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寄生与文化认同
——解读扎迪·史密斯的小说《签名收藏家》

2016-03-28 14:18朱彦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史密斯现代性

朱彦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身份的寄生与文化认同
——解读扎迪·史密斯的小说《签名收藏家》

朱彦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摘要:扎迪·史密斯的小说《签名收藏家》聚焦伦敦北部移民社区中以亚历克斯为代表的第二代移民的身份困境。血缘、种族、心理和文化等多重意义上的“流放”状态迫使亚历克斯以签名收藏家的身份为寄生之所,并试图于宗教与民族文化中弥合撕裂的身份,找回完整的自我。然而,犹太卡巴拉密教与佛教禅宗的精神之旅都没有指向分裂的世界与分裂的自我重新统一的出路。在这个种族、民族、宗教等各种边界日益模糊的今天,身份的流放状态以及渗透性和动态性本身或许正是现代性不可忽视的特征之一。

关键词:扎迪·史密斯;《签名收藏家》;流放;文化身份认同;现代性

《签名收藏家》是英国当代著名女作家扎迪·史密斯的第二部小说。扎迪·史密斯曾凭借其第一部小说《白牙》获得超过10项大奖,被称为“真正的作家”[1]。然而,这部小说问世后却不像第一部那样好评如潮,而是颇有争议。力挺这部小说的批评家称《签名收藏家》比第一部小说“更加博学和自信”,它“以深刻的洞察力捕捉了一个如此真实的世界,不禁使读者因强烈的认同而惊坐起来”。[2]95持不满态度的人却认为《签名收藏家》只是史密斯在获得了大奖之后为名气所累而写出的一部对名人效应发泄不满的书——“从主题上说,这本小说是对于名气的思考”[3]276,它“描绘的追逐签名的世界挤满了名气的追逐者”[4]57。诸多评论家中当然也有人注意到了小说中对于代表了佛教禅宗文化的《十牛图》的运用以及《五灯会元》中诗句的引用,但遗憾的是对此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只是一笔带过,似乎这只是小说中无足轻重的点缀。然而,在结合爱德华·萨义德、霍米·巴巴和斯图亚特·霍尔等人的后殖民研究和文化身份问题研究的相关理论对小说进行细致阅读之后,我们发现这本小说远远超越了上述评论者所解读的意义。在整本小说中,主人公一直深陷于自我与身份的痛苦纠缠,移民的身份、犹太与中国的双重血统、后殖民时代的英国都注定了他的身份绝对不会只是收集名人签名的收藏家那样简单,而犹太民族的特殊历史也终将注定成为其无法摆脱的历史纠缠。

一、撕裂的身份:血缘、社区与签名收藏家

与拥有庞大人物角色和激烈冲突的第一部小说《白牙》相比,《签名收藏家》似乎的确没有显露出巨大的野心,主要人物不过是四个从小相识的年轻人,他们居住在“伦敦城最最北边”[5]8一个以犹太人居多的被称作“乐悠山”的移民聚居区。拥有中国与犹太双重血统的主人公亚历克斯-李·坦德姆(Alex-Li Tandem)在小说一开始正经历着他人生中的巨大变故。十二岁的亚历克斯被父亲李金带着和其他两个犹太孩子鲁宾梵和亚当一起去伦敦市内观看一场摔跤比赛,而这场比赛竟意外地成为亚历克斯人生中的重大转折:在这次比赛中,亚历克斯遇到了喜欢收藏名人签名的约瑟夫,这成为他后来从事名人签名收藏职业的开端;也正是在这场比赛中,李金突然发病死在了涌去请冠军签名的人潮里。

