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盐法运行中的官商合作

2016-03-19 07:10常文相
求是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利益平衡明代

摘 要:明代盐法是由政府主导,通过官商合作来运行的,其目的是调配物资,巩固边防,完成财政周转。这种合作建立在国家对商人财力有所需要的基础上,官、商之间结成了一种共生关系。为使合作顺利进行,明政府针对盐法运行中出现的问题做出各种调整,注意商众和政府双方利益。从明代盐法运行中的官商合作情况可以看出,当时的商人、商业同国家既有体制具有很大的契合空间,帝制体系与一定程度的商品经济繁荣可以互洽并行。

关键词:明代;盐法运行;官商合作;相适互利;利益平衡

作者简介:常文相,男,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明清史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十五至十九世纪世界变迁中的中国社会发展模式研究”,项目编号:09BZS004

中图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6)02-0153-09

引 言

盐政是明代国家经济管理的重要环节,也是关涉民生的重要领域。商人在明代盐法运行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同政府形成互动与合作关系,构成理解明代国家与商人、商业基本关系问题的一个重要侧面。

前人对明代盐法运行中官商关系的研究,大致可归纳为“统制—瓦解”、“剥削—勾结”两种模式,且二者又互有联系。如薛宗正认为,明代前期盐业“置于封建官府的全面统制之下”,然中叶以后的盐法变革“导致封建官府盐业统制的进一步松弛”[1](P29,36),“明代盐商政治、经济实力的不断增长……不但兆示着封建官营盐业已开始全面衰微,而且反映了作为我国封建社会根本国策的重农抑商方针已发生了原则性的重大改变”[2](P37)。李珂表示:“明初,统治者严格地控制了食盐的生产与消费,并利用食盐的买卖作为调动商人积极性的诱饵……这又在一定范围内和一定程度上给商品经济的发展造成促动的契机,因为商品经济的自然属性总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终要冲破‘重农抑商’的限制而时时顽强地发挥其作用。”[3](P78-79)朱宗宙则以明清扬州盐商为例,提出官府视其为“可啖之物,肆意婪索刻剥”,而“盐商为了自身经济与政治利益,与各级盐务官员相互交结,狼狈为奸……又打起了‘捐输报效’的旗号,以求取得皇上的恩宠”,这一恶性循环成为他们“致命的祸根”。[4](P3)

这些看法大体上参照了近代西方社会演进历程,是从中国传统社会内部找寻资本主义萌芽研究思路的延伸,包含帝制国家政治运行与社会经济发展天然矛盾的预设,因而才把明清商人视为本该瓦解既有体制却又无法实现的人群。

其他有关明代盐法中官商关系的论述,如有的学者认为明初的开中招商,政府虽然对商民采取了包括“经济手段动员”在内的“多方面的政策支持”,但这实为“迫于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不得不改变前朝已有的制度”,“具有历史局限性”。[5](P271-272)还有的学者认为,明末的纲法改革是朝廷此前不断对“商人或富户的逼迫”及“过度提前敛取”造成其积极性“严重挫伤”的再次调动[6](P86);或者“实质上就是封建政府利用封建特权同一小撮特许商人实行官、商分肥的商品垄断政策”[7](P812-813)。另有部分学者着重阐述了商人与政治权力的结合,如孙丽萍指出,明清山西官商一体家族的形成即是“封建经济和政治结合的产物”,他们应政府之召而起,“除了对繁荣经济有积极影响外,还满足了政府在军事上的物质供应和财政上的需要……为巩固封建政权做出了贡献”,然而“对政治的过分依赖使得山西官商的独立性少了一些,并导致了一定程度上的软弱,无法避免与封建政权的同生共灭”。[8](P86)

以上论说均倾向于强调明清商人政治上对现政权的依附性,关注官府对商人的控制操纵及自身利益的维护,同样凸显了商业发展同政体结构在社会历史演进意义上的冲突。然而国家对社会的组织管理是综合性、系统化的运作,除政治统治关系外,还必然包括经济性的利益配置关系。从明代国家财政运行角度看,政府其实对商人有很强的经济依赖性,举凡军需调配、物资供给、边境开发、赈灾救济、工程建设等,都离不开商人的参与和贡献,而商人如果从中无利可图,也不可能长久参与。在这些事务中,官府同商人可能结成了某种互利合作关系。而为保持此种合作关系,政府就不能长期违背经济规律,必须采用一些经济手段来平衡双方利益。

