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刺康王”说辨证

2016-03-19 07:10吴寒
求是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关雎诗经

摘 要:汉代今古文学派的《关雎》阐释是诗经学史上的重要争论点之一。一般认为,毛传郑笺将《关雎》认定为西周文王时代的称美之作,而今文三家诗以之为刺周康王之诗。通过辨析可以看出,三家“刺诗”之说应是着眼于《关雎》的“用诗之义”而非“作诗之义”,是在肯定《关雎》称美文王的基础上申明诗作的刺时劝谏功能。因此,今古文《关雎》说解并无根本分歧。

关键词:《诗经·关雎》;三家诗;刺康王;作诗之义;用诗之义

作者简介:吴寒,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6)02-0134-06

对于《诗经》首篇《周南·关雎》的诗旨理解,历来众说纷纭,分歧之一源于汉代今古文学派。在古文经学的注解系统中,《诗大序》“《关雎》,后妃之德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1](P269)之说影响深远,郑玄《诗谱》将其时代定于文王,于是《关雎》便成为一首“美文王”之诗。而从宋人辑佚三家诗起,“三家以《关雎》为刺康王诗”就成为《关雎》阐释上的重要争论点,有学者据此认为,汉代今古文学派在此诗美刺和时代认定上存在根本分歧,以下试就这一问题进行具体辨析。

一、今文三家《关雎》说解辨析

欧阳修认为:“《关雎》,齐鲁韩三家,皆以为康王政衰之诗。”[2](P7)然而正本清源,三家诗说中明确提出“刺康王”说的只有鲁诗:

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起兴,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刘向《列女传》)[3](P90)

《汉书·杜钦传》:“佩玉晏鸣,《关雎》叹之。”颜师古注:“李奇曰:‘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臣瓒曰:‘此鲁诗也。’”[4](P2669-2670)

以上两条材料都记载了周康王晏起,《关雎》叹而伤之的历史故事。第一段材料出自刘向《列女传》,是现在可见最早提及此事的材料,一般被看作鲁诗诗说。1第二段材料出自西汉杜钦向大将军王凤的进言,颜师古注引臣瓒之说明确指出“此鲁诗”,臣瓒为西晋学者,其时韩诗未亡,可推“刺康王”应未见于韩诗诗说。

《后汉书》中也记载了《关雎》刺康王的议论,注家亦将其定为鲁诗:

《后汉书·皇后纪》:“故康王晚朝,《关雎》作讽。宣后晏起,姜氏请愆。”注:“《前书》音义曰:‘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见鲁诗。”[5](P397-398)

《后汉书·杨赐传》:“康王一朝晏起,《关雎》见几而作。”注:“此事见鲁诗,今亡失也。”[5](P1776-1777)

以上第一段材料为《后汉书·皇后纪》的引论,所引康王宣后的两段记载均出自《列女传》,注文则沿用上文所引《汉书》注,第二段材料出自东汉杨赐对汉灵帝的上书。由以上汉代文献中论及《关雎》的内容可以看出两点:第一,从两汉奏疏中屡次称引可推测,“《关雎》刺康王”一说在汉代广泛流行;第二,这一说法的具体记载到唐代章怀太子注《汉书》时已经亡佚,这很有可能与鲁诗亡于西晋相关。1

韩诗诗说并未记载康王晏起这一历史故事,但明确提出了《关雎》为刺时之作,王应麟《诗考》引《韩诗序》:“《关雎》,刺时也。”[6](P630)这句话类似毛诗的小序,以一句话简短申明诗旨。更详细的韩诗诗说保留于《后汉书》:

《后汉书·明帝纪》:“昔应门失守,《关雎》刺世。”注:“《春秋说题辞》曰:‘人主不正,应门失守,故歌《关雎》以感之。’宋均注曰:‘应门,听政之处也。言不以政事为务,则有宣淫之心。《关雎》乐而不淫,思得贤人与之共化,修应门之政者也。’薛君《韩诗章句》曰:‘诗人言雎鸠贞絜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5](P111-112)