父亲的死亡给亚历克斯带来了巨大的人生改变,在整本小说中,李金去世前因赌输了那场摔跤比赛而输给亚历克斯的那张签有他名字的一英镑钞票反复出现,这张钞票被亚历克斯钉在门上最显眼的位置,即使是去美国参加签名家大会时也带在身边,显示了其不可忽视的象征意义。它除了显示父亲突然暴亡给亚历克斯留下的阴影并时刻提醒读者其对父亲的怀念——“我想念他,我仍然想念他。一直都是。”[5]431——更重要的是它象征了亚历克斯撕裂的身份及其带来的持续的痛苦纠缠。

亚历克斯生活在犹太人为主的社区,他的母亲和周围的朋友几乎全是犹太人,然而父亲去世前亚历克斯一直“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业余时间他不是呆在电视机前就是在父亲的诊所里陪他”[5]2,中国父亲的存在和对父亲的依恋使亚历克斯无法获得犹太社区的完全认同,血液中与生俱来的两种文化一直在痛苦交锋。“扎迪·史密斯书中的文化不是在冲突,而是在赤手空拳地搏斗。”[6]156在去往那场摔跤比赛的途中,李金和儿子谈话的焦点正是是否参加犹太成人仪式——亚历克斯成为去看比赛的男孩中“唯一的一个被父亲说服不去参加受戒仪式的人。”[5]6而十二岁的成人仪式对一个犹太社区中的少年来说具有重大转折意义:

“男/女成人礼”是一项公开承认某位年轻人在犹太社群里取得新地位的礼仪,它不仅意味着一个人正式担负起履行诫命的义务,也成为一个年轻人生命的催化剂,让他(她)开始去思索经历犹太人的身份与意念。[7]321

这种来自犹太社区的身份归属的迫切期待随着李金的突然去世更加成为这个处在身份游移与困惑之中的少年无法解决的难题,而与母亲及周围人群向来的不亲近使亚历克斯顷刻间陷入无所依托的孤独境地,独自承担身份选择的痛苦瞬间袭来。这种矛盾在此后的十五年中一直都没有得到解决,因此造成了亚历克斯在血缘、种族、心理和文化等多重意义上的“流放”状态。亚历克斯的这种生存状态即是爱德华·萨义德所说的“中间状态”,和霍米·巴巴提出的“间质空间”也有相似之处,“他们指的都是一种在‘流放'状态中的生存空间……而在这个空间生存的人,他们往往既游离于各个空间的中心,又因习俗、血缘和心理归依等因素而与各个空间有着各种割不断的联系。”[8]138亚历克斯的母亲和周围的犹太朋友在每年李金忌日的时候都会催促亚历克斯去犹太会堂念诵卡迪什(犹太人悼念死者所念的悼文),而亚历克斯根本无法理解为父亲念诵卡迪什的意义:“他甚至都不是个犹太人。”[5]138小说中自始至终都充斥着朋友对他履行犹太仪式的劝导和对他抵触态度的指责,比如亚当坚持不懈地邀请亚历克斯到他家里进行犹太密教的神秘体验,失败后埋怨他“你让我很失望。那天晚上本该是……一次宗教体验。你却把它变成了一场坦德姆的街头秀”[5]61。最具象征意义的是那四个令人匪夷所思同时又忍俊不禁的三个拉比拦住亚历克斯的场面。四个场面极其相似,每一次三个拉比都把忙着赶路的亚历克斯拦下并试图将一件根本不可能被塞进汽车行李箱的巨大家具往汽车里塞,而亚历克斯总是很不耐烦并拼命逃离,这些喜剧的场面表现的却是犹太社区对亚历克斯难以归化的绝望和亚历克斯面对犹太社区充满无奈的心态和处境。然而犹太社区的催促并没有给亚历克斯提供解决问题的出路而是使其陷入更大的困惑。小说中李金去世十五年后二十七岁的亚历克斯第一次进入读者的视野时表现出了诸多明显的抑郁症症状——“最近的诊断结果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新词——抑郁”[5]64——他刚刚从三天的昏睡之中醒来(治疗抑郁症的迷幻剂的后果),“他看不出为了一大早就开始和他作对的一天起床有什么用处。”[5]45可以说亚历克斯的抑郁症状正是心理和精神上的错位感与漂泊感的变态反应。

