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态文明问题是当代学术界关注的重要课题之一,而如何看待科学技术在生态文明中的地位和作用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戴维·佩珀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理论基础,在对当代资本主义发展进行深刻反思的过程中,围绕着生态文明的含义、生态文明与科学技术结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对佩珀的科学技术观的利弊得失的分析和阐释,对于我国以科技创新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具有借鉴价值。
关键词:生态文明;科学技术;戴维·佩珀
作者简介:何林,女,哲学博士,辽宁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和文化哲学研究。
基金项目: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重点项目,项目编号:L11AZX002
中图分类号:B56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6)02-0032-07
随着全球性生态危机的日益加剧, 生态文明问题成了当今学术界关注的重要课题之一。对生态文明的探讨涉及诸多理论问题,而如何看待科学技术在生态文明中的地位和作用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就这一问题的判断一直存在着生态中心主义与技术中心主义的对立。生态中心主义者强调全球性生态危机是工业文明的直接后果,是现代科学技术滥用所导致的,认为只有回到前现代的技术模式才能摆脱危机。而技术中心主义者则认为人类文明是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而发展的,生态环境问题也会随着科技的新发现和新发明而得到解决。由于这些分歧的存在,学界对生态文明概念还没有形成一致的见解,对生态文明背后隐含的路径选择问题也存在着诸多争论。在这些争论中,戴维·佩珀关于生态文明与科学技术关系的洞见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
戴维·佩珀是英国牛津布鲁克斯大学地理系教授,20世纪90年代以来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突出代表人物。他积极支持并参与生态运动,但对生态运动中的生态中心主义倾向提出了质疑。在反思工业文明利弊的过程中,佩珀对工业文明中的技术中心主义倾向进行了否定。受人本主义思潮的影响,佩珀提出了重返人类中心主义的主张,强调从生存论的角度对科学技术的功能加以分析。同时,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理论基础,佩珀在对当代资本主义发展进行深刻反思的过程中,围绕着生态文明与科学技术结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在把这一思考同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有机地结合起来的基础上,探讨了有利于生态文明的科学技术与生态社会主义的关联。
一、生态文明是一种人类文明的形态
要阐释生态文明与科学技术的关系,首先需要对生态文明的含义有明确的认识。而要把握生态文明的含义,就必须首先解决以下几个问题:人与自然的关系应当是怎样的?人类在自然中的适当位置是什么?人与自然理想的互动模式是怎样的?佩珀认为,“对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某种重视能够使生态主义获得一种内在的一致性”[1](P7)。他通过对马克思相关论述的全新阐释,表达了自己对生态文明含义的理解和思考。
从词义来看,“生态文明”是“生态”与“文明”的合成词,“生态”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下生存和发展的状态,它表达的是生物间及生物与环境间的相互关系;“文明”则指人类社会发展的状态和程度,是人类改造世界的物质和精神成果的总和。这表明生态文明概念涉及两个重要因素,即自然与人。要把握生态文明的含义,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佩珀通过对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洞见的独特理解,阐述了自己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三个方面的认识。首先,人类的行为本身就是自然的。佩珀引用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论述:“自然界, 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2](P95)并由此指出,马克思肯定了人是自然存在物,这意味着人类适应环境和改变环境的活动都是自然演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意味着通过工业和技术导致的自然的任何变化和革新都是自然新陈代谢的一部分。