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柯的权力理论解读《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

2016-03-28 15:06刘红霞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蒂斯霍桑福柯

刘红霞

(常熟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从福柯的权力理论解读《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

刘红霞

(常熟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熟215500)

《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的众多先期评论者认为拉帕其尼不啻为一个主宰者,他与其他人物的关系可被化约为静态的二元对立。但是从福柯权力理论出发可以阐释人物关系动态、非中心化的特征。拉帕其尼为了实验,粗暴地干涉碧阿蒂斯和乔万尼的身体,遭到两人激烈的反抗。此外,他还受制于自身的权力欲望和知识场域中的权力机制。在内外夹击之下,拉帕其尼的主宰者形象走向失落。

福柯;权力;反抗;知识;身体

《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是纳撒尼尔·霍桑的一篇佳作,它“一贯被认为是霍桑最好的短篇之一”[1]52。在逾百年的霍桑作品译介史中,它高居“最受国内评论界关注”[2]247的作品之列。近年来对它的研究视角不断翻新,常见的有以下几种:一,从女性主义出发,揭示父权专制的荒谬性(张素芳:2013),对女主人公碧阿蒂斯所处的弱势地位表达强烈愤慨。二,探讨作品中的科学家拉帕其尼这一人物。他被认定是一位热爱科学、品德高尚的科学家,为了追求科学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陈玉娟:2000)。随着研究的深入,有论者批判拉帕其尼为了追求自然科学进步而摈弃人性(吴兰香,2006),妄图以人的意志改变自然规律(阳根华,2008);但是仍有研究者认为他是崇高敬业的科学家而非恶魔(梁蔚菁,2009)。三,立足生态学,提出拉帕其尼的统治欲、占有欲贻害了他的家人和家园(蒙雪琴,2012);或以社会生态学阐发作品,主张拉帕其尼对女儿及世界的控制欲是作品中生态危机的根源(刘文洋:2012)。评论者对拉帕其尼或褒或贬,但在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他不啻为一位主宰者,凌驾于他人、甚至自然之上,他与其他人物的关系可被化约为静态的二元对立。上述分析点出了人物之间权力的不对等性,但同时把作品中的权力关系表面化、浅层化;笔者因此引入福柯的权力理论,试图观照出人物关系动态、非中心化的一面。

福柯20世纪80年代被介绍到中国,其理论对中国学术界特别是人文科学产生了难以低估的影响,用他的思想分析文学作品已成为很多文学研究者的自觉。本文拟以他的权力理论为基础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解读作品:一,权力对身体的宰制;二,权力遭遇到的激烈反抗;三,科学家受制于自身的权力欲望和知识场域中的权力机制。在内外夹击之下,拉帕其尼的主宰者形象走向失落。

一、权力对身体的宰制

福柯提出权力关系无处不在,“在社会身体的每个点之间,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在家庭成员之间,在老师和学生之间,在有知识和无知识的人之间,存在着各种权力关系”[3]176。由此可以分析出权力两个方面的特征。首先,权力由个体的交汇联接而成;其次,权力弥散于各种社会体制之中,如家庭、学校、工厂、医院等,渗透到个体生活的细微处。《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中的人物正是构成了这样一个权力网络,作品中的四个人物:药物学家拉帕其尼、他的女儿碧阿蒂斯、他的邻居乔万尼、他的同事巴格里奥尼,他们性别不同、亲疏有别、受教育程度不一,处于家庭、学校等社会体制之中,权力贯穿在他们的关系之中,渗透于他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他们相互之间充斥着控制与反抗,贯穿他们关系的一条主线即权力的博弈。博弈的过程构成了一个清晰可辨的权力运行轨迹。

作品中权力运作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对身体实施控制。福柯曾对监狱等社会体制做过详细的考察,他发现了权力具有物质性,“没有比权力的实施更加物质的、生理的和肉体的了。”[4]171他意在说明权力视肉体为其对象,直接控制、改造、驯服它,以造就驯服有用的肉体。在小说中,碧阿蒂斯的身体正是权力作用的主要对象。首先,拉帕其尼为了完善他的药物学知识在她身上做实验;其次,巴格里奥尼为了挫败拉帕其尼,同样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体上;最后,乔万尼意欲去除她身体的毒素以便安全地与她结合。由此可知,她的身体成了多重权力关注和争夺的对象——父权、夫权、男权及科学家的控制权。这些权力基于各自的目的强制性地改造她的身体。

