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丹颖
想写一首关于诗人的诗,她似乎沉默,但内心旺盛——
《出逃》
不说话,
那就歌唱吧
唱一串古灵精怪的音符
等待好时光里的兔子
或许,只有它
能听懂
后来——
她们一起失踪
山这边的人们只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歌
不知道唱歌的人长什么样
精灵在丛林里
跑呀跑
这首诗,突如其来,便随手记下,写的是我对诗人杜绿绿的感觉,如她的名字,充满生命力,优雅而神秘。读她的诗,像经历一个遥远的传说、奇幻的冒险,奏一曲森林狂想曲,脑海里渐渐浮现这样的画面——故乡的原风景,在梦境里,在油画里,在对焦中的镜头里。林海涛声,雾气迷幻,深潭,沼泽,泉水清冽。蝙蝠,飞鸟,云雀,猫头鹰,野猫,鼹鼠,绵羊,鸭子,天鹅,蜈蚣,乌龟,蜗牛,老狗,松鼠,粽榈林,树叶虫,食人花,野果,雨水淅沥……一切神秘,她不害怕。陌生,但是安宁。天黑了,她清醒。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浪花朵朵。广袤时空下,独自的清欢。
杜绿绿曾写过一篇日记《我心中的海》,从她的自白似乎能读懂她,读懂她的诗歌——
每次坐在海边,我的心里都会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苍茫,孤独,身体中似乎还翻腾着些许苦涩,我时常可以听到浪花的拍打声中,有我轻轻喘出的气息。许多个夜晚,我来到海边,黑暗中,海水产生无数的可能性,水妖的浮出,月亮的失踪,远山的变形,甚至,我看到自己随着退潮而去。我想到的、看到的太多了,以至于有时候会产生混乱,我坐在沙滩上纹丝不动,心却像疯了一样,慌乱的哭泣。可是奇怪的是,与此同时,我感受到的是安静,一种不停地拉扯着你心脏的安静。当然,我还是快乐的,我乐于享受着这一刻。有一次,我被大浪卷进海里,沉下去的数十秒里,我听到了这世上最安静的声音,它不存在,却又丝丝入扣地渗入你的皮肤,我终于害怕了,无法激动的害怕。然而如今,我回忆当时,是多么洁净啊。我对每一个人保持善意,我在海水中想不起任何一个厌恶的人。
我见过许多海。可我不曾见过我心中的海。
不知道,它是否存在。
虽是散文,却依然如诗。尤其是结尾,和她的其他诗一样,恋恋不绵。这样的心情,不仅是一种宁静、独立的意境,且激荡人的想象和回忆。当再次读到她诗歌里有关海的意象(如《海上升明月》、《隐身》、《到灯塔去》、《消失的海》、《也许》)时,有一种特别的欣喜,似乎能离她更近了。《也许》的结尾——“也许这个海滩,/只出现在我的诗里”,就像上面这篇日记的最后,就像她曾说过的——“诗人都容易陷入自己营造的空间中,并留恋之。”
在《新京报书评周刊》订阅号里看过一篇介绍托马斯·萨拉蒙的文章,题目叫《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怪兽》,初读杜绿绿,我也读到了许多怪诞,如“为什么在我的头发里/藏下许多眼睛。”(《花语》)“正想着痛哭一场,眼眶不见了。/鼻子也在消失,/他成了无脸人。”(《转生》)“她有颗缩成一团的心/从心室爬出,通过她曲折的内部/进入闭合的子宫。/她又要生产了,生下另一个自己。”(《梦生梦》)“矮冬瓜女巫毫不介意,/她仍然忙碌地从篮子里扔出新的男孩。”(《花园里的女巫》)“直到那个人出现,/轻易摘去她的声带与眼睛/埋在这儿,/供养不断涌出的假象”(《流泪的木偶》)“我所有的话都留在/他死去的琴声里。”(《小提琴睡着了》)“拍拍我的脸,玻璃做的。/胸是铁的,肩膀铜铸的/牙齿选择又轻又结实的贵金属。/可是求你了,表挖我的心/那是这房子里唯一还冒热气的。/好贵。”(《怪妹妹话爱情》)“它思索很久,伸出长嘴,/划破了我的肚子。”(《山上的大鸟》)“孔雀正变得透明,他的手也是。”(《雪地里的捕捉》)“妈妈从嘴里吐出我,/挂在衬衫纽扣上”(《病态的花》)。“‘她醒过来一定会跑了,爸爸出门前/用绳子拴住妈妈的手脚在床架上,/他往我兜里塞了一个手机和一把刀。”(《妈妈睡了很久》)……
