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一不小心就老了”——这句话若出自二十五岁姑娘之口,自是文青式调侃或幽默;而若出自我这样的男人嘴巴,势必被说成矫情。不过另一方面,这也是我此刻切切实实的困惑和感受。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小心也罢不小心也罢,都要把人冲到“老”这个车站。不管你多么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亦无论你何等千娇百媚闭月羞花, “老”都是你必须“到此一游”的站。
我现在就到了这一站。下了车我面对分明写着“老”字的站牌发愣。举目四顾,有咔喳喳甩着红绸扇跳“大妈舞”的,有“抱虎归山”打太极拳的,有坐在马扎上哼着“文革”小调钓鱼的,有歪在树下石凳上闭目养神的,与此前各站风景迥然有别——我将留在这里,留在“老”的现场!
可我怎么就老了呢?昨晚吃的什么固然时常想不起来,但看书看到第几页大体不会记错。偶尔遭遇的日语生单词也休想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日语那玩艺儿还能算外语吗?论体力,再爬泰山快到山顶时怕是要举步维艰,但一般坡岭沟坎仍可如履平地。比我年纪大得多的钟南山院士前不久在“南国书香节”上说他现在看见漂亮女孩仍会为之心动。我也心动——为谁心动绝非院士特权——心动即活力的证明。
不过细想之下,老的证明也并非没有。例如,当年看女性,眼神如狼似虎地几乎全部扑向漂亮的形体。而今,除了漂亮,还会留意气质;吟诗,当年更喜欢“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而今,则更欣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诵词,当年更中意“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而今更醉心于“陌上花开,应缓缓归矣”;读文章,当年对繁复华丽的排比句情有独钟,而今则对日常性语词渗出的韵味别有心会;看景,当年更为旭日东升霞光万丈的壮观激情澎湃,而今则为山坡狗尾草丛那一抹夕晖低回留连;还有,当年更对山那边未知的远方浮想联翩,而今则对山这边爬满牵牛花的竹篱农舍依依不舍……
如此对比起来,自己还是老了。一不小心老的也罢,处心积虑老的也罢。旋即突发奇想:假如有人给我一张回程票让我返回青春站,那么我会怎样呢?手舞足蹈心花怒放?却又未必。不说别的,青春期特有的种种麻烦就够折磨人的了。读一回没读过的三年高中诚然不坏,但上大学前的高考冲刺和上大学后住上下床的宿舍生活绝不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再说还要重谈恋爱。如今的女孩子据说可比过去难哄多了,什么房子车子票子啦什么高富帅啦什么宁在“宝马”里哭也不在自行车后座笑啦,自己这个从小山村蹿出来的穷小子如何应对得来?当然,凭乡下人的犟脾气和并不特笨的脑袋通过考博忽悠女孩子也不是全无可能,可博士学位本身是那么好忽悠的吗?光看书写论文倒也罢了,问题是还要去财务处排长队帮导师报销课题经费和当下手查资料干杂活。四五年怕是够熬的……得得,青春一次足矣,重复不得,麻烦。
但与此同时,我又是多么渴望重复一次啊!果真能倒回青春站,我想首先当一个好儿子,不再只顾忙自己这点亨,而用更多的时间回乡探望父母,进而把父,母接来自己身边,多陪他们说说话,多留心他们脸上增多的皱纹,多体察他们的心事,多满足他们不多的愿望。其次当一个好父亲,较之望子成龙,更关心其成长途中是否开朗、快乐和健康。再次当一个好丈夫,我要开始做家务,至少在三八妇女节那天做一手好菜端上桌犒劳终日操劳的妻子……
然而,人生如过河的卒子,没有回程票,怎么一不小心就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