此外,乔万尼的身体也是权力的猎物,拉帕其尼把他引入到花园以毒化他的身体,巴格里奥尼则为了破坏拉帕其尼的实验而给他解毒。碧阿蒂斯与乔万尼的遭遇说明权力总是试图在受控者的身体上铭刻印记以彰显自身的存在。

拉帕其尼在宰制他人身体的过程中使用了有效的权力策略。首先,他把家庭结构的等级关系原封不动地移植到科学研究之中,这样就顺理成章地把女儿当成了实验对象。碧阿蒂斯在介绍她父亲时说:“我只不过是他尘世间的孩子罢了。”[5]418作为女儿她必须对拉帕其尼俯首听命,当他要求她独自照料毒气最重的灌木时,她欣然从命。其次,他把碧阿蒂斯禁锢在花园这一常见的家庭生活场景中,看似让她养在深闺,实际上把她隔离起来,目的是让她彻底听从他的摆布,确保他的实验的顺利进行。“隔离是实现彻底服从的首要条件。”[4]266再次,他利用乔万尼对花园的好奇和对碧阿蒂斯的兴趣,把他引入实验。表面上这个年轻人是在花园中约会,事实上是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浸淫于毒气之中。此外,拉帕其尼还使用了监视的技术。他“专心致志地盯住乔万尼,好像要把他内在的值得注意的东西全部看出来。”[5]]402在两个年轻人见面的过程中,“拉帕其尼在园门的阴影里,一直在观察着……不知已经多久。”[5]409通过监视,这位科学家可以确定实验的进程。值得注意的是,他所使用的这些权力策略和技巧非常隐蔽。首先,对身体看似没有产生任何外在的伤害。碧阿蒂斯“娇艳无比,真可谓皎若太阳之升朝霞,灼如芙蕖之出绿波”[5]393;在乔万尼中毒后,“他的容貌从来没有像这样韶秀英俊,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像这样活泼有神,他的双颊从来没有像这样富有血色”[5]416。其次,采用灵活的手段控制身体。碧阿蒂斯完全被禁锢在花园里,但乔万尼的行动自由没有受到任何限制。相反,他可以自由地出入花园。综上所述,权力隐蔽而狡猾地干涉身体,使个体逐步失去自主性,成为权力的构建物。

二、对权力的反抗

作品中的权力关系并非牢不可破,受控者对权力的反抗如影随形。福柯指出,“只要存在着权力关系,就会存在反抗的可能性。”[3]47他认为反抗与权力同生共存,反抗内在于权力,是权力运行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反抗的可能性存在于权力关系的本质之中。反抗会造成权力主体和权力客体的错位,同时造就个体兼具权力主体和权力客体双重身份的事实。作品中的反抗主要集中在乔万尼和碧阿蒂斯两个人物上,导火索是乔万尼受巴格里奥尼点拨,发现身体受到污染的事实,他对自己的处境满怀恐惧和忧虑,在极度的愤懑中不禁狠毒地咒骂碧阿蒂斯:“发现了你自己寂寞沮丧,你使得我也像你一样和生活的温暖隔绝,把我哄到你那无可名状的恐怖世界里来!”[5]419他把遭遇到的不幸都归咎于她:“是你干的!是你毁了我!是你在我的血管里注满毒汁!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和你一样可恨、丑恶、讨厌而恐怖的动物——骇人听闻的畸形怪物!”[5]419其实碧阿蒂斯曾阻止他靠近红花灌木,并刻意躲避他的爱抚,目的显然是要保护他,避免他受毒气的污染。他为了捍卫自己过正常生活的权力,却错把碧阿蒂斯当成替罪羊。可是,当真正加害他的人——拉帕其尼——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浑身发抖,没有做出任何的正面抗争。显然,乔万尼的反抗是软弱无力的。

