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时代性的文学与生命图景

2016-03-20 15:52整理沙静静等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平凡的世界路遥文学

整理/秦 齐 沙静静等

《平凡的世界》:时代性的文学与生命图景

整理/秦 齐 沙静静等

时间:2015年4月5日上午

地点:江西师范大学瑶湖校区名达楼3310室

主持人:詹艾斌 教授

参加者:魏祖钦 副教授

陈志华 博士

硕士研究生:熊关曼、孙如萍、吴媛媛

本科生:李家安、程意灵、付马佳莹、杨晨、王窈、郭燕萍、王鑫、潘晨草、秦齐、

陈燕珍、罗婉君、朱思恒、孙一丹、罗婧

开场白

詹艾斌:

路遥,1988年5月完成长篇小说 《平凡的世界》的创作,1991年,该作品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二十多年来,它深刻地影响着不少中国人尤其是中国青年人的情感与生活。2015年2月26日起,北京卫视、东方卫视同步播出56集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又一次在不同年龄阶段的观众中激起了广泛而又强烈的反响。面对这种情形,关注《平凡的世界》以及由之而形成的一种文化现象就成为了必要。那么,在今天,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和评价这部作品呢?基于我们对于路遥及其《平凡的世界》的理解,结合我们对于文学的根本认识,并充分考虑到新常态要求下“教书育人”工作的需要,我想,我们的讨论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来进行。

当代中国社会转型与作家的文学应对

詹艾斌:

不可否认,在当前,成就一个作家的因素也许有很多,而其中有一点是我们务必充分加以认识到的,那就是,作家必须具备深厚的历史感和关注当下社会现实的强烈愿望。我想,唯有如此,一个作家才能深度理解和把握新时期以来的中国社会转型并自觉地将笔触执拗地伸向社会转型中的人,书写其生命状态。这也就是说,一个作家需要深刻洞察当代社会变迁,走进时代发展的洪流之中。路遥就是这样做的。也正是因为秉持着这一文学应对立场,他前后花了六年左右的时间创作出了《平凡的世界》这一影响深远的当代作品。在前期的创作构想中,路遥希望写出1975年到1985年间的中国城乡社会生活。对此,他在后来躺在病床上完成的《平凡的世界》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是这样说的:“这10年是中国社会的大转型时期,其间充满了密集的重大的历史事件;而这些事件又环环相扣,互为因果,这部企图用某种程度的编年史方式结构的作品不可能回避它们。”由此,我们看到,路遥是敏锐的、深邃的,他是一个深刻的历史观察者和社会思考者。从根本意义上说,《平凡的世界》写的就是以孙少安、孙少平兄弟和田福军为代表的一代普通、平凡的中国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的抗争、奋斗、梦想及其生命形态。平凡的人,在其时代中可以活得不平凡。最好的世界,是平凡的世界。在平凡的世界,有平凡的人。而平凡的人,却也可以有着不平凡的力量,他们是当代中国社会的改造者,是参与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转型的先驱者。路遥通过这个作品给了我们一个明确的信号:一个作家应该深度关注当代中国社会转型,积极传达出在社会转型中人们的伟大力量。

熊关曼:

我想首先从“农村、农业、农民的改革与希望”说起。作品的时间跨度从1975年初到1985年初,系统详实地记述了这十年间我国北方农村变迁的历史,并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刻画了社会各阶层普通人的形象。路遥从当时中国社会的政治变革进入,着重展现了农村改革的图景,塑造了一大批农民形象。在作品中,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为主要内容的农村改革从物质和精神上 “救活”了农民。而随着改革的推进,在双水村这个小范围内,尽管仍以农业生产为主,但农业以外的其它经营活动和商品性生产也都在缓慢地发展起来。孙少安办起了砖厂,金俊山养奶牛、奶羊,金光亮养意大利蜂,金俊武养育树苗,田海民挖塘养鱼,更多的手艺人则到城镇申办营业执照等等。小说中描写的大量的充满喜剧色彩的崭新的生活景象,生动地表现出中国农民在改革大潮中,已经告别传统的生产模式,逐渐向多种经营特别是商品经济进行转移。而中国也正是在这样的改革中走向了春天。

然而,在肯定城市化、工业化现状的同时,路遥感性上对农村黄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与眷念,因此,字里行间处处体现着他对农村发展的关注和对农民生存的忧心。

