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杰
《关雎》一诗,自来难得确解。历代研究者的解释颇为纷纭,其中以《关雎》为刺诗的说法,最惹人注意。大致说来,《关雎》“刺诗说”又可分为两种:一为刺商纣之政说,一为刺康王晚朝说。以下分别言之。
一
刺商纣之政说的代表为魏源和章太炎两家。魏源《诗古微·四始义例》曰:“是齐、鲁、韩皆以《关雎》为思贤妃之德,与毛《序》‘后妃之德’有以异乎?无以异乎?彼昏日富,妇言是听之人,九侯、鄂侯不能争,比干、箕子不能悟,计无复之,而望及窈窕好逑琴瑟之默助,其意弥曲,其词弥恻,其告弥忠,长言之不足,故咏叹之矣。彼言刺晏朝者,得其流而未溯其源;言文王德化者,见其表而未见其里。……女史歌之,以节义序,蒙瞍奏之,以为常乐,乡党邦国用之,以讽天下而正夫妇,则讽时者,其本谊也。”①魏源显然承认《关雎》一诗有多重含义,并努力协同齐、鲁、韩、毛四家《诗》说。他认为《关雎》虽表面上是言后妃之德,但背后最根本的指向性是在刺商末时世,讽纣王昏庸无道。同时,他认为汉代刺康王晚朝的说法乃《关雎》诗旨的流衍而非本源。
此后章太炎的论述更加细密,其《检论·关雎故言》曰:“风始所陈,文王与纣之事也。后妃淑女,非鬼侯女莫任。……当是时,鬼侯与鄂侯、文王,同为三公。纣淫妲己,为长夜之饮,政治日嫚。鬼侯知其好内,冀妃以淑女,修其闺门,辅之仁义,正家而天下定。……又自鬼侯女不见容,三公由是脯醢幽囚。纣卒踣殷,而周王业遂隆。录诗《国风》之端,见微知著,其是之谓也。……诚伤殷道陵夷,乱起衽席之间,鱼烂及于朝列,欲将摩救正之,亦犹嫠妇之忧王室已矣。……诗人伤鬼侯有是菹醢,顾微为反言以见事状。君子以为《关雎》之三言,似颂美其意,乃憯怛之至哉!”②章氏对于诗篇中事件、人物的认定更加具体了,并指出诗篇之所以呈现出颂美之意,实是诗人故意“反言”所致。
两家的论证,都颇有新意,但内中却含着矛盾。魏氏的论证,其实是先将《关雎》之年代确定在殷纣及文王之世(这与毛《诗》学派的传统看法是相同的),然后根据所谓的《关雎》之刺,推断诗篇旨意乃为刺商纣。因为根据其时间界定,所刺最有可能为殷纣王,文王经过历代儒者的塑造,早已成为圣德之人,在魏源看来,刺文王显然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论证看似有些道理,但仔细分析则不然。首先,《关雎》之年代未必在殷纣及文王之世,诗篇所述也未必关涉殷纣及文王,起码在当前的各类信息中无法得出确切结论。其次,虽然魏氏很想将诗旨归结到“讽时”,但据其论述中“望及窈窕好逑琴瑟之默助”之语,可知其仍认为诗篇是具有正面道德倾向的。这样,以之来劝勉殷纣才显得合理。如此看来,魏源的看法其实与毛《诗》学派的观点并无根本性的差异。也就是说,魏源虽努力会同齐、鲁、韩、毛四家《诗》说,却不可避免地陷入到矛盾之中。其所谓的“讽时”,只是诗篇的作用,而这种作用是以正面道德倾向为底色的。《关雎》一诗的核心质素,仍在颂美。
至于章太炎的分析,虽还不确定其是否受到了魏源的影响,但其努力寻求殷纣之劣迹则与魏氏相同,并更进一步,将鬼侯女作为后妃淑女的意指。寻绎之下,章氏之说,当本于《战国策·赵策三》鲁仲连之语:“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於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而欲令之死。”③《史记·殷本纪》亦有相近的记载,惟“鬼侯”作“九侯”④。《礼记·明堂位》亦曰:“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⑤鲁仲连之语未必全然可信,但太史公既采相近材料以入史,其事当非无稽。不过,章氏论析虽详,但究其根源,仍不脱毛《诗》旧说。其“鬼侯知其好内,冀妃以淑女,修其闺门,辅之仁义,正家而天下定”之语,已经明白地揭示出他的看法:由闺门之修而及于天下。如此,其所谓的刺,亦属以美为刺,是以正面的导向为依归的。大约是感觉到了魏源论述中的矛盾,章氏提出“反言”之说。但“反言”之说的前提是诗旨确乎为刺,若如前述,诗篇仍以正面引导为核心,那么,“反言”之说也就无法成立了。