生活在后殖民时代英国的亚历克斯具有英国移民与移民后代的典型特征——困惑、孤独、异化感、疏离感,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亚历克斯-李·坦德姆——亚历克斯显示的是英国人的身份,而关于后面的“李·坦德姆”当小说中的达维克拉比表示无法理解时,鲁宾梵解释道:“他的父亲,李金·坦德姆……本来姓谭。不过有人认为‘坦德姆'更好听些。”[5]77错乱杂糅的名字彰显的是同样错乱杂糅的移民身份和心理。亚历克斯在小说中有时称“我是中国人”[5]111,有时又似乎明确表示“我是犹太人。我是说,天生就是”[5]258,有时又被称作“英国人”[5]137,这些似是而非又看似矛盾的说法恰恰正是亚历克斯真实身份的写照——是又似乎都不是,充满着悖论。亚历克斯在签自己的名字时就常常签成希伯来文的“上帝”(YHWH),不能不说是一个典型的黑色幽默。

身份的迷失和无以释放的苦闷造就了亚历克斯签名收藏家的身份。这个职业在小说中同样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史密斯本人就曾表示:“信念的崩溃和对名气日益痴迷的同时并存绝非偶然。”[9]64签名和名气是一个人死后依然可以留存的东西,通过收藏和买卖签名亚历克斯得以暂时忘却父亲死亡给他带来的伤痛,那个父亲在一英镑上的签名消解了死亡的含义,正如小说中所说,“这些照片是大人物触碰过的、签过名的,有人会把它们买回去。一个人可以拥有这些照片,分享这些人的名气和他们卓绝的能力,他们没有让死神得偿所愿:默默无闻。”[5]192同时签名也是身份的隐喻,它既是一个人的一部分,又不是一个人的一部分,它可能是真实的,也极易被伪造,常常无法鉴别其真伪。在这个意义上,身份的确定性似乎也被消解了,签名这种充满悖论的特征恰恰契合了亚历克斯似是非是的身份,因此,签名收藏家这个职业使亚历克斯“靠收集签名——他人身份的抽象——来弥补自己身份认同上的缺憾。”[5]444

二、犹太文化中的身份思索:卡巴拉生命之树

身份纠缠之中的亚历克斯除了以签名收藏家的身份为寄生之所,还试图于民族文化中弥合撕裂的身份并找回完整的自我,这首先通过小说精巧的结构得以表现。小说分为前后两卷,每卷各十章。第一卷的十章分别采用犹太密教卡巴拉之树的十个质点来命名,而第二卷的十章则采用了中国宋代禅宗大师廓庵所作的《十牛图》,十章各配以《十牛图》中每幅图的图名和作者所作的插图。很显然,卡巴拉之树作为一种犹太教使用的神秘符号,代表了犹太文化,而《十牛图》则被史密斯视作东方文化的象征。小说中两卷的明显区分清楚地表明了亚历克斯对于根文化的探索和思考。

第一卷中每一章开始的位置都有一段文字作为前言,其中又包含着一个精彩的构思:除第十章外,每章这部分前言中出现的人物都会在接下来的一章中出现并且其刚好又成为小说扉页上亚历克斯的卡巴拉生命之树插图上的对应人物,加起来一共是九位(构成了卡巴拉之树的九个质点,最上面一个质点是空缺的):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弗兰茨·卡夫卡、约翰·列侬、吉米·斯图尔特、穆罕默德·阿里、亚历克斯-李·坦德姆、弗吉尼亚·伍尔夫、胖子沃勒和蒂·戴维斯。