从这层含义上说,前文提到的关于明清时期国家、政府与商人基本关系的诸多看法实有重新审视考量的必要。本文以明代的盐法运行为中心,考察明代政府同商人的经济互动和合作关系,并尝试对由此达至的帝制体系与商品经济繁荣的互洽性,加以讨论。

一、开中法建立的官商合作架构

明初,政府次第于淮、浙等产盐地设司管理,行开中法以资边佐国。《明史》称:

有明盐法,莫善于开中。洪武三年,山西行省言:“大同粮储,自陵县运至太和岭,路远费烦。请令商人于大同仓入米一石,太原仓入米一石三斗,给淮盐一小引。商人鬻毕,即以原给引目赴所在官司缴之。如此则转运费省而边储充。”帝从之。召商输粮而与之盐,谓之开中。其后各行省边境,多召商中盐以为军储。盐法边计,相辅而行。[9](卷80《食货四》,P1935)

次年,定中盐则例。户部出榜,商人自行向各仓纳粮换引,据道里险易远近,时值高下利否,情势轻重缓急,石数增减不一。“编置勘合及底簿……商纳粮毕,书所纳粮及应支盐数,赍赴各转运提举司照数支盐。转运诸司亦有底簿比照,勘合相符,则如数给与。”[9](卷80《食货四》,P1935)可见,开中法是因国防需要,为解决边储粮饷的运输供应问题而实施的。该法主要是用盐引作交换条件,采取招募方式,借助商人财力为国家服务,由此官省费、军储实、商得利、民不劳,一举数得,故在边方多地迅速展开。

以洪武时期为例:洪武三年(1370),“中书省臣言陕西、河南军储,请募商人输粮而与之盐……河东解盐储积甚多,亦宜募商中纳”[10](卷56,洪武三年九月丙申,P1090)。翌年晋王相曹兴言,“朔蔚等州俱在边陲,宜依大同之例召商纳米中盐,以充边饷”[10](卷61,洪武四年二月戊午,P1184)。洪武五年(1372),“户部募商人于永平卫鸦红桥纳米中盐……时纳哈出觇伺,欲挠边,故储偫以俟征讨”[10](卷73,洪武五年五月戊辰,P1351)。转年,太仆寺官员题请:“黄河迤北宁夏所辖境内……宜命重将镇之,俾招集流亡,务农屯田,什一取税,兼行中盐之法,可使军民足食。”[10](卷81,洪武六年四月壬申,P1457)

到洪武九年(1376),已有臣僚依照现实供求关系建议朝廷体恤商情,酌减引价,以便广为招徕,足给军需:“永宁军卫地居边陲,戍卒尝苦,馈饷不继……近者虽募商人于永宁入粟中盐,而商旅未有至者,诚以入粟多而得盐少故也。今宜减粟增盐,则商人慕利而边储自给矣。”[10](卷105,洪武九年四月丁酉,P1759)而“兰县河州旧募商人入粟中盐……道远费重,故商人稀少,宜减其价,庶边储可积”[10](卷106,洪武九年五月甲戌,P1766)。其后,“湖广布政使司言,商人纳粟……米贵盐轻而商人稀少,宜减价以便之,乃命减旧则四之一”[10](卷129,洪武十三年正月庚申,P2056)。

又洪武二十五年(1392),户部以“山路险远,难于转输”,下调四川卫所中纳则例[10](卷221,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戊申,P3236)。洪武二十九年(1396),征南将军左都督杨文言广西南丹卫“不通舟楫,山路崎岖,商人中纳盐粮,避远就近”,应令先于此输粟,然盐价过高,遂重定则例,“俱于顺便仓所支盐”。[10](卷244,洪武二十九年二月丙申,P3545)户部尚书郁新还适时指出:“海北之盐,往者召商人于桂林……米贱盐贵,商人利之,故中盐者多。比来米贵盐贱,虽累榜招之不至,今宜减其价。”[10](卷246,洪武二十九年六月戊申,P3572)

经过一段时间运作,盐政开中渐趋完善。明政府不仅对夹带贩卖私盐、转售伪造盐引等阻坏盐法的行为处罚甚严,且同时在法律上也给予商民必要保护,禁止势豪权要侵害其正当权益。如:“洪武二十七年,令公侯伯及文武四品以上官,不得令家人奴仆行商中盐,侵夺民利。”[11](卷34《盐法三》,P240)“凡监临官吏诡名,及权势之人中纳钱粮、请买盐引勘合、侵夺民利者,杖一百,徒三年,盐货入官。”[12](卷8《监临势要中盐》,P77)此外,当时与开中法辅配并行的还有商屯之制,“各边开中商人,招民垦种,筑台堡自相保聚,边方菽粟无甚贵之时”[9](卷80《食货四》,P1939),“召商入粟开中,商屯出粮,与军屯相表里”[9](卷82《食货六》,P2005)。商人或运米上边,或就地开垦,纳粮易引,支盐贩售。

