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文军
(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兰州730000)
资本、资本逻辑与资本拜物教
——兼论《资本论》研究的逻辑主线
付文军
(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兰州730000)
《资本论》就是“论资本”。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以资本为核心进行了有效的理论省察,并向我们展示了资本的本质是“物化”的社会关系。同时,它还作为一股社会力量、一个过程范畴、一种阶级属性和一种价值形式广泛地存在于社会之中。由资本范畴不难看出,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一个由资本逻辑管控着的社会,“是”与“应该”的矛盾贯穿这一社会始终。由于资本宰制所体现的逻辑落差,资本批判的张力得以凸显,资本拜物教得以“祛魅”,资本世界得以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资本论》;资本批判;资本逻辑;资本拜物教
《资本论》就是论资本,一部《资本论》把对资本的批判推到理论巅峰。可以说,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副标题的《资本论》即是一部资本批判的著作。因此,《资本论》所要表达的意义都和资本密切相联。在《资本论》中,“认识的终极目的”是“整体的当代社会现象(作为总体性的资本)……。换言之,经验上既定的生产条件。马克思是通过对资产阶级种种范畴和理论的批判前进的。”[1]235通过对资本范畴的抽丝剥茧,资本逻辑的理路与资本世界的本质得以全面呈现。
“准确地阐明资本概念是必要的,因为它是现代经济学的基本概念。正如资本本身——它的抽象反映就是它的概念——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基础一样。”[2]293因此,透彻而全面地理解资本概念,是深入把握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关键所在,拨开环绕资本周围的“迷雾”,还原资本的“庐山真面目”是政治经济学批判所作出的重大理论贡献。
1.资本的本质:“物化”的社会关系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以《资本论》为题,就表明了资本是这一批判理路的核心范畴。马克思之前的经济学家对于资本这一经济范畴的认识并不科学。他们或是将资本视为一种生产工具,或是将资本与货币等同,或是将资本视为积累起来的物化劳动,或是将资本视为一种有用之物,如此种种,并不能真正触及资本的本质,因为资本对于他们而言仅是静止之物。
在对“现代殖民理论”进行考察的过程中,爱·吉·韦克菲尔德早就发现了资本不是“物”,而是一种被物中介了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3]877,878在对“三位一体公式”的批判性审思中,马克思明确指出:“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后者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资本不是物质的和生产出来的生产资料的总和。资本是已经转化为资本的生产资料,这种生产资料本身不是资本,就像金或银本身不是货币一样。”[4]922可见,资本的本质并不会自动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而需借用“抽象力”来辨认这一为“物”所掩盖着的社会生产关系。具体而言,可从五个方面对资本本质进行把握。其一,资本是一历史性存在。资本的问世,不是“自然的恩惠”,而是“几十万年历史的恩惠”。“资本关系就是在作为一个长期发展过程的产物的经济土壤之上产生的。”[3]586在“洪水期前”,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就已出现。现代意义上的资本不是由商品和货币流通而产生的,“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而单是这一历史条件就包含着一部世界史。”[3]198由此可见,资本是历史的产物,决非先验之物。其二,资本是一经济学范畴。沿着“社会分工→商品交换→货币→资本”的发展理路,资本得以出场。无论是分工交换、商品流通,还是货币财产,都属于经济学范畴;无论是重商主义者所确认的资本是“生出货币的货币”,[3]181还是马克思所言的“资本是生出价值的价值”,[5]95对资本的讨论范围都主要集中在经济领域。可以说,资本是一不折不扣的经济现象。其三,资本是一社会性存在。资本来到世间,是扬弃旧式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和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的结果。资本的出现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使得人们之间的交往更加频繁,使得人们之间的关系更为复杂。