其次,现实的自然界是在社会中产生的。佩珀强调,马克思虽然肯定了自然界对人的优先存在地位,但同时也认为“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产生过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2](P128)。这个现实的自然界是人类实践活动的结果。也就是说,人类在客观的第一自然中又创造了第二自然,由于曾经存在过的第一自然已经被它自身的一个方面,即人类社会所重塑和重释了,所以马克思认为离开人的存在去谈自然界是抽象的,“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2](P178)。由此,佩珀强调自然是社会地产生的,自然是一个社会概念。再次,人与自然是相互依存和相互影响的。佩珀指出,马克思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持的是一种整体主义观点,他要求人们“认识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致”[3](P518),认为“我们生产的东西是我们的一部分,就像其他人和其他‘自然’是我们的一部分一样”[1](P124)。由此,马克思才设想出,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的状态应是一种人与自然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的状态。在对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基础上,佩珀指出,马克思的一元论自然观表明,人类活动本身是自然的。各种环境危机之所以产生,主要在于人类还没能对人与自然关系实现有意识地控制。要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理想,人类必须有能力实现对自己所创造、所依存的自然的控制与掌握。
佩珀之所以强调人对人与自然关系实施控制的必要性,是因为他认为生态文明是一种人类社会的文明形态,是一种价值观的体现,而人是价值的中心,因此,生态文明的价值基础应该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20世纪70—80年代,反人类中心主义主张盛行,这种观点反对人类对自然界的干预,否定一切技术,希望通过退回到原始的社会来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对此佩珀指出,反人类中心主义者“把人类转变成仅仅是一种‘污染物质’”[1](P211),这是一种将自然神秘化和神化的观点,是一种将人与自然分离并将人类看成非自然的做法。这种观点在授予非人自然以特权的同时,忽视了人的主体性,结果必然导致环境决定论及人们对自然过程的消极接受。在此批判基础上,佩珀提出了“重返人类中心主义”的口号。他强调,我们肯定自然界的先在存在,并不意味着要放弃人对自然界的主体性。我们应该坚持人类尺度,要把人放在物之上,甚至应授予人类以特权。马克思就曾嘲笑各种形式的自然崇拜和感伤,强调要关注人类的生活与劳动而不是非人的自然,并且认为现实的人本质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指出,“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也就是说,是为自身而存在着的存在物,因而是类存在物。他必须既在自己的存在中也在自己的知识中确证并表现自身”[2](P169)。佩珀认为马克思的观点表明,人类只能从人类意识的视角去观察自然。而且他认同格伦德曼的说法,强调“对自然和生态平衡的界定明显是一种人类的行动,一种与人的需要、愉悦和愿望相关的人类的界定”[4](P20)。那种给非人自然和人类同等的道德价值的主张,也只是人类的一种偏好而已。佩珀进一步指出,由于人类在保护自然方面拥有自身的利益,只有人类能确定对自然界改造的合理限度,从而把人类的利益和自然的利益统一起来,实现社会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为了阐明自己的立场,佩珀称他倡导的人类中心主义为“一种有益于自然的‘弱’人类中心主义”,以区别于“一种把非人世界仅仅作为实现目标的手段的、可避免的‘强’人类中心主义”。[1](P41)他强调,这种人类中心主义不是为人类对自然的破坏辩护的,而是“根植于一个包含着所有相关内容的社会-自然辩证法的概念中”[1](P340)。由于它服务于人类的精神福利而非满足人类无止境的物欲,将有利于实现人与自然关系的可持续发展。
