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萍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从思维方式看中西文论的“会通”问题
——《文心雕龙》与《诗学》思维方式维度之比较
李晓萍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在中西文论“会通”这条道路上,出现了中国文论失语的现象,面对西方哲学和文论思想的冲击,表面上失去的是“话语权”,实际上失去的是我们民族独有的思维方式。就中西文论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文心雕龙》与《诗学》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对两部著作不同的思维方式进行比较,以期为中西文论的“会通”道路提出一些警醒。
《文心雕龙》;《诗学》;文论会通;中西文论
牟宗三先生在讲魏晋玄学时说:“在学术史上,当时(魏晋)的确出现了儒道二家是否冲突的问题,问题既然出现了,就不能不加理会,因此这成为那个时代学问思想所针对的主要课题。例如南北朝、隋唐时代的主要课题在吸收佛教;宋明儒所针对的则是如何对抗佛老、弘扬儒家;而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是如何会通中西文化的问题;这都是各个时代中学问的主要课题。”[1]202“地球村”时代,中西文化的交融会通已经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而在文论领域亦是如此,所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2]218,“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2]211,注重中西文论的“会通”应该成为研究中国文论的一个共识。然而,在中西文论“会通”这条道路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和争论,最典型的问题就是“中国文论的失语”,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现象,如果任此现象发展下去,很有可能出现我们的文论被彻底同化再也无法拥有我们自己的东西,所以,这个问题不可小觑。曹顺庆先生就指出:“刘若愚以西切中,有时并不能顾及中国文论的实际,甚至将中国文论机械地切割到他的六种不同的理论中去,简单地把中国文学理论放入西方文论话语框架中。在刘若愚那里,中国文论已不复是中国文论,而是西方理论话语中的一堆材料,是艾布拉姆斯理论模式的注脚文本,这就是典型的失语。”[3]戚良德老师也指出了中国文论“失语”的尴尬局面,比如“在《文心雕龙》和中国古代文论中,‘文学’一词与现代文艺学的‘文学’完全不同,而‘文章’才大约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谓‘文学作品’”。进而具体论述到“按照《文心雕龙》和中国古代文论中关于‘文章’、‘文学’的基本话语,‘literature’不能翻译为‘文学’,而应该翻译为‘文章’,这也就是《文心雕龙》之‘文’;而作为‘文章之学’(literary study )的‘文学’,或可翻译为‘Philology’”[4]。
鲁迅在《诗论题记》里说:“篇章既富,评鹭自生,东则有刘彦和之《文心》,西则有亚理士多德之《诗学》,解释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导流,为世楷式。”[5]370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对刘勰的《文心雕龙》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做出比较,而且对此二者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然而,细细分析二者,因其在不同的文化体系之下发展,实际上呈现出十分迥异的面貌。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有学者指出:“古希腊与我国古代文论家的观念是有所不同的:前者强调文学艺术再现现实,后者则主张文学艺术表现现实。这反映在文学艺术理论上,前者倡导文学艺术的模仿说,后者则提倡感物说;前者强调文学艺术模仿现实生活的逼真性,后者则要求情与景谐、抒发感情的真实性。从文体样式讲,前者以叙事文学(史诗、悲剧)为主,后者则以抒情文学为主。”[6]《文心雕龙》的文学观是侧重于抒情,《诗学》的文学观是侧重于对事物的摹仿,实际上是表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真理观,不同的思维方式。
刘勰是十分推崇“情”的,在《文心雕龙》整部书里,“情”字就出现了多达一百多次,出现频率之多,地位之重要,非是其它所能比。再者,其书名曰“文心雕龙”,其中“心”其实就是“情”的同义词,何为“情”?心之所发就是情,故而,“心”与“情”是同一定向的问题。从文学的动力源泉上看,刘勰认为:“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2]153而且“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2]23情感是作文的根本,没有这个根本,文章就无法理定辞畅,这样的情况并非人为强加的,人有七情六欲,情感的抒发而成文章,此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其实刘勰的“抒情”不是独创,而是承继中国传统文论思想而来的,屈原的《九章·惜诵》就有:“发愤以抒情”。在中国艺术观中,艺术的起源在于“人心”而非它物,要求之于心而非求之于物。《礼记·乐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毛诗序》也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陆机也提出“诗缘情而绮靡”。总而言之,在中国古人看来,艺术是不离人之心、人之情的。刘勰将自己的文论著作定名为“文心雕龙”,可见其对“心”的重视,他认为“为文之用心”且“心哉美矣”。
