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嵩
(亳州学院,安徽 亳州 236800)
论史铁生作品所体现的神性思悟
葛嵩
(亳州学院,安徽亳州236800)
摘要:史铁生由于自身的残缺,陷入自我价值丧失的危机。他把自己对人生的思悟由个体延伸到社会,认识到人生的虚无和荒谬。面对价值观念的断裂和缺失,史铁生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努力挖掘深入思考,试图找到一条重建之路。史铁生通过对人性的探寻,看到人性中的神性品质,并在神性思考的过程中,悟到了生活的真谛,重新确立了自我价值。
关键词:史铁生;神性;思悟和救赎;生命
在中国当代作家行列中,史铁生可以说是特立独行。一方面是因为他独特的人生经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深刻的创作思想。史铁生的思想虽然十分复杂,但其关于人生意义和生命价值的神性思考,在其思想世界中却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史铁生说过,希望能够理解神性,体会神性。而且,在他看来,唯有在对神性的追问与寻觅中,才能重建失落的信仰。
在宗教教徒心中,他们相信神的存在,并把它作为人生信仰[1]。神的存在,是人们的一种精神期待,寄托了人们美好的理想和愿望。但是,我所说的神性,并不是神的本性,而是人本质固有之性。歌德有一句诗是这样表述的:“人的榜样教我们相信神的存在。”[2]他的意思是说,人的最高境界就是神。因此,神性即人性,它是人性的最高体现。“人的榜样”就是指那些拥有一切美好品质的人:正直,善良,公平,正义,诚实,热情,欢乐,健康……这样的人身上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力量,他们的存在代表着人们对神性的向往。神性就在我们心中,它捍卫、坚守着我们精神世界的平静与纯洁,它追求、护卫着人们内心世界的和谐与统一,它渴望、设计着超凡脱俗的境界。神性是人通向更高精神层次的一座桥梁,也是人区别于其他物种的最显著的特征。
本文拟就史铁生作品所体现的神性思悟,分别从对宗教的思考、对命运的审视、对生命的拷问、对爱的追求四个方面分别加以论述。
史铁生说自己并不拜佛,可是相信佛说。其文章《神位·官位·心位》中说:“在我想来,……佛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种思悟,是苦难里心魂的救路。”[3]史铁生从对佛家学说的思考中得到感悟,从而找到一条心灵的救赎之路,并由此产生强大的动力,终于走出困境,超越自我。
“我不相信佛能灭一切苦难。如果他能,世间早该是一片乐土。”[4]佛不能消灭苦难,这因为苦难是永恒的。在基督教教义中也是如此,史铁生在随笔《病隙碎笔》中讲到《圣经》中约伯的故事:上帝给约伯制造了很多的苦难,让约伯在苦难中醒悟,在苦难中成长。史铁生的苦难守恒论,是他在人生困境中不断思考之后思想的结晶。在史铁生的思想里,苦难守恒,并不意味着被苦难所击垮,反而会树立起更加强大的信心,打破命运的坚冰,冲出苦难的包围。正是凭借这样的信心,史铁生在瘫痪后的几十年,笔耕不辍,扶轮问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提升了自己的人生高度。
史铁生不仅从宗教教义学说中得到启发,他同样也有自己的宗教观。总体看来,史铁生对当下宗教面临的现状是失望的。他说:“因为灵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为理想认同而去礼拜的,难得有几个。”比如佛教教义有“人人皆可成佛”之说,可在史铁生看来,又有多少人知晓其本身的真正内涵呢。他在谈到自己对佛的理解时,他说佛并不是一个名词,并不是一个实体,佛的本义是觉悟,是一个动词,是行为,而不是绝顶的一处宝座[5]。这样,“成佛”之路就可以理解为:“成佛”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思悟的过程。
基于宗教的感悟,结合自身命运的现实,史铁生最后终于参透了生命的玄机,人生如同修行,重在过程。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过程,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就体现在过程之中。史铁生的“过程论”,就是对史铁生化解苦难的韧性精神最好的诠释。史铁生正是在追求生命价值的过程中,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我救赎。史铁生独特的人生历程,其单纯而又丰富的灵魂,他的思想闪耀着人性当中神性的光芒。
史铁生对宗教的认识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的人生经历相关。他把对自身命运的思考与宗教的理念结合起来,产生了某种契合,形成了他独特的宗教观念。面对突如其来的苦难,他试图在宗教中寻找精神的寄托和灵魂的安慰。在史铁生的早期创作中,就有一些涉及到宗教内容的作品,如《钟声》《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我与地坛》等。后来,这一元素在其病榻之作《病隙碎笔》进一步得到加强。