以人类中心主义为价值基础,佩珀认为生态危机的原因并非人借助科学技术对自然的征服和控制,而恰恰在于人类没能合理地控制人与自然的关系。他强调,生态文明实现的关键就在于人对自然的控制。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肯定外在自然的客观存在时,曾反对将自然神秘化为不可抗拒的规律,并强调人应该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的过程”[5](P201-202)。他们预言在共产主义社会,“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6](P926)。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些观点,构成了一些当代生态中心主义者指责他们反生态的重要理由。对此佩珀指出,马克思、恩格斯的确赞成对自然的控制和支配,但对他们来说,“统治”和“支配”的含义不同,前者意味着征服和破坏,后者则隐含着一种管理关系。“马克思认识到,自然只能通过遵从它的规律来利用。因而,‘支配’并不意味着打破一个异己的意愿,而是通过合作能够驾驭自然。”它意味着“所有与自然的关系将在有意识的、共同的和人类的控制之下”。也就是说,对自然的支配并不是像主奴关系那样的绝对占有自然,而是“在新的水平上区分、整合和重新界定它们”[1](P167)。这种“支配”是在尊重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合理地控制人与自然的关系。因为人类“支配”自然的意愿不仅包含着经济或物质价值,而且还包含道德、精神和审美价值,它体现了人的内在尺度和自然的外在尺度的统一。只要第二自然能使人成为自己的主人,并符合美的观念,就不但不会造成对自然的伤害,而且有利于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因此,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支配”不但不是造成生态难题的原因,相反还是解决这些问题的起点。
可以看出,对佩珀来说生态文明是一种人与自然全面统一的社会文明形态。这种统一不是人服从于自然,也不是自然臣服于人,而是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相互促进及和谐共处。它不是要求人们消极地对待自然,在自然面前无所作为,而是让人们在把握自然规律的基础上积极地、能动地控制和改造自然,使之更好地为人类服务。因此,生态文明并非对传统的工业文明的简单否定,而是一种可持续的工业文明。
二、发展生态文明依赖于科学技术
任何社会文明形态都是一定社会发展阶段的产物,都要有与之相适应的物质文明做基础。佩珀认为,生态文明作为一种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文明,是建立在发达的科学技术基础之上的。他指出,既然我们已经无法回到前工业技术时代,唯一能做的只有选择性地重新获得工业文明的一些好的特征并持续进行科技创新,只有这样才能使全球生态系统得到修复和改善。工业文明的一大积极成果就是其发达的科学技术,因此,他认为构建现代生态文明离不开科学技术。
在西方生态运动的发展中,生态中心主义者对启蒙理性持批判态度。他们否定工业社会及其发展观,把科学技术视为人与自然关系异化及生态危机的终极原因。对此,佩珀分析指出,生态中心论者反对的并非技术本身,而是精英人物对技术的占有,但这样一来,他们就把一切社会冲突都置于文化领域了,并未触及资本主义制度。因此,这种主张无法回答为什么在资本主义社会某些技术会被采纳而另一些技术则被放弃的问题。佩珀也对一个生态和谐的理想社会能够在一种自给自足的、生物区域发展的模式中出现持怀疑态度,他借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关于对“社会生活的简单形式”的批判,指出生态中心主义者那种试图放弃大科技,而回到“小技术”或“分散技术”的做法,是以超越阶级、特定文化及经济制度的方式来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其愿望不过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幻想。
在佩珀看来,现代性是一种持续进步的、合目的性的、不可逆转的发展过程。在现代性背景下,科学技术是一种伟大的革命力量。佩珀对科学技术作为社会进步的推动力量的认识,源自他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相关阐述的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充分肯定科学技术的进步作用,认为科学技术是“一种在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7](P375)。他们从科学技术与人类社会发展关系的视角出发,指出了科学技术的生产力功能和社会进步作用,认为机器大工业“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学并入生产过程,必然大大提高劳动生产率”[5](P424)。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现实财富的创造变得越来越“取决于一般的科学技术水平和技术进步,或者说取决于科学技术在生产上的运用”[6](P97)。