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榆皮面饺子

2016-03-21 22:15房宽杰
幸福家庭 2016年2期
关键词:王婶大壮玉米面

房宽杰

他十一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弟弟六岁,妹妹刚刚三岁,那是1959年,三年困难时期的头一年。

父亲一走,家就塌了半边天。粮食紧缺,家里没有壮劳力,粮食更是少得可怜。他退了学跟着母亲下地干活,小大人一样照看弟弟妹妹。刚开始,每顿还能吃上一个玉米面窝头,到后来,家里就真的揭不开锅了。

弟弟妹妹饿得直哭,没多久,妹妹的小胳膊小腿,就“胖”了起来。欢蹦乱跳的妹妹,在床上—躺就是半天。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营养不良导致的浮肿,得给孩子做点好吃的。可那年月,能有点吃的,已是不易,哪里有好吃的呢?母亲抱着妹妹愁眉不展。

第二天,他不声不响地上了山,上上下下爬了好几棵树,胳膊划破了,终于摸到五个鸟蛋。他高兴地回家,小心翼翼地把鸟蛋放在粗瓷碗里,母亲看看碗里的鸟蛋,再看看他满头的汗水和胳膊上的伤,忽然抄起门后的笤帚,朝他打去: “谁让你去爬树的!摔下来咋办?还让不让我活了啊?”母亲边打边哭,他不躲闪,只是委屈地低着头。

晚上,母亲把五个鸟蛋放在清水里煮熟,给妹妹剥好三个,剩下两个,一个给弟弟,一个递给他。弟弟接过去,剥开蛋壳,一口便吞进嘴里。他轻轻地剥开蛋壳,白嫩嫩的蛋清,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抬头,弟弟妹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咽了一口唾沫,把鸟蛋慢慢掰开,一半给妹妹,另一半给弟弟。母亲看了,转过头,开始抹眼泪。

母亲拉着他问: “还疼吗?”他摇了摇头。 “大壮,娘不该打你。”母亲说着,眼里的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

母亲想尽了办法我吃的,上山挖野菜、捉蚂蚱、剥榆树皮……可妹妹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

村头的王婶来找母亲,带来几片地瓜干和一把玉米面。母亲把地瓜干放进水里,再掺上玉米面熬成汤,一缕久违的粮食的香味飘在小院里。母亲给他和弟弟妹妹一人一碗,只留了半碗给自己。他问:“娘,王婶为啥给咱地瓜干和玉米面啊?”母亲停了半晌说: “别问了,喝吧。”他有些疑惑,可诱人的地瓜汤让他顾不得再想。

王婶又来找过母亲几回。那段时间,家里经常可以喝到地瓜汤。 “胖乎乎”的妹妹似乎也瘦了些。王婶和母亲关在屋里说话,王婶临走时说: “你好好想想。”母亲没说话,脸上愁云密布。

那天,母亲变戏法般,拿出一些玉米面要包饺子吃。这可把三个孩子高兴坏了,要知道饺子可是过年才能吃得上的好东西。母亲将玉米面里掺上榆皮面,榆皮面是他和母亲一起剥了榆树皮,在石碾上压碎,再用细箩筛出来的。玉米面没有黏性,只有掺上黏性大的榆皮面,才能擀成饺子皮。

饺子出锅,一共二十个。母亲给弟弟妹妹一人六个,给他八个,他懂事地给妹妹两个,母亲不让,他又把两个饺子给母亲,母亲还是不让。那段时间,每次吃东西母亲都会多分一些给他,理由是他要下地干话。

他吃了整整八个饺子,吃到最后一个时,他细细地咀嚼着,久久不肯咽下去。饺子是野菜馅的,没有一点油水,可他却觉得那饺子的香味,从口腔蔓延到胃里,再渗进骨头里。那是父亲去世后,他吃得最饱也是最好的一次。

母亲看着他吃完八个饺子,眼里的泪又汹涌而出。母亲摸着他的脸说:“大壮,别怨娘,娘没本事,让你们挨饿,可我是真没法子。你是老大,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母亲没往下说,脸上的表情痛苦而凄楚。他安慰母亲说:“娘,别哭了,等我长大能挣工分了,咱们就不会挨饿了。”

那天晚上,他睡得特别沉,梦里,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饺子,每人一大碗,咬一口全是肉。