作为自行增殖的价值,资本不仅包含着一定的阶级关系,还包含着雇佣劳动所具有的社会性质。资本也是一种“强制”的社会关系——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而迫使雇佣工人超出其自身需要的“狭隘范围”来从事强度更大、时间更长的劳动。资本强制是工人“辛勤劳动的制造者”、是“剩余劳动的榨取者”,这些都使其远远超过一切以直接强制劳动为基础的旧有“生产制度”。[3]359可以说,资本是建立于私有制基础之上的社会关系范畴。其四,资本是一逻辑范畴。资本的逻辑,不是关于思维形式及其规律的逻辑,也不是辩证逻辑的抽象演绎。资本的逻辑是以社会现实为参照,切近和触碰社会现实的有效方式。马克思从使用价值和价值到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再从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到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继而得出了工资和剩余价值,最后引出资本这一范畴。以商品及其流通为起点,以价值增殖和无偿贡献剩余价值为旨归,是资本存在与发展的逻辑线索。总之,资本是立于唯物史观基础上的逻辑演绎。其五,资本是一总体性存在。貌似“形而下”的资本不该和“形而上”的哲学有什么联系,马克思却将二者结合起来。政治经济学批判,不是纯粹的哲学思考或纯粹的经济学研究,而是经济和哲学的贯通与互释,因此,单一的学科视野难以把握其深邃蕴含。惟以总体眼光来研读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相关文本,方可领会马克思的本意。
2.资本的“多维”面相
资本体现着一定的社会关系,它的存在形式自然会比一般存在物复杂得多。通观《资本论》全篇,马克思对资本的力量属性、过程属性、阶级属性和价值属性进行了批判性地思考。藉此,资本的“多维”面相得以呈现出来。
(1)作为社会力量的资本。资本,作为人类历史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具有两面性——建设性和毁灭性。作为建设性的力量,资本以其独有的创造能力改变着世界;作为毁灭性的力量,腐蚀着社会的座架并诱发诸多的社会问题。其一,作为建设性力量的资本,它的出场就直接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3]198的来临。资本来到世间,是人类史上“划时代的大事件”,以其强大的力量改变着世界。早在1844年,资本的文明曙光便已初见——“发现并促使人的劳动代替死的劳物而成为财富的源泉”;[6]287四年之后,马克思直接确证资产阶级在其不到百年的统治期内所创造的生产力要大于以往一切时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7]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毫不避讳地指出“资本的文明面”在于它获取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都优越于之前的剥削制度,它更有助于“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关系的发展”、“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4]927,928资本缘何有此“本领”?马克思作了明确的回应:一是资本改变着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的生产需要集体的力量,众多成员的集体协作方能保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正常运作。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以其强大的感召力和独到的魅力,吸引着社会成员为它拼搏——资本家为资本增殖煞费苦心、工人为维持生计而奋斗不止。工人的生存欲与资本家的致富欲,激发他们以不同的身份,从不同的角度去最大限度地实现财富的创造和攫取。二是资本改变着交往方式。资本是交往的产物,不断扩大的交往范围和逐渐拓深的交往程度是资本得以延续其统治力的关键。社会上普遍存在着的“差异”——土地肥力不一、自然产品不同、劳动能力的大小等等,使得分工和交换成为必要。随着交往的不断进行,生产力得以不断发展,社会得以不断进步。反之亦然。其二,作为一股毁灭性力量的资本,是诸多社会弊病的生发源。作为社会关系的资本,直接导致了“一种核心关系”——“统治关系”。[8]24资本逐渐把控着社会权力的话语核心,并将其内化为一种社会原则。虽然,同以往的“强权社会”相比,资本管控下的社会面貌“焕然一新”。它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与“强权”——自然权、神权和政治权——的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物权”——对资本的几近痴迷和疯狂崇拜。但是,当资本发展成为“对发挥作用的劳动力或工人本身的指挥权”,[3]359当资本“成为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2]49当资本“越来越表现为社会权力”,[4]293当资本的属性终成“工业上的最高权力”[3]386之时,它就在权力之巅妄图实现对社会资源的绝对支配。