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贵荣
从孔子文艺批评看中华文化自信
■文/尚贵荣
孔子是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同时也是杰出的文学与音乐评论家。他的文学、音乐批评对后世的文学与音乐创作产生了深远而积极的影响,有些观点至今仍然散发着鲜活的生命力,体现了中华文化的魅力和自信。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和《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中,对文艺评论的作用和地位问题给予高度重视,认为文艺批评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这既为文艺评论工作定位,同时也对文艺评论工作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
本文试图对中华文化先贤孔子的文艺批评主张作一个概要性介绍,并加以个人的理解阐释,期望能够对当前的文艺批评有一些启发和借鉴,使我们的文艺批评真正发挥“引领”和“引导”的作用。孔子的文艺批评论述主要散布在《论语》《礼记》《孔子家语》《大学》《中庸》《孝经》等典籍中,而以《论语》为最。
《论语》是孔子逝世后由其弟子所辑——记录孔子与弟子言行的一部重要典籍,属“四书”之首。《论语》内容广博,人生社会、治国理政、君子小人、学习教育、饮食礼仪、典章文物、仁义道德皆有涉猎,是儒学的源头,是中华民族最为宝贵的精神文化资源。其重要性在孔子逝世后的二千五百年中被不断强化。
《论语》还记载了大量孔子及其弟子关于文学、音乐以及绘画的论述,是中国文艺批评的先声。
孔子的文学批评,主要针对的是诗,也即《诗经》中的诗。因为在孔子之前以及他所处的春秋末期,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只有诗而没有其他。在孔子之前的漫长时间里,诗歌已经很广泛地存在着,据说有三千首之多,许多优秀篇章被各国各地区的音乐机构配乐在宫廷礼仪、社交、婚丧和祭祀活动中使用。孔子敏锐而深刻地认识到了除“礼乐”之外,诗还有教化人心、移风易俗的作用,所以在教育他的弟子的时候,诗成为弟子们必修的功课之首。子谓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阳货篇》)《周南》《召南》是《诗经》“国风”中的两个部分。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孔鲤的字。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不读《周南》《召南》,不读诗,就像面对一堵巨大的墙壁(墙壁另一面的世界与事物你无法看见)。还有一次,孔鲤从孔子的书室经过,孔子问:学诗了吗?孔鲤说还没有。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没有学习诗,那你就不要随便说话)。孔鲤退下去赶紧开始读诗。过几天,孔鲤又见到孔子,孔子问:学礼了吗?孔鲤说还没有呢。孔子说:不学礼,无以立(不学礼的话,那你就没有资格做人处世,“礼”指《周礼》)。孔鲤退下去赶紧开始读礼。
孔子文学批评最为宝贵之处在于,在认识到文学(包括音乐、绘画)的教化作用之后,他能自觉地、有意识地从文学中总结提炼其有益于社会、人生以及创作本质的东西。稍早于孔子的《尚书·尧典》中的“诗言志,歌咏言”,是我国最早的文学艺术批评,但它仅停留在对文艺现象的客观表述上,并未进入自觉。孔子文学批评最有代表性的主张是他的“兴观群怨”。“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华篇》)。弟子们,为什么不好好读诗呢?诗,可以比兴,可以观察,可以群居切磋,可以讽怨时政。在家可以服侍孝敬父母,在朝廷可以辅佐君王。同时对于认识自然(鸟兽草木)也是大有裨益的。“兴观群怨”更具体的理解是:兴,指的是文学的创作方法,引譬连类,抒发情志,也即《诗经》“六义”中“赋比兴”的“兴”;观,指的是通过读“诗”,可以提高人的观察识别能力,观风俗,考得失,辨真伪;群,指的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可以教化凝聚人心,群居切磋,使人心向上向善向美;怨,指的是诗人通过诗歌作品发表自己的社会政治见解,以诗为器,讽怨时政风俗。兴观群怨,不仅是中国古代第一个具有自觉意识的批评主张,也是中国历史上文学创作的第一个命题。它的重要性在于,连续不断地影响了中国二千五百年的文学创作实践,时至今日,依然焕发着光辉。
孔子敏锐而深刻地认识到了除“礼乐”之外,诗还有教化人心、移风易俗的作用,所以在教育他的弟子的时候,诗成为弟子们必修的功课之首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泰伯篇》)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述而篇》)
