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话理论解读《押沙龙,押沙龙!》

2016-03-29 17:33袁秀萍王玉芬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叙述复调涵义

袁秀萍,王玉芬

(楚雄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从对话理论解读《押沙龙,押沙龙!》

袁秀萍,王玉芬

(楚雄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摘要:《押沙龙,押沙龙!》在叙事艺术上极具实验性,尝试了一系列立体主义艺术手法,突出表现在福克纳创造性地处理了作品的叙事话语,从而形成了小说主题的多元和丰富内涵,笔者试用巴赫金对话理论解读《押沙龙,押沙龙!》的话语叙述内涵。

关键词:对话理论;叙述;话语;涵义;复调

一、对话理论视角下的《押沙龙,押沙龙!》

代表了福克纳在小说表现形式和主题意义两方面最高成就的《押沙龙,押沙龙!》在所有作品中最深奥复杂、最具史诗性,该部小说继承了福克纳“约克纳帕塌法”世系小说一贯的探究社会、历史和道德寓意的主题。小说主题内涵丰富,涉及了美国南方历史发展中的奴隶制、父权制主题,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如凶杀、乱伦、异化和家族毁灭等。小说结构规模宏大,在叙事技巧方面,福克纳完美糅合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和后现代的多种方法来讲述一个复杂的故事,娴熟地运用了在其小说创作中多次使用的多角度叙述、意识流、原型对照、象征和隐喻等艺术手法,并在其中使用了侦探小说和哥特式小说的写法。总而言之,《押沙龙,押沙龙!》在现代小说中堪称典范,做到了主题、结构和叙事技巧的完美结合,谱写了美国南方最生动、丰满的历史形象画卷,无疑是美国南方题材小说中最杰出的,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历史小说之一。时至今日,评论界普遍认可《押沙龙,押沙龙!》是福克纳的巅峰之作,并且标志着福克纳的创作方向由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转变。小说具有实验性质,其结构、风格和叙述技巧有别于传统小说,读起来未免晦涩难懂,但这样的写作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对激发好奇的读者对真相进行自我探寻和发现是有效的。其独特的叙事技巧,特别是采用基于对话关系的人物话语叙述所体现出的叙事真实性和逼真性可谓是最重要的特点。

以揭示作品意义和展示作品艺术结构有机整体性为目的传统文学批评理论已经遭到符号学、解构主义等新理论的挑战,这些新理论中就有体现巴赫金理论体系核心的对话理论。对话理论的核心观点认为对话是人类基本的生存方式,人类社会中,个体的“言谈”必定会表达出特定的观点或价值观,在此过程中和其他各种有差异和不同的“言谈”共同搭建、形成充满张力的话语公共空间。人与人的交流,人与社会的交流都具有对话性质,思想观点的交锋在本质上也是对话,人们不可避免地身处对话过程中,不仅与其他社会个体和群体,而且与自然和各种文化形态相对话。众所周知,语言具有社会、历史、文化和思想性特征,而这些特征也正是对话理论的基础;语言面向他者的必然性决定了语言的对话性,作为社会具体现象的语言,其生命力只有在对话中才能显示出来。“对话交际才是语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处。语言的整个生命,不论是在哪一个运用领域里,无不渗透着对话关系”。[1](P252)伴随叙述者的陈述进入文本的对话一直是文本的重要表现形式,说话者的个人特质和具体的社会环境决定着对话方式。属于社会和历史产物的语言必然带有不同社会阶层和文化层面的特点,甚至可以说被分化成了不同的“语言”。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自然蕴含了这些特点或“语言”。巴赫金观察到人性和人的思想充分隐藏在社会阶层和风格体裁后面。“小说中的语言不仅在表现,它本身就是表现的对象”。[2](P49)由此我们不难得出结论:小说反映的是由各阶层构成的社会的现实,其中必然充斥着不同的声音,反映不同的价值体系、思想意识、风格体裁,并不可避免地进行着对话,其中也包含历史与现实、传统与变革之间的对话。