这样就会造成两种后果:一是受资本逻辑支配,社会成员的行动受到钳制,生活境况堪忧。在此种社会中,资本家惟一在乎的“只是生产剩余价值”。[4]217资本此时已是“一个演变为吸血鬼的恶魔”,[1]235作为资本“人格化”的资本家则是“吸血鬼”和“寄生虫”[9]的化身。正因此,所有成员的行动都受到资本的钳制,资本家力图以最小的投资而攫取最大的剩余价值,满眼只有利润,是十足的“势利眼”;工人处于“有无之间”的尴尬境地,惟有通过不断地劳作,并乞求那些“吸血鬼”和“寄生虫”们在吮吸劳动的血汗之后,留下一点糊口的费用而供他们延续生命。可以说,广大工人不幸地卷入资本的漩涡而不能亦不可自拔。二是受异化权力的支配,社会座架受到腐蚀,各种危机频发。资本对社会绝对支配权的占有和惟利是图的本性,势必造成“为利润而生产”的生产方式和“以利润为目的”的交往方式,资本主义的危机也就难免了。也正是对工人丧心病狂地剥削和对利润永不休止地追逐,社会的座架也必会遭到腐蚀毁坏。正因此,“异化的人”、“异化的劳动”和“异化的社会”已成为人类存在的常态,成为人类发展的瓶颈。
(2)作为过程范畴的资本。资本标示着一种运动,是一个循环的过程。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和商品资本的三种不同循环形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资本循环总过程(G—W…P…W’—G’;P…Ck…P;Ck…P)。因此,绝不能将资本视为“僵死物”,而“只能理解为运动”。[5]121,122简言之,资本是一个过程,是以“创造利润为导向的过程”,[8]98是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的统一。其一,资本作为一个生产过程,这是由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和生产关系的性质决定的。一方面,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只是为资本而生产”。[4]278资本主义生产的产品是商品,与从商品生产中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比起来,资本家对它的使用价值不会有丝毫兴趣。G—G’(G+ΔG)这一公式即是对资本作为生产过程最为直观的说明,对于ΔG(增值额)的攫取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目的所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直接吸取的是工人在剩余劳动时间内创造的剩余价值,可谓是“剩余价值的生产者”。[4]929与其说资本是一种生产过程,倒不如说资本是生产和无偿占有剩余价值的过程。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只能将资本关系视为“生产关系”。[2]510诚如前文所言,资本本质上是物化的社会关系。具体而言,资本是一种与一定社会形态相适应的社会生产关系。依靠“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资本才能彰显出其“独特的社会性质”。[4]922其二,资本作为一个流通过程,这是由流通的使命和资本生产的特性决定的。一方面,在买卖过程中(亦或说在现实的流通中),资本总是表现为“商品”或“货币”,而且“它的运动总是分解为一系列的买和卖”[4]385——为贵卖而买。在流通中,商品和货币必须让渡自身的使用价值,以实现其价值,方才完成它的使命。而资本的循环过程必须经历三个阶段:一是“G—W这个流通行为”,此时的资本家以“买者”身份出现在商品和劳动市场之上的,意在将他所攥有的货币变为商品;二是资本家用从市场上购得的商品从事生产,这一生产过程即是商品的消费过程,此时的资本家是以“商品生产者”的身份参与社会经济活动的,他所攥有的资本经历着生产的过程,生产的结果是产生了一种价值远大于其生产要素的商品;三是“W—G这个流通行为”,资本家再以“卖者”的身份回到市场,目的在于实现第二过程中的商品向货币的转化。[5]31不难看出,资本的循环,必须以流通为中介,才能获得更大的价值。另一方面,不同于其他的生产,资本的发生另有“蹊跷”——“资本不能从流通过程中产生,又不能不从流通过程中产生。它必须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产生”。[3]193显然,直接的“流通或商品交换不创造价值。”[3]190而同样明显的是,“商品生产者在流通领域以外”,即“不同其他商品占有者接触,就不能使价值增殖,从而使货币或商品转化为资本。”[3]193总之,资本既是流通的产物,又以流通为中介,是一个流通过程。总之,资本作为生产和流通过程的统一,它是“一个社会过程”,而“不是自然过程”。[8]23