这张亚历克斯的卡巴拉生命之树是亚当用这九个人的签名按照卡巴拉之树的形状贴在自己家的墙壁上形成的,这个看似由偶然的举动所形成的图形却呈现出神秘的色彩并暗示着潜在的意义。“卡巴拉”是犹太教的神秘哲学,信奉它的犹太人试图通过卡巴拉摆脱人间的痛苦,“穿越生命中的矛盾和干扰最终到达上帝统一的王国……少数打破了人性与神性之间障碍的人可以创造奇迹。他们可以拯救这个因为远离了上帝而不幸破碎的世界”[10]126,而生命之树,就是“卡巴拉”思想的核心。亚历克斯的卡巴拉生命之树的意象一方面显示了亚当对于亚历克斯皈依犹太信仰的期待,同时也象征着亚历克斯在犹太的社区和文化中寻求弥合分裂的自我的精神旅程,“《签名收藏家》渲染了现代主人公的迷失和他们对于幸福结局的追求……就像古代和中世纪上帝的追随者们一样,这些年轻人需要人生的意义”[10]126。

正如卡巴拉生命之树对于亚历克斯寻求生存意义的精神旅程的暗示,亚历克斯执着于自我身份的探寻并且常常超越共时性而进入历时性的维度——“被流放者看待事物时,既根据既往的历史,也根据现在眼前的事实,他们总是有一种双重的眼光,从来不孤立地看事物”[8]161。为了治疗抑郁症,亚历克斯选择散心的旅游目的地竟然是奥斯维辛——那个二战期间德国设在波兰小镇上的最大的集中营——并且在咖啡馆里“因为无边的、不明所以的茫然而恸哭”[5]64。犹太民族的集体记忆带来的沉重的心理负担似乎早就是一种血液里与生俱来的集体无意识,就像《白牙》中的艾丽无意中发现了祖先的遗物(她发现了黑人外祖母和白人殖民者外祖父的照片等物,并开始搜寻与自己血缘有关的各种线索和证物并将它们藏在沙发底下)[11]399-400,亚历克斯也从母亲那里得到一盒文件和物品,所有这些零碎的物品和照片都指向了那场惨烈的大屠杀,“照片上的每一个人都死了”,母亲大家族几乎被灭绝的痛苦让亚历克斯感到“太累人了,这一切”。[5]96

然而亚历克斯的探寻并未就此停止,他甚至一度走向精神崩溃的边缘。这种思考在其周围朋友看来完全是不正常甚至是疯狂的。他的朋友们把他称为“知识分子”[5]73。的确,亚历克斯对严肃命题的不断思考与他签名收藏家的身份看起来似乎完全不符合,但却再次印证了史密斯给亚历克斯安排的签名收藏家身份的象征意义。整本小说中一直提到亚历克斯正在写作一本叫作《犹太性与异族性》的书,这本书“是很学术化的,有导言、短论、说明、脚注,还有旁注”,充满了对于犹太性(Jewishness)与异族性(Goyishness)的思考;亚历克斯还曾想过“把它变成马克斯·布罗德1921年出版的呕心沥血之作《异教,基督教和犹太教》的附录和续篇”,还“在书中向喜剧明星莱尼·布鲁斯致了谢”。[5]91小说中还提到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亚历克斯一度产生了精神崩溃,甚至连他一向不亲近的母亲也赶来照料他以防万一,因为“有一阵子,这本书出现了危机。它向一边倒了。异族性,无论是以什么形式出现,都让他沉迷不已。……这本书和他的生活一样,其中都漏掉了犹太性”[5]94。