总的说来,魏、章两家所论《关雎》诗旨,虽自认为是讽刺,看似推陈出新,实则并未断然反对毛《诗》之说,而是企图在毛《诗》之说的笼括下暗度陈仓,如此一来的效果是,他们对于《关雎》一诗核心质素的认知与理解,与毛《诗》之说并无大异。
二
刺康王晚朝说,一般认为是出自汉代齐、鲁、韩三家《诗》说。清末的王先谦持此论最为鲜明,其在旁征博引之后作结道:“纵览三家,义归一致。盖康王时当周极盛,一朝晏起,应门之政不修而鼓柝无声,后夫人璜玉不鸣而去留无度,固人君倾色之咎,亦后夫人淫色专宠致然。毕公,王室荩臣,睹衰乱之将萌,思念古道之极盛,由于贤女性不妒忌,能为君子和好众妾,其行侔天地,故可配至尊,为宗庙主。今也不然,是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陈往讽今,主文谲谏,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风人极轨,所以取冠全诗。”⑥王氏此论影响极为深远,目前学界似皆以三家《诗》说为刺康王晚朝说之由来。不过,如果仔细体察,王氏的归纳颇有问题。
以今日所见材料而言,明确说到《关雎》刺康王晚朝的,仅见于鲁《诗》之说。如《汉书·杜周传》杜钦之语:
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迹三代之季世,览宗、宣之飨国,察近属之符验,祸败曷常不由女德?是以佩玉晏鸣,《关雎》叹之,(颜师古注:“李奇曰:‘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臣瓒曰:‘此鲁《诗》也。’”)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也。……唯将军信臣子之愿,念《关雎》之思,逮委政之隆,及始初清明,为汉家建无穷之基,诚难以忽,不可以遴。⑦
根据颜师古的注释,可知“《关雎》叹之”之语为鲁《诗》说无疑。此处文字最为后世构建鲁《诗》学派所看重者,亦在于此。不过,如果联系此后杜氏语中“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数语及“念《关雎》之思”之句,便可知杜氏观念中的《关雎》,仍是以思得淑女为中心的忠孝仁厚之作。那么,所谓的“《关雎》叹之”,应是指《关雎》之所为作,即是创作的因由,与诗篇的旨意恐怕还不能混为一谈。从杜氏之语看来,其所理解的《关雎》诗篇的主要指向仍应是正面道德引导下的健康生活。唯有此,才能有咏淑女以配皇上的可能。
再看齐《诗》说之核心材料:《汉书·匡衡传》载匡衡上疏曰:“臣又闻室家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又曰:“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⑧匡衡所学为齐《诗》,史有明载,但观此处所论,分明是在强调《关雎》在室家之道上的典范意义,并无刺康王的指向。将《关雎》之刺作为三家《诗》共同的观点,实有周纳之嫌。
《韩》诗说之核心材料见于《后汉书·明帝纪》,其所载诏书中有“昔应门失守,《关雎》刺世”之语,李贤注曰:
《春秋说题辞》曰:“人主不正,应门失守,故歌《关雎》以感之。”宋均注曰:“应门,听政之处也。言不以政事为务,则有宣淫之心。《关雎》乐而不淫,思得贤人与之共化,修应门之政者也。”薛君《韩诗章句》曰:“诗人言雎鸠贞洁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⑨
从宋均和薛君的注语来看,两者对于《关雎》的理解有些差异,但都认为《关雎》通过正面的讽咏可以感化、劝谏人主。《韩诗章句》所理解的“《关雎》刺世”,主要是贤人因为国君好色的倾向而以《关雎》为刺,诗篇之总体倾向是正面的道德导向。所谓的“刺时”只是《关雎》的用诗之意。其言“雎鸠贞洁慎匹”云云,方是《诗》旨所归。如此,正文中的“《关雎》刺世”,并非意味着《关雎》为刺世之作,而应理解为:以《关雎》来刺世。也就是说,在韩《诗》学派看来,《关雎》是具有正面道德倾向的诗篇,不过可以用来讽刺负面道德倾向。其有讽刺的功能,但其本身并非为刺而作。
此外,常被人引证来支持刺康王晚朝说的是《列女传·仁智传·魏曲沃负》中的材料:“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起兴,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夫雎鸠之鸟,犹未尝见乘居而匹处也。夫男女之盛,合之以礼,则父子生焉,君臣成焉,故为万物始。君臣、父子、夫妇三者,天下之大纲纪也。”⑩《列女传》此语,曾被作为鲁《诗》说,如陈乔枞《鲁诗遗说考自序》云:
刘向父子世习鲁《诗》,高邮王氏《经义述闻》以向为治韩《诗》,未足征信。考《楚元王传》,言: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王子郢客与申公俱卒学;申公为《诗传》,元王亦次之《诗传》,号“元王《诗》”。向为元王子休侯富曾孙,汉人传经,最重家学。知向世修其业,著《说苑》、《新序》、《列女传》诸书,其所称述,必出于鲁《诗》无疑矣。⑪
陈氏的论证看似谨严,实则不能成立:首先,汉人传经恪守家学这一说法,在两汉文献中并不能得到证明,只是后人的一种臆断。《汉书·两夏侯传》载:“(夏侯)胜从父子建字长卿,自师事胜及欧阳高,左右采获,又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胜非之曰:‘建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胜为学疏略,难以应敌。建卒自颛门名经,为议郎博士,至太子少傅。”⑫夏侯胜、夏侯建同属夏侯家,学术上却互相攻讦,这种相异甚至得到了官方的承认,足证汉代家学绝非清人所论之判然门户。具体到刘向,其远祖楚元王有专门的《诗》学著作,所以世间才有“元王《诗》”这一称号;若果重家学,其子郢客何必与申公同学鲁《诗》?而刘向究竟是传承元王《诗》还是鲁《诗》呢?其次,刘向编纂《说苑》、《新序》、《列女传》,皆取材于前代文献,并非是刘向自己的著作,其中称述《诗经》之处,不应该也不可能体现刘向个人的《诗》学观念。清人所言,不可信从。《列女传》中关于《关雎》的论说,应该是刘向采择前代文献的结果,与刘向的《诗》学派别无甚关联。结合其语境,当为先秦旧说。其中虽然提到康王夫人晚出之事,但其所认定的诗篇指向,是求淑女以配君子,并进而生发到男女以礼相合,有利于治政。某种程度上,这与毛《诗》之说有着相通之处。
可以说,将《关雎》诗旨理解为刺康王晚朝,并非汉代齐、鲁、韩三家《诗》说的本意。三家《诗》说所依据的材料、背景往往被忽略,而其内在意蕴也并未得到充分的解读。所以,其论说中真正的意旨并未得到很好的理解。三家《诗》说,起码在《关雎》一诗的解释上,并非如清儒所论是“义归一致”,但它们又具有共通性,即承认《关雎》一诗是以正面的道德导向为依归的。