《押沙龙,押沙龙!》虽然结构复杂,但情节却很简单,讲述的是萨德本家族建立、由盛而衰及走向毁灭的故事。萨德本具有强烈的种族主义思想,在发现第一任妻子有黑人血统之后,绝然地抛弃了妻子和儿子邦恩,后进入杰弗逊镇带领黑奴建立了百里地庄园,并娶了纯种白人埃伦为妻,生下女儿朱迪丝和儿子亨利,这一切最终引发了兄妹乱伦、亨利弑兄、家族毁灭等一系列悲剧。小说由四个叙述者从不同的角度对故事进行讲述,彼此补充,互相修正。第一章和第五章的叙述者是萨德本的小姨子罗莎小姐,罗莎小姐代表了无力面对改变中的南方现实世界,只能选择逃避的南方淑女。她受萨德本不体面的求婚方式伤害,在叙述中将萨德本恶魔化,话语中充满了对萨德本的怨恨和愤懑。第二章、第三章和第四章的叙述者是具有深厚的南方英雄主义情结的康普生先生,他从自己的立场重新讲述了萨德本的“英雄事迹”和萨德本的婚姻家庭状况,并对亨利弑兄的悲剧原因进行了推测。虽然康普生先生从父辈那儿继承了广博的文化修养,却无力面对南方社会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社会变革,只能选择消极处世。在萨德本故事的叙述中,他排除其中的道德复杂性,对萨德本进行浪漫化处理来证明自己的宿命论。第六章和第八章由从《喧哗与骚动》中复活的昆丁和同学施里夫共同讲述了罗莎的故事、萨德本之死的前因后果、墓碑、邦恩留下的儿子,并对邦恩的身世和死因进行推测;第七章中,叙述者昆丁虚构了萨德本少年时代的故事。萨德本传说包罗了所有典型的美国南方社会的因素,诸如内战、奴隶制、种族主义、群体意识、家族、种植园、美国梦等等,从萨德本家族的盛衰兴亡可窥视出南方历史发展的盛衰兴亡。借此故事,昆丁可以最全面地向加拿大人施里夫展现和说明美国南方的历史和现状。但昆丁的叙述一定程度上受父亲康普生先生叙述的影响,这表明他在心理上和精神上无法摆脱南方传统的束缚。虽然施里夫的影响曾一度削弱了这种束缚,但最后昆丁再度消沉绝望,强烈地感到沉重的历史负担并痛苦地意识到走不出南方历史的阴影。对萨德本传说以及整个南方既怀疑又好奇的“局外人”施里夫是唯一能从全新视角看待南方和萨德本传说的人,他积极参与故事的叙述和重构,对昆丁叙述中萨德本传说逻辑上的空白展开大胆想象,尝试探寻事实真相,在此过程中,实现了对南方的吸收、认同和创造。在这种对话式冲突中,四个叙述者充分体现了他们的思想、情感、价值观念和内心冲突,并都想使自己的话语成为最终权威,结果反而消解了任何一种结论可能具有的终极意义,由此体现了“复调”小说的性质特征。巴赫金认为思想观点、存在、语言或对话本身都不可能终结,表现在文本中则为意义的无穷无尽。

二、《押沙龙,押沙龙!》对话关系下的人物话语叙述

复调小说的特点是“独立而具有个性的声音和意识的多元以及受到充分尊重的声音才是真正的复调”,[2](P14)复调小说强调对个体平等意识、独特的个性和世界多元的反映。《押沙龙,押沙龙!》的根本特征就是没有一个压倒一切的权威声音和统一意义,四个叙述者具有自己的独特个性,不仅他们的话语和思想相互平等,也独立于作者的主观意识,他们的相互争吵、相互抨击胜于相互补充,而且矛头往往直指其他叙述者,没有任何叙述者的解释能代表作品的“终极意义”。也许最符合美国南方“真实”的是昆丁和施里夫的话语,但他们的叙述却与萨德本“史实”相去最远,因为在叙述中虚构最多的恰恰是他们,邦恩的身世之谜和死因等许多关键部分纯粹出于他们的猜测。福克纳在文本中只为读者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倾听各方意见,并未给出一个“答案”,整部小说由此就像一场没有终结的对话。

