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视域中的《牡丹亭》女性意识研究

2016-03-29 10:52张祥丽
昌吉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柳梦梅杜丽娘汤显祖

张祥丽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3)

审美视域中的《牡丹亭》女性意识研究

张祥丽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3)

汤显祖的代表作《牡丹亭》是中国戏曲史上浪漫主义的杰作。剧作通过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复生的浪漫爱情故事,对“至情”进行了热烈歌颂,体现了要求个性解放、追求自由幸福爱情的女性意识的觉醒。作品通过奇特的梦幻形式,塑造了杜丽娘这一鲜明生动的女性形象,突出了“以情反理”的主题,成为几百年来为人称道的不朽剧作。

牡丹亭;女性意识;以情反理;梦幻形式

汤显祖的代表作《牡丹亭》是一部浪漫主义的杰作,又称《还魂记》,或称《牡丹亭还魂记》,取材于明代《燕居笔记》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剧作通过杜丽娘与柳梦梅生死离合的浪漫爱情故事,对“至情”进行了热烈歌颂,体现了要求个性解放和追求自由幸福爱情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才貌端庄,从师陈最良读书。她因读《诗经·关睢》而伤春寻春,从花园回来后在昏昏睡梦中梦见一个书生手持半枝垂柳前来求爱,俩人在牡丹亭旁幽会。杜丽娘从此愁闷消瘦,一病不起。她在弥留之际请求母亲把她葬在花园的梅树之下,并嘱咐丫环春香将其自画像藏在太湖石底。其父升任淮阳安抚使,委托陈最良帮忙安葬女儿并修建“梅花庵观”。三年之后,柳梦梅赴京应试,借宿于梅花观中,在太湖石下拾得杜丽娘的画像,发现正是其梦中见到的佳人。杜丽娘魂游后园,和柳梦梅再度幽会。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俩人遂结为夫妻。

一、女主人公追求自由之意识觉醒

杜丽娘是《牡丹亭》中的女主人公,她是一位才貌出众的闺阁小姐。她生活的年代,正是理学盛行的年代。迂腐的老师陈最良和严格管制她的父亲是她在生活中所仅仅能够接触到的两个男人。她跟随当太守的父亲在官衙住了三年,却还没有去过后花园。她熟读、背诵班姬的《四戒》,平时做些针线女红之类。这样的家庭环境实在令人窒息,杜丽娘在这种森严的封建礼教和狭窄的生活天地下,不仅与社会相隔绝,也与大自然相隔绝,更没有丝毫的自由和权利。

当她接触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一古老恋歌时,她的青春之情随之被唤醒,她不禁感叹道:“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1]这沉重的叹息声让我们感受到杜丽娘虽然生活于官宦之家,有着富足的物质生活,但她却是一个没有自由、青春被锁禁在囚笼里的金丝鸟,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关关”是拟声词,本指雌雄两鸟互相和鸣的叫声,杜丽娘却说是“关了的雎鸠”,并以雎鸠被关来自比,顿感无路可走的苦闷。这一古老恋歌触动了杜丽娘心中的微妙情感,唤起了朦胧又强烈的情感意识的觉醒,这种个性意识的自我觉醒到后来就越发地清晰明朗。

丫鬟春香发现了杜府的大花园,景色非常美丽,这有着几分神秘意味的后花园深深地吸引了杜丽娘,于是丽娘在青春的触动和觉醒了的自我意识的怂恿之下,穿戴整齐,袅袅婷婷地偕春香来到后花园游玩。园中景色迷人,百花吐艳、莺燕双飞,唤起了青春少女的无限向往,无限美好的大自然使丽娘深深地感叹,她惊叹于生命的旺盛活力和青春之美妙无比。她由美好的大自然联想到春花秋月中密会幽期的才子佳人:“前以密约偷期,后得皆成秦晋。”[2]此时,杜丽娘的情感意识已完全觉醒,但是她已觉醒的青春热情在现实生活中却无处宣泄,于是她只好到迷蒙的梦境之中去寻找爱情。