《犹太性与异族性》可以看作是亚历克斯精神之旅的又一次征程。从字面上来理解,“犹太性”指具有犹太特性的事物,而“异族性”是非犹太的事物。但是显然亚历克斯关于“犹太性”与“异族性”的区分已经不局限于如此简单的范畴。小说扉页所引用的犹太人莱尼·布鲁斯的文章是点睛之笔,包含了对此进行深入探讨的线索:“如果你住在纽约或其他大城市,你是犹太的。这跟你是不是天主教徒倒没什么关系,如果你住在纽约,你就是犹太的。如果你住在蒙大拿州的比尤特市,即使你是犹太的,也会变得不犹太。……”从这段引文可以看出莱尼·布鲁斯区分犹太性与异族性并没有遵循民族或血缘的简单二分法,“莱尼·布鲁斯并没有按照纯种族或宗教来区分犹太性,而是具有着渗透性和动态性。”[12]8这和亚历克斯《犹太性与异族性》一书中所写的“犹太的书(常常并不是由犹太人撰写的),异族的书(常常并不是由非异族人撰写的)”[5]93有异曲同工之妙。

亚历克斯在自己的书中“向喜剧明星莱尼·布鲁斯致了谢”,显然表明他对于犹太性与异族性的思考受到了莱尼·布鲁斯的影响,这种对于犹太民族身份的思考超越了民族和种族的简单划分并且与现代性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这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消解了二元对立模式基础上的越界思维模式,是亚历克斯对于自己无法解脱的身份困境所做出的一种回应。就像小说中频繁出现的电影、电视、网络、歌星和影星所代表的全球化的大众文化模式对现代人的影响,乐悠山和它所代表的移民社区和移民们也都不可避免地要卷入其影响,移民身份的界定也无法做到完全脱离现代性而去简单讨论其民族性或种族性。正如英国文化身份问题研究专家斯图亚特·霍尔所说:“(历史的)发展和实践扰乱了许多族群和文化相对‘固定'的特征,这首先涉及一个全球化的过程。……这些过程是与现代性相连的,而且与被强制的和‘自由'的移民过程相连,这些移民已经变成了所谓的‘后殖民'世界的全球现象。”[13]4

当我们回头再审视亚历克斯卡巴拉生命之树上的九个人物时,发现他们都是现代性的代表人物,其中只有维特根斯坦和卡夫卡两位是犹太人,而以卡夫卡为例,他身为奥匈帝国的臣民,却生长在捷克的布拉格,母语是德语,按照血统虽说是犹太人,却一生都远离了犹太的生活、习俗和宗教,似乎正对应着亚历克斯和所有乐悠山居民现代视域下的困惑人生。

三、佛教禅宗中的身份找寻:《十牛图》

《签名收藏家》的第二卷与第一卷泾渭分明,除了以《十牛图》来统领新的一卷之外,场景也从伦敦一下子跳到了美国纽约。亚历克斯去美国参加签名家大会时意外地见到了少年时就异常迷恋的美国女影星凯蒂·亚历山大,并发现她多年来一直处在经纪人克劳兹的操纵和欺骗之下,亚历克斯说服凯蒂跟他一起回到伦敦,并且通过成功拍卖凯蒂的签名使凯蒂最终获得了经济上和精神上的自由。

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却被史密斯以中国宋代禅宗大师廓庵所作《十牛图》中每幅图的图名来给各章命名,十章分别为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返本还源和入廛垂手,并配上了自己手绘的插图。《十牛图》作为佛教禅宗修行的图示,将禅悟的境界分为从寻牛到入廛垂手的十个阶段,阐释行者从修行、到见性、到入世出世间圆融无碍的整个生命历程,把本来玄奥的体悟经过表现得一目了然。图中的“牛”有学者理解为“譬喻或象征自家生命的真实的本性、真性,或佛性”[14]137;另有学者认为“‘寻牛'即寻找‘本来面目',因为本性迷失了”[15]237。这些观点在各自阐释的过程中都强调了从失去到找回的精神修炼的过程。