这是孔子关于音乐的两则论述。《韶》是上古舜时期的音乐名称,主要为宫廷之用。《武》是周朝武王时期的音乐名称,也是宫廷音乐。《韶》乐的产生至孔子相距一千五百多年,孔子听到的《韶》是否真正的舜时的原创,不得而知。孔子所处的时代,经历春秋五霸争权夺利之后,周王朝已经衰微,纷争局面不仅没有结束,而且即将进入更加混乱的战国时代,礼崩乐坏,世道衰微,人心沦丧。孔子想用他的学说思想改造世道人心和乱世危局,但经过一生的努力,才发现收效甚微。所以他特别向往夏商周三代以及更早的尧舜时代的淳厚简朴礼乐文章齐备的社会风尚。《论语》中孔子对这些个时代倾情赞美崇敬的言辞甚多。“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篇》)“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泰伯篇》)“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篇》)“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卫灵公篇》)所以当他听到《韶》乐时,内心的激动是可以想见的。他用“尽善尽美”来加以形容,同时他又十分感叹和惊异:没有想到音乐具有如此巨大的(打动人心的)力量。“美”指音乐的旋律,“善”指音乐的内容。尽善尽美,旋律与内容完美结合,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孔子为什么说《武》乐“尽美”而“未尽善”呢?说明孔子从这个音乐中听到了不和谐。因为周武王刚刚动用巨大武力消灭了商朝,周王朝初建,音乐之中难免不流露出好大喜功、耀武扬威的意味来。
《论语》中涉及音乐的篇章还有如“放郑声,远佞人”(《卫灵公篇》),“恶郑声之乱雅乐”(《阳货篇》),“乐则韶舞(《卫灵公篇》)”,“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子罕》),“师挚之史,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泰伯篇》)。”
“郑声”指当时郑国的音乐。孔子认为其淫滥不庄,如果任其流行,可能对以《韶》《武》等为代表的雅乐造成损害,所以厌恶它,并明确表示应该远离之。放,放逐摒弃的意思。孔子周游列国,传播他的学说思想,历尽艰辛,六十八岁返回故乡鲁国后,主要精力用在了整理编辑诗(《诗经》)书(《尚书》),同时整理音乐,所以说“雅颂各得其所”。雅颂首先指音乐形式,比如《韶》《武》《大章》《咸池》《夏》等代表尧舜和三代的正声雅调,这些音乐用于宫廷礼仪和祭祀活动。同时它也指《诗经》“风雅颂”中的“雅颂”,所以也是一种诗歌形式。那个时候诗歌和音乐是结合在一起的,诗歌是内容,音乐是形式,等同于今天的词和曲。“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正好是一个注解。师挚是鲁国的乐师,挚为其名。《关雎》是《诗经》首篇。“始”指音乐的开头,头一个乐章,“乱”指结尾,最后一个乐章。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篇》)。
《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篇》)。
以上两则,是孔子对于《诗经》作品的具体评价。
经过二千多年历代研究者研究认定,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是经过孔子整理删选而确定下来的,收诗三百零五篇,统称“诗三百”。当时只称“诗”而不加“经”字。“诗经”之说,是在宋代时才提出来的。“思无邪”,指《诗经》作品无邪思杂念,思想、情志都是健康的、积极的、美好的,于教化人心有益。这也是孔子删选评价诗的一个基本标准。据说当时流传于各国的诗作品不少于三千篇,孔子选择其十分之一以广流传,说明其余十分之九皆不符合要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公子好逑。《关雎》为《诗经》首篇,中国诗歌的爱情诗之祖,历来为后世所传诵。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淫”指“泛滥”“放纵”讲。孔子认为它在爱情的描写表述上快乐、美好而有节制。也就可以印证,被舍弃的那些诗中,尤其是爱情诗,情感、思维的表达上或许放纵淫(不作“淫佚”解)滥,不符合教化人心、移风易俗的标准。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篇》)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音廓)犹犬羊之鞟。”(《颜渊篇》)
这是两则关于君子修养的论述。前一则为孔子的言论,后一则是孔子学生子贡的言论,讲的是君子的言行举止与思想、精神应该相统一,所谓表里如一,二者不可割裂。质,本质,内容,内在。文,文采气质,形式,表面。史,文辞泛滥。鞟,去毛的兽皮。这两则言论虽然针对君子而言,如果引申开去,又特别适用于文学艺术创作。任何一种文艺创作,都存在形式和内容的问题。从孔子和子贡的主张来看,形式和内容是不可分割的,其重要性相等同,重此轻彼,都不合适。这个主张对文艺创作很有启发意义,它明确了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比如文学,文字是形式,思想情感是内容,二者互为依存,不可分割。其他艺术形式也是如此。“驷不及舌”,后来成为成语,意思是,言语的速度(包括它所造成的后果)四匹快马也追赶不上。所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是后人在这个成语的基础上的一个更明了通俗的表述。孔子在教育他的学生的时候,一再强调“慎言”,“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终身为善,一言败之”。
绘事后素(《八佾篇》)。
辞达而已矣(《季氏篇》)。
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篇》)。