大自然的旖旎春色,百花开放、莺歌燕舞的美好景象,唤醒了一个深受封建礼教毒害的少女内心深处最原始的人性欲望,促使杜丽娘对自己的情感和自由进行了自觉的观照。她深感青春忧伤和深闺寂寞,萌发了情爱的冲动。她深深感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3]女性意识的觉醒使她不满于自己生活的单调和苦闷,埋怨被虚度的青春:“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4]她开始积极主动地去追求理想中幸福自由的爱情和婚姻。

在那个理学盛行、礼教森严的时代,作为女性,想要冲破黑暗社会环境以及封建道德法则,寻求自我、释放自然天性,其过程往往是痛苦的、反复的。杜丽娘是那样执著地追求自我和感性情欲,不惜以生命代价与环境抗争。她毫不掩饰甚至骄傲地告诉春香自己的心事:“咱也有个人儿。”[5]为了爱情丽娘坚决抗争,不惜与封建家庭决裂。但是,源远流长的封建传统道德意识和深重的封建社会氛围使杜丽娘一直处于“感性”与“理性”的矛盾冲突和艰难选择之中。比如,复生之后的杜丽娘,在新婚之夜流着眼泪对柳梦梅说:“怕天上人间,心事难谐。”[6]表现出其内心的痛苦和隐忧。当柳梦梅问她为何刚刚回生就会起书来时,杜丽娘回答道:“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7]这个回答十分巧妙而又耐人寻味,它形象地刻画出再生之后的杜丽娘半人半鬼、情礼相兼的二重人格形象和她所面临的感性与理性选择的两难处境。这种感性与理性的冲突和抗争,也正是那个时代深受封建礼教压迫的女性共同的痛苦及困扰所在。

二、以“至情”意识反抗禁锢人性的封建“理”制

写情是《牡丹亭》的最大特色之一,同时,作品重点反映和突出了主人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情与理之间的冲突和碰撞,这种矛盾冲突与他们所处的社会家庭环境和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

宋代程朱理学盛行,他们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疯狂地压制人世间的人情、人欲。到了明代,统治阶级为了加强和巩固自身的统治,继承并发展了程朱理学。统治阶级的统治手段更加残酷,礼教更加森严,社会更加黑暗和腐朽。而当时的女性,长期受到压迫,更加被封建道德观念禁锢地风雨不透。有的为了贞节自残和牺牲性命,有的为亡夫搭台守节。

明代中叶以后,中国社会经济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经济发达地区出现了手工工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开始萌芽,逐渐形成了一些新的商业城市和一个市民阶层,伴随出现的还有代表市民阶层的哲学思想。这种代表市民阶层的思想和封建主义思想是相对立的,它反对程朱理学,反对封建思想的束缚,反对封建迷信、封建专制,主张民主政治、要求个性解放。市民阶层的不断壮大形成了更多有着新的民主要求的学派,以泰州人王艮为代表的泰州学派正是此时出现的一个影响较大的打着“反”旗的哲学流派。汤显祖青年时期,正逢思想领域中泰州学派与程朱理学的斗争时期,汤显祖也受到了泰州学派思想的影响,他十三岁时师从泰州学派的再传弟子罗汝芳学习,后来又与泰州学派的后期代表人物李贽在临川相会,他与从禅宗出发反对程朱理学的佛学大师达观也相交甚笃。汤显祖深受这些师友的哲学思想的影响,在创作中表现出了追求个性解放、反对程朱理学和揭露腐败政治的思想倾向。