《押沙龙,押沙龙!》的结构可谓是“戏中戏”。萨德本的悲剧在舞台深处上演,展示了南方的盛衰变化,而昆丁等叙述人物在前台上演着各自的悲剧,凸显了战后南方的心理。叙述者的叙述和主观反应是萨德本及其故事的主要意义,“故事的发现更多在于信念而不是行为,结果的产生更多在于旁观者或听者而不是参与者”,[3](P156)新的信息不断被性格迥异和理解各自不同的叙述者添加。继承了杰弗逊镇民间传说并作为主要叙述者的昆丁,更多的是倾听和思考别人讲述的一切;罗莎曾参与某些事件,无法超然事外,她明显带有偏见的叙述与康普生先生大不相同;昆丁汇集了有关萨德本家族的闲谈、推测与思索,了解萨德本故事的实质;最后,施里夫在集中证据修饰萨德本传说的过程中,试图进行最后的权威性叙述,而早已痛苦地意识到事实真相不可能得出的昆丁并未做结论性叙述。小说刻意消解解读南方历史的固定模式,事实上四个叙述者的叙述对于揭示萨德本及其家族成员的行为动机或人生意义都是徒劳的,“人物叙述者,尤其是施里夫和昆丁,所渴望的是解释而非事实”。[4](P83)有时直接对话,有时间接对话的几个叙述者就像光源彼此照射形成光与影的重叠,形成不同的见解。作者拥有特权利用话语叙述而不是言语的现实作为解释手段,这样的话语被称为文学语言,其充满活力的风格赋予作者优势,去再现故事中的诗意、悲剧和神话等不同方面。拥有相对自由与独立性的小说人物是自我意识的表达主体,与作者之间是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意识处于平等、对立的位置。《押沙龙,押沙龙!》中,四个叙述者与作者处于平等对位的关系,福克纳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每个叙述者的观点,读者只是直接或间接地被告知,叙述者们自己想象和创造了许多解释,叙述者们的意识不再是作者思考的客体,而是彰显出小说主题意义的载体。

三、《押沙龙,押沙龙!》的宏观对话和微型对话

根据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复调小说通常包含宏观对话和微型对话这两种基本模式。宏观对话首先是“作品中反映出来的人类生活和人类思想本身的对话本质,社会思想的对立、交锋,在作品中以对位的方式出现”,其次是“作者与主人公的对话关系,属于写作手法的范畴”。[5](P30—32)“宏观对话”存在于作品内在和外在的部分与因素之间,存在于小说的核心和结构组成,存在于每个词语、姿势和表情中。小说的任何层面、任何内在和外在因素,如事件、时间、地点、人物、视角等之间都可能存在对话。

整体上《押沙龙,押沙龙!》是一次大型对话,不同背景的叙述者对萨德本家族传说的残余片段做出的既相对独立且互相矛盾的阐释是小说的焦点。叙述者立场和性格的不同导致他们叙述萨德本传说时各有侧重,对萨德本的看法更是无法协调,本质上他们在通过叙述萨德本传说进行着一场隐形对话,他们彼此之间、各自讲述部分的内部都有不同的“声音”在破坏和解构着每一个叙述。为了使叙述更加符合自己内心的真实,每个叙述者叙述的同时,紧张面对、竭力试图纠正别的叙述者的谬误。小说的结构和意义不受权威“声音”的限制,体现了平等独立的声音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双声”语指“两种思想、观点、评价在一个意识和语言的每一成分中的交锋和交错”,[1](P289)具有特殊的“双声”语性质的人物,自我意识时时面向自己和他人。小说中四个叙述者都体现出“双声”语性质,不同层面的对话由于他们的争论和对抗而构成,体现出众声喧哗的“复调”效果。萨德本家族纷繁复杂的内在关系始终是叙述者们关注的焦点,如亨利和萨德本、邦恩和亨利、朱迪丝和邦恩、克莱蒂和朱迪丝等之间的关系,外部社会仅在人物的话语叙述中间接涉及到。

在体现人物对话未终结性、人物关系结构及人物意识结构方面,“微型对话”比“宏观对话”更为典型。人类的对话关系和自我意识双重性是“微型对话”建立的基础。微型对话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形式上体现出来的处于话语层面的”双声”语;另一种是内容上体现出来的属于内部对话的“双声”语,即人物内心独白体现的思想矛盾性,它是微型对话的显著模式之一。词或句都可构成话语层面的微型对话,而个体意识的多重思想,人物意识内多个人物声音的交锋,都可构成内容层面上的微型对话,本质上“宏观对话”和“微型对话”是同一对话在不同层面的表现。