另外,不少被清代以来的多数学者所认定的三家《诗》说,其实并无证据可以证明其学派归属。其中有不少牵涉《关雎》的内容,值得讨论。
三
首先来看《史记》中的两条材料:
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史记·十二诸侯年表》)⑬
太史公曰: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史记·儒林列传》)⑭
清代以来学者多据司马迁曾向孔安国问故之事,将其归入鲁《诗》学派,这种做法在逻辑上是不通的。诚如陈桐生先生所言:“《史记》兼采今古文《尚书》,而采用今文说的频率远远高出于古文,……司马迁向孔安国问故只是请教《尚书》中的问题。《史记》中的《尚书》经说尚且不为孔安国所囿,那么《史记》中的《诗》说受孔安国影响就更是微乎其微了。因此从孔安国这一线索来追溯司马迁的《诗》说渊源,这个思路并不可行,应该推翻关于司马迁受孔安国影响而习《鲁诗》的传统说法。”⑮在未有更明确的证据之前,司马迁的看法最多可以认为是承袭自西汉以前的成说,而非固定在汉代某一家之说。况且,司马迁将《关雎》的年代定在了周之衰时,即西周中期以后。故其观念,应不太可能将《关雎》理解为刺商纣或刺康王晏起之作。应该说,其对《关雎》的认知,在所举两处论说中并不明确。不过,其言《鹿鸣》为刺诗,而不言《关雎》为刺,说明司马迁并不倾向于《关雎》为刺诗,其所谓“周道缺”、“周室衰”之语,应该理解为《关雎》之年代标尺,而非其意旨所向。
此外,可能涉及《关雎》为刺的汉代材料主要有如下数条:
《周礼》王者立后……居有保阿之训,动有环佩之响。进贤才以辅佐君子,哀窈窕而不淫其色。所以能述宣阴化,修成内则,闺房肃雍,险谒不行也。故康王晚朝,《关雎》作讽;宣后晏起,姜氏请愆。……(光武)十七年,废皇后郭氏而立贵人。制诏三公曰:“皇后……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后汉书·皇后纪》)⑯
美《关雎》之识微兮,愍王道之将崩。(冯衍《显志赋》)⑰
怬河林之蓁蓁兮,伟《关雎》之戒女。(张衡《思玄赋》)⑱
感彼《关雎》,德不双侣。但愿周公,好以窈窕。防微诮渐,讽喻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张超《诮青衣赋》)⑲
(熹平元年)杨赐上书:“昔周王承文王之盛,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雎》之人,见机而作。”(《后汉纪·孝灵皇帝纪上》)⑳
《后汉书·皇后纪》中的材料,看上去似乎有些矛盾:既言“康王晚朝,《关雎》作讽”,又言郭皇后“无《关雎》之德”。但如果仔细体察,会发现《关雎》之所以能够起到讽刺的作用,是因为其“述宣阴化,修成内则”,故有“闺房肃雍,险谒不行”的效果。可知此处仍以《关雎》为宣德之作。前文之“《关雎》作讽”,应该仍是用《关雎》来讽刺,非谓《关雎》本义为讽刺。
冯衍《显志赋》中言“《关雎》之识微”,与《后汉纪》材料中“见几而作”,几乎可以互注。《后汉书·冯衍传》录此赋,李贤注引薛夫子《韩诗章句》曰:“诗人言雎鸠贞洁,以声相求,必于河之洲,隐蔽无人之处。故人君动静,退朝入于私宫,妃后御见,去留有度。今人君内倾于色,大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也。”㉑可能由于此注的缘故,当代有学者认为冯衍此处是袭用韩《诗》之说㉒。这个论断略嫌轻易,辞赋创作中用《诗》,未必皆与《诗》学研究之义相照应。况且,根据《汉书·薛广德传》、《后汉书·儒林传》等相关材料,薛氏父子共成《韩诗章句》,其人与冯衍都活动于西汉末东汉初,冯衍未必有条件承袭薛氏《韩诗章句》之说。