不觉联想到《逍遥游》里的大鹏鸟、恐怖歌谣《妹妹背着洋娃娃》、吴虹飞的《嫁衣》、《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和吃了卤鸡腿等食物变成猪的千寻的爸爸妈妈、动画短片《雇佣人生》、《回忆积木小屋》等。直接、深入、迅速的切换,隐约带上哥特式电影的恐怖与美感,巧妙的张力带来惊喜。
诗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世界,就像托尔金独创了“精灵”、“矮人”、“霍比特人”、“兽人”等种族,于是有了现在广泛的“人——亚人——兽人”神话种族体系,他为《指环王》创造的矮人语、高多格林语、昆雅语、辛达林、西方通用语等十八种语言,汇成了“阿尔达语言”系统,杜绿绿也在她的诗歌里构筑起她独特的成体系的王国,童话、冒险、幽幻、特立独行的天真……
即便是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王国,却并非不可亲近,她吸引人去探索,就像有意留下线索,如“像是我反复洗过的地板/留下让人疑惑的痕迹。”(《嫌疑》)不仅单首诗的内部存在猜谜与侦探之趣,诗与诗之间也互有关联,有时是在这个角落留一个线索,等你在另一首诗发现(如《一个词语》、《我们反复说起它》相呼应);有时是在一系列的诗中存在连续剧式的效果(如《我们谈话吧》、《我们继续来谈话》写在2014年的尾声像是续先前诗歌中多次涉及“谈话”障碍而提出的一种善意希冀)。
诗人的心中似乎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她反复提到“谈话”,又反复提到“沉默”。每个人都有分享的欲望,除非甘愿将心事腐烂。但在不能确定是否能信任时,只能“把秘密咽进肚子”。然而杜绿绿说:“我所知道的惊天秘密无非是意想不到的人搞了另一个匪夷所思的人。……我是个很呆板的人,有时看着或许会有些热情奔放。那全是狮子座的不设防造成的。是的是的,我是个狮子,把大部分的心思暴露给别人看,留下来的一小部分是不可告人的自尊与秘密。”(《我们来谈谈什么呢》)
这些话,通过绿绿自己说出来,是多么率性真诚啊。她承认自己“内心的羞涩”,反而显得可爱。“我用‘活泼与‘谈话调节气氛,同时对自己的保护欲更强了。”(曹五木《杜绿绿访谈:我隐藏了我内心的羞涩》)不过这种程度的“孤僻”并不能算病态,恰恰是上帝赠予诗人的天赋。诗人与现实既有着超乎常人的亲近(敏感),又与现实保持着一定距离(陌生化),她需要洞察,但又不能被人发现,当然这一切出于本能。
然而,面对诗人朋友,杜绿绿是愿意亲近的。我想这不仅因为她最初开始写诗继而一发不可收拾是得益于接触了一些诗人,并受到他们的热情鼓舞,还因一种物以类聚的缘分、彼此在心里的确认所带来的归属与温暖。
她这么说过:“毫不隐瞒,我是多么喜欢这群心里有沼泽的人啊。……这些奇怪的人,这些内心复杂的人,我所认识的到底是不是我所看到的人呢?我不愿用世人的情态去与他们交往,他们所表现出的每一个状态,我都更愿意放置到诗人这个身份下来看待。因为他们写诗,缺点也有了可以藏身的地方。……我们又都在哪儿呀,我们相识多年,保持着距离,却又亲密无间。我们只不过都在写诗,却毫不相干。然而就单单因为这一个共同点而将余生连在一起。”(《沼泽之地——我所看到的一些安徽诗人们的日常生活片段》)