另外,刘勰的“抒情”思想与他的“征圣”“宗经”倾向是一致的,也可以从他的尊圣思想中得到佐证。《征圣》篇讲:“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册;夫子风采,溢于格言。”[2]5因为圣人之情都熔铸在经典之中,故而也要“宗经”,《征圣》《宗经》非常明显地表现出刘勰的尊儒思想,而儒家的“仁”“礼”的思想都包含着“真情”的深刻含义,儒家讲“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阳货》篇记载到: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孔子不会给“仁”下一个定义或划定一个范畴,而是通过具体的现实生活指点出来,让人自己体悟,也就是自觉、自省,宰我“安”就是“不仁”,那么,“仁”就是“不安”。道德挺立,主体的自觉心就得凸显,这个主体与西方讲的“自我中心主义”是完全不同的,同样是注重主体,但“自我中心主义”完全是粗浅的功利心所致,是彻底的“安”和“不仁”。
同样,“礼”在孔子这里,并不只是外在的规范,也是同“仁”一样,需要生命体验和内在的精神灌注的。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公所制之礼大致可以分为亲亲和尊尊,亲其所最亲,尊其所当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遵从人情、本乎人性,这才是“礼”的真正意义所在。所以,才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非天降也,非地出也。”
有的学者认为刘勰的崇儒思想是其局限性,进而认为这种思想与刘勰的“防文讹滥”的宗旨是矛盾的,但是,从对“仁”和“礼”的阐释可以看出,儒家是十分推崇“真情”的,这样看来,非但不矛盾,还是一脉相承的。
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的宗旨就是反对“为文而造情”,提倡“为情而造文”,简而言之,就是要抒写“真情”,“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2]154
在具体论述各种文体时,刘勰也是十分注重抒写真情的,他对“诗”的定义是:“诗者,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2]23写作“祝”这种文体时,要“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2]43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的第一章就明确说:“史诗和悲剧、喜剧和酒神颂以及大部分双管箫乐和竖琴乐——这一切实际上都是摹仿,只是有三点差别,即摹仿所用的媒介不同,所取的对象不同,所采用的方式不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艺术是主体摹仿的产物,只不过摹仿的方式不同,故而产生了不同种类的艺术,用颜色和姿态摹仿,便是绘画艺术;用声音摹仿,便是音乐;用语言摹仿,便是文学。[7]17亚里士多德在提出艺术就是摹仿的观点之后,又提出“好坏之别”,“摹仿者所摹仿的对象既然是在行动中的人,而这种人又必然是好人或坏人——只有这种人才具有品格(一切人的品格都只有善与恶的差别)——因此他们所摹仿的人物不是比一般人好,就是比一般人坏(或是跟一般人一样)。”[7]20这里的好与坏必然不同于日常生活,之所以要“超越”生活,突出人的“善”“恶”品格,就是要按照作者的意思去塑造人物性格,在这个过程中,主观的意愿是非常凸显的,那么,这样一来,所谓的“善”与“恶”便是人为主观定义,换言之,即是把“善”与“恶”作为一个标准对象,人物的塑造就是为了诠释这一概念,从这里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论的主要思维方式是对象化的。
然而,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论及其思维方式也是与其文化传统一脉相承的。在西方文论中,所谓“真”主要是指作家对自然事物摹仿的程度,要求文论家做到客观地符合自然事物及规律。赫拉克利特曾说:“自然是由联合对立物造成最初的和谐,而不是由联合同类的东西。艺术也是这样造成和谐的,显然是由于摹仿自然。绘画在画面上混合着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的部分,从而造成与原物相似的形相。”[8]15从赫拉克利特这里可以看出,他认为艺术的价值就在于追求“与原物相似”。亚里士多德更是直截了当地说:“一般说来,诗的起源仿佛有两个原因,都是出于人的天性。人从孩提时候起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禽兽的分别之一,就在于人最善于摹仿,他们最初的知识就是从摹仿得来的),人对于摹仿的作品总是感到快感。”[7]24比如,在现实中十分丑陋甚至令人厌恶的事物,在艺术的世界或许可以令人产生快感,实际上,中国的艺术领域也有类似的作品。如,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古梅图》,淡淡墨迹,枯干残枝,根裸花败。与现实生活相比较,大概人们所喜欢的梅花的特点应该是,红如朝霞,白如瑞雪,让人如临仙境一般。那么,可以说相比于现实中人们所喜爱的梅花,八大山人笔下的梅花是“丑”的,但是绘画作为一种艺术,它是允许“丑”的存在,并且,正因为“丑”的介入与表现,使得这幅《古梅图》将作者一腔国破家亡之恨之痛,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由此,这幅画也成为了不朽名作,受到很多文人雅士的喜爱和研究。