其次是 “知识分子问题和教育文化的理性沉思”。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还写了一类人,就是田晓霞、金秀她们,因为高考制度的恢复而改变命运的知识分子。他深切地关注由于政治的错误而造成的人才断层和教育滞后的问题,对教育文化上的改革也进行了一番文学书写。在作品中,他写到“整整一代人知识素质的低落,也许是‘文化大革命’最为严重的后果。教育的断层造成当今国家中几代人才的断层。其消极痕迹,到处斑驳可见。”

再次是 “社会变革中作家的公共理性塑造”。无疑,路遥先生是一位视野宽广的作家,对于社会改革中经济的发展和财富的分工问题,他有着深远的预见性。在作品中有这样一段话很好的解释了财富对当时的社会甚至是未来的今天社会的影响:

财富和人的素养未必同时增加。如果一个文化粗浅而素养不够的人掌握了大量的钱,某种程度上可是一件令人担心的事。同样的财富,不同修养的人就会有不同的使用;我们甚至看看欧美诸多的百万富翁就知道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国人民现在面临的主要是如何增加财富的问题,我们应该让所有的人都变成令世人羡慕的大富翁。只是若干年后,我们许多人是否也将会面临一个如何支配自己财富的问题?当然,从一般意义上说,任何时候都存在着这个问题。人类史告诉我们,贫穷会引起一个社会的混乱、崩溃和革命,巨大的财富也会引起形式有别的相同的社会效应。

作家以当时的社会现状为依据,提出了经济社会可能出现的问题,从人类学的角度指出了未来社会的主要矛盾。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并没有把人物的人生游离于历史之外,而是着眼于用苦难的境遇去表现人的命运,从“已存在的生活”的角度去观察和阐释人生。在文本中,多次提到生命的力量与生生不息。他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将当时中国的社会变革对农民、知识分子、商人等的影响表现得出神入化。作家在描述乡村这一生活领域时,运用历史自身拥有的价值标准,透视人性的复杂与深邃,对各种现象作出符合社会利益与理想的裁判,逼真地再现了历史与社会的原始形态,如实地传达出底层社会的生存现状与真实情感,反映出作家应当关注社会现实并具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认同感的公共理性的必要性。

总之,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通过描写社会变革时期中国历史的改革和希望,表达出文学应有的对国家发展的关心,对生命形态的关注和社会历史的责任感。正如他自己在作品中写到的,“在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中,在这平凡的世界里,也有多少绚丽的生命之花在悄然地开放。”

詹艾斌:

面对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的深刻转型这一主题,路遥坚定了一个作家应该有的基本的文学立场。那么,当代作家在这样一个前提之下如何才能做得更好,也就成了因路遥而带来的一个作家的使命感问题。大家围绕熊关曼刚才的话和我在前面导入的话语,继续往下说一说。

魏祖钦:

这个作品很早以前看过,现在又重温了一下。从作家对时代的关系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路遥的作品很好地反映了那个时代。关于《平凡的世界》的主题,批评家李准这样说:“《平凡的世界》在我看来有三个主题,一是年轻人的成长;二是中国农民乃至整个农民的命运;三是一切善良的、诚实劳动的人,在人生转折关头应该作出怎样的选择。这三大主题从时间来讲是永恒的,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这个主题,从空间来讲是普世的,是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时刻要面临的。《平凡的世界》小说了不起,首先它紧紧地抓住了三大主题,通过孙少平、孙少安弟兄二人为主的经历,非常好地揭示了这个主题。”确实,在作品中,这三大主题是融为一体的。我觉得路遥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仅用他的笔触抓住了时代的三大主题,而且他对那个时代的反映不是纯粹的现实性的反映,而是比较理想化、诗意化的反映。他给我们提出的问题就是当代作家在反映现实的时候,是不是只要单纯如实地刻画现实就可以了?人性相当复杂,我们的很多作品在描写现实时非常善于揭露社会丑陋的一面,失去了理想的光辉,我认为这也是作家缺乏应有责任感的体现。路遥在反映农民经受苦难的时候没有放弃理想,在少平和少安这两个人物身上,有着理想、光辉的一面,他们是那个转折时代两类农民的典型,他们分别代表着探索农村出路的两类农民的形象。

詹艾斌:

对今天的作家创作来说,需要在表达人性以及人的生存的苦难之外,保有一种与路遥一样因理想而带来的温情。可以认为,这也是我们基于路遥的文学创作而对当下作家乃至更为广大的文学青年表现出的某种期待。

孙如萍:

历史是不断发展的,对于当代中国而言,《平凡的世界》是一段青春记忆,它呼应了当代人精神上的诉求,关照到当代人的情绪。它里面有能够触动青年人灵魂的东西,让生活在当代的人能够找到生活与传统文化、与时代相互勾连的地方。罗曼·罗兰说:“伟大的艺术是时代的眼睛,通过这眼睛,时代看见一切,看见自己。”作家是特意把作品当作“历史的摘要”来写的。

在这部农村画卷展开的过程中,我所看到的是作家怀着一种与时代对话的愿望,在苦难的描述背后留给我们的是希望和坚韧的力量。路遥所描述的在陕北农村的生活实际上是当时中国整个农村面貌的缩影,像孙少平一样的青年人在城乡结合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睁开了通往新世界的眼睛,他知道生活的道路曲折而漫长,同时也相信在双水村之外有一个更辽阔的世界。在一份调查中显示,在当下受过初中以上教育的进城务工的人中,《平凡的世界》是最受欢迎的一本书。它给予农村人贫乏的精神生活以慰藉,同时也承载了他们卑微而又崇高的现实梦想。习近平提到当前热播的电视剧时说,现代的作家把知青写得很惨,但是在经历过上山下乡的生活之后,那段生活带给他的一是懂得了什么叫实际,二是培养了自信心。我认为,当代的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依然要有社会关怀意识,给青年人以更多的力量支撑。

郭燕萍:

我的看法是,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之下,文学无法回避当下普遍的生存危机的冲击,像《平凡的世界》这样能够引起我们心灵震撼,鼓舞我们奋发向上的作品是相当难得的。所以,我认为,我们首先讨论“路遥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创作态度和立场,他是基于什么来开始写作”这一问题是非常有必要的。我记得路遥自己曾经说过:“作家的劳动绝不仅仅是为了取悦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如果作家不关心劳动人民的生活,而一味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喃喃自语,结果只能使读者失望,也使自己失望。”的确,《平凡的世界》并没有让我们失望。这让我想起在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在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对文艺工作者提出:“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扎根人民,扎根生活。”在2015年3月的两会上,习近平在参加上海代表团审议后也和代表们聊起过《平凡的世界》。我个人认为,不管是以写作方法而论,还是从内容上说,《平凡的世界》都是相当吻合习近平对文艺工作者所提出的期望的。

陈志华:

我接着同学的表达说一下看法,我的发言主题是 “路遥的孤独与作家的社会关怀”。 和魏老师一样,这部作品我也是很早以前就读过了的,可能是因为当时相对年轻,看完也比较激动。但现在我又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因为这次讨论,我重新翻看了这部作品,也查阅了很多相关研究资料,形成了一些认识。

一方面,路遥是孤独的,他坚持着充满理想的、激情的现实主义写作,而他的这种坚持,在作品产生的那个时代是和文学发展大潮方向相悖的。那个时候,中国正大量引入西方的文学批评方法,专注于文学的形式研究、话语研究、现代主义文学审丑研究等等,而路遥的具有崇高美的现实主义作品在当时并没有引起批评家的关注,反而在主流文学界的排名非常靠后。然而,另一方面,路遥其实也并不孤独,无论是我在同学中的调查,还是浏览网络上的大众评论,都显示出《平凡的世界》受到年轻一代人的接受和喜爱。这就关涉到作家的文学态度,它对应着读者的文学接受问题。读者的接受不仅仅受文学批评家的指引,更来自于他们自己的生命感觉。路遥的这种生命写作,恰恰顺应了读者对于生命美的一种期待。

有一位批评家曾说:“路遥的写作是道德的叙事大于历史叙事的写作,是激情多于思想的写作。”我想,我可以把这句话改为:道德的叙事是寓于历史叙事之中的。《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的写作长达六年时间,前三年路遥阅读了大量的资料,包括阅读了1975-1985间所有《人民日报》的内容和其他相关书籍。所以,路遥实际上是以一种严谨的态度去进行现实主义写作的,他表达的这种道德光亮和崇高美是拥有扎实的生活基础的。因此,他之所以能打动我们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给人的不是一种纯粹的崇高道德的虚构。除此之外,他在写作过程中贯穿着思想写作和生命激情。