从后来明人的议论看,开中盐制的推行使国家获益,商民受惠,发挥出充裕军储、巩固边防的确切实效。如弘治末户部尚书韩文疏奏:“国家之务,莫重于边饷,飞挽之利,莫良于盐法。故我太祖高皇帝,立为禁条,至严且备。以是一遇边方有警,粮草缺乏,召商上纳,无不响应。小民免转运之劳,边方得紧急之济,效速而大,未有过于此者也。”[13](卷85《题为钦奉事》,P751)正德时佥都御史王琼称:“太祖高皇帝……开中以盐粮为名,召天下商贾。捐之厚利,令其乐从,输刍于边,以宽百姓挽运之劳。”[14](卷16《议处盐粮疏》,P156)又嘉靖初户部尚书梁材言:“国家于淮、浙、长芦、山东等处设有额盐,专以接济边饷。如遇地方有警,边储告乏,就于各边开中,召商上纳,图其飞挽刍粟,赖以紧急应用。其利甚多,其效甚速,百有余年,著为成典。”[13](卷103《会议王禄军粮及内府收纳疏》,P925)同时人钱薇亦曰:“盐曷为法也,藉足国也……国耗在边,而边之陆挽甚难,故假盐之利以召商,藉商之力以储粟,积商之粟以实边,边可足也。”[13](卷215《盐法论》,P2251)万历时人李廷机回顾国初盐政时也称其“操纵有权,调度有法”:“岁召商开中入粟实塞下,塞下粟无腾价焉,则边利也。令商自为办,而国不闻输将之费,士饱马腾,扞圉疆固,则国利也……商利而民亦利,国足而边亦足,称美善已。”[13](卷460《盐政考》,P5044)

由此观之,明初以降盐法制度的设计安排,乃是建立在国家对商人资本财力赖以需求的基础上,政府以食盐售卖许可为交易凭介,按自愿原则招募商人于指定地点应纳粮饷,并用法律条例予以规范调控。围绕开中盐法,官府和商人间进行双向选择,结成一种经济上的互利合作关系。这一举措不仅使边境地区的物资供给及军需储备得到有力补充,且在减轻民众赋役负担的同时,亦能保证商人的合法经营利益,广收官、民、商三方共赢互惠之效。

二、“叶淇变法”对官商合作方式所作的适应性调整

洪武之后,开中盐法由于国家现实需要时有调适变化。宣德年间,以北边诸地“道险远,趋中者少,许寓居官员及军余有粮之家纳米豆中盐”;正统时开纳马中盐例,又因“淮盐直贵,商多趋之”,令淮浙兼中,“淮盐惟纳米麦,浙盐兼收豌豆、青稞”[9](卷80《食货四》,P1936-1937)。其时支盐依期挨次,长年困守,“有自永乐中候支盐,祖孙相代不得者”,为缓解商苦,疏通积滞,明廷“议仿洪武中例,而加钞锭以偿之”[9](卷80《食货四》,P1937),并准异地兑支,“原中淮、浙、长芦运司引盐,愿兑支河东、山东、福建运司者,每一引支与二引,不愿者听其守支”[11](卷34《盐法三》,P238)。此后还出现常股、存积分别开中的方式,“以十分为率,八分给守支商,曰常股,二分收贮于官,曰存积,遇边警,始召商中纳”,存积关支便捷,虽价重,“然人甚苦守支,争趋存积,而常股壅矣”。[9](卷80《食货四》,P1937-1938)

盐法攸关国计民生,利薮所在,奸邪易萌。景泰中就有人指出宦官家丁恣意中盐,“虚占引数,转而售人,倍支巨万,坏国家法,豪夺商利”[9](卷164《华敏传》,P4450)。成化以来,势要请托占窝之弊愈发突出:“旧例中盐,户部出榜召商,无径奏者。富人吕铭等托势要奏中两淮存积盐。中旨允之……盐法之坏自此始。”[9](卷80《食货四》,P1938)彼时势豪之家诡名报中,买窝卖窝,霸占利权,侵夺正课。至成化末年,商引益加阻滞。

孝宗登基伊始,即命清理盐法:“但有官豪势要顶名报中,嘱托有司多买私盐,装载大包,强掣搀卖等弊……人拿问罪,盐没入官……客商应给盐者,即便给与,不许所司刁蹬……使盐法兴举,奸弊革除,商贾疏通,边储给足。”[15](卷16,弘治元年七月己丑,P404-406)此时又兴买补余盐之议:

余盐者,灶户正课外所余之盐也。洪武初制,商支盐有定场,毋许越场买补;勤灶有余盐送场司……其盐召商开中,不拘资次给与。成化后,令商收买,而劝借米麦以振贫灶。至是清理两淮盐法,侍郎李嗣请令商人买余盐补官引,而免其劝借……由是以余盐补充正课,而盐法一小变。[9](卷80《食货四》,P1938-1939)

这样看来,明代国家依靠商人中盐输纳以补给边饷,充实粮储,然盐法在长期运行中一再遇到守支、侵占、壅滞等诸多不利因素干扰,故政府多方设法加强监管,疏理整饬,力求保障军费开支和商民生计,实现常态化有序性的官商合作。足国便商,公私交利,正是当政统治层所期欲达到的目标。

随着开中弊端的日见显露及社会经济环境的变化,为应对困局,成、弘时期,演化出纳银运司之制以作开中法的补充。《明史》载:“成化间,始有折纳银者,然未尝著为令也。弘治五年,商人困守支,户部尚书叶淇请召商纳银运司,类解太仓,分给各边……视国初中米直加倍,而商无守支之苦,一时太仓银累至百余万。然赴边开中之法废,商屯撤业,菽粟翔贵,边储日虚矣。”[9](卷80《食货四》,P1939)此制于成化末年已初具规模1,虽引价有所提高,但开纳折色简便易办,不仅商人受惠乐从,且利于国库积蓄。

不过商人就此不必输粮供边,造成边储空匮,因而该法一经动议,便不断遭受诟病。如正德初王琼称:“虽曰解边备籴,而别项支用实多,取目前近功,忘久远大计……一遇虏贼大举入寇,命将出师,整理军饷,仓卒无措……盐乃天地自然之利,取之无穷,捐之于商而得之于边,又何惜也?”[14](卷16《议处盐粮疏》,P156-157)他不仅指出纳银中盐自实行之初即得不偿失,且表示官商同享共用自然资源以利国安边本为理所应当。又嘉靖初霍韬追溯盐法变迁原委,痛陈边地困敝现状,奏请兴复开中:

昔我太宗皇帝之供边也,悉以盐利……富商大贾,悉于三边自出财力,自招游民,自垦边地……天顺、成化年间……有计利者曰:“商人输粟二斗五升,支盐一引,是以银五分,得盐一引也。请更其法,课银四钱二分,支盐一引……是一引之盐致八引之获也。”户部以为实利,遂变其法……商贾耕稼,积粟无用,辍业而归……生齿日遂凋落,边方日遂困敝……输粟支盐,则边方日垦,边民日繁,边粟日多,盐价亦平。[13](卷186《哈密疏》,P1913)

万历时人李廷机亦云:“输之不粟而银也,不之塞下而之鹾司也,自司农叶淇始也……边储资于内帑,商迹绝于塞垣……坐令储蓄外空,则非计也……其患不独边计,且移之社稷也。”[13](卷460《盐政考》,P5045)这些言论从固边足食出发,重申在政府主导的开中盐法下,借由恢复早期官商合作机制以促动国家摆脱当前所面临的危急境况。

对于叶淇的盐法变通尽管批评之声不绝,但当时无论官府还是商人确都有势不得已的苦衷。《明会要》引《三编发明》即道:

明代边储之匮,自在屯政不修,而不尽关于盐法。其盐法之坏,又在势家乞中,而不关淇之变法也……守支之弊,在永乐时已不免。逮宪宗之时,势家争先奏乞……商人益困守支,而盐亦壅遏不行……商人病开中亦极矣……淇见报中之怠,乃为更制以利商。商利则报中多,报中多则国课裕,是亦救弊之策也。[16](卷55《盐法》,P1053-1054)

其时情形,已是公私俱疲,官府病于乏储,商人困于守支。“叶淇变法”意在剔刷时弊,裕国通商,他落实的运司纳银制作为边方开中的一种调整,并未打破此前形成的官商合作基本格局。且正德以后,明廷依财政需求,在本折间不时权衡调适,最终确立了正盐赴边上纳本色、余盐赴司折纳银两互为补充的开中方式。嘉靖四十年(1561)题准:“自今以后每正盐一引之外,许带余盐一引,正盐在各边报中,上纳粮草,余盐在各运司查照题定则例,征银解部,永为遵守。”[11](卷34《盐法三》,P239)再隆庆初庞尚鹏申明盐法定例时说:“全纳本色,惟两淮为然,山东、长芦俱纳折色,仍搭配两淮……论者每归咎于淇,谓其废坏成法……今已复其旧矣。”[13](卷357《清理盐法疏》,P3848)时人许国亦曰:“自叶尚书疏请运司招商解银户部,于是开中内徙,边储不支。今既修复旧额,量收本色,而折纳之弊蠲矣。”[17](卷4《盐法考》,P449-450)