(3)作为阶级属性的资本。通过对资本家的批判性认识,马克思确证了资本家是资本的“自为存在”形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得阶级对立简化——社会直接分裂为两大敌对阵营:资产者和无产者。因此,资本在造就资本家的同时也催生了无产者。在此意义上,资本不可避免地带有阶级属性。其一,资本造就了资本家——“自为存在的资本”。[2]262一方面,资本家具有双重的“人格化”——资本的人格化和价值的人格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人格化是参与生产过程的人所具有的社会性质,是一定社会关系的产物。[4]996资本家作为资本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映现着一定的社会关系。说资本家是“人格化的资本”,[3]269旨在确证资本家是资本人格化的主体承担者。说资本家是“人格化的价值”,旨在揭示资本家是价值的载体,是“支配着活劳动的过去劳动”。[4]53对价值与生俱来的敏锐嗅觉和对价值增殖近乎丧心病狂般的追逐,是资本家的“天性”。价值“人格化”后,所有对象性存在物对于主体而言的“唯一有用性”,只能是价值增殖。另一方面,资本家是“货币的出发点和复归点”。[3]178在买卖过程中,资本家拥有货币,成为“货币流通的惟一起点”,[5]369为了“贱买贵卖”而将一定额度的货币投入流通,经过回流,最终货币又复归到资本家的钱袋中。此时的货币,完成了“贱买贵卖”的任务。这样一买一卖、一进一出,价值的增殖得以完成。总之,资本家的诸多特性和资本的特性有着一致性。因此,作为一个阶级存在的资本家必然会包含于“资本的概念中”。[2]508其二,资本还催生了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生产中,不仅生产出具有一定使用价值的商品,还生产出资本关系本身。就简单再生产而言,它“不断地再生产出资本关系本身”——一面是资本家,一面是工人;就规模扩大的再生产或积累而言,它再生产出“规模扩大的资本关系”——“一极是更多的或更大的资本家,另一极是更多的雇佣工人”。[3]708雇佣工人作为劳动力的提供者,是由资本所催生的。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力“不能脱离资本,它对资本的从属关系只是由于它时而卖给这个资本家,时而卖给那个资本家才被掩盖起来,所以,劳动力的再生产实际上是资本本身再生产的一个因素”,也正因此,“资本的积累就是无产阶级的增加”。[3]708,709总之,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造就了最基本的资本关系——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确证着资本的阶级属性。
(4)作为价值形式的资本。作为“特殊货币”和“特殊价值”的资本,是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换句话说,资本是“自行增殖、自行保存、自行增长的价值”。[10]311“资本不是一个简单的量。它是一个数量关系,是作为一定价值的本金同作为自行增殖的价值的自身,即作为已经生产剩余价值的本金自身的关系”。[4]440其一,从资本的最一般形式(G—W—G)来考察,资本家投资正确和竞争有方与否的根据就在于后一个G和前一个G的大小问题,若后者大于前者,答案不言自明。换言之,在此过程中,不仅要使价值得以保存,且还必须增大和扩充自己的价值量,这一价值的增额,即是剩余价值,“这样的价值就是资本”。[11]19资本“作为适当的交换价值(货币)从流通中产生和独立化,但又重新进入流通并通过流通而使自己保存并增大(增加)的价值(货币)”。[11]12其二,从货币资本的循环(G—W…P…W’—G’)来看,资本表现为这样一个价值:“它经过一系列互相联系的、互为条件的转化,经过一系列的形态变化,而这些形态变化也就形成总过程的一系列阶段”。[5]60这一运动中,原预付的价值不仅没有白白消耗掉,反而得以保存,而且是增长了,即量的增加。其三,从生产资本的循环(P…W’—G’—W…P)来考察,“一旦G’或W’作为G+g或W+w固定下来,即作为资本价值和它的分蘖剩余价值的关系得以固定下来,这种关系就会在两种形式上表现出来”[5]95,前者体现在货币上,后者则体现在商品上。因此,“这种关系既不是来源于货币本身所有的属性和职能,也不是来源商品本身所有的属性和职能。在这两个场合,表明资本特征的属性,即资本是生出剩余价值的价值”。[5]95其四,从商品资本的循环(W’—G’—W…P…W’)来看,作为终点的W’必须“大于或等于”起点的W’。W’始终作为一个商品资本(等于剩余价值和资本价值之和)开始循环,在W’…W’的转化过程中,已然在它的始极上表明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形态,因此生产和个人的双重消费都会包含在内,“生产消费和其中包含的价值增殖,不过表现为W’…W’运动的一个分枝”。[5]113总之,价值增殖始终是资本旨趣所在。在此意义上,资本可谓是一种价值形式。
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犹如上帝附身,拥有着改变一切的神秘力量,按照自己的意图创造着世界。资本作为一种“普照的光”,预设和安排着世间的一切。诚如黑格尔的《逻辑学》所记述的是绝对精神的逻辑一样,马克思的《资本论》也是关于资本的逻辑。
1.资本逻辑的论域及其宰制