“应门失守,《关雎》刺世”一语来自汉明帝诏书,结合纬书《春秋说题辞》和宋均注文的说解,这句话中所谓的“《关雎》刺世”似乎并非诗的创作本身,而更应被理解为其在政治中的应用——当人主起了宣淫之心而荒废朝政,《关雎》便被用来匡正其行为。薛君《韩诗章句》对此有更明确的说明:诗人以雎鸠贞洁慎匹,比喻后妃与人君御见有度,无宣淫之心。而“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到人君萌生好色之心,便咏《关雎》一诗以刺时。

由此可见:第一,韩诗“《关雎》刺时”之义为诗的应用而非创作——韩诗诗说明确区分了作诗之“诗人”和咏诗之“贤人”,“《关雎》刺时”并非其作诗之义,而是借《关雎》咏淑女之义来匡正人主行为,是指《关雎》一诗借古讽今之应用;第二,韩诗诗说中,《关雎》的创作意图是以雎鸠比拟后妃御见有度,是一首称美之作。

《韩诗外传》中的一段话,更能明确表明《关雎》在韩诗诗说中是一首称美之作:

子夏问曰:“《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也?”孔子曰:“《关雎》至矣乎!夫《关雎》之人,仰则天,俯则地,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纷纷沸沸,道之所行,虽神龙化,斐斐文章。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也。河洛出书图,麟凤翔乎郊,不由《关雎》之道,则《关雎》之事将奚由至矣哉?夫六经之策,皆归论汲汲,盖取之乎《关雎》,《关雎》之事大矣哉!冯冯翊翊,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子其勉强之,思服之。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此矣。”子夏喟然叹曰:“大哉《关雎》,乃天地之基也。”[7](P164)

在这段孔子与子夏之间的对话中,师徒二人都对《关雎》给予了高度评价,甚至将其提升到“六经之策,皆归论汲汲,盖取之乎《关雎》”的高度,这可以说明,韩诗诗说中的《关雎》,意义非比寻常,并非一首简单的刺时之作。

现存齐诗诗说中未见提及《关雎》为刺诗之义,仅存的一条有关《关雎》的论述见《汉书·匡衡传》所载匡衡给汉元帝的奏疏:

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4](P3342)

可见,在齐诗诗说中,《关雎》亦是一首称美之作,而其中的夫妇人伦,被从王教、纲纪的角度予以解读,从而受到极高评价。

综合上文的分析,从现存诗说看来,韩诗虽然提到“《关雎》刺时”,但却明确地指出这仅仅是后人用诗之义,齐诗则强调《关雎》是一首称美之作,因而,三家中明确《关雎》刺康王的只有鲁诗。所以,鲁、齐、韩虽同为今文,但本为三家,各有所授,所言亦殊,在具体的说解上需要细致辨析,不可以“三家诗”混而言之。

二、从《史记》看鲁诗“《关雎》刺康王”说

在明确韩、齐诗说之后,我们再回到鲁诗“《关雎》刺康王”之说,“刺康王”是否有可能也是指《关雎》的应用而非创作呢?如果这一猜测可以成立,那么今古文学者在《关雎》说解上的矛盾就可随之化解。从上文所引的材料中难以得出进一步结论,我们可以从其他汉代文献中寻找相关材料进行分析。

与“《关雎》刺康王”之说相应的是司马迁《史记》所提出的“周衰而《关雎》作”的说法:

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史记·十二诸侯年表》)[8](P509)

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史记·儒林列传》)[8](P3115)

司马迁的诗学派别仍有争议,大部分学者将其划为鲁诗,因此,其在《史记》中屡屡提及的“周室衰而《关雎》作”常常被与“《关雎》刺康王”之说联系起来,即康王失德而《关雎》作刺,这种联系表面上看似乎合乎情理。1

但是矛盾也随之而来,康王时代为西周盛时,《史记》曰:“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8](P134)对康王时期的政治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2“周衰而诗作”怎么会是康王时期呢?王充就曾质疑此说:

问《诗》家曰:“《诗》作何帝王时也?”彼将曰:“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晏,故《诗》作。”夫文、武之隆,贵在成、康,康王未衰,《诗》安得作?周非一王,何知其康王也?(《论衡·谢短》)[9](P562-563)

王充对当时流行的以“周衰而《诗》作”为康王时作出了反驳,他认为,康王时代是周代兴盛时期,不应与“周衰而《诗》作”对应起来。那么,这种种矛盾该如何解决?我们还是需要回归《史记》文本,分析“周衰而《诗》作”之说的具体语境。

首先,在《史记》中“周衰”、“周道缺”的说法并不少见,如“昭王之时,王道微缺”[8](P134),“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王道衰微”[8](P134),“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8](P140),“平王之时,周室衰微”[8](P149)。在以上几条材料中,西周中期的昭穆时代、西周后期的懿王、东周的平王,都被冠以“王道衰微”的评价。可见,“周衰”、“周道缺”一类表达,是太史公的惯常语法之一,并非指周代全衰之时,也没有固定的指代对象。那么,“周道衰”应该也可用以描述康王时期。

其次,“周衰而《诗》作”之“作”,其理解也应回到具体文本语境:

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至周厉王,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呜呼,师挚见之矣!纣为象箸而箕子唏。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及至厉王,以恶闻其过,公卿惧诛而祸作,厉王遂奔于彘,乱自京师始,而共和行政焉。[8](P509)

这段话来自《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的序论,在这里,太史公谈道,自己读春秋史书在厉王时代总是废书而叹,对这一时代的政治表示惋惜,他谈道,当周道有缺,便有《关雎》和《鹿鸣》之诗出来讽刺,而厉王“恶闻其过”,公卿不敢议论朝政,导致了祸乱产生。

这段话可以和《国语》中著名的“召公谏厉王弭谤”对应来看,这段记载被司马迁搬入了《史记·周本纪》。厉王以强权禁止国人议论,召公进谏曰:“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10](P11-12)提出国君应该对民众的议论加以疏导,并且建立包括献诗制度在内的畅通的信息渠道,将来自民间的批评意见作为行使政令的参考。然而厉王并没有采纳召公的建议,导致后来被流放于彘。

由以上分析看来,“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和厉王止谤应该有着对应关系,《关雎》、《鹿鸣》讽刺时政是礼乐制度的表现,正如《诗大序》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1](P271)而当厉王闭目塞听,甚至以强权禁止议论时,就已埋下了周代衰败的种子。《史记·儒林列传》的序论也可以从这一角度理解: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8](P3115)

在本文看来,“周室衰而《关雎》作”和“幽厉微而礼乐坏”也存在上文分析的对应关系,“周室衰而《关雎》作”并非历史化地描述诗在周代衰败之时被创作出来,而可能只是追溯一种礼乐制度的实施情况——当王室德行有亏,便有《关雎》之作刺过讥失,对君主行为予以匡正;而至幽厉时期,这种礼乐制度不再实施,周代的政治便走到了尽头。

所以,不管是韩诗“《关雎》刺时”,还是太史公“周衰而《关雎》作”,都更多着眼于诗的应用,以及这种应用背后的礼乐制度对政治的影响。回归鲁诗“《关雎》刺康王”一说,还可以参考西汉扬雄的说法:

周康之时,《颂》声作乎下,《关雎》作乎上,习治也。齐桓之时缊,而《春秋》美邵陵,习乱也。(《法言·孝至》)[11](P543)

扬雄习鲁诗,因此其著作中也提及《关雎》与康王时代的联系,但是,他却以《关雎》和《颂》并列,作为康王时期治世的表现。结合前文“叹而伤之”、“《关雎》起兴”等说法,鲁诗并未将康王晏朝之事上升到刺过讥失的高度。因此,鲁诗对于《关雎》的说解,很有可能与韩诗诗说一样,是着眼于这首诗的演奏而非创作。

