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丽隽
在黑夜里经过万家灯火
车灯亮着,前面坡地上,黑夜留出了
一小块的空白……在森林公园,一切
都静下来了,夜鸟、树桠间的风、
以及山脚下
一个城池的灯火——
我曾置身其间啊,多少个夜晚,多少年
没有呼应地微弱与单薄
都静下来了,而我无端啜泣
站在寂静的白云山顶
回望阑珊处,这些辉煌或卑微的闪烁
仿佛灵魂,今晚
我一一经过,一一经过
七月漫游
七月,回到南方的杉树林
遇见了寒鸦
和草尖上的一滴血。什么东西走过去了
梅雨期,轻描淡写,留不住
一个身体的温度……我在深夜的井边哭泣
听见了山后
大雁的声音。我经过的
都是些短暂的
永恒?我重又抵达这个地点,却已不再是
那个时间……你还好吗
你们还好吗……但愿
群山深处
我的亲人和朋友呵
在我居无定所的形骸里,继续生长
在万物中安然无恙——
野渡
是啊,我一直渴望着
过上一种
流水一样的生活
离城二十里,依山傍水之地
寻下一栋旧屋。瓯江在这里拐弯
水面变得宽阔
恰如我,人生至此,泥沙俱下
怎能不敞开?不浑浊?
滚滚向前啊
我的觊觎之心——
那江上寂寥的渔夫、荷锄的农人
笑声爽朗的卖柑者
我一一羡慕。我能做些什么呢
蔚蓝苍穹之下
火车穿过山腰,白云隐在峰顶
橘花开得漫山遍野
细碎的花瓣飘落
去年的果子半埋在泥土里,静静地腐烂
而埠头上
那艘已经离岸的庞大渡船
此刻却缓缓折了回来
把我捎进远远的呼喊和马达的喧嚣声中
捎进人群中
夜潮
夜车去观潮
暗中的血,等待着沸腾。只此一次的人生
又欲高潮几何?
星辰疏朗,涛声由远及近
钱塘江畔,男人、女人、彼此的呼吸
那孤独纷涌向前啊,永不停息
夜歌
夜里回来时,它们飞走了
去了更深的林子
或者更远的梦境。本想让你也听听
它们到底是野鸽子,还是灰喜鹊的
在我近乎停滞的岁月里
它们的鸣叫就像是突然惊起的闹钟响铃
那么你呢?
我洗浴的屋子正对着一片杂木丛生的坡地
不用关窗,也无须遮掩
山林以神兽之魄
更换了我们的躯体
我曾奔腾不息地涌向你啊,从深沉的宁静
和模糊的呓语中
从最微小的动作上,一呼、一吸间
我领会着一幅幅取之不尽的幻象,那
“在岸边碎成浪花的疯狂的大海”
那黑暗中,一声长长的叹息
哦,唯有这来自胸中的风暴
可以掀翻我。唯有你。我的灵魂从不拒绝。但你是谁
你在哪里?有时候我的心
就是这些哑掉的野鸽子、灰喜鹊们
湮没在茫茫夜色里
入秋
月明时站在院子里发呆,凉风过处
已是日渐臃肿的妇人
电话里我说:这么快,就老了,淡了
甚至,不再对自己厌倦……多年来,是我内心的凶险
导致了世界的倾斜。看吧
秋天暗暗磨着的霜刀
亮了,它缺少滚烫的血——在我心中
也一直缺少一条恒河。因为这灵魂的罹难部分
所谓余生
也就是一种漫长的,不断康复的过程吧
青屋的寂静之光
咳嗽已有月余。今日,独自在青屋
生了炉子,冰糖炖雪梨
青屋里,有着最为简单的生活
汲井水、生煤炉、出行需要过渡
今我一人在院中,守着噗噗直响的砂锅
这情形,类似于一头孤独的野兽在疗伤
但是蒸腾的热气里,我分明又看见了你,和你
那么回忆,也是存活的一种方式
亲爱的朋友,因为与你的相遇,因为那曾经的
火热的生活,我才拥有了这段时光的宁静
所以,院子里的腊梅、芭蕉、樱桃、月季
含笑、茶花、柚树、菊花为证
谢谢你,我亲爱的朋友,谢谢——
我多么害怕,一生太短,许多事,就此错过
乱石堆
在我晨跑的山路上,它们铺陈着
每一天,散漫、零乱的肉体
依山而下的倾泻意味,有别于精致的栈道
和翠绿葱茏的浓荫
一种动势,随时可能的交响
暗合我血液中与生俱来的混沌欲望
特别是雨后,我会停下,看它们湿漉漉
一个个悬空或交叠,闪烁黑亮的光
你反抗些什么呢?凝视之中交换着寂静和呼吸
我是唯一,却又如此多的颤栗
似是故人来
每次仰望星空,逡巡过后
我总是要找到北斗七星,那一把属于我的
明亮银勺——浩瀚世间,以此
作为微弱心脏的倚靠。如今白露已过,“斗杓西指,天下皆秋”
这江边古镇,也就你我两个外乡人
以手当枕,静躺于渡口的青石埠头。凉夜里
我絮絮叨叨
说起这把不离不弃的银勺
说起童年的院落、流离、惶恐
和突如其来的中年
你呀,我沉默得如同宇宙间
永恒寂静的爱人
悲欣全无
黑暗中你只静静地聆听
你只点着了雪茄,深吸后,让我也试一口
星空在胸,秋风一样的爱人呀,我的眼前有微暗的火
对于未竟之旅,我,从不拒绝
雄黄
那日,青屋院中,一条虎斑游蛇
朝我竖起身躯
它昂首举颈,日头下
那鲜艳的红黑相间条纹
惊出我一身冷汗
于是回城后,穿街走巷