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他舍不得那个梦,闭上眼慢慢回味着。屋里出奇的安静,他奇怪,娘怎么没叫醒他下地干活呢?弟弟妹妹也不见了,他匆忙出门去找。王婶告诉他,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改嫁走了,那是百里外每顿都能吃上地瓜干的村子。

“大壮,你妹妹眼看就要饿死了,那户人家只让带两个孩子,多了养活不了。你娘怕你受不了,半夜里走的,给你留了一坛玉米面,等你吃完了玉米面,你娘就来接你。”王婶的话,让他觉得慌惚,他疯了般沿着村头的小路去追,可哪里还追得上呢。

天黑时,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小院。抱着母亲留下的那坛玉米面,从天黑哭到了天明。他从没想过母亲会不要他,母亲怎会不要他呢?他那么懂事,那么听话,可母亲真的不要他了,母亲用一顿奢侈的饺子把他抛弃了。

他靠着那坛玉米面度日,坛子空了,母亲却没来接他。他离开家乡,去找那个盛产地瓜的村子。

他一路流浪乞讨,一路打听,找过许多有地瓜的村子,却始终没找到母亲。

那次,已经饿了两天的他摇晃着躲进一间破屋避雨。破屋里还有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也是要饭的。女人把讨来的窝头掰开,分给三个孩子,手心里只剩一点碎屑,女人捏起碎屑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他靠在墙角呆呆地看着,脸上的泪,如漫天的雨,怎么也停不了。

此后,他再也没寻找母亲。母亲如果要他,即使讨饭也会带着他,可母亲抛下了他,他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十三岁那年,他饿晕在路上,被好心的木匠救起。木匠见他可怜,又看他勤快机灵,就收他当了徒弟。

再后来,他凭着一手出色的木匠活,成了家具厂的工人。他娶妻生子,在异乡扎根落户,那段苦难的岁月,渐渐在记忆里尘封。

光阴漫漫,退休后的他在家养鱼养花,照看孙子,日子过得平淡安稳。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对粮食特别珍惜,他不挑食,什么都吃,却唯独不吃饺子,无论什么馅的。每次看到饺子,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八个榆皮面的饺子,曾经渗进骨子里的香味,如今变成了岁月深处的疼与伤。

这时,弟弟找到了他。久别重逢,他没有喜极而泣,提及往事,他的心里全是苦楚与疼痛。他想起一个人坐在小院里的恐惧和无助,想起露宿街头时的凄风苦雨,还想起雨夜里那滂沱的泪……那些本已尘封的疼痛,随着弟弟的到来,像汹涌的潮水般又一次将他淹没。

弟弟希望他能去看看母亲,他只低声回了一句: “我十一岁那年,就没有家,也没有娘了。”弟弟含泪失望而归,他愣房地坐着,心里有说不出的虚空。他喃喃自语着:“既然不要了,还来找什么呢?”

弟弟第二次来,录了一段视频给他看,视频中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躺着腰反复揉着面,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母亲。忽然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大壮,你在哪里?娘想你,大壮,娘对不起你……”母亲的哭声悲痛而凄楚,布满皱褶的脸上满是泪水和面粉。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怨与恨轰然倒塌,猝不及防的泪,滚滚而落。

弟弟告诉他,母亲改嫁的男人有两个孩子,日子也难熬,但每顿勉强能喝上点地瓜汤。男人见母亲整日惦念着他,就同意母亲来接他。可母亲回村时,他已经离开了。从此,他成了母亲最大的牵挂。

后来,母亲患了老年痴呆,清醒时,就到处托人找他,糊涂时,就一遍遍和面给他包饺子。母亲忘记了许多人和事,只记得他,只记得给他包饺子。弟弟看不下去,把面粉藏起来,母亲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只好由着母亲。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苦的人,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却从没想到,在痛苦中挣扎的还有母亲。

他去看母亲,五十年光阴,只怕母亲已认不出他。

当他哽咽地喊: “娘,我回来了!”母亲先是一愣,继而抱住他失声痛哭。母亲一遍遍重复着: “大壮,娘天天盼啊等啊,总算见到你了……”母亲怎会不认识他呢,母亲还记得他胳膊上的伤疤,还记得分别那晚他吃了八个榆皮面饺子,这些烙印在生命里的点滴,母亲都一一记得。已是花甲之年的他,哭得像个孩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桌,母亲把他面前的碗里堆成了山。饺子的香味与岁月里曾经的滋味一一串联,缭绕,他知道,他又找回了那曾经渗进骨子里的香味,那是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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