最后,我们应该反思,在消费式、私人化、审丑式文学等大范围存在的情况下,我们的作家应该要重拾社会关怀,而不是仅仅满足自己的文学理想。读者实际上并不是被动地接受文学现实,他会主动期待能激荡心灵的文学。

现实主义文学的温情

詹艾斌:

20世纪40年代以来,现实主义一度成为了中国文学创作的原则,它深刻地影响着当代文学的发展。作为一位与共和国同龄的当代作家,路遥一直坚持现实主义的文学态度。创作出《创业史》这一重要作品的柳青,是路遥的文学导师。批评家冯牧就曾经这样指出:“现在青年作者,学柳青的不少,但真正学到一些东西的,还是路遥。”尽管在今天看来,存在着所谓的“柳青之痛”,但柳青作品的现实主义精神无疑是值得高度肯定的,它也一直影响着路遥的文学思想的形成及其文学作品的生产。

现实主义是一种文学创作方法,也表现为一种现实主义精神。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凡是具有进步社会倾向的文学作品,都具有一种颇为显著的现实主义精神。现实主义文学追求的不是一种浅表的真实,而是一种本质的真实。路遥独立于当时中国文坛风起云涌的现代主义文学新潮之外,坚持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在《平凡的世界》中着力于1975年至1985年间中国城乡社会生活本质的再现。在社会生活本质真实的呈现中,其反映和突显出来的是黄土地与黄土地人民的坚韧和生生不息。《平凡的世界》电视剧最后的结局是田福军看到双水村以及那个广袤的黄土地发生重大变化时,他发出一声“黄土地,醒了”的感慨而结束的。其实,不仅仅是黄土地醒了,而是黄土地上的人民醒了。不管是路遥还是电视剧的导演毛卫宁都很深刻地把握住了在这十年的中国社会转型之中中国城乡发展的一种必然性的真实,或者不如说,电视剧以一种画面独白的方式来加深对这样一种生活本质性的表达。假如路遥只是停留在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生活的变化,那可能还显得浮化、浅表,而把这样的变化放到整体性的中国社会转型的内在本质性的变化之中、成为内在本质变化的一部分,这才写出了当时社会转折中中国社会的真实,而这个真实是具有硬度和质感的。

《平凡的世界》写的不仅仅是苦难,更多的是苦难之后的光亮,所以,我们说《平凡的世界》作为一个现实主义文本,在其厚重中充满着温情,这是因为有了现实主义的理想。在路遥的文学叙事中,他执着地把时代性的苦难转化为社会个体生存与发展的力量,从而,在现实的厚重中凸显出来了一种理想与温情。在这个意义上说,《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是柔软的,是一种以现实苦难为底色却又充盈着生命质感的优雅的人生舞蹈。而且,在这一优雅与从容中鲜明地体现出一种散发着坚韧、真挚、善良等人性光辉的崇高之美、德性之美。

杨晨:

《平凡的世界》里描述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人本身所构成的多向交叉式的社会环境和生活氛围,活着就意味着抗争,进取就意味着挑战,苦难注定是探求者最忠实的人生伴侣,路遥这种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体现着作家自身对人生的看法。

路遥的现实主义创作在苦难的底色下饱含着他的一份特有的温情。这温情主要从小说主人公们对理想的追求中喷发而出。作者将小说的很多笔墨倾注在少安和少平经历的一次次残酷的打击和苦难的挫折上,这也代表着他对人生与现实的看法。正是在少安和少平面对残酷现实的一次次思索、抵抗与崛起中,张扬了非凡的精神和坚韧的个性。命运的苦难折磨人,命运的苦难也会成就人,他们每经受一次命运的打击,对现实的认识也就更深刻一步,对自己的调整也就更切实一步,更加走向成熟。就像小说中田晓霞对孙少平说的那番话一样,“只有永不遏制的奋斗,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是凋谢,也是壮丽地凋谢”。人生不能没有苦难,人生更不能没有成就,重要的是需要有扼住命运咽喉的勇气,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所以说,《平凡的世界》是能够给人以前行的力量的。

陈燕珍:

我同意杨晨的部分看法,《平凡的世界》整部作品始终有着一种昂扬的基调,叙述生活的阴差阳错下出人意料的美丽。田润叶和孙少安最终没有结合在一起,这种不完美却在生活的安排下得到了更好的结局,而促成这些美好发生的正是人性的善良。秀莲淳朴真诚的爱让少安渐渐平息了伤痛,而李向前的执着最终也打动了润叶。阴差阳错的故事最终都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美好。所以,与其说孙少安和田润叶二人之间存在爱情的悲剧,不如认为这个是对生活的礼赞,因为热爱生活,他们都让故事朝更加美好的方向发展。

王窈:

《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温暖的现实主义力作。它反映了那个年代的现实景象,虽也有叙述苦难,但不同于一般的伤痕文学,它有一种温暖的色调,其现实意义在于对个人奋斗的可能性的肯定。比如少安带领双水村人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办砖厂,发家致富……不同于像前面两位老师所说的那些现代作品热衷于揭露丑恶,盛行审丑,失去了理想的光辉。作品中,少平梦里与外星人的对话,其实是少平的自我救赎,路遥先生用近乎荒诞的手法,告诉每一个读者,平凡的世界碾压过你的人生,但也总会同时给你意想不到的出路。我们可以明确的是,《平凡的世界》展示了那一代中国人的希望与奋斗,具有美的特性。作品中所有的人都是平凡的人,但他们都在为美好的生活而奋斗。书中所有人都是大时代里的小人物,都是平凡的人,但即使是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因此,大时代是由无数小人物构建的,他们又是不平凡的。

吴媛媛:

路遥性格的形成与他生长的环境息息相关,历史悠久的陕北文化造就了路遥的性格和品质,他对养育他的那片黄土地有着无限的感恩和崇拜之情。他的作品中展现出多元化的陕北文化,如坚忍不拔的生命感、淳朴的道德感、深沉的苦难感以及强烈厚重的感染力等等,给人以悲壮的激昂的美学感和诗意感。

路遥小说中一个重要的创作主题就是“无边的苦难”。在路遥看来,苦难在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在陕北黄土高原的中华儿女们在物质和精神的苦恶中艰难地生存着,书写他们生活中的苦难,这并非只是灾难时期所特有的,而是日常化的。这种日常化的苦难更真切地表现普通人在灾难和日常生活的苦难中经历痛苦、煎熬、挣扎的一种常态。路遥童年时便尝到了生活的艰辛,饱受苦难的折磨,感受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苦难情怀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痕。对于路遥来说,苦难是一种财富、一种价值,它能净化并升华人性。

《平凡的世界》始终贯穿着一种苦难意识,这种苦难意识不仅源于物质世界的缺失,更是因为其对精神世界的求索得不到满足。精神的苦难相对于物质的苦难,更使人处于绝望之地,身体在苦难中,灵魂也在苦难中,这是一种真正的疼痛,是一种钝痛,尤为刻骨铭心。然而,主人公并没有因生活中的苦难,就失去了理性,就不去追求积极的人生。相反,苦难会激起他们自觉地以一种自强的、不断成长的方式来超越苦难本身。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的人生充满挫折和苦难,然而正是在这样的人生困厄中,他们对生活、对生命热情不减,在不断的搏击中渐次成熟,并展现出非凡的精神境界和崇高的人格魅力。

在路遥的文学作品中,苦难激励着千万挣扎其中的灵魂向更高的道德理想境界前进。受难的灵魂要获得救赎的道路有这三种:宗教的、哲学的、世俗的。宗教的救赎要归于上帝 ;哲学的救赎是靠理性的直觉;世俗的救赎靠的则是时间。这三种救赎无高低贵贱之分,一样值得珍视。

中国传统文化主张中庸之美,提倡积极的人生观。面对苦难,既不无限夸大,也不无限缩小,而是正视它,把它当作人生的常态。路遥的解救之道是一种独特的、诗意化的救赎之路。路遥认同苦难,与苦难同在,化苦难为精神的内核,使之成为一种审美方式。他在苦难的灵魂中升腾起诗意,在黑夜中有抗争也寻觅到了温情的光亮。另外,路遥正视苦难的态度与西方宗教中的“原罪”、“受难”意识是相承接的,受难后的耶稣化成了信徒心中最崇高的信仰,他们赞美苦难,崇敬苦难,心怀博爱与感恩。尽管《平凡的世界》呈现出无穷尽的苦难,但是在路遥笔下,他们是主动承受苦难,同时坚守着内心的爱与道德理想,在苦难的磨砺下彰显和土地一样深沉厚重的爱。他们对理想道德情操的坚守超越了自我,实现了理想人格的完美蜕变。

