比如萨福的诗,今天看起来,她仍然就像是我们的同时代人。文学史上各种思潮流派主义,都有其形成的原因,对文学发展也是一种推动的力量,但是,无论什么思潮流派主义,作为其中的写作者,面对历史的检验,都须以文本作为自己的答卷。一时的喧嚣固然可以带给人虚荣的满足,但是,经受住时间淘洗的,才是有价值的。写作的人对此应该有足够的清醒。在诗歌的价值判断上,我是相信有永恒不变的标准的。所以,网络的影响,又何必过于看重?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