史铁生在《病隙碎笔四》中写道:“我读书少,宗教知识更少,常发怵与学者交谈。”[6]在这篇文章当中,他又说:“人生最根本的两种面对,无非生与死。对于生,我从基督精神中受益;对于死,我也相信佛说。”[6]其实,史铁生并不是一个宗教徒。但是,他的作品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表现了强烈的宗教意识,所以,我们又无法不把他与宗教联系起来,而且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史铁生正是在对宗教的思考中,踏上他的神性追寻之路。
史铁生在文章中说,平等是上帝有意卖给我们的一个破绽。“一切职业、事业都是平等的”[7],这恐怕永远都只是一个愿望。客观上看,无论从报酬还是声誉、地位来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平等的职业和事业,因为这个世界是有差别的。
史铁生的很多作品就表现了这种差别。正是差别的存在,才引发了史铁生对不平等命运的思考,特别是对残疾人人生命运的思考。残疾人和正常人是有差别的,残疾人是一个弱势群体,史铁生就是其中一员。正因如此,史铁生一直把对残疾人命运的关怀作为作品的重要主题,他书写了残疾人的悲欢和酸楚,也书写残疾人的人生希望。
《原罪·宿命》里的十叔,这是一个脖子以下都不能动的瘫子。可是,十叔还活着,一年一年地活着。十叔不仅活着,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十叔尽管只有十六七岁,但他能像大人一样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十叔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最喜欢听的是十叔自编的神话故事。其实,这些故事不单单是讲给孩子们听,也是十叔讲给自己听。十叔躺在床上不能动,但他可以在自己的神话故事里面遨游。十叔不仅活在现实里,还活在自己的神话故事里。这些想象出来的故事就是十叔的精神药方,支撑着十叔一直活下去。其实,十叔的故事就是史铁生生活现实的真实写照。一个人只能在轮椅上生活,他活动的范围是有限的,但他的思想确实自由的。轮椅上的史铁生,反而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他要把自己思考的结果表达出来,于是想到了写作,写作就是史铁生活下去的最大希望。所以,有人把这篇小说看成史铁生最具有自传体性质的作品,是有一定道理的。
残疾人能够和正常人一样享受生活,但是,毕竟不同于正常人,残疾人往往受到很多歧视。《我与地坛》中那个漂亮但又弱智的小姑娘的命运,就是一个让人心碎的残酷事实。史铁生的心中不由发出哀号,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到底是何居心?小姑娘被人调戏,却浑然不知。她不明白这个世界对她的残酷,用史铁生的话说,只有无言和回家是对的。因此,对于这样一个弱势的群体,他们的出路在哪里,一直是史铁生深入思考的一个问题。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打破世人对残疾人的歧视,为残疾人找到一条理想的出路,让残疾人生活得快乐。史铁生一生都在为残疾人奔走疾呼,我们不能说他真正做到了,但可以说他真正去做了。
由对残疾人的歧视,又进一步引发史铁生对人与人之间平等的思考。史铁生以为,抛开身份和角色的差别,又为什么不能平等呢?在精神领域,每一个人都享有平等的权利,在人格和生命面前是平等的。基于这种理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才有意义。
这是史铁生作品对生命思考的一个重要体现:这个世界存在着差别,但人与人之间精神上是平等的。这是生命赋予的权利,是人性美的一种展现,也体现了人性当中神性的存在。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8]这是史铁生经典散文《我与地坛》当中的一段文字,体现了史铁生对生命的态度:死亡是每一个人生命的必然结果,死亡并不可怕。史铁生在其遗作《昼信基督夜信佛》中说,人的迷茫,根本在两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义;二曰死,或死的后果。史铁生的选择是向死而生,只有无惧死亡,才有生之意义。