这样的时代条件和这些思想家的影响,催生了汤显祖的“至情”论思想,形成了其创作《牡丹亭》的思想基础。汤显祖认为“情”是更为根本的,比“理”更加重要,他说:“世总为情”[8],世界是有情的,人生也是有情的。“人生而有情”[9],“万物之情,各有其志”[10]。“情”是人生而即有的,不应该压制“情”的发展,应当任“情”自然发展。“情”包括生命中所有的真诚情感,并非仅仅指男女之情。汤显祖主张至情至性,尊重人的个性,反对道学家的禁欲主义,反对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摧残与抹杀,反对其把“情”与“理”截然对立。

《牡丹亭》标举挚情的可歌可泣,突破程朱理学的束缚,以情反理,具有反封建的意义。作品通过杜丽娘因情而死,又为情复生的爱情故事,体现了人们追求自由幸福爱情的意识的觉醒,蕴含着要求个性解放和反对封建礼教的思想。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中揭示了杜丽娘出生入死、争取自由爱情的深刻内涵,表现了“情”必定战胜“理”的信念。他说:“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11]他以“情”反“理”,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思想压迫做出了强有力的批判和揭露。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12]《牡丹亭》歌颂“至情”,以“情”反“理”,反映了16世纪晚期生活领域和意识形态领域中“情”与“理”的尖锐对立与斗争,具有强烈的时代色彩。

我们说《牡丹亭》“以情反理”,这里的“理”是指扼杀人的个性和自然人欲的封建专制主义,而不仅仅是指封建婚姻制度;这里的“情”不仅包括男女之情,也包括爱自然、爱青春的个性解放追求,是一种抽象的人的本性。《牡丹亭》通过对“情”与“理”的矛盾冲突的揭示,以人间“至情”和虚幻的“理”展开斗争,高举“至情”的大旗,其虚幻复合的艺术情境和丰厚奇特的审美意蕴,使其在中国文学史上久富盛名。《牡丹亭》通过生死离合的爱情故事,歌颂了“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13]的自由爱情,批判了扼杀人性的封建理学,表现了对人的本性——情欲的高度肯定。

杜丽娘作为“至情”的化身,为了追求自由美好的爱情,出生入死,又起死回生。这一奇幻的人生经历,充分展示了“至情”的那种超越生死的力量和对自我生命的追求,表现了对理的冲突和反叛。杜丽娘的冲突对象实质上就是沉淀于社会心理深层的牢固的封建传统道德意识,是“理”所构建的严整社会秩序。这种作为人的自然本性的爱情和束缚人身心的封建礼教思想之间的冲突即是“情”与“理”的冲突。

《牡丹亭》的人性觉醒的呼声得到了众多热切的灵魂的回应,它让众多束缚于“理”的桎梏中的人们意识到了自己所蕴含的生命活力和精神力量,让压抑于“理”的黑暗下的痛苦灵魂找到了栖息之地,吹来了人性觉醒的新鲜空气。

三、潜意识中的人生理想通过以梦赋形获得象征性实现

“情”是《牡丹亭》的魅力所在,而此“情”之妙,在于源自一“梦”。

汤显祖是写“梦”圣手,“临川四梦”中的《南柯记》《邯郸记》和《紫钗记》都通过写“梦”来深化戏剧创意,而《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梦”最为奇幻新颖,杜、柳二人在梦中相识相知相爱,这是汤显祖的艺术独创。在梦中杜丽娘摆脱了一切人为拘束和礼教束缚,少女的心得以勃然绽放,她的青春热情和人性欲望得以自由奔泻,她是那样的激情洋溢、青春勃发。汤显祖紧紧抓住丽娘的“梦”,发挥了一连串浪漫主义的奇思幻想,由梦中之情生发出了一连串的奇幻之行——从惊梦、寻梦到写真、情殇,再到拾画、叫画,而后回生。

