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霞
(贵州师范大学社会与科学处,贵州贵阳,550001;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福建厦门,361005)
《楚辞》之崇香及先秦香文化
李其霞
(贵州师范大学社会与科学处,贵州贵阳,550001;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福建厦门,361005)
《楚辞》①本文所据《楚辞》,以中华书局2006年9月出版的《楚辞补注》本为准。富有浓郁的崇香情结,诗作者喜欢提到佩香、饰香、赠香,且十分依恋和推崇芳香的植物,以香为诗,以香喻美好形象、气味等。从《楚辞》可见,人们对香木香草不仅取之用之,且歌之咏之,托之寓之。《楚辞》如此痴迷于芳花香木,其原因是背后有一个崇香、爱香,以香为美的香文化土壤。而现代考古之地下出土文物以具体形象为我们展示了先秦时代香文化美而庄严的背景和历程。
《楚辞》;香;香文化;香草香木
(一)《楚辞》浓郁的崇香情结
《楚辞》喜欢提到佩香、饰香、赠香,以此表达叹美、思慕等情怀。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离骚》)
揭车,香草名。又名珍珠菜。《本草纲目》(以下简称《本草》)言其可“去臭及虫鱼蛀蠹。”植物体有香味,楚人用来熏衣防臭及防蠹虫,也可以带在身上辟邪气。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九歌·湘君》)
杜若,香草名。多年生草本植物。叶针形,味辛有香味。《本草》:“楚地山中时有之”因杜若全株有香味,故楚人常随身佩戴。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九歌·湘夫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九歌·山鬼》)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九歌·湘君》)
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离骚》)
薜荔,香草。又名木莲。据《山海经·西山经》载,上古时即作药用。薜荔叶厚实,蔓状丛生,常覆盖于岩石之上,有如织网,故《湘夫人》有“罔薜荔兮为幄”之句。薜荔生长于旱地之上,故《九叹·惜贤》云“搴薜荔于山野兮”,《山鬼》以“被薜荔兮带女罗”描述山鬼之装束。而《湘君》则以“采薜荔兮水中”喻会见湘君之不可能。《离骚》:“贯薜荔之落蕊。”串缀香草以为妆饰。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离骚》)
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文缘波些。(《招魂》)
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蹇裳而濡足。(《九章·思美人》
芙蓉,荷花。王逸注:“芙蓉,莲华也。”洪兴祖《楚辞补注》(以下简称《补注》):“《尔雅》曰:荷,芙蕖。注云:别名芙蓉。《本草》云:其叶名荷,其华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芰荷,叶也,故以为衣。芙蓉,华也,故以为裳。”[1]17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九歌·湘君》)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九歌·少司命》)
蕙,香草名。又名菌。今名九层塔、熏草。全植株芳香,能去恶臭,古人佩戴或作香料焚以避疫。蕙绸,用蕙草做的帐子。“绸”为“帱”之借字,床帐。指以蕙兰香草织为帷帐。蕙带,以蕙草为衣带。蕙纕,蕙草编成的衣带。王逸注:“纕,佩戴也。”《楚辞》喜披香、戴香、爱香并以香赠佳人。
(二)《楚辞》十分依恋及推崇芳香植物
《楚辞》遣词造句基本上离不开芳花香木,以香为诗,以香喻美好之形象、气味等。《楚辞》中随处可见以桂、兰、蕙、辛夷等香花香木之句。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九歌·湘夫人》)
饮菌若之朝露兮,构桂木而为室。(《七柬·自悲》)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九歌·东君》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九歌·东皇太一》
桂水兮潺湲,扬流兮洋洋。(《九怀·匡机》)
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九歌·湘君》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九歌·大司命》)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九歌·湘君》)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九歌·山鬼》)