权力关系中反抗的内在性突出体现在碧阿蒂斯这一人物身上。有论者从女性主义出发,认为碧阿蒂斯是在“缄默中和无声的反抗中生活”[6]193,笔者不尽同意,她实际上发出了清晰可辨的抗议之声。她大声地表达了内心压抑已久的愿望——“我情愿让人爱慕,不愿让人畏惧”[5]423。拉帕其尼在她身体内灌入的毒素使她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她公开谴责造成她不幸的始作俑者:“为什么你给你的孩子安排了这样不幸的命运?”[5]422对于肆意污蔑她的乔万尼,她也做了严厉的斥责,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天性中的毒素就比我更多呢?”[5]423她的反问揭示了他天性中的自私和冷漠。慷慨激越的言辞表明她的主体意识已经觉醒,她要公开反抗所遭遇到的不公。这一反抗更体现在她的实际行动之中,她毅然喝下乔万尼递上的药水,在临终之际,她还不忘揶揄拉帕其尼:“我去了,父亲,你竭力混入我的生命的罪恶象梦一样飘走了,象那些毒花的芬芳一样,在伊甸的花丛中,不会再污染我的呼吸了”[5]423,她从容镇定的神态表明为了摆脱他的控制主动地采取了死亡的方式。碧阿蒂斯激烈的反抗之举凸显了权力所具有的专横暴虐的特性。

《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中还描绘了其他人物的反抗图景:巴格里奥尼要抗拒拉帕其尼凌驾于他之上的权威;众人共同反抗的拉帕其尼冠冕堂皇地反抗女儿即将面临的处境,即“处在一个软弱女人的地位,受一切罪恶的随意播弄而自己却不能有所作为”[5]423。这话虽然有强词夺理之嫌,但也表达了他对女性弱势地位的认知。作品中每个人物的反抗都引起了其他人物的反应:巴格里奥尼在抗争中诱导乔万尼挣脱拉帕其尼父女的掌控,乔万尼对碧阿蒂斯的指责激起了她的激烈反抗,碧阿蒂斯的死导致拉帕其尼与巴格里奥尼彻底决裂,这种连续的反应表明这些人物既是反抗的对象,也是反抗的结果。反抗造成了权力网络的变化,碧阿蒂斯夺回了身体的自主权,恢复了她的自主权力。同时,作品中支配权力的自然化状态被打破,它的随意性和暴虐性暴露无遗。个体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既是权力客体,又是权力主体,所以,权力的运作蕴含着冲突和矛盾,只能维持动态的平衡。

三、宰制者受到的钳制

先期评论者已经注意到拉帕其尼所体现的知识与权力的关系。有代表性的观点认为,他是“一个知识的权威形象,一个研究主体,自然界的认识者,控制者”[7]64。对知识和权力的关系,福柯也发表了深刻的见解:“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4]29。“在西方,从中世纪以来一直把……权力的效应赋予科学以及从事科学话语的人。”[3]220他的话表明以下两点:其一,知识与权力具有直接的关联,知识形成的同时预设了权力关系的建构,知识的主体被赋予很多实际的利益,其中包括职位晋升、研究资源的分配、话语权以及社会声誉等;其二,知识的增长相应地带来权力的扩大,知识主体所拥有的权力和他具备的知识成正比。虽然福柯本着学者的严谨,谦虚地说他所言明的知识与权力的关系仅限于人文科学,但是后来的哲学家如约瑟夫·劳斯在作了详细考察后发现权力同样渗透到了自然科学领域,“权力不再外在于知识或与知识相对立,权力成了知识的标志。”[8]19这说明权力内在于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知识生产领域。

知识的权力效应使科学家们面临一个伦理问题:科学研究的目的是公众的利益,还是个人的权力,科学工作者必须在造福于人类或造福于个人之间做出抉择。拉帕其尼和巴格里奥尼都做出了选择。作为药物学家,拉帕其尼可以用他的研究来救死扶伤,按照老利沙贝塔的说法,他的药物很有功效:“他是个有名的医生,我敢说,像那不勒斯这么远的地方也听说过他!人家说他用这些草做成的药像符咒一样灵验。”[5]391但是他进行的实验却另有目的。他在园中遍植花草,目的是用这些植物的香气在人体内掺入毒素,在他成功地毒化碧阿蒂斯和乔万尼之后,他准备派这两个人去人群之中下毒,“吐一口气就征服最强有力的人”[5]423,这个计划暴露了他想获取强势支配权力的可怕野心。巴格里奥尼同样以个人权益为重,他给乔万尼药水,给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拯救他和碧阿蒂斯,可实际的目的是:“我们还是会打败拉帕其尼的”[5]415。他要打败拉帕其尼,是为了维护自身的权力:“据说她(碧阿蒂斯)深得拉帕其尼的衣钵,所以她不只像传说中的那样年轻貌美,而且已足有资格坐上教授的交椅了。也许她父亲就是安排她来坐我这一把吧!”[5]397他事先没有仔细验证就让两个年轻人喝下他的药水,从而葬送了碧阿蒂斯的性命。两位科学家的选择表明,科学家深受个人权力欲望的控制。他们是宰制者,却也是受控者。