明代盐政实施虽屡有变动,然其宗旨均着眼于苏解商困,足课实边。由此来看,在当时盐法运行方式调整中,始终体现国家于经济上对商人财力的依赖,所以才会适应时变,救弊纠偏,保持官商合作的基本格局。

三、纲法改革对盐商内部及官商利益关系的平衡

嘉靖以降,余盐、工本名目迭兴,旧引未销,新引又添,叠积累压,盐商分化,国计困蹙。早在成化间,一些盐商因为守支年久,争中存积,淮浙不给,配支别地,“一人兼支数处,道远不及亲赴,边商辄贸引于近地富人”,边、内二商遂分,且已有“内商之盐不能速获,边商之引又不贱售”的情况出现。[9](卷80《食货四》,P1938)到嘉靖后稍复开中,商人既输粮边地,又纳银运司,费赀耗时,力所不逮,于是又边商、内商、水商一分为三:

边商多沿边土著,专输纳米豆草束中盐,中已,所在出给仓钞,填勘合,以赍投运司,给盐引,官为平引价,听受直于内商而卖之。内商多徽、歙及山、陕之寓籍淮扬者,专买边引,下场支盐,过桥坝上堆候掣,亦官为定盐价,以转卖于水商。水商系内商自解捆者什一,余皆江湖行商,以内商不能自致,为买引盐代行……[18](《扬州府备录·盐法考》,P1250)

起先“边商中引,内商守支”,分工配合,然“内商有数年不得掣者,于是不乐买引,而边商困”;边商图便营求超掣河盐,“则守支存积者愈久,而内商亦困,引价弥贱”;再有囤户“专以收买边引”,不但“告掣河盐,坐规厚利”,且因“时复议于正盐外附带余盐……得贱买余盐而贵售之,边商与内商愈困矣”。[9](卷80《食货四》,P1943-1944)诸商矛盾日增,亟待官府统筹解决。

在此背景下,隆庆二年(1568)佥都御史庞尚鹏奉命整理两淮等地盐法。他体谅边、内二商的艰辛苦楚,秉公集议,主持化解双方利益冲突:

边商报中,内商守支,事本相须。但内商安坐,边商远输,劳逸不均,故掣河盐者以惠边商也。然河盐既行,淮盐必滞,内商无所得利,则边商之引不售。今宜停掣河盐,但别边商引价……为三等,定银若干。边商仓钞已到,内商不得留难。盖河盐停则淮盐速行,引价定则开中自多,边商内商各得其愿矣。[9](卷80《食货四》,P1944)1

对于明政府来说,边商、内商相适相附,共同参与完成开中运行,两者不可偏累。且在庞尚鹏眼中,国家和商人本应兼济共利。他尝言:“凡能宽一分,使商人受一分之赐,莫不极力为之……务要委曲周全,勉为商人计……必使盐法大行,商人辏集,始为千百年永利。”[13](卷357《清理盐法疏》,P3846)其处措之法,乃由官方调控引价,使不致过高,同时停掣河盐,速掣正盐,保持盐法正常周转,二商互有让步,均得遂愿沾惠。这样既满足国家税收,又顾全各商生计,官府与商人的合作关系亦随之更加密切起来。

到万历时期,朝廷增派苛敛,正盐不行,商困引壅的现象再度严重。为重建盐政秩序,万历四十五年(1617),户部郎中袁世振议立纲法。他指出,如今法废弊滋“始于套搭,套搭所以不能除者,其原皆由于不行见中之新引,只行久套之积引”,加之引价日踊,盘剥日重,致使二商惫累,“边仓岁匮,内课频压”。其体访商情,轸念商瘼,疏通盐法,“大旨以正行见引、附销积引为主,惟正行见引,而边商之新钞即售,内商之套搭即解”。纲法规定:

挨资顺序,刊定一册,分为十纲……每年以一纲行旧引,九纲行新引。行旧引者,止于收旧引本息,而不令有新引拖累之苦;行新引者,止于速新引超掣,而更不贻旧引套搭之害。两不相涉,各得其利……其在佥点之中者,既不苦于力量之难支;其在佥点之外者,又不苦于冷坐而难待。[13](卷477《纲册凡例》,P5246-5247)

