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翔”到下沉——以《林白研究资料汇编》为例

2016-03-21 08:39■肖
长江丛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林白女性主义万物

■肖 敏



从“飞翔”到下沉——以《林白研究资料汇编》为例

■肖 敏

在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坛中,林白一直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她的前期作品以其对女性私密生活的大胆展示、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和反传统的叙事手法而为人所知,林白本人成为中国女性主义的标杆式作家。而这位女性主义作家的后期作品,如《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致一九七五》等,又存在着与前期作品迥异的审美特征。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美学启示,是本文重点探讨的话题。

一、“致命的飞翔”:林白小说中的女性主义元素

林白小说具有鲜明的女性主义姿态,早期的研究者往往注意到林白小说中极端的个人主义姿态,将之称之为“个人化写作”。陈晓明的《彻底的倾诉:在生活的尽头》提出,林白十分少有地关心女性之间的自我认同,这种反常规的非常个人化的女性经验是纯粹的女性写作,而这种书写具有独特的文学史意义。而很多研究者十分认同林白的创作谈《记忆与个人化写作》中的观点影响,林白认为建立在个人经验基础上的个人化写作,将包括被集体叙事视为禁忌的个人性经历从受到压抑的记忆中释放出来,有意在民族、政治集体话语的边缘显示出独特性。王宏图将林白的这种个人写作称为“私小说”,认为她小说中的私人经验与公共话语形成了对抗性关系,呈现了当代文学创作的多种可能性。相关的论文还有张颐武的《林白的新状态》、金燕玉的《林白与女性化写作——兼论90年代女性文学的新景观》、孙佳、张立群的《林白90年代小说女性意识的自我疏离》。这些研究成果多结合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将林白的创作进行全面细致的分析,充分指出林白的小说之于中国女性写作的独特意义。

林白的90年代的小说创作无疑冲击了长久以来文学史的男性叙述传统,在中国当代文坛中引起轩然大波。联系人类发展的历史进程,一部人类历史就是一部女性被压迫的历史,女性压迫和阶级压迫构成了人类社会的两大压迫,至今未能完全解决。女人在现实中甚至一直处于“第二性”的位置,正如波伏娃所言:“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只有另一个人的干预,才能把一个人树为他者。”[1]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长期以来,男性叙述传统在人物塑造、表达习惯、叙事视角、内蕴气质方面,都将女性内在的需求排除在外。中外古今文学中不绝于缕的女性柔弱化、女性孩童化书写、对母性气质的极度张扬、贞妇和妖女的对照描写,其背后无疑都打上了深深的男权文化的印记。新中国成立后,出于现实政治的需要,“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意识形态策略尽管部分缓解了女性的被压迫的命运,却出现了“非性化”的大一统趋势,男性文化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标准。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林白的小说创作具有十分显在的文学史意义。

林白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截然不同于以往文学史中的女性形象,她们敏感多思、孤僻自守,她们是这个时代的“他者”。在《一个人的战争》中,林白直率大胆地描写了女孩多米的成长史,作家注重描写的是在混沌和无名状态中成长起来的女孩的生理状态和心理过程,而不是被强大的世俗文化和男权主流意识规约的女性形象。多米三岁时父亲过世,母亲是一个大夫、需经常下乡,外婆因为成份不好在老家,多米经常一个人在家。作家大胆直露地写到多米的隐秘的性意识和性体验,多米对自己的身体怀有独特的好奇感,从小与女伴玩近乎同性恋的游戏,长大成人后的多米嫁给一个粗暴的男人,毫无情趣,这是他们离婚的重要原因。作品从女性的身体入手,以女性私密的成长史为书写对象,无视强大的菲勒斯系统的窥视和压迫,而是以血为墨、大胆地呈现专属于女性自身的生存体验,不啻于一个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女性文本。