结尾有点伤感,却温馨,她与诗人群体的结缘,这份情谊既飘忽又真实,像冬夜里闪烁的篝火。在杜绿绿的一篇博客下,看过她回复一位网友的评论说:“你们这些不爱上火的人,是不能理解俺们的独特滴痛苦滴。”虽然是开玩笑,但却明白,她内心有旺盛的火,在诗里节制地爆发。同样是“爱上火”的诗人,才能感同身受她“独特的痛苦”。
其实,绿绿并不遥远,越读她的诗,越能发现她潜藏在荒诞里的平凡、渗透在清新里的热度,对爱情、对亲情,她热烈而用力。绿绿的诗里常常提到妈妈,如:“我们没有看到藏在毛毯里的女人/腹中有只小狼/从脐处伸出带刺的爪子。”(《被伤害的人们》)“我的肚子动了两下,它冲破纱窗飞过来了”,“凤凰是这个丑样子,我捂住肚子/挥手让它离去。我的眼睛,也闭上了”(《山上的大鸟》),“‘我妈妈在很远的地方,那个女人是骗子”(《虚伪的诚意》),“不擅言谈的妈妈,/和天使面对面比划她的衬衫”,“花儿盛放在妈妈的喉咙里,/她上下舞蹈的词句”,“音节在花枝上弹跳,/妈妈是花,她睡不着”,“妈妈从嘴里吐出我,/挂在衬衫纽扣上”,“我爱她难言的此刻——/谁也不必打听这是什么。/死掉的花,堆在妈妈的心口/她的这些痛苦——/我爱。”(《病态的花》)“我读福尔摩斯,不是为了你/这样自私的母亲不爱读童话”(《孩子的诚意》)“请不要再质问了,妈妈,我什么都想不起。”(《无题》)“妈妈,请你抱紧我/钻进雪地里。”(《嫌疑》)“妈妈不爱活动,盖着被子做熊”(《妈妈睡了很久》)。“我的小妈妈,勤劳的主妇/别再用自己的血去浇灌土地”(《月末书》)。“昨天,你们接吻了,像电视上那样/你吓得一晚上在思考/如何对妈妈解释”(《初吻》)……
虽然诗里的妈妈,时而古怪,似乎不是常规意义上熟悉而慈祥的妈妈,但又分明能感受到她深爱着孩子,从孕育到出生,到渐渐长大,甚至对长大后的预想,每个阶段都倾注了身为母亲极致的爱,正是过分的担心、保护、害怕,有时才会显得不正常,因为会为任何有可能的疏忽和不完美而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以孩子的口吻,是一个母亲的自我反省、自我要求,她要努力做一个更好的妈妈。而那些充满童趣的诗,如《童趣——兼致鱼小羊》、《天天童话人生》里的《木匠先生》,既有一个少女的天真和想象、一个诗人永恒的童真,也是一个母亲希望给孩子的纯真的快乐。
在杜绿绿《我的生命》一文中,她这么说道:“这个孩子,我清楚记得第一次看到他时,心里翻滚不停的柔软。那么小,乌黑的头发耷拉在脸上,他被包裹起来,放在我的产床边。他睁着一只眼,闭着另一只,安静又胆怯地蜷缩成个球。我向他伸出一只手,轻声叫着宝贝,我的大碗。……她(藏族阿妈sonam)让我多喝点鸡汤,说是太冷了,别冻坏了。阿妈不知道,我心里一点儿都没有害怕,虽然有一晚我裹着所有的衣物,也冻得合不上片刻眼睛。可是我高兴得不得了,当她为我唱歌时,握着我的手低声说着命运时,我流下的泪也是快乐的。……妈妈从没有害怕过寒冷,更没有畏惧过陌生而孤单的世界,以前甚至连自己也不大爱惜,可是有了你,我一遍又一遍地爱着自己和你。我的大碗,我全部的生命。”
面对爱情,她同样炽烈得倾其所有。周公度在《虚度光阴颂歌》一文中对杜绿绿有如此描述:“但她那时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矢志不移魂不守舍地爱着一个写小说的作家。他让她难过,让她的心肠都长满皱纹,给她噩梦和坠楼的心。她那时开始写一本诗集。挚情如焚,‘近似刀尖划过心口。那是人世间情信的各种表达,深入恋情的各个角落。漫游的少女爱丽丝,独居的夏绿蒂?勃朗特,痴痴于痴的曼斯菲尔德,绝望的妻子西尔维娅?普拉斯。梦境,幻想。‘体味、药片和伤感。久违的缠绵,浓郁的欢愉。期待金甲白马之人的心,浸透纸背。”而在杜绿绿的《沉默记》里也有这样的诗句——“唉,摇摇欲坠的我/全仰仗你凌厉的眼神而活。”