不过,此处李贤注所引《韩诗章句》与前引《后汉书·明帝纪》李贤注所引,基本相同,应为同样内容在不同引文环境下的正常变动。㉓《后汉纪》中的材料,并未明言《关雎》为刺诗,循其语句,可与前引《后汉书》中两则材料互参。那么,此二则材料的基本意旨,就可以通过前文的讨论得知大概。由前文讨论可知,《关雎》是具有正面道德倾向的诗篇,不过可以用来讽刺负面道德倾向。此二则材料中的“识微”、“见几而作”,当皆为以《关雎》为讽谏的言说,重点揭示其功能,与前文讨论无甚大异。
张衡《思玄赋》之语,颇不好理解,尤其是“伟《关雎》之戒女”一句。“怬”为“息”之意,历来无异辞。但对于“伟”与“戒女”如何理解,意见似乎不太统一。《文选》李善注曰:“伟,异也。”㉔别无更多解释。《后汉书》李贤注曰:“伟,美也。……衡睹河洲而思之也。”㉕《文选》五臣注曰:“向曰:怬,息也。伟,美也。黄帝之神既未至,乃息于河林之中,美《关雎》之诗,以戒女也。”㉖其所谓“黄帝之神”,乃联系上文而言,不过“息于河林”的行为主体仍是叙述者。关键的“戒女”二字,意义仍不明朗。学界于此的看法亦有差别,有的认为:“伟,壮美……女,女色。”㉗有的认为:“戒女,对女子的告诫……这两句说,作者在河边茂密的树林中休息,就联想到《诗·关雎》对女子的告诫。”㉘前者显然是将“戒女”认定为男方对女色的戒防,其所谓的壮美,似乎是将“伟”理解为修饰《关雎》的词,几乎是在形容《关雎》诗篇之风格。后者仅言“联想”,应是受到了李贤“睹河洲而思之”的影响,但并未对“伟”作出解释。根据赋中语词结构,“伟”字当为动词,结合唐人注语,应表示赞叹之意。无论将“戒女”理解为对女色的戒防、还是对女子的告诫,似乎都引不起赞叹。如果将“戒”理解为“女”的修饰语,表示女子的戒慎之德,则“伟”字之义方可真正落实。那么,与其如清儒言张衡此语中《关雎》为刺,倒不如说是颂美,更为妥贴。
再观张超之《诮青衣赋》,乃刻意与蔡邕《青衣赋》唱反调,个中言辞已失却基本的礼貌与节制,有些意气用事,其语作为文人间的戏谑之谈尚可,若作为其理解《关雎》本义之证据,恐怕显得勉强。即以《关雎》而论,蔡邕《青衣赋》中相关材料为:“叹兹窈窕,生于卑微。盼倩淑丽,皓齿蛾眉。玄发光润,领如螬蛴。脩长冉冉,硕人其颀。……《关雎》之洁,不蹈邪非。”㉙张超大约看不上蔡邕的这种情调,其言“感彼《关雎》,德不双侣。但愿周公,好以窈窕”,显然是对蔡邕的调侃,而其所谓“防微诮渐,讽喻君父”似也不必当真,即便将其作为严肃的论说,其意与《显志赋》中“《关雎》之识微”及《后汉纪》中“见几而作”之语,依然接近。其后“孔氏大之,列冠篇首”一句,再次暴露出戏谑的倾向。要之,张超此语,着重在调笑,即便以之为据推求《关雎》之意义,其所触及亦为《关雎》之讽喻功能,并非诗篇之本义。
汉代文献中涉及《关雎》的材料极多,但主流皆重在发显《关雎》的正面意义,关涉《关雎》为刺的内容比例较小,而且深入考察,可知其所谓刺,乃主要指诗篇之功能及作用。尽管汉代诸家学说对此诗的年代及创作动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对于诗篇的精神意旨和基本价值导向的理解是一致的:《关雎》体现着正面的道德取向。
结语
所谓《关雎》“刺诗说”,无论是指刺商纣之政还是刺康王晚朝、抑或其他,都显得对相关记载之背景、语境缺乏通透之了解。像《诗经》中的多数诗篇一样,《关雎》一诗,也包含着多种不同的意蕴,但人们对其核心质素和精神导向的理解则是相对固定的,即颂美“淑女”与“君子”之间的和谐与美满。所谓“刺”,是《关雎》一诗的功能而非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