《楚辞》中常以“桂”行文,取其芬芳美好寓意。桂,木名。木犀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秋季开花,花簇生于叶腋,黄色或白色,极芳香,为珍贵的观赏植物。桂栋,桂木做的梁栋。多形容华丽的房屋;桂浆,用桂花酿制的淡酒;桂酒,用玉桂浸制的美酒。泛指美酒。王逸注:“桂酒,切桂置酒中也。言己拱待弥敬,乃以蕙草蒸肴,芳兰为籍,进桂酒椒浆,以备五味也。”《文选》五臣注:“蕙、兰、椒、桂,皆取芬芳。”浆者,《周礼》四饮之一。[1]56此又以椒渍其中也,四者皆取其芬芳以飨神。桂水,漂着桂花的水流。王逸注:“芳流衍溢,周四境也。”[1]269桂棹,桂木做的划船工具。《文选》五臣注:“桂兰,取其香云也。”[1]62结桂枝,折桂树枝,意谓寄情于桂枝。曹丕《秋胡行》:“俯折兰英,抑结桂枝,佳人不在,结之何为?”桂舟,王逸注:“犹乘桂木之船,沛然而行,常香净也。”[1]60桂旗,王逸注:“言山鬼出入,乘赤豹,从文狸,结桂与辛夷以为车旗,言其香洁也。”[1]79辛夷木做的车,桂花枝结的旗,皆取其香,喻其美好也。
“兰”,在《楚辞》中出现频率很高。兰,兰草、木兰。兰草叶茎皆香,秋末开淡紫色小花,香气甚浓,故曰“秋兰”。引申为芳香。常用作称美之辞。木兰,一种香木。《本草》曰:“木兰枝叶俱疏,其花内白外紫,亦有四季开者。深山生者尤大,可以为舟。”在古代只有道德高尚的君子才有资格佩兰持兰,故《楚辞》以兰为诗,比香喻美。《招魂》:“兰芳假些。”兰芳,比喻词藻华美,犹如兰蕙之芳。《离骚》:“步余马于兰皋兮。”兰皋,生有兰草的泽畔高地。王逸注:“泽曲曰皋。”兰膏,加入兰草炼制的有香气的脂膏。
(三)《楚辞》以香喻贤、德、善、忠等美好品质
更为普遍的是,芳花香草在《楚辞》中还多用来比德喻贤、忠心善良等美好品质,以表达对对方的赞美或钦佩之意。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九歌·山鬼》)
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九章·思美人》)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九章·思美人》)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歌·湘夫人》)
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九章·惜诵》)
《楚辞》常以“芳”啜词连句,以比拟诗作者及所颂之人的秉性馨雅高洁。芳,芳香的气味。《说文·艸部》:“芳,芳香也。从草方声。”段玉裁注:“香草当作草香。”[2]7《2离骚》:“苟余情其信芳。”芳草,香木或其他芳香之物。《离骚》:“苟得列乎众芳。”比喻有贤德的人;懿德美誉。《离骚》:“固众芳之所在。”王逸注:“众芳,喻群贤。”芳草,香草,在屈赋为喻词。比喻在朝之贤人胄子之属。《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王逸注:“以言往日明智之士。”[1]40
“芳杜若”,芳香的杜若。王逸注:“犹取杜若以为芬芳。”[1]81“芳茝”,芳草名。王逸注:“采取香草,用饰己也。”[1]148取其香,言其馨洁。“芳椒”,植物名。椒实多而香,故名“芳椒”,古人用之和泥以涂壁,谓取其温暖芳香。以荪、椒等香草装饰自己的房屋,以寓其性之洁,其居之香雅。“糗芳”,芳香的干粮。王逸注:“糗,糒也。言己乃种江离,莳香菊,采之为粮以供春日之食也。”洪兴祖《补注》:“糗,干饭屑也。江离与菊以为糗糒,取其芳香也。”[1]127喻其性之洁雅。“梼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惜诵》)王逸注:“言自己虽被放逐,而弃居于山泽,犹重糳兰蕙,和糅终芳以为粮。食饮有节,修善不倦也。”与糗芳同理。[1]127“芳馨”,芳香的花草。
又如,“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离骚》)芳芷,香草名。芳香的白芷。芷,即白芷。王逸注:“杜衡,芳芷,皆芳草也。”屈赋为喻词,比喻美德或高尚的志向。王逸注:“言己积累众善,以自洁饰,芬香益畅,德行弥盛也。”[1]10《九叹·怨思》:“淹芳芷于腐井兮。”《九叹·逢纷》:“怀兰蕙与蘅芷兮,行中野而散之。”王逸注:“言己怀,忠信之德,执芬香之志,远行中野,散而弃之,伤不见用也。”[1]283《楚辞》中常以之与芷、兰、蕙等香草并称,用以象征美德或君子。
从《楚辞》可见,人们对香木香草不仅取之用之,而且歌之咏之,托之寓之,喻君子,喻美人,寄情思,言志节。如此普遍地、不约而同地提到芳花香木,其背后肯定有一个崇香爱香、以香为美的审美文化土壤。而考古之地下出土文物以具体形象为我们展示了这个背景,并展示了从新石器时代至殷周的先秦时代香文化美而庄严的历程。
(一)远古的香烟
传统文化的许多部类都可以追溯至先秦,香的历史则更为久远,可以一直追溯到殷商以至遥远的先夏时期,新石器时代晚期。