可以说,90年代的林白的创作具有尖锐的女性主义意识,她的《玻璃虫》、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子弹穿过苹果》、《致命的飞翔》都以私人化的笔触写到了这些饱受男权传统的压迫的女子如何实现自我突破和自我救赎的。《玻璃虫》的女主人公林蛛蛛似乎是另外一个多米,但在这部小说中,女性身份的自我认同终究从经验层面进入到社会现实层面。作品以追述的方式,描绘了编剧林蛛蛛从一九八五年至一九九零的生活历程和情感体验。这五年是中国当代现实政治发生巨大变化的五年,而作品并无太多涉及。林蛛蛛这个来自边陲小城的女子,在京城每天面对各色文化人,“穿着这样古怪的衣服而不拘谨、不自卑,不认为自己土,不被衣服压迫、不缩手缩脚,居然举止大方交谈自如。”[2]林蛛蛛希望能够进入男性世界,她所运用的武器就是其女性气质,她在与男性的性爱交流中享受到身体和灵魂的快感。“不想做男人附庸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始终回避男人的女人。她反而极力让他变成寻欢作乐的工具。在情况有利时(这基本取决于她的性伙伴),那种竞争观念就会失去,而那时她会尽情地享受对于自己是个女人的处境的体验,正如他享受对于自己的男性处境那样。”[3]林蛛蛛与诸多男性(甲、乙、丙、丁、泽宁、程麻等)的性爱纠葛,在女性的审视和观照下被符号化地解读,男性的话语优先权逐步被抽空,这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对过往的男性叙述视角的反抗。

林白以女性独有的感知来叙述女性的生存,以一种封闭、自我的叙述方式,有力地拓展了女性存在的生理和心理意识。这种写作方式,表面看来是写个人、私人,实际上却绕过男权话语系统,站在了与世界对话的角度。林白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的写作是从一个女性个体生命的感觉、心灵出发,写个人对于世界的感受,寻找与世界的对话。”[4]在林白的作品中,这些书写女性意识的故事多是围绕女性的“逃离”来展开的。朱凉、七叶的相持相守(《回廊之椅》);二帕、意萍相互伤害(《瓶中之水》);林多米莫名其妙地“被下岗”、南红靠身体换取工作机会依然没有逃脱厄运般的命运(《说吧,房间》),她们的命运背后总有一个异常强大的“无物之阵”,这种对抗性的悲剧关系,显示了当代中国现代性转型过程中隐含的巨大病灶。

二.“闲聊”与敞开:林白后期小说的转型

女性主义写作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致任何一本当代文学史教材都不能忽略这批作家的创作。正如林白自己所说的,“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墙自己挡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毁灭自己,一个人的战争意味一个女人自己嫁自己。”在林白的前期小说中,“私密”始终是一个关键词,然而,如何经由个人的经验抵达一种对外在世界的敞开状态,这也许是林白经常思考的问题。“我从房间来到了地边,跟牛和南瓜厮混在一起,肌肤相亲,肝胆相连,我就这样成为了万物。”[5]就是林白后期的创作发生重要转型的原因,林白不打算对女性心理、女同性恋、女性成长、审父等个人体验再进行过多的言说,她打算从“房间”来到“地边”,因此“万物花开”了。关于林白的创作转型,评论界也予以了较大的关注。研究者普遍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林白创作转型的意义,研究者认为林白从隐秘的逼仄个人空间中抽身而出,向更广阔的中国现实空间敞开,这于中国女性主义文学创作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参见陈晓明《奇妙的邪性——评林白小说〈万物花开〉)、洪治纲《妖娆的生命之舞——评〈万物花开〉》、韩袁红《走出自己的房间——从林白〈万物花开〉看新世纪女性文学的转向》);林白后期创作艺术手法研究(参见张新颖《如果文学不是“上升”的艺术,而不是“下降”的艺术——谈〈妇女闲聊录〉》、王庆国《林白〈妇女闲聊录〉的叙事特色》、卢悦宁《林白〈致一九七五〉的女性主义叙事学解读》)。

《万物花开》是一部奇特的作品,用陈晓明的话来说,这是一部“邪性”的作品。这部小说开头写的是一个外号为“大头”的农村少年,顶替同伴的杀人罪,在监狱服刑。然而,大头顶替同伴、在监狱遭受性侵犯,这都不是作品讲述的全部,小说通过了大头这个脑袋里长了瘤子的少年的视野,展现了贫困荒凉的农村背后的荒诞生机。“有时候我在坡上碰到百六九放牛,我问他,百六九爷,我家的三万块钱早花完了,我怎么还不死?百六九说,快了快了,要不了多久……”[6]大头处于死亡的边缘,反而具有了特异的感观世界,“它们违背常情常理,怪诞不经却又倔强地以它们的方式挑战生存的自然法则。林白总是在每一个描写场景,给予它们的存在以一种姿态,一种不服从既定法则的自由状态。万物花开,既是一个万物通则,又是每一事物的不同特性。”[7]林白的这种“邪性”描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具有了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对话的可能。林白在这部小说中所表现的乡土,显然已经与审美乌托邦的乡土想象相隔甚远,它更多展现了转型中的中国乡土的现实苦难,以及这种苦难背后的现实荒诞性。正是这种现实荒诞性背后的深层质素,让作家不得不采取类似于一种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视角去展现。