如此再辅以引盐减价减斤,速售速掣,不出十年,旧引尽净,新引畅行。

袁世振认为,该法救商急,充国计,简明公允,兴利除弊,是与商众咨议计虑后得出的最适宜方案。他表示,“内商之旧引既不能行,边商之新钞更何所用”,不仅“边商之怨望极矣,国计之蠹耗深矣”,且“苦不独贻之边商,即内商之苦,更有甚焉”,只有“内商既济,边商自苏”,“二商苏而国计举矣”。[13](卷474《附户部题行十议疏》,P5204-5205)在谈及囤户对边、内二商的操纵把持时,袁世振云:“边商执仓勘到运司……展转羁延,河清难俟,不得不贱,跌其值而投引于囤户,此边商之苦也……内商掣盐,常压十载,一朝序及,实搭比严,又不得不倍其值而收引于囤户,此内商之苦也……利归于囤户,而害及于两商……商病则国病,而边计日廪廪矣。”[13](卷474《盐法议一》,P5207)商病导致国病,国与商同息共运,政府理应顾惜商力,惠施两商。至于剥商欺官的囤户,袁世振则揭批其专擅利权,攘夺国课,直以奸民视之:“贱收边引而边商困,厚索内价而内商困,又动假边商名目陈告疏通,即司鹾之官亦为其所困……商病莫瘳,国课愈压……使囤户专利,且至贻害无穷。”[13](卷475《盐法议六》,P5227)不过,收贮仓勘的囤户亦为商人,且“皆各纲中有力内商”,从盐政全局看,推行纲法又急需这些囤户的协助支持。袁世振自言:“乘法坏而囤引,其骗国课多矣……然每纲去此辈数人,余皆疲乏穷商耳,故职一概抚而用之……开征之初,惟此辈完银最多。”[13](卷477《再上李桂亭司徒》,P5252)故而他主张政府作出适当妥协,将囤户一并纳入国家正规化的盐政管理体制,以望上下通利,国商兼裕,“期于培两商,不期于锄囤户……恤囤户,何啻恤两商”[13](卷476《奸囤擅利权揭》,P5245),自是“不但永为国利,亦永为诸商之利也”[13](卷475《盐法议六》,P5229)。

纲法提出之次年,由巡盐御史龙遇奇奏请实行,效果确为显著,“纲法行而套搭解,两淮内商死票尽活……其逃亡消乏之商,皆不远数千里奔赴邗江,求复故业”[13](卷477《复王肖乾边储》,P5253)。另外,天启五年(1625)户部言:“万历四十五年该本部尚书李汝华与山东司郎中袁世振议行减斤之法,遣官疏理……每年计行新引七十万五千余引,带疏积引二十万有奇。于是二引并疏,三商乐利……正额遂输不缺也。”[19](卷56,天启五年二月辛巳,P2545)

通观袁世振的盐法改革,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明朝政府主要仍是力图依据经济规则、运用经济手段调节理顺盐商内部及其与国家间的利益关系,其中明显透露出国家同商人命运相连、盛衰与共的况味。正如时人钟惺极称此法“依人情而为”,“于裕国通商之外,留一往和平宽大之意”,并曰:“其旨在显然示之以利,而不遽问其害。使国与商先尝吾法之利;而蠹国与商者,欲害吾法而无所用,且各择其所为利者而往焉。”[20](卷19《袁太母八十序》,P303)值得注意的是,纲法的出台不单表现为对贫弱盐商的惠恤照顾,还在事实上以“窝本”形式赋予了在册商人世袭专卖的权利,“此十字纲册,自今刊定以后,即留与众商永永百年,据为窝本,每年照册上旧数,派行新引”[13](卷477《纲册凡例》,P5247)。至此实力雄厚的纲商成为官府授权的特许商人,他们与国家基于互相需要而结成的紧密关系,反映了彼此可通过盐业利益的共享与分配实现长期合作并存的发展态势。