科学家同时受到科学体制中权力机制的反制。它在赋予知识主体权力的同时,驱使他们不断地从事知识生产。为了向公众和科学家团体证明自身权力的合法性,科学家必须不间断地进行研究。为了在与同行的竞争中巩固或者提升自己的权力,科学家要做出具有重大意义的研究成果。因此,科学家充当的角色是科学知识生产的一个要素,抑或一个工具。在对知识的永不餍足的追求中,科学家已经受到外在强大力量的控制而不能自已。科学的反制作用在拉帕其尼和巴格里奥尼的身上充分体现出来。拉帕其尼追求知识的愿望无比强烈:“为了给他的知识之山增添一粒芥子,他情愿牺牲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或者任何他最亲爱的人。”[5]396他永不满足于现有的知识,即使为了取得微不足道的研究成果,他也乐于献上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其心理和行为呈现出偏执、病态的特征。巴格里奥尼也不例外,在拉帕其尼不断积累的知识面前他感到焦虑;为了赶超拉帕其尼,他用尽心机设计,甚至用上了阴险的手段,比如用有毒的印度女人的传说恐吓乔万尼。反制作用的结果是科学家在无意识中成了被操纵者,暴露出他们本质上的客体性。这一点构成了作品中权力关系的最隐蔽、最深刻的层面。

透过福柯权力理论的视角,读者可以认识到霍桑作品中深刻的批判意蕴。与热切地膜拜科学的同时代的美国人相反,霍桑保持着冷静客观的态度,思考个体在科学面前的境遇。碧阿蒂斯之类的科学认知对象成为“人类发明和被歪曲了的人性的牺牲品”[5]423固然可怜,而科学知识主体受权力欲望的遮蔽和科学场中权力机制的宰制丧失理性和主体性亦很可悲。科学带给人们的不是权力的无限张扬,而是自主权的失落。放眼当今世界,科技发展远远超过霍桑生活的时代,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已然成为世界图景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人们需要更迫切地思考科学的影响。明智之士如德国哲学家加达默尔就警醒人们:“我们必须更为尖锐地提出我们时代的问题,即在一个完全由科学支配的社会现实中如何能够理解自己。”[9]313霍桑的思想契合了当下人们对科学的重新审视,具有创造性和前瞻性,带给人们深刻的启示。

[1]Edward Wagenknecht.Nathaniel Hawthorne:the man,his tales,and romances[M].New York: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1989.

[2]舒奇志.霍桑研究在中国[J].社会科学辑刊,2007(1):244-247.

[3]米歇尔·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M].严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4]米歇尔·福柯.惩罚与规训[M].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2003.

[5]纳撒尼尔·霍桑.霍桑短篇小说集[M]陈冠商,选编.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

[6]谢玲.天使的陨落——对霍桑短篇小说《拉帕齐尼的女儿》的女性主义解读[J].湘潭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5):193-194.

[7]吴香兰.霍桑与现代科学观——读《拉帕西尼的女儿》[J].外国文学评论,2006(4):60-66.

[8]Joseph Rouse.Knowledge and Power:toward a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science[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7.

[9]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哲学解释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An Interpretation of Rappaccini’s Daughter from Foucault’s Power Theory

LIU Hongxi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Changshu 215500,China)

Many critics of Hawthorne’s short story“Rappaccini’s Daughter”regard Rappaccini as a dominator,whose relationship with other characters can be summarized as static bilateral opposition.But Foucault’s power theory throws light on the dynamic aspect of their relationship.To undergo his experiment Rappaccini interferes aggressively with Beatrice’s and Giowanni’s bodies,which results in fierce struggle of the two characters.Besides,he is also controlled by his own desire for power and the power mechanics in knowledge production field.Such attacks from within and without leads to the loss of his image of a dominator.

Foucault;power;struggle;knowledge;body

I106

A

1008-2794(2016)05-094-04

2016-03-20

刘红霞(1975—),女,安徽宣城人,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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