《致一九七五》也是一部与前期有较大差异性的作品。在《万物花开》等作品中,作家将目光投向了广大的中国乡土,似乎与前期创作中的氤氲潮湿的南方小镇“沙街”渐行渐远,而在《致一九七五》中,那个沙街又回来了。然而,这个沙街明显又与前期不同了,那些被幽闭在房间里的女人们纷纷消失,出现在这部小说中的女人则是真实地处于“文革”后期的历史场景中的人物。在当代文坛中,相当多的作家曾经关注成70年代的少年的成长历程,林白的这部小说实际上延续了这个主题,但具有独特性的地方是,这些隐藏在历史深处的人们不再向镜呓语,而是被作家提到了叙述的前端位置上,这代表作家创作出现了更为敞开的姿态:不但向下敞开,向民间敞开,也向上追溯,追溯这些革命边缘的小人物的青春岁月。李飘扬、雷红、雷朵、安凤美们的青春不仅仅是封闭式的镜像,也是面对革命狂乱年代的无能为力的青春。《致一九七五》也显示作家试图在作品中重拾理性思维的决心和努力,因此作家在这部作品中不再像前期作品那样任由叙述的漫无边际,而且还试图在叙述手法上进行了某种革新。

三、从飞翔到盛开:林白前后期创作转型的艺术启示

纵观林白前后期的创作,她的创作似乎有一条比较明晰的转型线索,即前期因其与外在世界隔绝开来的创作姿态,而导致作品的封闭性,后期因为向乡土和历史的敞开,而呈现出美学意义上的敞开。然而,这只是一种大致的判断,总体而言,林白的前后期转型有更为内在的原因可探讨。

《致一九七五》

在林白早期作品中,氤氲的南方文化氛围一直是标志性的特征。洁白的白玉兰花、暗红的指甲花、大红的木棉花、潮湿的空气、染料的沉香气、深邃的丛林、长长的天井、厚厚的青苔,都使得作家笔下的沙街笼罩在一片异域风情中。这个自足的审美天地蕴含着一种异样的神秘气息,“我这种在小说里所表现出来的某种神秘的或者巫性的东西,可能是我们这种从西南边陲出来的人自身天然携带的。我身上也许像别人所说的有某种巫性,但自己并没有意识到。”[8]死亡是女性命运的极端表达,而林白本人对死亡叙事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青睐。林白在多部小说里曾经提到过,“河流是地狱的入口处”,她笔下的人物“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像幽灵一样徘徊在地铁入口处”(《一个人的战争》。作品的女主人公经常最终死亡(《同心爱者不能分手》、《日午》、《回廊之椅》、《子弹穿过苹果》)。林白的早期作品对死亡的书写最终形成了神秘难言的艺术氛围。

这种神秘气息有时通过诸多独特的意象来表达,在林白早期小说中,镜子是频繁出现的意象。“二帕下班回到宿舍,长久地站在镜子跟前,她喜欢在黄昏的时候照镜子(《瓶中之水》);“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把内衣全部脱去,在落地穿衣镜里反复欣赏自已的裸体。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体迷惑住了”(《致命的飞翔》);“这个女人经常把门窗关上,然后站在镜子前,把衣服一件件脱去,她的身体一起一伏柔软的内衣在椅子上充满动感,就像有看不见的生命藏在其中”(《同心爱者不能分手》)。长久以来,镜子是女性“被看”、“被写”、“被言说”的文化象征。林白的小说却抛弃了“对镜贴花黄”的书写,也抛弃了被男性观察的宿命,宁愿处于一个人的孤独,也不愿意与外在世界达成和解。而卧室、窗帘、屏风、阁楼等私密意象在林白早期小说中屡见不鲜,这些意象描写既渲染了文本的神秘主义氛围,也意味着林白早期小说的封闭性。