《牡丹亭》描写的爱情故事是一个梦幻性的故事,整部戏剧的形式结构表现为充满浪漫的梦幻形式。《牡丹亭》是真正的“发梦中之事”的戏剧创作,整部戏剧以梦幻形式来表现一种被压抑的潜意识愿望的想象性满足,杜、柳二人成为人们实现梦幻性愿望的符号性人物,他们奇幻的爱情形式就是人们潜意识的梦想形式。全剧是由一系列的梦幻性形式情节所组成:杜、柳二人,从未谋面,却各自出现在对方的梦境中,在梦中实现了他们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爱情;杜丽娘由梦相思、因情生病、因病而死,但虽死而仍有情,给相爱的梦中情人留下了自己的自画像,继而以幽魂与柳梦梅相爱;而柳梦梅居然就恰巧看到了与他相爱的梦中情人的画像;柳梦梅依从杜丽娘的遗嘱掘坟开棺,杜丽娘在死后三年死而复生;杜、柳二人终于战胜重重阻力而结成眷属,所有这些情节都是那样地充满梦幻性的色彩。这一系列的梦幻形式构成了《牡丹亭》的大梦和美梦,它是那样的离奇,使人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最美好动人的爱情梦想浮出水面,使不可能变成可能,使现实中不能实现的得以实现。

爱情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人人追求而向往之,“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它是人的自由和幸福的标志,它可以使人死,亦可使人生。但在礼教森严的封建专制统治时代,美好的爱情总被压制人性的“理”所控制和束缚。尽管人们期待和向往美好的爱情,但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礼教深深地束缚着向往爱情的青年男女,在严酷的现实和理想的美好爱情之间构成了一条难以跨越的“天河”,把人们最美好的爱情深深地压抑在潜意识之中。杜、柳二人奇幻的爱情故事,代表了人们被压抑于潜意识里的美好爱情愿望的想象性满足。他们跨越了一切障碍,实现了美好爱情:他们在梦中相识相知相爱,杜丽娘为情而死又因爱复生。这样一个充满奇异幻想的爱情故事,是来自人类心灵深处的潜意识幻想,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它是人们在现实中被极度压抑的、强烈渴望爱情的潜意识愿望的艺术化实现。

《牡丹亭》以离奇荒诞的故事情节,不可能的可能性,无奇不有的偶然性和完美的大团圆结局构成了一个奇幻的梦。汤显祖让杜丽娘的“情”萌发于一连串充满诗情画意的意象和戏剧动作之中,优雅的诗情意象、浪漫的风流行为结合奇幻的梦境,烘托出了丽娘之“至情”。梦境潇洒变幻、自由流动,富有浪漫的诗意,烘托出梦中之情的浪漫浓烈,并随之生发出一系列充满诗意的风雅别致之举。《牡丹亭》正是通过这种神奇的梦幻性想象给人的潜意识愿望赋形,它使人的潜意识愿望以一种神奇瑰丽的梦幻性形式获得了梦幻性的满足。

灭绝人性的封建礼教已经随着封建制度的瓦解而不复存在,但无论社会如何向前发展,人类文明如何进步,人们对自由美好的幸福爱情的渴望和追求,对正常情感和人性欲望的满足和要求却是今古相通的。《牡丹亭》自问世以来,一直深受戏剧界和文学界的重视,在戏曲舞台上一直长演不衰,杜丽娘这一追求“至情”理想的光辉女性形象以其巨大的艺术感染力深深地震撼着我们的心灵。

[1]汤显祖.牡丹亭(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第九出肃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39.

[2][3][4]汤显祖.牡丹亭(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第十出惊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44,43,44.

[5]汤显祖.牡丹亭(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第十四出写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64.

[6][7]汤显祖.牡丹亭(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第三十六出婚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178,175.

[8]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徐朔方笺校)(《耳伯麻姑游诗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050.

[9]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徐朔方笺校)(《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127.

[10]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徐朔方笺校)(《董解元西厢记题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502.

[11][12][13]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徐朔方笺校)(《牡丹亭题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093.

I207.3

A

1671-6469(2016)-06-0030-04

2016-09-29

张祥丽(1979-)女,河南信阳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博士生,研究方向:儒学与中国传统审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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