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
浙江与江苏是邻居,特别是苏南与浙北,地理毗邻,山川相通。在过去,都是在江南的地理范围里,许多气息都是相近甚至相同的。我不知道其他人初次接触叶丽隽作品时的影响是什么,作为一个江苏读者,我第一感受就是氤氲在其纸上的南方气质,一种江南格调。
叶丽隽似乎并不介意这种纸上的地理身份标识,瓯江、钱塘江这类真实的地理称谓,梅雨期这种典型的江南节候,以及芭蕉、水芹、樱桃、月季、含笑、茶花、柚树、水杉等等许多只有在南方才能繁茂生长的植物……所有这些元素相互印证,相互说明,共同绘成典型的,甚至是非常具体的江南自然与人文环境。虽然诗歌地理的存在一直还有争论,其是否构成诗学的要件也在讨论,但我个人一直倾向于它的存在。这种存在是以诗人的生活、生长与生命经验为其硬件支撑,而以其美学趣味为软件取向的。因此,南方诗歌或江南诗学不仅具有空间的特征,更是一种诗学类型。所以,我们非常清晰而具体地在叶丽隽的作品中感受到江南的风物、江南的日常生活,这种感受甚至是以肉体和感官为介质的,它是温度、湿度、气味,是一种沁入骨髓的节奏和肌肤相亲的质地。
如果不仅是一种文学地理,而是一种诗学类型,某一所谓地域性的诗歌风格又总是能超越自然意义上的地理界别,而成为一种可以为他者选择的诗学方式。比如江南诗歌,它的特征之一,应该是感性的和日常经验化的。江南诗歌一般不是复数的写作,而是个体的袒露,江南诗歌一般也不是大词的写作,而是微小经验的发现。这也确实是叶丽隽的诗歌向度,独处,沉思,凝神,暗夜的玄想,在叶丽隽的作品中经常出现这些生活场景。对童年的回望,与鸟兽草木的对话,对市井喧闹的远眺,都带有非常个人化的生活印记。从日常生活楔入是江南诗歌的思维路径,这与南方生活注重细节有关,与南方生活日常的丰富性有关,更与在此基础上生长起来的南方日常生活哲学有关。而这,与南方思想史方法当然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曾反复阐明这日常生活的意义,日常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普通人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确乎值得深思。我是特别强调日常生活的意义的,日常生活是物质的、“此岸”的和身体的,因为它承担着人们“活着”的功能;它是连续的,因为日常生活的中断将意味着社会或个体重大的变故,甚至危机;它是细节化的,因为真正的日常生活是由所有获取生活资料的动作与这些动作的对象所组成的;它是个体的,因为不可能有抽象的类似的日常生活,它必定因人而异;但同时,又由于人类物质生活的相似性等其他可以想象的原因,它在具有私人性的同时又具有普泛性,它是公众化与非公众化、特殊性与平均化的矛盾体,因此,它总是针对着一定社会的最大多数的民众;最后,日常生活是风格化和多样化的,因为它在最细节化的层面上反映了特定时期、特定地域和特定人群的生活方式,所以,日常生活总是人们最真实、最丰富的生活。特定时期人们的生活面貌是其相应的日常生活的总和,它蕴藏着特定时期人们的价值观念、审美理想、风俗习惯、流行时尚,以及文明程度和生活水平,是某一范围人们生活的生态史和风俗史。一切其他生活的最终实现总是以日常生活的变化为最终目的的,因此,日常生活具有本体论的地位,它是起点,又是终点,它完全可以被看成是一个看似简单却是最基本的细胞,因为它几乎包含了人们生活的所有秘密。
所以,叶丽隽的作品并不止于日常生活,而是超于日常生活,它在向更深处、更暗处、更幽微处,也是我们肉体与精神的不可见而可感的背景深处试探,并作力所能及的表达。我第一次阅读叶丽隽的作品,就为其中许多语词感到惊讶,黑夜、微弱与单薄、灵魂、寒鸦、居无定所、孤独、湮没、厌倦、内心的凶险、暗暗磨着霜刀、余生、野兽的疗伤、一生太短、错过、战栗,特别是她的许多短章中频繁出现的“血”,草尖上的一滴血、暗中的血、滚烫的血,所有这些,都确实给我凛冽之感。因此,南方的诗歌并不是想象或已经被认为是定型了的唯美、妖娆、富贵、金枝玉叶和五彩缤纷,也不仅仅是浅浅的乡愁和绮丽的爱恋,它有它的疼痛。只不过,它的疼痛不见得是阔大浩繁的,更不是形而上的。具体地说,叶丽隽反复诉说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孤独以及与此相近的许多生命感受。失望、绝望、恐惧、惊惶、无助,这些感受是生存的无奈,是生命的痛感,是命运的波折。由于这痛感是建立在日常经验之上的,所以,诗人虽然未曾刻意定义它的普遍性,但是,它显然不仅仅关乎诗人个体。因此,与之相生相应,它就不是个人的自怨自艾,而具有了兼及他者的悲悯情怀。
叶丽隽的诗歌经历并不长,我看重的是她的率性、真诚,对日常生活的认同和向日常生活的深处的潜行。日常生活是多面的,叶丽隽体验的是它的痛感,如果叶丽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我希望她能体验到更多更陌生的疼痛,虽然叶丽隽有诗句:“所谓余生/也就是一种漫长的、不断康复的过程吧”,但我还是看到更多或更在意那些“灵魂的罹难部分”。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