关于“资本逻辑”的论域。有学者由资本本质生发出对资本逻辑的界定:“作为物化的生产关系的资本自身运动的矛盾规律”。[12]有学者将资本逻辑界定为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与“价值增殖”过程的统一。[13]有学者将资本逻辑视为我们所栖身世界的主导逻辑,属于一定社会形态的社会关系。[14]也有学者认为资本逻辑是资本占据绝对支配地位的现代生产方式的景况。[15]虽然学者们在对资本逻辑的具体表述上存在差异,然而,这些表述也还是在最根本的地方达成了共识,即都竭力言明资本逻辑中蕴含着一定的社会关系。
关于“资本宰制”。马克思借助辩证分析法则科学而全面地省思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和现实,继而以“资本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2]405道明了资本宰制的具体表现。进一步说,资本宰制之下的矛盾形式主要表现在十个方面:社会化大生产与私人所有制之间的矛盾、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和延长剩余劳动时间的矛盾、资本生产中的节约和浪费之间的矛盾、资本无限发展与消费能力不足的矛盾、资本价值增殖与价值丧失过程的矛盾、资本作为看得见的货币过程和看不见的价值过程之间的矛盾、对剩余价值的无限贪婪与生产界限之间的矛盾、商品的价值规律与价值增殖之间的矛盾、资本家和无产者之间的矛盾、资本的文明面和晦暗面之间的对立。总之,深受资本宰制而体现出的种种矛盾,实际上是“应该”和“是”之间的两歧。“应该”是对人“本真存在状态”的预设,它既是一种本质性的价值悬设,又是一种超越性的引导范式。在马克思那里,“应该”的生活状态是人的本质力量(自由自觉的活动)得以确证,人与自然、社会及自身之间和谐共生而永续发展。然而,真实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是”作为人的真实境遇,表征着人现实生活的“世俗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人,其境遇是“难堪”的,一切都被资本所左右,社会繁盛的背后潜藏着危机的暗流。这就犹如奥古斯丁所预设的那样:“人类的两个社会,一个预定要由上帝来永远统治,另一个要与魔鬼一道经历永久的惩罚”。[16]632,633“属天之城”,人源自这座城池,又复归于它;“属地之城”,是人世俗性的根源所在。前者是“应该”,后者则是“是”。“属天之城和属地之城,二者从头到尾都混杂在一起……这两座城在这种暂时状态中都使用善物,也都受到邪恶的伤害”。[16]894资本宰制也是如此,有利有弊,应辩证地审视。
2.资本逻辑的科学批判及其张力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思路中,资本宰制所体现出的“应该”与“是”之间的“落差”导引出了一种强烈的批判性张力。马克思沿着“应该”之路引出现实(“是”),并从现实中抽绎出科学的“应该”。由此,通过对资本逻辑的批判性考察,资本逻辑的“外在限制”和“内在超越”得以确证。
(1)资本逻辑的外在限制。在《资本论》中,整个社会虽为资本所充斥,但并不意味着资本的存在和发展可以随心所欲。通过理论考察和实践体验,马克思指明了资本逻辑会受到自然和社会的双重限制。首先,资本的存在与发展要受到来自自然方面的限制。自然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前提和基础,与人相关的一切生产和生活要素都来自于“自然富源”,“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也是“一种自然史的过程”。[3]10从生产方面而言,劳动生产过程即是人与自然的交互作用,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3]208从生活方面来看,自然所馈赠给人的空气、水、食物等等都是人类得以存活和延续的前提与基础。需要注意的是,自然为人类的存在和发展提供条件的同时,又为生产的发展设置了界限。资本主义生产的对象不是“先验之物”,而是“自然无偿赠予的”;[3]696资本主义生产中的生产要素、生产主体(包括生产劳动力所需要的时间)和劳动生产率都“同自然条件相联系”。[3]586总之,资本主义生产在改变自然的同时,又受制于自然;在受到自然限制的同时,又力图冲破这一限制。资本便是在这一矛盾运动中产生的。其次,资本及其生产还受到社会限制。资本具有社会性,其存在和发展必会受到社会条件的限制和制约,这一限制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条件制约着资本发展的水平、速度与方式。资本作为一种社会存在物,无论是从它的存在方式来讲,还是从它的发展速度来说,都必然会受到社会生产条件的制约。二是经济规律限制着资本的发展。社会经济规律不仅引导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路向,还制约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全过程。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既为利润而工作,又为资本积累而生产。三是道德的界限是资本发展必须遵循的底线。对于剩余价值的攫取也要受到道德的限制,劳动力商品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的价值规定中“包含着一个历史的和道德的要素”,[3]199由于历史条件和社会状况的不同,生活习俗和要求等等也会存在极大差异。同时,工作日的存在有一最低界限和最高界限,其最低界限为劳动力维持自身在一天之内必须从事的必要劳动的时间,其最高限也并非没有止境,而要受到劳动力身体的限制。劳动力不是物,不是机器,除了存活(体力恢复)之外,还应该有必要的精神享受的时间,它是由一定的社会文化状况决定的。