在叙述结构上,林白的早期小说大量运用到空白的结构方式。《回廊之椅》在艺术方式上比较典型地体现了林白早期的创作特征。在这部作品中,作家运用了跨越时空的网状结构,留下了很多悬念,留下大量空白。比如,朱凉和七叶因何形成牢不可破的情谊?失踪的朱凉到底去了哪里?“我”与朱凉有什么关系?这是情节的空白。作家有意采取了类似于于浸染的方式,略写了朱凉故事背后的现实因素,男性之间的争斗、阶级斗争的残酷都隐没于显在的女性意识背后。总之,早期的竭力尽力在作品中营构一种唯美格调,饱含生命的汁液,力求在女性体验的描写中建立诗性和优雅。

那么是否意味着林白后期的转型之后就完全抛弃了前期的艺术手法了?的确,林白的后期创作在叙事策略上实现了较大的突破,但仍然保留着前期的某些特征。在《万物花开》中,林白以大头的视角展开故事,并以他脑袋中的五六颗瘤子为枢纽,展现了光怪陆离的中国乡土世界,凌乱的故事脉络、奇特的感官描写、随意游走的叙述重心,都使得这部作品呈现了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荒诞意味。这部作品下沉的民间姿态已经与前期幽闭的叙事方式有了巨大的分野。而《妇女闲聊录》则是一部口述体的长篇小说,作品的叙述人是生活在湖北一个名为王榨的小镇上的妇女木珍,通过木珍的视角展示了乡土的种种生态。一直以来,女性历史书写和女性叙事话语权的建构始终是女性主义文学发展的核心任务。而相当多的女性主义作家主要从自我封闭的视角来展示女性生存图景,而底层妇女的现实生存状态则较少触及,而《妇女闲聊录》则将叙述姿态整体下沉,达到了某种“敞开”的艺术效果。在艺术手法也上作品具有某种革新性,它几乎完全采取了木珍的叙述,使得读者了解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它是粗鄙的、重复的、单调的,甚至是带着丑陋的:木珍以及绝大多数农村妇女并不是“勤俭持家”、“任劳任怨”的良家妇女,而是疯狂打麻将,与公婆吵架、不管孩子吃喝的鄙陋妇女;男人们则随遇而安,赚了一点钱就喝酒赌博,尽情享受;村里男女关系比较随便,大家都心照不宣。这种对于南方农村,原生态的书写,作家几乎不加入评判,任由木珍的口述任意地讲述出来。如果用一个说法来概括,这种叙述手法可以用“闲笔罗嗦”来概括。其实,在前期,“闲笔罗嗦”的手法也被作家运用过,而那时作家是将叙述的权力交给背后隐藏着的知识女性,有意用漫不经心的插话闲谈淹没统一的表达逻辑。而在《万物花开》中,“闲笔罗嗦”的方法则意味着某种民间姿态的凸显,用流水般的民间生活叙述来取代经由作家过滤的表述。

叙述方式的前后期延续和革新还体现在《致一九七五》这部作品中。尽管说李飘扬们的青春书写完全可以从“身体”的角度入手,但这不是作家的重点,《致一九七五》则完全打破了叙述结构的统一性,直接以分裂的叙事方式,使上下部呈现出完全相反的叙事特质。尤其是上半部,几乎都是一些事件的片断回忆,具有明显的散文化特征。叙述本身不追求故事性,而且还取消了作者对情节发展和人物个性塑造的努力,完全代之以叙述人的点滴回忆,也淡化了人物活动的现实场景。这种淡化,似乎又可以找到作家前期创作的影子。

总体而言,林白的创作转型提示我们,一个作家若执著于某种固定的创作模式,终究可能会带来创作格局的单一,实现其创作尤其是叙述方式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选择。这也是林白的创作从“飞翔”转而敞开的缘故,也是她的创作能以两种不尽相同又相依相生的状态出现在大家视野的缘故。

(作者:肖敏,女,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研究人员。)

参考文献:

[1][法]西蒙娜.波伏瓦,第二性[M],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2]林白,玻璃虫,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3][法]西蒙娜.波伏瓦,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4]林白,致命的飞翔,林白文集1,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5]林白,万物花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6]林白,万物花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7]陈晓明《奇妙的邪性——评林白小说《万物花开》,南宁:南方文坛,2004(1).

[8]张钧,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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