四、明人关于盐政运行中官商合作的认识

明代士大夫对盐法运行中官商合作的意义有较深的认识,他们首先着眼于盐政的固边之效,并正视盐课收入在增益国计、调节民生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名山藏》记:“明有天下,置盐官……非徒揽天下利权,使归上而已。军卒屯田塞下,使商人鬻其粟实边,官给盐与引,货买以偿其劳……微征商人之利,而实借其力以储 。吾塞下刍粟出自商人,则塞下实有其利,可无干没废弛之虞。”[21](卷55《盐法记》,P479-480)弘治初兵部尚书马文升也说:“盐课者,国家之重事,民生一日而不可缺者。以之备紧急之军饷,以之救凶荒之民命,诚有国者之大利,济时之急务也。”[13](卷63《重盐法以备急用疏》,P520)商人输粮纳价,中盐转鬻,为国民所依,其角色之重不言自明。嘉、万时人汪道昆又云:“今制,大司农岁入四百万,取给盐筴者什二三……诸贾外饷边,内充国,戮力以应度支。”[22](卷66《摄司事裴公德政碑》,P533)这样,以盐法运行为纽带,“商有居积之利,民赖日用之益,国获榷束之济”[23](卷23《送都运少岳方公入觐序》,P642),商人与国家在经济合作中结成了命运息息相关的共同体。商厚则国饶,商乏则国亏,若“商人益劝于输边……上下之利,盖不一而足”[24](卷11《足兵饷》,P305),若“盐法日坏……朝廷既有以病商,而开中交纳,收支销缴,商人亦重以滋弊”[13](卷364《陈末议以备经画以赞安攘疏》,P3924),诚所谓“法不行则盐不售,盐不售则商不通,商不通则课为之亏,而财计匮乏之病必及于国”[25](卷8《盐政刻石记》,P157)。

有见于是,不少士大夫肯定明初在政府组织下官商通力合作达至的积极成效,主张恢复盐粮开中旧制,整顿盐政,广施招徕。如正德时总制三边军务杨一清云:“处积边储……惟召商为最便之法。宜自今定制,凡开中盐引,务令商人上纳本色。边储银两除量留以备丰岁折放,亦当召商籴粟,稍优其直,而不苛其收,则应者自众矣。”[13](卷119《论甘肃事宜》,P1138)嘉靖初户部尚书梁材曾疏请“开中盐课再不许纳价,止纳本色专在各边开中”,并望朝廷“申明律例”,使“商人称便,边饷有裨,盐法因以疏通,而紧急不致匮乏”。[13](卷104《议处陕西四镇边储疏》,P939-940)同时人钱薇亦曰:“为今之计,第使盐引仍征粟,即商骛边,商骛边而田之垦辟必多;使边方各屯种,则本色赢,本色赢而商之中纳亦便……惟复收粟之故制,则不劝之耕,而以商积粟,边无虞匮矣。”[13](卷215《盐法论》,P2252)同朝为官的赵炳然也议道:“盐法不能飞挽,召买必赖诸商……伏乞敕下该部会议盐法,务复旧规,令纳本色。至于召买,预前一年,多给粮价……或委廉能之官,两平市易……如此利权归上,奸商无垄断之心;市价可平,边用免虚耗之费矣。”[13](卷252《题为条陈边务以俾安攘事》,P2648)

商人开中既具备边足课之功,为使官商两惠,当时士大夫除力主盐法复归开中、革除奸弊外,几乎一致要求赈恤商、灶,宽待民力。《天下郡国利病书》曰:“自代有盐法以来,未有若我国家九边军实半仰给于盐课。两淮岁课百余万,安所取之?取之商也。商安所出?出于灶也……大都盐法之本在恤灶,在通商,在慎任人。”[18](《扬州府备录·盐法考》,P1252-1253)万历时萧良干亦论及本朝盐法“实边足国”,事所攸关,初衷原在“公私俱盈,上下无患”,故“大都以通商恤灶为本……征之官者薄,而贻之商者厚也”。[26](《盐法议》,P9,11)

且由这些士大夫看来,他们通商裕国的愿望更多还须政府对商人因势利导,普捐实惠,靠经济利益的驱动以促使达成,否则商困利微无人应招必致国课亏减。嘉靖中万镗就讲:“国家租赋之外,得利莫如盐……盐法之设,其重在于足边,其要在于宽商,其本在于恤灶,其用在于惠民”,他指出“利不厚则商人不趋,而边储无赖,何暇计锱铢之利,以与商人较哉”,不妨“官无高价以病商,商无高价以病民”,商利既通,盐价自平,而官给民足。[13](卷151《应诏陈言时政以裨修省疏》,P1511-1512)时人陆深也说到盐课“本因海泽自然之利,以充边方缓急之储,于国计甚便”,商贾“既以有利而来,亦必以无利而去”,欲得其力,必“以利驱之”。故行开中要在通商,“大抵商益通则利益厚,此立法之本意”,设使“朝廷壅实惠而不下,商贾畏空名而不来,则蠹亦甚矣”。[13](卷155《拟处置盐法事宜状》,P1551)