《十牛图》的采用暗示了亚历克斯寻找凯蒂之行的高度象征意义,表明亚历克斯除了犹太文化的精神之旅,也试图于佛教禅宗所代表的东方文化中找回完整的自我。有英国学者曾撰文质疑亚历克斯美国之行的真实性,指出其可能只是亚历克斯吸食迷幻剂后产生的幻觉:“为什么凯蒂的经纪人要制造凯蒂死亡的假象而不是让警察去寻找她呢?这里以及其它的几个暗示似乎都表明这本书的最后几百页或许是一个梦,或者是一个幻觉,但绝不是一个让人信服的现实事件。”[16]46而实际上亚历克斯寻找凯蒂之行的高度象征意义使其美国之行的真实性与否变得不再重要,追寻凯蒂的全过程正对应了亚历克斯身份的找寻过程,“亚历克斯的旅程与其说是商业性的,不如说它更是精神上的。”[2]95这里需要提到一个细节,就是亚历克斯在凯蒂饰演的电影中最迷恋的是《北京姑娘》,凯蒂虽然“有俄罗斯、意大利和美国血统”[5]228,剧中演绎的韩梅琳却是“一个北京姑娘,无亲无故。”[5]169亚历克斯13年来对韩梅琳这个角色的热爱暗示了他对于父亲的怀念、对于中国文化的藕断丝连以及寄托在韩梅琳(或凯蒂)身上的自我认同,正如从北京到美国之后迷失在“50年代的百老汇大街上”[5]63的韩梅琳一样,亚历克斯何尝不是迷失在了乐悠山呢?

就像《十牛图》著语所说,“从来不失,何用追寻?”如若“从来不失”,便无需找寻,然而撕裂的身份和离散的状态使亚历克斯必须踏上“寻牛”的痛苦之路。另外就像吴汝钧教授所发现的,《十牛图》前八幅体现的是自我修身,而最后两幅“返本还源”和“入廛垂手”则进一步体现了在个人实现圆融之后进一步去融入世俗并施惠于他人的入世情怀。[14]325在小说中,这一点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亚历克斯将拍品的全部收入给了凯蒂和穷困潦倒行将死去的收藏家朋友杜尚;另一个就是体现在小说中对应的第十章“入廛垂手”和最后的尾声——“卡迪什”。小说最后,亚历克斯终于接受了朋友的建议去犹太会堂为父亲念诵卡迪什,对亲人和朋友的爱超越了一切,与环境的妥协暂时成就了圆融的境界,亚历克斯也似乎最终寻“牛”而归并“入廛垂手”。

然而,这个“圆融”的境界仍旧是值得怀疑的。亚历克斯这个去犹太会堂为父亲念诵卡迪什的举动表面上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像亚当一样完全拥抱了犹太的宗教和文化并实现了真正的精神皈依,可其实并非如此。在“入廛垂手”中,亚历克斯跟为他进行卡迪什仪式的勃斯顿拉比进行了一次长谈,谈话中他仍旧反复地表示“其实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不是一个犹太人”[5]26,“我没有看到任何意义,卡迪什帮不了我”[5]427,并断言——“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姿态,你知道吗?仅此而已。”[5]431

“入廛垂手”的最后一幕中,亚历克斯没有听从亚当的建议把凯蒂的签名贴在卡巴拉之树的那个空缺的位置,而是“把胶分成四份,分别点在钞票的四个角上,然后把李金贴在那个空白的、被阳光晒脱了颜色的地方,在知名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和知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正中的上方。”[5]434至此,卡巴拉之树的最后一个质点和《十牛图》的最后一个境界重叠在了一起,我们也最终发现卡巴拉生命之树和《十牛图》所揭示的亚历克斯探寻身份与存在意义的过程彼此互通,在两种不同的血缘和两种不同的文化之中苦苦思索的亚历克斯最终似乎获得了某种答案。然而和充满张力的卡迪什仪式相同,这个令人难解的场面似乎也暗示着两种完全相反的阐释:这是亚历克斯最终实现了种种困惑之后的超然和解脱并认清了存在的意义,进入了他反复所念的《五灯会元》中的诗句“春来草自青”所寓指的境界;还是如整本小说所一再暗示的“不能面对父亲的早逝代表了亚历克斯无法认清生命意义的最大障碍”[12]12,及至最后通往卡巴拉救赎之路上的亚历克斯依然无法做到真正的解脱和坦然呢?