(2)资本逻辑的内在超越。“资本批判”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一项重要内容,通过对“应该”和“是”之间矛盾的梳理,资本逻辑批判的张力得以凸显。资本逻辑日益渗入社会生活之中,成为人类社会经济生活中的“不可承受之重”。因此,《资本论》不仅指认了资本逻辑的“外在限制”,还预示了资本逻辑的“内在超越”。
资本管控下的社会生产,在永无止境地追逐剩余价值的同时,也还极大地推动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促进社会和人的全面进步。然而,资本又以其固有的缺陷而让人处于一个“被管理的世界”,[17]支离破碎成为生活的原则。正因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向我们展示了资本逻辑的内在超越之路:由资本异化而导致资本的自行增殖走向了自我贬值、自我建构裂变为自我限制、自我实现演化为自我毁灭,因此必须积极扬弃这一异化现象。其一,资本作为异己之物反制自身、管控社会是资本主义的常态。早在1844年,马克思便确认了“私有财产是外化劳动即工人对自然界和对自身的外在关系的产物、结果和必然后果”。[6]277只要私有制度不被废止,异化便难根除。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依然认为异化是资本难以摆脱的“宿命”。可以说,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一个为异化所充斥的动力系统,在这样的社会里,人被物所左右、活劳动为死劳动所统治、劳动者被其产品所控制、真实而实在的主体为神秘而虚幻的主体所统治……资本作为一种社会存在物,在经济活动中,成为了“主体”,资本家仅是它的“人格化”。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经济活动都貌似受到资本这一“主体”的管控,投资多寡以资本盈利为目标,竞争管理亦围绕资本增殖而进行。可见,资本这一“物”本是人类活动的产物,却成为异己存在物而制约着人类自身。其二,资本异化预示着资本的自行增殖转向自我贬值、自我建构转向自我限制、自我实现转向自我毁灭的过程。立足于当前经济事实,资本异化成为了社会的普遍现象,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资本的“自行增殖”转向了“自我贬值”。资本主义生产的最终目的,在于“尽可能多地自行增殖”。[3]384可以说,整个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即资本无限度地增殖自身的过程。然而,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深入,资本也发生了贬值。就生产商品的价值而言,由于劳动生产力的提升,相对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生产所耗费的费用也就不断减少,生产出的商品的交换价值也就相应地缩减。简言之,对象化在商品中的劳动量减少,“资本”的价值较之以前大大减少。就生产者本身而言,资本主义世界的物质增殖与人的世界的精神贬值成正比。随着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逐渐丰富,商品、货币和资本充斥生活方方面面,人类生活完全被这些东西所左右,人们的视界完全被这些东西所遮蔽,“满脑袋都是生意经”。[5]133因而,人的精神世界被逐渐抽空,其丰富性维度逐步丧失,诸多“单面人”游荡于社会中。可以说,受资本逻辑宰制,资本异化使得精神世界的空虚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换句话说,在物质世界富足和增殖的同时,人的精神世界却日趋贬值。二是资本的“自我建构”转向了“自我限制”。资本既已内化为现代生活的基本原则,现代社会生活就要按照资本意图来建构。生活的一切都围绕着“资本”这一中心而进行,这也是“资本主义”的特征之一。在经济活动中,生产是为了实现无限增殖,交换、分配以及消费也都是为了“增值额”。在社会活动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完全是受资本中介和利润役使的,社会权力的享有与社会地位的获得等都直接取决于资本的占有量。总之,资本以其强大的建构性力量改变着世界。在资本宰制之下,资产阶级可不使用暴力和血腥的手段就能完成对人们的管控和压榨。资本权力表面上看是非强制的,资本以其特有的“魔法”使人们相信社会权力就是资本,资本被奉为至上的“神”。实际上,资本的逻辑就是一种社会强制,工人不接受剥削就不能存活,资本家不吮吸剩余价值就不能强大,这一隐形的强制无所不在。可见,资本的存在与发展受到诸多的限制,资本主义生产一直做着克服这些限制的尝试,但在克服限制的过程中,一些用于克服限制的手段往往会“使这些限制以更大的规模重新出现在它面前”。[4]278对此马克思明确指出,资本的“真正限制”在于“资本自身”。[4]278简言之,只要资本还存在,这些限制就难以根除。