再如万历年间郭惟贤奏称:“理盐固所以足国,而足国莫先于惠商……兴一利,莫若除一害,而省一分,则商受一分之赐。惟去其所以害商者,而其所以利商者自在也。”他列举当前“蠹政病商之尤者”有四弊,并念及“商人之熙熙为利来也,固将徼其赢余以博富厚也”,只有“宿垢尽剔而实惠暨沾,富商辐辏而赴掣恐后”,才可裨盐政于万一。[13](卷406《申明职掌疏》,P4417-4418)其时大臣许国同样认为“国家盐政本以济边”,各边“穷荒绝远之地,民力难于转输,故以内地盐课开中于边,使商为之飞挽,则民不劳而边用足”。然“商本牟利,非重利无以驱之”,国初屯政兴举,粟饶价平,商人力耕积谷,既易上纳,又助边守,因此如今修复盐政“要在恤灶通商”,“取之薄,故商乐于报中,给之厚,故灶勤于煎办,商灶两利而国课常足……外实边储,内便民用,国家无所利之,乃其利常在焉”。[17](卷4《盐法考》,P449)又崇祯时侍郎张慎言疏云:

计天下之盐法……要领则可一言而尽,曰恤商而已……欲课之无亏者在得商之情而去其商之害。故策盐者不必官别寻一整齐之法,即以行盐之法仍曲询于商,若何而行,若何而可以经久,若何而可使私贩不禁而自止,因其势而利导之,即有奸商积弊,但去其太甚,使之乐而喜从事,自下令于流水之源矣。[27](卷13《盐法》,P162)

这里提出政府不仅应体商之情而去其害,还需多加咨访考虑商人的意见以推动盐法改革,且其明确表示要采用经济利导方式调和官商关系,更体现出希望进一步强化彼此合作之旨。

结 语

综上,明代的盐法始终是在政府主导下运行的。开中法建立于国家财政对商人资本财力具有一定需求的基础上,以招募方式按自愿原则实施,使官商双方在经济上结成一种互利合作关系。在这一合作架构下,商人成为国家经济组织管理功能得以实现的内在结构要素,承担着重要的社会角色。他们不仅自身得到盐利实惠,且于公共层面发挥了实边足国、缓解民劳的有益作用。为保证官商合作持续稳定,明政府除设立较为妥善的制度外,还参酌实际,适应变化,时常主动对盐政运行中出现的各种问题予以调适权衡,通融区处。“叶淇变法”即是因应社会经济环境的改变,针对势要奏讨占窝引发的盐引壅滞、守支年久等困商弊病所作出的政策调整,目的在于通过疏导引目、施惠商众来维护官商合作关系。至明代中后期,庞尚鹏、袁世振等人先后进行了盐法改革。这些改革旨在利用经济规则和手段协调盐商内部及官、商之间的利益关系,以达相适共赢。此间的官商博弈,使实力雄厚的纲商成为政府正式授权的特许商人,二者的合作关系亦随着彼此对盐业利润的共享而变得更加密切。明代士大夫对于盐法运行中官、商合作的意义也有充分认识,他们着眼于盐政的固边足课之效,视国家与商人为命运相连的共同体,建言整饬积弊,尤其强调对待商人要顺应时情,因势利导,依靠经济调节完成通商裕国的目标。总的来说,明代国家通过官商合作方式,基本实现了盐法运行。其中虽然无法避免专制权力对商人的操控苛敛,但考之立法和变法本意,实均建基在官商彼此依赖需求之上,并未单方面强调商人对国家的报效。士大夫也能够积极采取措施应对盐政弊端,努力寻求惠及双方的长远解决之道。由此看来,明代商人对国家经济运作的常态化参与及官、商在经济合作中形成的相济互利关系,体现着当时商人、商业与既有国家、社会体制相当程度的契合性。明代帝制体系与商品经济之间,也存在共生并荣的结构性关系。

参 考 文 献

[1] 薛宗正:《明代前期封建官府统制下的盐业》,载《盐业史研究》1986年第1辑.

[2] 薛宗正:《明代盐商的历史演变》,载《中国史研究》1980年第2期.

[3] 李珂:《从洪武中盐法看盐商的历史作用》,载《历史档案》1997年第4期.

[4] 朱宗宙:《明清时期扬州盐商与封建政府关系》,载《盐业史研究》1998年第4期.

[5] 刘淼:《招商政策与区域经济》,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10.

[6] 汪崇筼:《明清徽商经营淮盐考略》,成都:巴蜀书社,2008.

[7] 吴慧:《中国商业通史》第3卷,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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