孔子关于文艺批评的论述和文艺主张,是孔子和他的学生们在讨论人生、社会、仁、礼、乐、教育、君子小人以及治国理政这些重大问题时提出来的。但这些论述和主张,不仅对我们今天的文艺批评和文艺创作有益,对我们今天大力倡导中国梦的实现、和谐社会的建设、民族的复兴皆有重大启示意义
“绘事后素”是孔子关于绘画的评论。《论语》涉及绘画的评论仅此一条,是他和他的学生子夏讨论诗的时候提出来的。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分”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绘事后素。子夏所引为《诗经·硕人》中的句子。《硕人》是《诗经》名篇,描写卫庄公夫人庄姜的美德。“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此为开首二句。全诗四节,第二节专写庄姜之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通篇以昆虫和植物来比喻女子的美貌。尤其“凝脂”、“瓠犀”、“蛾眉”之比,形象贴切,被后世广为沿用。三句诗的意思是:硕人的笑容之所以美丽动人,双眸顾盼生姿,是因为她的脸上施以浅素的化妆颜料衬托的结果。孔子受这三句诗的启发,立刻联想到绘画使用的方法,所以不假思索作了以上回答。意思是,绘画的基本方法是这样的,先着色彩鲜明的颜色,最后用白色勾勒或渲染(这样的画,比先着白色后涂五彩的方法更好)。孔子为什么要这样评价绘画呢?因为素是白色,五色(青赤黄白黑)之一。五色是古人认定的正色,其他颜色属间色杂色。另有一点说明,现在的《诗经》中,“巧笑美目”两句之后,并无“素以为绚兮”一句,研究者认为子夏可能另有所本或者是一句逸诗。
《论语》中孔子关于文辞表达的记录就一条:辞达而已矣。文辞,足以表达意思就可以了(不必富丽铺陈)。观《论语》,其简约朴素风格,就完全符合“达意”标准。《礼记》中记录了孔子为文的另一个主张:情欲信,辞欲巧。说得很好,可与此条互为补充。
“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是子夏的言论,说出君子为文的本质所在。我们今天常说的“以文会友”,出处就在这里。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篇》)
这是《论语》中孔子关于诗礼乐教化人心并使人生社会臻于完善完美的一个总结性表述。孔子之前的中国古代社会是没有宗教的,约束规范社会行为的规则除法律之外,主要是鬼神以及后出的礼乐。到孔子之时,鬼神礼乐之外,又特别增加了诗。“鬼神之为德也,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无所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这是《礼记》中孔子关于鬼神的一段言论。鬼神是看不见的,但又无处不在,且具有强大的力量。这是古人惧怕它所以不断祭祀它的原因。在当时,鬼神的威慑作用是非常强大的,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行事之时,想到鬼神,总是心有忌惮,不敢妄为胡来。孔子也畏惧鬼神,他的基本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在孔子看来,既然鬼神具有如此强大的震慑统制人心的力量,那就让它存在好了,对于规范社会人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鬼神虽然强大,但看不见,摸不着,又难以体察把握,无法具体施行。一种超自然的不可知的力量,难免不会给人带来灾害。所以孔子意识到,光有鬼神的统制是不行的,还需要有更明确更具体的工具来教化统摄人心,这就是礼乐。后来又加上了诗。在《礼记》中,孔子对“礼乐”进行了详细深入的论述,对于礼乐引导世道人心走向健全完美加以完全肯定。“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二者相辅相成,共同发挥作用。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个人认识自然、社会、人生,首先从读诗(诗教)开始,诗引导他成长进步。孔子特别重视“诗教”在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在《礼记》中他这样表述:温柔敦厚,诗之教也。礼则引导他的言行举止合乎人伦规范,一个人知礼懂礼并且以礼来言语行事,就可以立足社会,开启他的真正的人生了。乐的作用在于它可以调养人的性情,滋润人的心灵,可使人耳聪目明,血气平和。所以孔子又补充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孝经》)。孔子以为,礼主外在行为,而乐主内心。每一个人的内心完善了,社会就可以和谐,达到“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的效果。诗礼乐三者层次有别,作用各不相同,但又互为依托,相互促进,是推动社会和谐、天下安宁不可或缺的工具。
孔子关于文艺批评的论述和文艺主张,是孔子和他的学生们在讨论人生、社会、仁、礼、乐、教育、君子小人以及治国理政这些重大问题时提出来的。但这些论述和主张,不仅对我们今天的文艺批评和文艺创作有益,对我们今天大力倡导中国梦的实现、和谐社会的建设、民族的复兴皆有重大启示意义。
(作者系内蒙古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