小说《命若琴弦》,是史铁生对生之意义最好的诠释。作品主人公老瞎子和他的徒弟小瞎子,翻山越岭走村串巷去说书。老瞎子跟徒弟讲,听你师爷说,只要弹断一千根琴弦,就可以拿出师爷藏在琴槽里的纸条,用这个方子能治好自己的眼睛。终于有一天,老瞎子做到了。他高兴地走出了大山,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但是,所有看过那个药方的人都告诉他,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的心弦断了,精神世界坍塌了。躺在炕上的老瞎子,一天天迅速衰老。直到有一天,他想起了他的徒弟,那孩子还在等他回去呢。在深山里,他找到了小瞎子。他跟徒弟说,他记错了,得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才行。老瞎子终于明白了师父的话,那个无字的方子,是师父留给自己的希望,为此他一直弹了五十年。现在,他要把这希望留给徒弟。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命若琴弦》是一篇带有寓言性质的小说,是史铁生心灵体验的真实写照。史铁生身处人生困境而不绝望,靠的就是这种精神的力量,他要给自己留有活下去的希望。在散文《我二十一岁那年》中,他这样写道:“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8]精神的力量让史铁生在迷茫之际,始终怀有希望,有希望才能活下去,希望是生命的支柱。正如《原罪》篇的主人公十叔所说:“一个人总得信着一个神话,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9]
《宿命》篇的主人公叫莫非,一只茄子导致他人生轨迹的突然改变。他在一场由一个茄子引发的车祸中变成一位残疾人,出国攻读教育学博士的美好前景瞬间化为泡影。史铁生就是要用莫非的故事告诉我们,人生存在很多的偶然,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会改变你的人生轨迹。和莫非一样,史铁生面对人生的突变,也有愤怒、迷惘、绝望。他多次想到过死,甚至三次自杀。是活着,还是死去,史铁生面临着哈姆雷特式的抉择。在经历了痛苦的彷徨挣扎之后,史铁生最终还是选择了坦然面对,因为活着是最重要的。
在史铁生的追思会上,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朗诵了史铁生的诗作《永在》: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坦然赴死,你能够/坦然送我离开,此前/死与你我毫不相干/……此后,死不过是一次迁徙/永恒往返,现在被/未来替换,是度过中的/音符,或永在的一个回旋。”[10]这首诗是史铁生对生命冷静思索的真实反映,表现了他向死而生的淡定态度。在他看来,死亡不过就是一次迁徙,而且“永恒往返”,死亡不过是生命的轮回,是死而后生的涅槃。
史铁生通过创作,表现了对人生困境中生命意义和价值的探索与追问,以期重新展现自我价值。史铁生超越生命本身的生死观不仅体现了其对生命的终极关怀,也是其关于神性思考与体悟的必然结果。其过程是痛苦的,但正因痛苦,所以深刻。《我与地坛》结尾有一段话就表现了他直抵人心灵深处的一种境界:“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9]
爱,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在这方面,史铁生也是一位哲学家。史铁生认为人只有在爱的指引下,才能克服苦难,走出困境。他以满腔的热情书写人生大爱,书写亲情,书写友谊,当然还有爱情。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洋溢着爱的温暖,闪现着爱的光辉。
史铁生瘫痪后,心中的苦闷无法排解。为了有一个安静的场所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他就常常到地坛去。母亲担心儿子会出什么事,但是为了儿子的自尊,她又不能陪同前往。“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9]儿子的苦难,在母亲那儿是要加倍的,儿子遭遇不幸,最痛苦的就是母亲。史铁生曾经在文章中说,他之所以学写作,其实也像他的一位作家朋友一样,是为了让母亲骄傲。后来,史铁生真的出名了,母亲却离开了人世。他一度想不通,又来到地坛,终于在痛苦的思索中得到了解脱和安慰: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招她回去。母亲无私的爱,伴他度过人生最艰难的那段岁月。母亲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给了他第二次生命。除了《我与地坛》,史铁生还有很多文章写到母亲,比如《秋天的怀念》《合欢树》等,在这些作品中,他反复抒写对母亲的痛悔、思念之情,彰显了母爱的深沉和伟大。
在散文《我的梦想》中,史铁生表达了对美国著名田径运动员刘易斯的崇敬之情。没想到,由此他和刘易斯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刘易斯是从中国运动员李彤那儿知道了这篇文章,也知道了史铁生。他到中国来时,专门去看望史铁生。两人惺惺相惜,都很欣赏对方。刘易斯送给史铁生一双自己的跑鞋,史铁生送给刘易斯一套自己的作品集,有趣的是史铁生穿不了跑鞋,而刘易斯也看不了中文书。虽然只有一次谋面,二人却产生了深厚的情谊,留下了一段佳话。