他们强调,科学技术不仅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而且是使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革命化的重要因素,是瓦解资本主义制度的重要否定力量。他们认为,“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8](P276)。而且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而它一着手克服这种障碍,就使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混乱,就使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存在受到威胁”[8](P278)。马克思和恩格斯也对科学技术与人类解放的关系进行了深刻的论述,认为科学技术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2](P128)。受这些观点的启发,佩珀强调科学技术不仅有助于加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控制,为人类自由解放创造物质基础,而且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针对20世纪后期西方出现的以保护生态环境为由否定科学技术积极功能的主张,佩珀指出,科学技术不仅不是生态问题产生的原因,而且生态问题的解决还必须依靠科学技术。他认为,科学技术是人类劳动和自然相互作用的重要中介,劳动不仅仅是人的谋生手段,而且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中心,正是人的生产劳动构成了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的方式。他接受了马克思关于生产力的三个要素的主张,并强调在这三个要素中,劳动力的核心是劳动技能,生产工具的核心是生产技术,这两方面的进步都与科学技术的发展息息相关。佩珀赞赏奥康纳关于劳动调解文化和自然关系的观点,指出先进技术使得人类劳动与自然的相互作用更加和谐,它不仅有利于环境质量的提高,而且有利于使劳动真正成为人自身发展的手段。在当代社会,科学技术对生态文明具有决定性意义,这可以从科学技术对人自身的影响上体现出来。首先,科学技术把人们从繁重而枯燥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并教导人们如何消解废弃物而不使之破坏环境。其次,科学技术的进步不仅发展了人类的需要,而且使人类的主观意识和智力得到了提高。佩珀以工具发展了木匠活动中的“人类特征”等为例,指出“当人类通过生产改变自然时,也改变人类的自然即他们自己”[1](P160)。再次,“机器还给艺术增加了一个新的审美武器,并培育了人们的合作思想和行动的技巧”,不仅如此,“人类的想象力也通过科学的、技术的幻想以及来自起重机、摩天大楼和显微镜的新的机器审美所扩大了”。[1](P163)最后,“在社会中,我们集体地使用不同技术来改造自然并造成明确的政治后果”[1](P162),科学技术是社会变革的动因之一。由于科学技术从各方面使人类的自然得以扩展,这将有助于推动人与自然矛盾的解决。
在肯定科学技术是社会发展的一个不可或缺因素的同时,佩珀也指出,科学技术的滥用的确是带来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及生态危机的原因之一。但与主张放弃科学技术的生态中心主义立场不同,他认为这一问题可能的解决的办法是,一方面要承认技术已经上升为社会发展的一个决定性因素这一现实,另一方面要通过发展一种非异化的技术及实施集体社会控制的方法,遏制过度生产导致的负面效应,推进有利于生态文明的科学技术的发展。
三、推进有利于生态文明的科学技术的发展
能否发展出有利于生态文明的科学技术,与人类对生态问题的理解密切相关。佩珀指出,表面上看生态问题似乎只涉及人与自然的关系,但实质上它是一个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也就是说,科学技术在生态文明发展中起何种作用,不只取决于人们所运用的科学技术的性质,更取决于承载技术运用的社会制度的性质。佩珀强调,资本主义制度是导致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他力图在超越资本主义及传统社会主义基础上,构建一种新型的、能够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社会主义科学技术模式,推进生态文明的发展。