考古资料显示,距今6000多年之前,人们已经用燃烧的柴木(一般是带有香味的植物)与其他祭品祭祀天地诸神,常称为“燎祭”。在中国的古代,燎祭是一种重要的祭祀仪法,燎祭的主要方法是燔柴致祭,早期所用物品大致分为柴薪(香草香木)、牲畜、玉石、谷物等。“燎”字甲骨文为“”,篆文变作“”象木材交积之形,旁加小点象火焰上腾之状,下或从火,会燔柴而祭之意。”[3]111《0尚书·尧典》:“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4]焚柴升烟,以气闻达,告祭天地。《尚书·洛诰》郑玄注:“禋,芬芳之祭也。”又郑玄注《周礼》:“禋之言烟,周人尚臭,烟气之臭闻者也。”[5]燃烧香木香草使之产生芬芳之气,并上达于天,以香气享神,这是后世祭祀用香之先声。
湖南省澧县的城头山古城遗址祭祀区发现规模宏大的祭坛,祭坛遗迹坑内发现有满坑的草木灰,距今6000年。[6]崧泽遗址1996年第五次发掘,发现一处燎祭遗迹,已经形如祭坛。红烧土与草灰、黄土反复叠压,应是固定在一地进行多次燎祭的遗迹。[7]上海福泉山发现良诸文化晚期大土坑1个。坑内充满乌黑的草灰,可能为祭祀坑。[8]由于植物遗存多为残灰,不易识别,燎祭所用之植物尚待考察,应是选用一些品质较好、含有芳香气味的树木、灌木或者草本植物等。
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之“女神庙”,在其不远处发现祭祀灰坑。[9]而在福泉山遗址第三次发掘的各层良诸文化遗存中,都发现了成堆的大块红烧土堆积……曾有火烧的仪式……可能是良诸文化时期的一种祭祀方式。[10]对于“祭祀坑”,以及坑内的草灰是祭天遗物。葛治功认为,按“古制,郊天须柴燎告天,露天而祭,坛而不屋”。据此,又可推断“红烧土”有可能是“柴燎告天”后的残迹。[11]
筑坛祭天,这是史前普遍存在的祭祀习俗。《礼记·祭法》:“燔柴于泰坛,祭天也。”孔颖达疏:“燔柴于泰坛者,谓积薪于坛上,而取玉及牲置柴上燔之,使气达于天也”。[12]“燔柴”之祭,乃古代最简单的燎祭方式,也是远古用香之雏形。
(二)千年飘香的熏炉
随着考古发现表明,早在新石器时代及远古时期,先民们已经开始使用熏炉。
牛河梁红山文化晚期遗址曾出土一件之字纹灰陶豆形器盖。该器盖,细泥红陶质。形制似一倒置的豆、镂孔。造型玲珑,制作精工,推测为祭祀用器。[9]器盖发现于祭祀区,推测为原始之镂孔熏炉盖,距今5000多年。
淮阴高庄墓,是一座先秦时期的战国墓。出土铜盖原始瓷熏炉一件。[13]而1995年3月,在凤翔县“雍城遗址”西部,发现战国凤鸟衔环铜熏炉一件。[14]另外,1966年上海青浦县寺前村遗址出土一件黑衣灰陶器,这是新石器时代陶器中罕见的透雕工艺品,距今约4950年。[15]
1973年江苏吴县草鞋山遗址出土一件泥质雕花镂孔四足灰陶兽形器,也属于崧泽文化期。[16]虽然没有足够的材料证明其为远古早期“熏炉”,但是其外形与熏炉确实非常相似。还有就是山东潍坊姚官庄龙山文化遗址曾出土一件疑似远古熏炉的蒙古包灰陶质器物(距今4000多年)。上海青浦福泉山良渚文化遗址曾出土一件疑似远古熏炉的竹节纹灰陶器之物;河南鹿邑曾出土战国鸟擎博山炉。[17]
从这些熏炉的品级、地域分散等特点来看,先秦熏香的实际流行程度远远超过文献记载的情况。
有这样源远流长的崇香文化为背景,《楚辞》中大量以香为喻,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楚辞》中的植物多达一百多种,若以植物体全部或花、果部分具有特殊香气的香草或是植物体至少某些部位有香气的香木来界定《楚辞》中的香草香木,共计34种。其中香草22种,分别是:江离(芎藭)、白芷、泽兰、蕙(九层塔)、茹(柴胡)、留夷(芍药)、揭车(珍珠菜)、杜衡、菊、杜若(高良姜)、胡(大蒜)、绳(蛇床)、荪(菖蒲)、苹(田字草)、蘘荷、石兰(石斛)、枲(大麻)、三秀(灵芝)、藳本、芭(芭蕉)、射干及撚支(红花)等,均为一年至多年生草本。香木有12种为:木兰、椒(花椒)、桂(肉桂)、薜荔、榝(食茱萸)、橘、柚、桢(女真)、甘棠(杜梨)、竹及柏等,有些为木质藤本,有些则为灌木及乔木。[18]以《太平御览》收录香部为例,先秦时期典籍所引的香,主要品类有:麝、鬱金、兰香、蘪芜、蕙草、藒车、杜衡、白芷、荃香、熏香、芸香等11种。[19]。除了麝香之外,其余草本植物香,《楚辞》几乎全部囊括在内。
人们对芳花香木的喜爱是一种自然的本性,芬芳美好的气味,人鼻所乐之。香,它邀天集灵,祀先供圣,是敬天畏人的体现,又是礼的表述;是颐养性情、启迪才思的妙物,又是祛疫辟秽、安神正魄的良药。从远古的香烟中,我们能感受到先古们祭祀前“浴兰汤兮沐芳。”之庄重;歌巫“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之神秘;屈子“北饮兮飞泉,南采兮芝英。”之浪漫,而湘君沿着“桂水兮潺湲,扬流兮洋洋。”从历史的长河中飘香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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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楚辞与贵州少数民族文化与文学之比较研究”(JD2014068)
李其霞(1978-),女,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文化及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