路遥在民间道德的践行中,他注重外在环境对道德的影响和人格魅力的塑造,注重凸显身处底层的平凡人物在逆境中奋起的不屈精神与挑战意识。这种普通人在极其困难的人生境遇中为实现人生理想而勇于奋斗的精神美,实际上超越了传统的道德。《平凡的世界》还反映出路遥对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的“德”的坚守,那些朴实的人们超越了爱情,牺牲了自我的情感需求,转而追求心中更高的道德理想境界,这也是路遥心中对传统道德美的坚守,对美好人性建构的愿望。无疑,《平凡的世界》在当下的社会现实中传递着巨大的正能量,它给了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底层民众不断进取的力量和信念,让人们心怀美好、感恩,像孙少安、孙少平那样勇敢地奔向理想的目的地。

郭燕萍:

路遥着力于表现黄土地上的人在险恶环境中所展现的伟大生命力,因此其中的温情是显而易见的,但作品里也隐约透露出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淡薄。1975—1985这十年正是中国农村改革发展的黄金时期。当1980年政策变化,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孙少安出于一种人情和道义感,为了让村里人能够赚取一点化肥钱决心冒险创业办砖场,当第二次扩大砖厂失败的时候,村里人“已经对他不那么恭敬,嘴里开始说些讽言嘲语。是的,仅仅一夜之间,许多人就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孙少安了。”在这种境况下我们看到,乡邻之间的冷漠如此让人震惊。随着改革开始,即使是这片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黄土地上,人们的价值取向也在发生着变化,金钱开始物化着社会,也物化着路遥笔下的人,就连亲情也被染上了金黄银白,比如田海民夫妇置办的养鱼场,当他们发达之后,面对田四田五两个老兄弟的祈求,身为子侄的海民也没办法给他们一份零工。似乎农民的拜金欲望被激发了,而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也淡薄了。

但是,小说又同时塑造了理想的人物形象,少平就是其中之一。他在洪水中救侯玉英,在郝红梅偷东西被抓的时候保全她的自尊,在打工时候帮助小翠逃离胡永州的魔爪,在煤矿之中救工友……这些事情无时不刻闪烁着善良正义的光芒,孙少平在人生的起伏中执著地相信自己能够依靠不断的奋斗来改变生活现状,实现抱负,这或许正代表着那个时代的中国梦。关于兰香,路遥将“读书”作为救命稻草给她,而她确实也能够忍受物质上的贫穷,靠自己的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朝着人生目标奋斗,而不是随着权利的欲望攀缘而上。

小说里还有一个细节,孙少平曾经理想化地帮助了小翠,但是当他第二次遇见小翠的时候,小翠是以一个暗娼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的,仍旧回到了胡永州的手下。小翠无疑是一个平凡的人物,而《平凡的世界》里面是不能缺少这些平凡得甚至没有丝毫影子的人的存在的,这也是一种社会的真实反映。

陈志华:

路遥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温情可以以两个参照系来解读。其一,中国的民族精神和文学传统。以此为论,路遥并不孤独,余华的创作手法与之虽然有一定差异,但他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延续却具有一致性,都把对苦难的反思上升为个体生命哲学。其二,如果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热情与路遥的精神意向相比较,则可发现陀氏的飘渺、路遥的踏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罗斯文学创作中体现出的苦难也不是一种形而下的苦难,而是苦难历练后的一种升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也具有相似性。它不仅仅是思考琐碎的生活,而是能引领人去思考生命的高贵。

文学的时代性与人民性

詹艾斌:

文艺是为人民的。从1942年5月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到2014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都强调了文艺这一发展的根本目的与方向性问题。其实,我们可以明确地认识到,在晚晴以来的现代中国文学进程中,越是具有时代性的文艺作品也往往越是具有人民性。这一点是需要我们充分加以认识的。在2015年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生入学考试中我就曾要求考生以“文学的时代性与人民性”为题写一篇文学评论文章。我想,我们需要形成这样的对于文学的基本认识,也需要以此作为一种重要的理论视角,介入、观照和评价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一长篇作品。