针对技术中心论者认为科学技术最终可以解决人类面临的一切问题的主张,佩珀认为,这种观点没有把技术看成是特定社会关系的体现,没有把技术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及社会关系联系起来考察,“轻视或忽视了‘技术难题是社会支配、劳动剥削和资本积累的内容和背景’”[1](P206)。他强调,虽然对马克思来说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要素,但无论生产力还是生产关系都不仅仅是经济概念。人类的生产活动并不是单纯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它是在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中进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受到生产方式及与之相联系的社会制度的影响和制约,离开社会生产方式尤其是生产关系去谈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没有意义的。技术中心论者的问题是“没有设想对社会、经济或政治结构的根本改变”[1](P50)。他们没有看到生态问题并非存在于所有的工业化生产中,它只是资本主义工业化的结果。佩珀赞同奥康纳的观点,即“在实践中,对技术的任何抨击都必须是对资本主义所有权、财产以及权力关系的一种抨击”[9](P332)。因此,人类要想摆脱生态危机,首先必须进行社会制度的变革。
佩珀认为,要想解决生态问题,“资本主义的经济和社会结构以及特定的技术如何服务于统治和剥削劳动的中心目标必须被阐述”[1](P206)。他的基本观点是,人类对自然所进行无情的掠夺和破坏,是现行的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制度导致的结果。马克思曾指出,由于资本与科学技术的结合,使得人们疯狂地从一切方面去利用、征服和统治自然,“使自然的所有各方面都受生产的支配”[10](P292)。这表明,“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11](P393)。
在马克思的批判基础上,佩珀进一步指出,资本主义是一种片面追求积累和增长的制度,其实现利润最大化的内在逻辑决定了它必然持续地削弱生态系统。佩珀对资本主义自身的矛盾与生态危机的关系进行了分析,指出资本主义的矛盾之一,来自于资本主义的垄断集团的出现。它不仅强化了资本主义的扩张动力,也增强了对工人劳动和环境的剥削;“资本主义的第二个矛盾是,需要不断扩大市场的资本主义实际上通过引起过度生产而破坏了其自身的市场”[1](P122)。为了摆脱这一矛盾,资本主义除了通过各种手段扩大需求外,还必然以不断向自然索取廉价原料的方式降低成本。此外,资本主义还存在着一种“成本外在化”的倾向,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的企业总是想方设法把治理环境污染的成本转嫁出去,让社会、让后代、让第三世界人民为其支付成本。所有这一切意味着“应该责备的不仅仅是个性‘贪婪’的垄断者或消费者,而且是这种生产方式本身”[1](P133)。佩珀强调,资本主义的制度实质决定了它不可能给人们选择技术的自主权,它必然只发展那些与它继续统治相容的技术,而排斥不利于其扩张的技术。因此,可持续的、生态健康的资本主义是不存在的,只有现存制度的变革才有新技术选择的可能性,也才有望摆脱生态危机,实现生态文明。
对于大多数生态马克思主义者来说,“一个符合人性的、可持续的制度应是社会主义的”[12](P165)。佩珀也持同样观点。在他看来,消除生态危机的唯一出路是用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制度。他认为,虽然不同的技术本身不会改变社会,但我们能够在生态社会主义制度下,通过技术的合理使用,自觉承担起改善与保护生态环境的责任,为生态文明的实现奠定现实基础。在佩珀看来,生态社会主义“主张通过人类劳动和科学创造实现的增长,通过强调资源保护、无污染、再循环和优质风景的民主的、集体的、有计划的生产,满足物质上有限的但日益丰富的人类需要”[1](P343)。它主张为人类的需要而生产,并致力于设定人类需要的界限,认为“改造生产方式意味着改变许多需求,因而改变供应它们的资源以及必须解决的一系列生态难题”[1](P355)。在这种社会中,由于需求是谦卑的,多数人不会因为物质主义的压力而向环境无度地索取。同时,对生态社会主义来说,实现自然的解放关键不在于否定技术的进步,而在于使生产力获得理性的、有计划的发展。这意味着生态社会主义的技术,将是一种非剥削性的,与自由、社会公正和其他主要政治目的相容的技术,“这将包括,现代化机器使之变得可能的人们之间存在‘真实联系’条件下的生产和对‘共同参与和理解’保持开放”[1](P175)。在这种技术体制下,人们会根据经济尺度之外的标准来判断工作的价值,人们“将通过使机械操作复杂化从而使自然更有机化,并且因为与我们生活环境的协调而更有效”[1](P163)。在这样的社会中,“技术(a)是适应所有自然(包括人类)的而不会对它造成破坏;(b)强化了生产者的能力和控制力”[1](P356)。这样的技术不仅有利于发展生产力,而且本身是非异化的,是解放性的。
生态文明致力于构造一个以环境资源承载力为基础、以自然规律为准则、以可持续为目标的环境友好型社会,这正是佩珀对生态社会主义思考的指向。对他来说,实现经济、社会和环境的共赢,关键在于人的主动性。只要人们主动追求基本生活需要的满足,崇尚精神和文化的享受,并发展与自然相协调的科学技术,生态文明的实现就指日可待。
结 语