亚里士多德的这个理论貌似与中国艺术的理论是相似的,但实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体系,在中国这种似朴实华的艺术中,以“丑”作为对象来表现,其美感和快感源于对主体自我精神的表现,而在亚里士多德这里,主体面对丑的事物时,其快感源于“求知”能力的被实现,“我们看到那些图像所以感到快感,就因为我们一面在看,一面在求知,断定每一事物是某一事物。”[7]24
总体来看,中西方文论存在很大差别,西方文学作品的主要体裁是戏剧和小说,偏于叙事性文学,再加以西方传统哲学思想对“真理”及事物本质的绝对追求,使得西方文学及文论家对“真”的表现体现出明显的实用主义色彩,通常以摹仿自然及表现其规律为主要方式,以对真理及本质规律的追求为其终极价值取向;而中国文论的主要体裁是诗歌和散文,偏于抒情性文学,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也是以内省实践为“达己”追求,这些思维背景使得中国古代文论家对“真”的表现侧重于情感的表露及表达之不伪,故而以抒发真实情感为主要表现方法,以“真情”为主要价值取向。
思维方式的不同传达出来的是哲学底蕴的不同,“无论是亚里士多德以研究本原(原因)为其诗学理论的出发点,还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把对文学本原的探讨视作‘文之枢纽’,其问题本身就属于形而上学的问题。”[9]6
中国传统美学的主要思维方式是天人合一、天人相融的,也可以看作诗性思维方式,中国古代的原始神话和歌谣就已经为“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开启了道路,“最早的神话和传说中天人交通的记载,应该是它原始的形态。人神不分,天人相接,宇宙被视为整体而人参与其间。这蕴含着人与自然万物一体的信念,成为以后各种模式的共同根源。”[10]183牟宗三先生也认为:“中国哲学,从它那个通孔所发展出来的主要课题是生命,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命的学问。它是以生命为它的对象,主要的用心在于如何来调节我们的生命,来运转我们的生命、安顿我们的生命。”[1]14“中国文化在开端处的着眼点是在生命,由于重视生命、关心自己的生命,所以重德。”[1]41但要注意,这里的生命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物学上的生命只是一个客观的研究对象,独立于主体的外在之物,是无法开出“德”的,所以,所谓的关心生命,绝不是关心生命的生理构造等,而是从生活实践中、从道德上关心自己的生命。正因为是从道德上关心自己的生命,这与西方所关注的焦点是有所不同的,西方哲学主要讲的是纯知识的获取和运用,要获取和运用知识,就需要与外界对象接触和交流,这是一种对象化的思维方式。将纯粹逻辑的思维方法运用于人文科学领域,尤其是艺术领域之中,会使人“物化”而完全丧失人的生命特性。因为,艺术是人学,人是一个活生生的整体,而不是一个可以被当作对象来分析规定的。
中西方文论的不同,实际上表现出两种不同的对“真理”的寻求和表现。牟宗三先生讲:“真理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叫做外延的真理,一种叫做内容的真理。外延的真理大体是指科学的真理,如自然科学的真理或是数学的真理。”[1]20两者都有普遍性,外延的真理依靠客观的科学分析,尽可能排斥主观感情的介入,是抽象的逻辑的普遍。而内容的真理恰恰相反,她需要的正是主体的感情,是具体的普遍。所以,普遍性不是科学的专有概念,对应于这两种真理的价值意义,也就应该有两种,而不是用外延真理的意义之衡量标准强制用于内容真理上,所以,对一个对象进行价值判断时,首先要判断这个对象所属哪个范围,而后再对其进行评价。中国文论所表现的主要属于内容真理的问题,需要用我们的生命去体认和实践,而西方文论所表现出来的是对外延真理的追求。
通过对中西方思维方式的展示比较,不难看出,在中西文论“会通”这条道路上一定要十分谨慎,一是因为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道路,二是因为在这条道路上极易走向误解,思维方式的不同是价值观念的根本所在,故而,在进行中西文论“会通”之时,一定要注意思维方式的转化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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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金颖男]
(英文摘要略)
On “Fus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from Thinking Styles——A Comparison of Thinking Styles of “The Literary Heart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and “Poetics”
LI Xiao-ping
(Confucianism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China)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6.04.013
李晓萍(1992-),女,山西临汾人,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文论研究。
G04
A
2095-0063(2016)04-0057-04
2016-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