毋庸置疑,路遥是当代的,其《平凡的世界》是属于当代中国的,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在这一作品中,路遥建构的文学世界是一种人民能动地参与当代中国社会生活变革和改造的世界,一种积蓄并释放出人民的巨大力量的世界。因其世界的时代性、广阔性、深厚性、生动性、理想性、感染性及其根本质地的人民性价值取向,《平凡的世界》也就成为了一种有力量的文学、一种洋溢着生命节律和华彩的文学。由此,我们可以说,路遥是一个大作家,《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大作品,其彰显的是一种大美学。

陈志华:

《平凡的世界》的“时代性”可以区分为两个方面。从空间上来说,路遥写的主要是当时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他故乡的土地,这是一种普遍性与个别性的结合;从时间上来看,这个时代离我们并不遥远,以历史为参考,作品最终又指向当下,是历史性和当下性的一种结合。我认为,这部作品是具有超越性的美学特点的,它之所以能够打动我们,正是由于人民性的存在,这一人民不仅仅是地方性和历史性当中的人民,而是具有一种普遍性和当下性甚至未来性的一种人类共同性的反映。无疑,这一作品不仅仅在当下的中国,甚至以后,乃至在国外都可能会有所影响。

魏祖钦:

我觉得,文学的人民性和时代性是联系起来的。首先,人民性的作品一定是能够反映一个时代的作品,反映时代的转型,或者时代的发展历史以及变革的规律的作品,它一定不是个人化、情绪化的作品。现在有些作品,只是在表达作家自己的某种观点或者某种情绪,这样的作品,我们觉得它是不符合人民性的。人民性一定是要契合最广大人民的某种理想愿望、某种人性光辉的。从这一点来看,《平凡的世界》无疑是具有人民性的。另外,我认为,文学作品的人民性还应该是这部作品对生活的本质具有一种清醒的认识。例如,从路遥对爱情和婚姻的态度来看,《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也是具有人民性的,他能够对婚姻和爱情有一个非常深刻的认识。作品中润叶和少安最终没有走到一起,这并不是悲剧,因为随着生活的改变,人们的爱情观也会随之产生变化。

《平凡的世界》给予青年人的当下启示

程意灵:

我第一次读这部小说是在高二。当时,看到结局,孙少安的砖厂度过危机,但妻子患癌;孙少平的未来也并不明朗……他们没有完美地实现自己的目标,当时我对这本书并不感到亢奋。现在再读,我感到作品充满另一种力量,了解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实现”。我还是很崇拜他们的。人生中,不一定只有完成具体目标才能称之为成就,不是说看到他们没有实现具体目标,我们就不能从作品中获得力量。人可能无法战胜许多障碍,但有一种“实现”是以人的生命节律和韵致的自觉升华为基础的,它更注重的是灵魂的提升。

陈志华:

大家很容易看到的是,作品说的是大时代下人生的奋斗。但我们更要想到的是,我们如何奋斗?这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奋斗?我想,我们的奋斗,我们的理想,应该是基于历史责任感的、有社会关怀的,而绝不仅仅是基于个人利益的。

付马佳莹:

青年人在中国的长期历史转型中尽管面临着诸多困难,但是我们大都应该用一种向上的态度来武装自己的内心,直面生活中的挫折。在当下的社会,我们应该怎样面对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怎样不懈奋斗,也是看完《平凡的世界》后青年要考虑到的东西。在成长过程中苦难或者坎坷是必然经历的,所以,奋斗中不管遇到何种挫折,我们还是应该保留对未来的希冀。

各年龄层的读者之所以喜爱这部作品,或许60、70后看到了自己的当年,而80、90后则是能看到另一种自己——现代与传统之间的徘徊,或者大概还会有国外和国内的徘徊,而这种挣扎也会引起海外求学者的共鸣。当然,和书中的青年对于理想的追求一样,它的整体的旋律是向上的,也定然能鼓舞这些寻梦人前进。

熊关曼:

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还写了一类人,就是田晓霞、金秀,因为高考制度的恢复而改变命运的知识分子。他深切地关注由于政治的错误而造成的人才的断层和教育的滞后的问题,对教育文化上的改革也进行了一番文学书写。在作品中,他写到“整整一代人知识素质的低落,也许是‘文化大革命’最为严重的后果。教育的断层造成当今国家中几代人才的断层。其消极痕迹,到处斑驳可见。”小说中写到文革使教育断层,我认为现在的语文教育也有断层现象。另外,我认识到,我们必须多读书,看到更多的生活形态,跳出自己的小苦楚,才能正确对待痛苦与欢乐的关系。