三是资本的“自我实现”转向了“自我毁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顺利进行即意味着资本的“自我实现”,它包括资本自身价值的实现和资本社会效用的实现两个部分。前者表征着资本在社会中完成了自身所规定的任务和达到了预设的目的。资本推进着社会的生产和流通过程,创造着巨大的剩余价值,并将这部分剩余价值无偿让渡给资本家,资本的自身价值便得以实现。后者则预示着资本内化为这一社会的原则,为推进社会发展贡献着能量。资本作为生产的催化剂,促进着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创造了琳琅满目的商品,改变着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人类社会由此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但物极必反。资本在自我实现之时,便预示着自我毁灭的开始,这是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所决定的。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便会受到已有生产关系的限制,惟有打破旧有(以资本为主导)的生产关系,才能更好地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具体而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创造着巨大的生产力,物质财富逐渐丰腴,为资本通向“自我毁灭”之途创造了物质条件;与资本主义相伴生的无产阶级的出场和登台,是毁灭资本的主体性力量;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科学的批判法则和改变现存世界的有效方法为资本的毁灭奠定了思想基础。无论如何,资本的“自我毁灭”与“自我实现”一样,都是不可避免的,其毁灭的根源不在别处,而在于资本自身。其三,资本异化的扬弃与私有社会中一切异化现象的扬弃殊途同归。关于私有社会中异化现象的克服,马克思早就认识到它的长期性和艰巨性。资本异化源于私有制,是资本的自我异化。“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一条道路”。[6]294虽然马克思指明了异化劳动的否弃之路而未确证资本异化的扬弃之途,但我们依旧可从异化劳动的扬弃路径中得到启发。“共产主义是扬弃了的私有财产的积极表现”,[6]295“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6]297惟有在私有制得以消除的社会中,资本的异化现象才会得以根除;惟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中,私有制度才会彻底消灭。
拜物教是“把某物奉为崇拜物,或使它成为崇拜物,赋予它自身并不具有的力量……马克思确证了经济领域之中的多种崇拜物。商品崇拜是最明显的,但资本崇拜至少应该是最重要的。经济崇拜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宗教崇拜。前者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它所缺少的力量,而后者则全然没有这样的力量”。[18]115作为马克思所确证的最重要的经济崇拜现象——资本拜物教,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得以出场和“祛魅”。
资本拜物教作为“马克思历史现象学所主要透视的社会本质关系”,并不是人类社会与生俱来的产物,而是专属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象;它不是物物关系,而是物掩盖下的社会关系。其一,资本拜物教专属于资本主义,而并不为一切人类社会所共有。对物的依恋和神的崇拜古已有之,拜物教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获得了与宗教“平起平坐”的机会。然而,对于资本拜物教而言,它并非一个贯穿人类历史始终的范畴,而是人类社会经济状况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具体来说,资本拜物教是人类进入资本主义时代后的一个社会经济现象。在资本主义时代之前,虽有“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的影子,但未有“资本拜物教”的说法;在资本主义时代之后,按照马克思所设想的理想状态,不仅决不会有“资本拜物教”的身影,甚至连“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都将会销声匿迹。可以说,资本拜物教是资本主义时代的“专利”。资本拜物教,即对资本“物性”的无比虔敬和极度推崇,资本这一“物”是人们崇拜的对象,若失去这一对象,就难称是“资本拜物教”。资本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一个经济范畴,是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而决不会出现在其他社会形态中。