四、结语

《签名收藏家》是扎迪·史密斯对英国当代多元文化深入思考的又一部杰作。她体现了史密斯希望能够突破《白牙》写作套路另辟蹊径大胆创新的努力,表现出了史密斯对不同民族文化的广博见识和其对于当代英国移民的身份困境的思考。《签名收藏家》在深奥幽默的写作风格、精致复杂的情节结构和流散的主题上都颇有向纳博科夫致敬的意味。小说中有一个细节,亚历克斯坐在双层公交车的上层冲着下面街上的一个女学生大喊,女生破口大骂:“滚开,亨伯特。”[5]421亨伯特(Humbert)正是纳博科夫小说《洛丽塔》中男主人公的名字,那个混血的来自欧洲漂泊于美国各地的流放者。这个细节显然不可能是作者的无来由之笔,与《洛丽塔》互文性的暗示显示了两本小说主题上的一致性。和亨伯特一样,亚历克斯在种族、民族、宗教和阶级界限日益难以把握的现代社会遭遇身份的困境,漂泊无依和流放的状态使他处处有家又似乎处处无家,最终无论是犹太卡巴拉密教还是佛教禅宗艰辛的宗教与民族文化的精神之旅都没有指向分裂的世界与分裂的自我重新统一的出路,亚历克斯撕裂的自我也似乎愈来愈远离了找回完整的可能。正如任一鸣所说,其实“‘流放'或许就是一种在差异性中必然采取的生活姿态。当任何文化都不可避免地与其他文化相互交汇时,‘流放'或许是每个人的生活状态。”[8]154《犹太性与异族性》或者拥有多国血统却扮演了《北京姑娘》的凯蒂这个形象都表明,在这个各种边界日益模糊的今天,身份的流放状态以及渗透性和动态性本身或许正是现代性不可忽视的特征之一——“大家已认可身份从未统一,且在当代逐渐支离破碎;身份从来不是单一的,而是建构在许多不同的且往往是交叉的、相反的论述、实践及地位上的多元组合……事实上身份是关于使用变化过程中的而不是存在过程中的历史、语言和文化资源的问题。”[13]4

乐悠山只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缩影。自我与身份已成为20世纪文学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之一,成为众多文学家关注的焦点,而《签名收藏家》正是扎迪·史密斯对于这个当代文学大命题深沉思考的结果——在这样一个多元的现代社会囿于身份选择的自我或许真的注定要在众多纷繁复杂的社会身份与身份认同的运动和异延中迷失方向,“我”与身份也注定会相互纠缠而成为解不开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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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794(2016)03-0089-06

收稿日期:2016-02-20

基金项目: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帕特·巴克尔小说创伤记忆主题研究”(2015SJB520);2013年度江苏省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英国当代历史改写小说政治建构研究”(CXLX13_783)

作者简介:朱彦(1977— ),女,江苏徐州人,讲师、博士生,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英国现当代小说。

Parasitism of Identity and Cultural Identification in The Autograph Man

ZHU 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215006,China)

Abstract:Zadie Smith's novel The Autograph Man focuses on the identity predicament of the second-generation immigrants in northern London,represented by Alex-Li Tandem.The exile in biological,ethnical,psychological and cultural state forces Alex to exist parasitically as an autograph man,trying to heal the split identity and restore an integrated self through religions and national cultures.However,neither the spiritual pilgrimage of Jewish Kabbalah nor Zen Buddhism can provide a specified way to reintegrate the fragmented self and world.In the modern world with increasing slipperiness of racial,ethnic and religious boundaries,identity's being permeable and dynamic and its state in exile may be just characteristics of modernity.

Key words:Zadie Smith;The Autograph Man;diaspora;cultural identification;moder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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