孙如萍:

我说两点看法。第一,老师在一开始就提到将这种座谈对话的形式纳入到整体的教学过程与育人工作当中,从而实现“立德树人”这一根本的教育任务。从路遥的小说中,我们看到,文学中人性和生命教育存在的必要性,因此,我有一个考虑:在当下国家教育政策不断变化与探索的过程中,作为即将走上语文教育岗位的我们,是不是也该独立地坚守着语文教学的生命教育和德性教育而非仅仅进行知识的传递。

第二,从表面上看,小说中展现出来的似乎是爱情和理想无论多么绚烂,但都必须向卑微、残酷而坚硬的现实屈服。可是当少安从山西带回来贺秀莲,发现她是个贤内助,而润叶也在与向前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时,我们发现这样的发展也让人觉得合理。正如一句电影台词:“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生活最好的安排。”我想,这时候我们需要走出一个逼仄的小世界,重新去考量生命的质感和宽度,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和生命形态的更多的可能性,而不是在错误的方向上执拗地开拓所谓的生命的长度。

秦齐:

我想从苦难的磨砺、教育以及社会关注对青年人产生的影响三个方面来谈谈我的思考。苦难的磨砺对作品中的年轻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正是这些苦难才磨砺出了他们,使他们成长得更加迅速。在一定程度上说,苦难并不是不幸,而是财富。在作品中,教育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孙少平、兰香、金秀、田润叶等人物身上。教育的确有改变人命运的作用,它不仅仅是授予学生知识,更是开阔眼界和拓展思维方式的过程。通过教育可以使人更清楚地认识到当下的社会现状,具备自我认知的能力。对于社会关注的强烈需求,使孙少平具有了与其同龄人很是不同的历史视野,这拓宽了其成长空间,也延展了成长方向。现在的年轻人大概是不缺教育的,我们缺少的是苦难的磨砺以及对社会的关注,这两者的缺乏导致我们经常性地处于一种浮躁状态之中,这样的话,即使是不平凡的人也是很难有所作为的。

詹艾斌:

关于《平凡的世界》给予青年人的当下启示问题,我简要地谈谈四点认识。其一,青年人是富于想象的,当代青年人需要有愿望、有梦想,需要看到个人之外的更大的世界,需要如同孙少安、孙少平他们一样积极寻求另外的世界。对孙少平而言,是寻找双水村之外的世界,寻找深藏在自己内心的那个陌生的世界;而就孙少安来说,即使身处双水村,也可以开辟出一个不同于惯常的新的世界。这也就是说,青年人需要去奋斗,“只有永不遏止地奋斗,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是凋谢,也是壮丽地凋谢”。其二,我们都是今天这个大时代中的平凡的人,而平凡的人同样可以有也应该有对国家发展的关注、对国家命运的忧虑,而且,也只有在这种关注和忧虑中我们才能活着不是就为了活着,才能更加明确个人愿望与梦想的合理的方向。没有合理乃至正确方向的愿望与梦想往往是缺乏根本性的价值支撑的。其三,青年人需要积极因应时代的发展变化,在波澜壮阔的当代社会变迁中参与广泛的时代性的社会实践,在实践中努力解决因年轻与社会阅历不深等而引致的“眼力”不够的问题,以成就自我的成长与发展。其四,当代中国的社会转型还在持续的进行之中,青年人需要有一种时代性的文化自觉,以寻求一种与时代发展存在明确的内在勾连的更为阔大的文化格局,从而感受自身生命的丰富性韵致,力求走进生命的澄明之境。

结语

詹艾斌:

谢谢各位老师、同学的热烈讨论!今天是清明节,我们以这种读书座谈、对话的方式纪念路遥,纪念从那个大时代历史进程中走出来的一代普通、平凡的中国人。他们是时代发展的见证者、参与者,也是当下中国社会面貌获得如此深刻变化的推动者。同时,我们也希望并相信,在社会生态日趋清明的当下,将会有越来越多的青年人能够自觉因应时代的召唤,明确方向,以笃定的实际行动实现其梦想,成就其未来。谢谢大家!

(整理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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