三、《关雎》作刺之“作”应指应用而非创作

许多宋代学者从这一角度辨析“周衰诗作”并非指创作而是指音乐演奏。如郑樵《六经奥论》一书中列“《关雎》辨”一条,对“作”字之义进行了详细的考察:

齐鲁韩三家之诗,皆以《关雎》为康王政衰之诗……而不知《麟趾》乃《关雎》之应也,《序》亦言衰世之公子。季札观歌《小雅》曰:“其周德之衰乎。”太史公曰:“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如此,则《麟趾》、《小雅》、《鹿鸣》诸诗,皆非治世音无疑矣。

曰:非也。盖诗者,乐也。古人以声诗奏之乐,后世有不能法祖,怠于政者,则取是诗而奏之,以申警讽,故曰“作”。“作”之为义,如“始作,翕如”之作,非谓其诗始作于衰世也。[12](P60)

郑樵首先提出,《麟趾》小序中言及“衰世公子”,季札观乐以《小雅》为“周德之衰”,《史记》提及“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如果据“刺康王”之说,将《关雎》定为衰世之诗,则《麟趾》、《鹿鸣》等都是衰世之诗了,他认为如此理解并不符合情理。

郑樵进一步地从同时期的其他文献出发,根据《论语》中数条言及诗、乐的章节,如“《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三年不为乐,不图为乐之至于斯”等,指出《论语》中谈《诗》之“为”、“作”,皆是就音乐演奏而言,而与文义无关,仅指衰世奏《关雎》以警戒,而非指其诗创作于衰世。[12](P60)

薛季宣《浪语集》中也有类似辨析:“来教谓诗之作起于教化之衰,所引康王晏朝,将以为据鲁诗所道,可尽信哉?求《诗》名于《礼经》,非后世之作也,又安知《关雎》作刺之说,非赋其师者乎?”[13](P392)他认为,《仪礼》中已记载《关雎》在周代礼乐中的应用,则此诗应作于周代制礼作乐之前,“《关雎》刺康王”之说,很可能只是其“赋诗之义”。

程大昌《考古编》中亦提出:

或曰:“古语或曰:‘周道阙而《关雎》作。’又曰:‘康后晏朝,《关雎》作戒。’使《南》而果乐也,安得纯为文王之乐也?”曰:“从作诗者言之,固可命以为‘作’,从奏乐言之,其岂不得谓之‘作’乎?《关雎》,文王固已有之,为夫晏朝者之不能宪祖也,遂取故乐奏之,以申儆讽,其曰‘作’,犹‘始作翕如’之‘作’,则虽人更百世,《南》更万奏,犹不失为文乐也。”[14](P16)

程大昌认为,“康后晏朝,《关雎》作戒”之“作”,应理解为诗之奏乐而非创作,《关雎》之诗在文王之时已有之,而康王德缺于房,大臣便以此诗劝讽。

以上几位学者都从“作诗之义”和“用诗之义”的角度对于“《关雎》刺康王”一说予以辨析,其中以郑樵之说最为详细充分,其引《论语》诸条,考辨“作”在早期诗论中往往指诗之演奏,为“用诗说”提供了较充分的论据,结合前文对三家诗说的详细考辨,我们基本可以得出结论:“《关雎》刺康王”一说是着眼于诗的应用而非创作。

《诗经》作为一部经典,其意义往往是开放的、多层次的。皮锡瑞《经学通论·诗经通论》开篇曰:“《诗》比他经尤难明。《诗》有正义,有旁义,有断章取义。”[15](P157)张尔田《史微》亦认为:“《诗》有四例,有古人作诗之例,有太史采诗之例,有孔子删诗之例,有后人赋诗之例。”[16](P70)都强调了《诗》意义层次的丰富性。

在我看来,之所以在《关雎》“美文王”还是“刺康王”的问题上聚讼纷纭,亦是因为混淆了经典多个层次的意义,而明确“作诗之义”与“用诗之义”的区别,不只有助于厘清《关雎》一诗的早期诗说,对于一些诗经学史问题的解决,亦有所裨益。