因而资本拜物教不会为一切人类社会所共有。其二,资本拜物教同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一样,都是社会关系被遮蔽的结果,是对资本关系的颠倒性认知。“在资本主义经济之中,物和人之间是可以互换的。物被人格化,人被物化。物被赋予了意志和意识,其运动便有了意志和意识;人仅是物的运动的代理人和执行者。物的客观进程决定着人的意志与意识;物的运动将人的意志和意识视为自身的中介。”[19]物被赋予人格化的内涵,使得物貌似成为社会经济活动的主体,这一虚幻的“主体关系”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真实的社会关系,这便是拜物教所惯用的蛊惑人心的手法。马克思在论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资本主义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商品和货币时,直言拜物的做法是“把在生产中由财富的各种物质要素充当承担者的社会关系,变成这些物本身的属性(商品),并且更直截了当地把生产关系本身变成物(货币)。一切已经有商品生产和货币流通的社会形式,都有这种颠倒”。[4]936这一“着了魔”的“颠倒的世界”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之中,在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起着决定作用的资本那里变得更加厉害,更加疯狂。从表面上看,越往后研究资本的增殖过程,作为“超额价值(利润)的源泉”的资本关系也就“越神秘化”。[4]57从具体内容上看,与对商品和货币拜物教的分析相比,马克思阐释了资本拜物教源于“更为复杂的结构”:“资本主义的生产完全依赖资本,资本预付生产的必要条件,且自始至终控制着它”;“资本的生产力靠的是它对基于自然生产力的物质因素即劳动力的控制”;“商业资本(相对从事生产而言的从事贸易的商人资本)对于剩余价值的总额没有贡献,但竞争保证它得到同产业资本同等条件的报偿”;“劳动似乎只有作为可变资本才具有创造性”。[18]122,124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马克思以极其清晰的思路和坚决的态度撕掉了资本拜物教的面纱。“资本主义社会中包裹着的一切拜物教的假象,成功地隐藏了真实性。其中,隐藏着的不仅仅有现象的历史性,还有转瞬即逝的本性。这一隐藏因为以下事实变得可能: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环境,尤其是经济学的范畴,直接乃至必然地以客体的形式向他显现,由此遮蔽了它们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的范畴这一事实。相反,他们显现为物以及物与物之间的关系”。[20]其三,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并非就资本而批判资本,而是对资本的“资本主义应用”的批判。资本并无善恶之别,是“中性”的存在物。马克思缘何对它持以批判的态度?细究《资本论》的文本不难发现,马克思所批判的并非资本这一单纯的社会经济范畴,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将批判的利剑指向的是资本的“资本主义应用”。“资本主义应用”的提法仅见于《资本论》第一卷第十三章(“机器和大工业”)中。针对“机器”,马克思共13次使用“资本主义应用”一词。对于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只知道“反对机器本身”而“不是反对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3]508马克思表达了愤慨。虽然马克思在《资本论》的文本中只提及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但我们可以将这一提法推及商品、货币以及资本等等一系列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范畴。由此,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实则是对资本的“资本主义应用”的批判,而非字面所示的对资本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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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洪昌
F014
A
1005-2674(2016)02-019-09
2015-10-20
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15LZUJBWYJ020)
付文军(1986-),男,土家族,湖北巴东人,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经济哲学和《资本论》文本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