敢爱敢恨,如飞蛾扑火。跌宕起伏的内心,恐怕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有如此剧烈深入的体会。如果有,我想一定是种幸运。经历过奋不顾身,才有无怨无悔。感性的诗人,纯粹执着,愿意相信,愿意孤注一掷。撕裂的情感体验,必然痛苦,但痛苦也是美的;也许卑微,卑微也是幸福,如张爱玲所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
杜绿绿的确是随性的,否则也成不了诗人,不仅写诗时是诗人,诗意早已渗透在灵魂里。在《沼泽之地——我所看到的一些安徽诗人们的日常生活片段》里,杜绿绿坦言:“说起来,从前我压根不爱诗歌,写诗之前并不看诗。我只喜欢读小说。可当夏季的某一天,我偶然开始写诗,进入语言的神秘之境,就再也无法全身而退。现在要谈论的自然不是诗歌,即使要谈,我也没什么太多的话,这就像刚认识生活在合肥的那些诗人时,我除了吃吃地笑与大口啖食,并无甚言语。”
而“偶然开始写诗”竟源于随意喊的一些句子——“我有个在合肥晚报做编辑的女朋友,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在一起时她又说起这帮写诗的新朋友,我们互相取笑了一阵。然后,我陷入一片沉寂。——请原谅我,起初我是有点嘲笑的口气,我随意地喊着一些句子,然后问她:‘这叫不叫诗呀。她说,叫啊。于是,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那天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但我仍然把那晚喊出来的句子记了下来,摆放在一起。这其中有几首,后来被牛慧祥发在了《诗歌月刊》二○○四年十月的发现栏目里。我才知道,这些真的是诗呢。从那以后,我慢慢的对诗歌产生了眷恋。”(《杜绿绿访谈:我隐藏了我内心的羞涩》)
这种“没有师承,是自我启发”的诗,因为任性自然,反而显得清新别致,不凿斧痕。从小对《二刻拍案惊奇》、《隋唐演义》、《红楼梦》、《茵梦湖》、《飘》等小说的痴迷,也让她的诗歌充满故事感,而与一般诗歌大相径庭。喜欢一句话——“在上帝之下,唯有艺术家。”艺术,似乎有一种通灵的魅力。康德说:“美的艺术必然要看作出自天才的艺术。天才是替艺术定规律的一种才能(天然资禀),是作为艺术家的天生的创造功能。才能本身是属于自然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天才就是一种天生的心理的能力,遁过这种能力,自然替艺术定规则。”
在杜绿绿的博客里,不时会发现一些俏皮的句子,如“亲们,中秋快乐,月圆人圆。/少吃月饼,保持体形。”“我常反省,对自己的言行羞愧不已。/越快乐时越忘形。总是那么快乐……这多糟糕……/拜托,醒醒啦……”“突然出了一阵冷汗。/虚度多少光阴。我要面壁……/还有……还有……/少说闲话,多吃米饭……勤干活,爱生活……”
大概是在那个还不兴微信朋友圈的年代,博客被她当成了朋友圈。而这些随意的句子,虽然简单,分行排列后倒也像一首首可爱的小诗。率性,是诗人的天性。真正的诗人,不仅以心为诗,也以诗为心。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