在西河沿的草药铺
寻得雄黄一包。店家嘱咐
“用酒浸泡后洒于院落四周,虫蛇不侵。”
此后忙乱,近两个月没去青屋
有时候在随身的手提袋里翻找东西,一下子
掏出了它——
一包雄黄
隔着透明塑料膜
这金灿灿、魅惑之物
每次都令我惊诧和恍惚
想那虎斑游蛇
只不过是与我一生中的某个时刻偶然相遇
而我,蝇营狗苟
活着仿佛只为抵抗这可见之物
石梅湾
不是海浪在拍打
而是大半个地球在荡漾
它巨大、沉缓的内心,何其汹涌,漫溢出
时间的残骸
空贝壳、珊瑚碎骨、火山石、那一只只被搁浅
正在死去的水母
大半个地球在荡漾——在石梅湾,咆哮的
蓝色与白色
呼唤着与之相应的灵魂
不是我这样的沙砾
只配在呛进几口咸涩的海水后
退回到沙滩上,面对滔天蓝卷,既无力歌咏
也羞于暗自哭泣
裸春
冲澡后,不急着穿衣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房间里
一无牵挂地走动
翻书、喝茶、跷着脚小憩
看时光金黄的豹子
随午后的流逝,沿着大腿
慢慢爬上我的腹部
窗外,是片光秃的树林子
一根根赤裸的枝条
萌动着多少青葱的欲求
我知道对面的楼宇中
一定也有我这样
临窗的人
但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
我甚至打开了这空调间的窗户,让那
刮过每根枝条的风
也都刮到我的身上来
已经是三月。春天了,有什么
是不可以的呢
短暂的着陆
更新我,如同抚慰一种命运。轻轻地咬噬
我的颤抖——这暗处的、寂静的羞怯,让我记起,自己
也是一个悸动的生灵
我们要忍受生活到何时 ?我身体里的大海
已沉沉睡去。多少年了,那个执拗的孩子,还在深处漂流
等待着出世却又无法诞生
因而,跟随你冒险的手,跟随陌生的力量
踉跄着往前。人哪,任何情况下,都只有一条道路——且容我
从事我的奇迹,持续一种内在的发育
昨夜风
风声如晦夜,暗暗驰骋
当我闭上眼
扳住黑夜的肩头
弓身,像只海马,酝酿着加速度
毫无防备
那身体里的另一个
已骤然洞穿我,远遁而去
她的遥远,让我无法
从对现世的讶异中回过神来
无法搜寻到我的内部
弃之如敝屣啊
溃败如潮退
空空的沙滩上
徒留我披头散发的孤独、一截
悲哀的耻骨
歧途夜听雨
拥衾夜听雨,不惑之年
混沌身心……
我还有勇气
说我的人生只为等待一个声音么
隔着万千群山,你整晚
不停地到来
淅淅沥沥,徜徜徉徉,你使我的全身
布满了浪花
哦,往事,也许我该细加整理
我该轻呼出声——
今夜无边的细雨将我们重新汇集,世界
亮出巨大而潮湿的根
——我与你
每次生命的相遇,都是一场无声的长谈
知青回城
在板车和垃圾池之间
我那矮小的母亲,显得多么有力
她挥舞着铁锹
奋力地铲着,铲着,仿佛在将一生
重新搬运
垃圾清运工——这是回城后
知青母亲的第一份工作
“如果能转正就好了……”
她干得满头大汗,毫不嫌弃
小区里总是有人走过
我站得尽可能的远
尽可能的。隔着
整整一个时代(那是否
我幼年的羞耻心?)
板车满了。一前一后
母亲与我,倾尽全身
推拉着笨重的板车出城
卸下,扒拉干净,插回屉板
叉着腰小憩——我的母亲
有生之年,你始终心有不甘
喘着粗气,翘望着将你放逐的都市
你的背后,是我
母亲。你把我搁置在
这个世界的边缘
在城乡结合地带
在一堆垃圾刚刚倾倒出的新鲜腐味里
让我看清了
合乎自己尺寸的命运——
草籽花无边无际
机耕路旁,青蒿疯长,豆荚
撑出嘎嘎的破裂声
果园
椪柑挂果后,父亲抱着被子
住到了果园的窝棚里。他深谙
耕耘和收获之间的关系
我去了哪里?当我回顾
孩提时的果园,只有父亲不成调的
调子,哼唱在林子各处
是啊,那时起,我就常常消失
跟随一阵莫名的风
一行雉鸡的爪痕
一个枝丫上的巢穴
一簇新鲜的,刚刚打出的泥洞
没有任何扶助
也没有信仰的眷顾
一个在山林间野大的孩子,胡乱地
走到今天,灵魂里
有着太多的缺页
我已无法找到身上的某些部分
果园的泥土里
埋藏着幼虫的一生。当我回顾
一个小时,或更久
一只童年的蛹
从那盔甲中慢慢地爬出,解脱,倒挂
亮开纤薄双翅
山国碎念
我剩下的部分,松如野径
正在岁月里继续分解和消融
每日黄昏后,在山中急急行走,晚风如流
一阵阵沁心凉
带走我身上多余的器官——亲爱的
我只是还占着一点儿面积
我只是还在想着你——
深夜回到卧室,不开灯,悄悄地躺下
感激于这宇宙间有你
感激于,长河浩渺,而核心寂静——
我在触摸
一个细小的天体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