在爱情方面,史铁生也有重大收获。原先,史铁生不相信残疾人会拥有真正的爱情,这里面既有残疾人自身的原因,更有社会的原因。但1989年,一个南方姑娘陈希米来到了史铁生的身边,二人的结合一时传为佳话。当时有些人对此持有怀疑,但事实胜于雄辩,陈希米陪伴史铁生度过了他的一生。
正因为有爱,所以也就少了些暴戾,多了些平和。史铁生把这种平和、宁静很好地融入到了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作品以史铁生当年在陕北延安的插队生活为背景,把以破老汉为代表的底层农民作为书写的主体,展现了那个时代中国农村农民生活的生存状态。虽然是写农民的苦难,但是作品始终以一种平静舒缓的语调娓娓道来。没有怨恨和愤懑,没有激烈的抗争,只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在田园牧歌中带有一种隐隐的痛楚和淡淡的忧伤。
史铁生在《病隙碎笔四》中写道:“人既看见了自身的残缺,也就看见了神的完美,有了对神的敬畏、感恩与赞叹,由是爱才可能指向万物生灵。”[6]他由自身出发,以自己为原点向四周辐射,把爱的光辉洒向万物生灵。史铁生的思想里洋溢着爱的温暖,不仅温暖了自己,而且温暖了世界。
史铁生常自嘲职业是生病,业余是写作。他的大半生几乎是在病痛中度过,忍受着常人难以体味的痛苦与折磨;但他用真情书写岁月,用生命思考人生,给我们留下了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何建明这样评价史铁生:“史铁生的一生,为我们愈发浮躁的社会提供了令人珍视的精神向度。”[11]史铁生是一位真正的思想者,他对生命的思考冷峻客观、深刻彻底。正因如此,他的作品不仅书写人性的光辉,更有他对生命、人生的神性思悟。在当代文学这片园地里面,史铁生之所以占有一席之地,不因他独特的人生经历,而为他深邃的思想。史铁生对中国当代文学是有贡献的,他留下的经典作品,一定会对当下及今后的文学产生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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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史铁生.史铁生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340、459、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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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宁.不屈的史铁生,用生命书写生命[N].新华每日电讯,2011-01-02(2).
责任编辑:李晓
ON THE SPIRITUALIZATION THINKING EMBODIED IN SHI TIESHENG’S WORKS
GE Song
(Bozhou University,Bozhou Anhui 236800)
Abstract:Because of his own physical disability,Shi Tiesheng was immersed in the danger of losing his self-worth,realizing the nothingness and absurdity of life,which extended from himself to the whole society. As he confronted the fracture and loss of values,Shi Tiesheng tried to think of life based on his life experience,attempting to find a road of rebuilding life. Through the exploration of human nature,Shi Tiesheng found the spiritual qualities and learned the essence of life during the course of spiritualization thinking,which enabled him to reestablish the value of himself.
Key words:Shi Tiesheng;spirit;analyzing and redemption;life
作者简介:葛嵩(1971-),男,安徽亳州人。亳州学院中文与传媒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基金项目:安徽省高等学校省级教学质量与教学改革工程项目(项目编号:20101183)
收稿日期:2016-02-16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868(2016)02-007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