(一)对于《关雎》一诗的美刺认定。

《关雎》为《诗经》首篇,从孔子开始的历代注家都对这首诗予以格外重视,若《关雎》是一首刺诗,何以能有如此高的地位?而周王室将刺先祖过失之诗列于《诗经》之首,似乎也不符合情理。皮锡瑞称此为“《诗》开卷一大疑”。[15](P161)

然而通过上文辨析,不管是鲁诗“康王晏起,《关雎》作刺”,还是韩诗“《关雎》,刺诗也”,皆是从其陈古讽今的礼乐功能出发,肯定《诗》在周代政治中的意义。同时,韩诗、齐诗都明确地强调了《关雎》作为一首称美之作的重要地位,对其内容和歌颂对象给予高度评价。从这个意义上说,“美文王”和“刺康王”并不矛盾。

今文诗说之所以在申明《关雎》称美后妃之德的同时强调其“刺时”之义,与汉代三家诗关注现实政治,“以三百篇为谏书”的特点是分不开的,《毛诗》突出《关雎》中的后妃之德,而并未提及“刺诗”之说,则是为了强调《关雎》中的夫妇人伦,并将其纳入更大的伦理体系之中。

由此反观汉代以“美刺”论诗之风尚,在现存四家诗中都较为兴盛,形成了独特的诗教传统。这一传统在近代以来往往遭受诟病,被指责为穿凿附会,不符合诗作的原义。然而,由《关雎》考辨可以看出,一首诗可以兼有“美”、“刺”的双重意义,汉代语境中的《诗》之“美”、“刺”,或许并不代表绝对的褒贬化解读。这也要求我们对于《诗经》作为经典的开放性与多义性给予更充分的关注。

(二)二《南》的性质、时代问题。

郑玄于《诗谱》中提出,二《南》为十五国风之“正风”,二《南》和“正雅”、《周颂》都是西周早期成王、周公致太平之作。[1](P263)这一说法在传统诗经学中处于相对权威的地位,而现代诗经学建立以来,此说颇受争议,关于二《南》进入《诗经》文本的时间,学者们提出了西周晚期说、两周之交说、东周早期说等看法。

在我看来,传统旧说不可轻弃,郑玄的时代去古未远,所见的资料应有今人未能见者,从众多前人论述来看,二《南》是国风中较早地被结集并且进入周王朝礼乐系统的,其地位远高于十五国风中其他诸侯国的诗歌。1而从《周礼》、《仪礼》中关于二《南》应用的相关记载来看,《南》其实已经像《雅》《颂》一样,在礼乐文化中承担着重要的职能。因此,二《南》于周公制礼作乐时期进入《诗经》文本,是符合逻辑的。2

前文对《关雎》一诗的考辨亦可为二《南》问题提供旁证:扬雄言“周康之时,《颂》声作乎下,《关雎》作乎上,习治也”,汉代奏疏中屡屡提及“《关雎》刺康王”,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康王时期,《关雎》即已经进入周王室礼乐系统,承担“将顺其美,匡救其恶”的礼乐职能,那么,其所在的二《南》,亦很有可能在此之前已经进入《诗经》文本。

参 考 文 献

[1] 《毛诗正义》,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2] 杨简:《慈湖诗传》,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3] 刘向:《列女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

[4] 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

[5] 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

[6] 王应麟:《诗考》,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7] 韩婴:《韩诗外传》,北京:中华书局,1980.

[8] 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

[9] 王充:《论衡》,北京:中华书局,1990.

[10] 《国语》,徐元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

[11] 扬雄:《法言》,北京:中华书局,1987.

[12] 郑樵:《六经奥论》,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3] 薛季宣:《浪语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4] 程大昌:《考古编》,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5] 皮锡瑞:《经学通论》,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16] 张尔田:《史微》,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 马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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