《押沙龙,押沙龙!》可谓是一场关于萨德本传说的盛大对话。福克纳将罗莎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和施里夫四个叙述者之间的对话进行巧妙衔接,构成全书的基本叙事结构,其他如罗莎与埃伦和萨德本的对话,以及康普生将军与康普生先生和萨德本的对话,邦恩与亨利、朱迪丝的对话等也包含在其中,带着不同感情的四个叙述者试图阐释萨德本的悲剧。人物对话性的独白中体现出多种声音带入的真理和社会地位,而独白者紧张的基本的内心对话也在进行着。对于萨德本及其家族历史,叙述者罗莎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和施里夫彼此持有截然不同的态度,整体上他们就像在进行一场关于萨德本家族的“大型对话”,但各自的叙述中运用最多的还是展示叙述者自身性格和内心矛盾的“微型对话”。叙述者自身与世界的关系通过这些“微型对话”被界定,意识形态的差异决定了内心对话的差异。与罗莎将萨德本“恶魔”化不同,康普生先生将萨德本“浪漫化”为一个开拓时代的英雄;在昆丁的叙述中,“种族主义恶魔”和“南方英雄”混合成为萨德本的形象;施里夫则按自己的理解对昆丁的讲述做了修正,他认为“种族主义者”萨德本的悲剧与南方的历史文化密切相关。四位叙述者从自身立场出发,发挥自身主观想象,对萨德本故事中缺失的线索和细节加以建构,具有不同背景、性格特点和思想感情的叙述者的话语折射出萨德本家族传说的不同意义,可以说每个叙述者不仅是在讲述萨德本传说,也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矛盾显现在每个叙述中,两个相互争论的声音隐含在每个声音里。通过变更叙述者的“声音”,深刻的双重性和多种含义附着在每一个话语和想象中,叙述者作为隐含的作者发出自己的声音,施里夫的视角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的视角,即站在更高的角度反思萨德本家族的悲剧与南方文化、历史的关系。

总之,福克纳擅长在作品中反映多层次的社会和心理现实,反映的“不仅仅是南方的传说,也是我们普遍存在的境况和问题”,[6](P112)其作品是一座难以穷尽的宝藏,具有丰富广博的内涵。福克纳往往善于运用各种叙述技巧来为其创作主题服务,在《押沙龙,押沙龙!》中,两条相互独立的故事线索由基于对话关系的人物话语叙述同时展开:一条线索围绕萨德本家族传说故事展开,另一条线索则围绕叙事人物各自的心理和行为展开,二者既相互冲突又合为一体。不同层面上话语叙述的“非真实性”组合赋予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押沙龙,押沙龙!》叙述过程中四个叙述者存在大量猜测与虚构的话语,以及他们相互冲突的“对话”,完全消解了小说具有传统的“终极”意义的可能性,对话的不可完成性决定了对话永远是指向未来的,读者只有积极解答问题,参与文本建构得出自己“看乌鸦的第十四种方式”,才有获得真相的可能。小说在揭示具有代表性的叙述者们自身生活状况的同时,也表明了作者对美国南方奴隶制、种族主义以及内战等历史问题的态度,更体现了作者对普遍意义上的人类生存状况的关注。

参考文献:

[1](苏)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玲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2](美)迈克尔·霍尔克斯特.对话式想象:论文四篇[C].奥斯汀:德克萨斯大学出版社,1981.

[3]Reed, Joseph. Faulkner’s Narrative[M].New Haven: Yale UP,1973.

[4]Ruppersburg, Huge M. Voice and Eyes in Faulkner’s Fiction[M].Athens: Uni. Of Georgia Publisher,1983.

[5]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6]Hoffman, Frederick J. William Faulkner. Second Edition Revised [M].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 Inc.,1966.

(责任编辑徐芸华)

收稿日期:2016-03-15

作者简介:袁秀萍(1970—),女,楚雄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406(2016)05-0040-04

On the Connotation of Absalom,Absalom! from the Theory of Dialogue

YUAN Xiuping & WANG Yuf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uxiong Normal University, Chuxiong, 675000, Yunnan Province)

Abstract:Faulkner attempts to apply a series of cubism techniques to the experimental writing of Absalom, Absalom!, which are typically showed by Faulkner’s creative narrative utterance, which entrusts the novel with pluralistic meaning and abundant connotation. The paper focuses on understanding the connotation of the novel by Bakhtin’s Theory of Dialogue.

Key words:theory of dialogue; narration; utterance; connotation; polyph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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