佩珀对生态文明与科学技术关系的反思有其深刻的现实基础,随着新技术革命的广泛开展以及科学技术的资本主义使用的日益深入,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以及整个世界都受到生态危机日趋严重的困扰和威胁。佩珀敏锐地抓住了因科技革命而日益摆上突出位置的人与自然的矛盾及生态危机问题,自觉地借助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从现实社会关系的视角对生态文明与科学技术发展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他通过对关于科学技术的各种非历史主义观点的批判,克服了“技术中心论”的技术法西斯主义和反生态学缺陷;通过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重新理解和区分,指出人的全面发展中应该包括人与自然相和谐的内涵,并以此为一种有利于人与自然和谐的人类中心主义提供理论支持;他通过肯定人的发展和人类福利增加是生态文明的最终目的和根本尺度,抵制了“生态中心论” 将生态危机的主要根源归咎于科学技术和工业化的反人类倾向;他通过将科学技术与对科学技术的运用区别开来,纠正了“技术中心论”的错误;他通过指出科学技术资本主义使用的消极后果,把对科学技术的思考同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有机地结合起来。佩珀以深邃的理论分析向我们表明,科学技术的运用方向是由制度的性质所决定的,资本主义制度与生产方式的局限,决定了其非理性运用科学技术的必然性,也决定了生态危机的必然性。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现实,指明了生态危机产生的深层原因。同时,佩珀也通过把生态问题的解决与社会变革及人的解放联系起来,对生态社会主义的合理性进行了论证,并从社会政治角度阐明了生态社会主义下科学技术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积极意义。佩珀对科学技术的阐释具有明显的生态价值取向,它不仅展示了科技发展的生态维度,而且为生态视域下科学技术的发展拓展了空间。
当然,佩珀的科学技术观仍然存在一些不可克服的局限。首先,他虽然通过为人类中心主义正名使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在20世纪90年代后重新崛起,但在他那里人类中心主义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他仍然没有完全摆脱赋予自然以工具价值的抽象人本主义立场。其次,佩珀强调实现生态文明的途径之一,是对人们的需求进行合理的限制以及促进人类道德的发展,并试图以此来避免人们对科学技术的滥用,这种对技术理性的抽象伦理价值批判具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虽然佩珀也提到生产方式对科学技术发挥作用的影响,但正像他自己承认的,在其理论中“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理论只是被列举出了它的基本内容”[1](P3)。从马克思主义角度来看,生态危机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利益驱动及不断塑造利益驱动的现代资本主义制度,如果脱离对社会生产关系的深层次分析, 仅依靠个人价值观的转变,是不可能找到摆脱生态危机的现实道路的。再次,佩珀虽然肯定了消除生态危机的唯一出路就是用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但他肯定的社会主义是以无政府主义的部分内容对传统社会主义加以改造而成的生态社会主义,尽管生态社会主义比生态主义有更清晰的政治轮廓和特征,但它仍然不能等同于科学社会主义。此外,科学技术的负面效应是否能够依靠技术的更新来解决,这也是一个有待深入研究的问题。因为随着现代科学技术水平空前提高,生态环境问题对人类的威胁非但没有消失,其孕育的破坏可能性反而更大了。这一现象表明,人类仅仅关注自身实践水平的提高是远远不够的,实践改造对象的承受能力也是一个不能忽略的方面,只有依据人与自然相协调的原则来调节人类实践本身,才能达到双赢的效果。最后,如何理解生态文明、如何实现生态文明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重要的实践问题。而佩珀的探讨仍然“主要是关于理论的”[1](P3)。关于生态社会主义如何实现,他只是从理论上指出激进的社会变革的可能性,并没有提出一个内在一致的、可行的、有号召力的行动纲领。他的改良主义性质的社会变革主张,也很难成为解决现实社会冲突的有效手段。因此,他设想的生态社会主义下的科学技术,还很难说是一个可以预期的现实前景。
参 考 文 献
[1] 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 R.格伦德曼:《马克思主义和生态学》,牛津克莱伦顿出版社,1991.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 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唐正东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12] 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