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岛学习杜甫的创获与局限

肖彩虹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论贾岛学习杜甫的创获与局限

肖彩虹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贾岛在诗歌创作中从诗风、语言、对仗和句法等方面效法杜甫并有意创新，创作了不少优秀的五律。但由于受成长环境以及自身才力等条件限制，又剑走偏锋，一味求奇，以致诗味不足，因而贾岛之诗不如杜诗那般浑然天成，给人一种冥搜、僻涩之感。

贾岛；杜甫；僻涩；苦吟

贾岛是中唐时期一位令人瞩目的诗人，尤以独具个性的五律闻名于唐代诗坛。贾岛一生转益多师，不仅远绍陶谢，近学王孟及大历诗人，还俗初期还追随过不少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如韩愈、张王、姚合等。贾岛博采诸家，兼收并蓄，苦吟推敲，形成了以“奇僻”为特色的多样化诗风。如其弟可止言：“诗僻降今古孙”（《哭贾岛》）；王定保亦云：“元和中，元白尚轻浅，岛独变格入僻，以矫浮艳”[1]；李怀民则在《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中奉贾岛为“清真僻苦主”[2]598。以上这些评论均提到了贾岛诗歌中“僻”的特色。而孙仅在《读杜工部诗集序》中却说杜甫诗支而为六家，“贾岛得其奇僻。”[3]于此，孙仅不但指出了贾岛诗歌“奇僻”的特色，而且还将其诗风的渊源追溯至杜甫。

杜甫是一位“集大成”的诗人，其诗堪称全美，为唐代后起的多家诗风开启了无限“法门”，六家学之各有所得，“奇僻”是其中一偏，贾岛承而变之，遂自成一家。贾岛对杜甫的学习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风格：搜奇抉幽落苦僻

杜诗之奇僻，主要指的是杜甫在流寓秦州时期所作诗歌的风调。西行秦州的三个月，杜甫不仅目睹了安史之乱后社会的动乱，也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困顿的生活。此间，杜甫创作了近百首诗歌，其风格较之以前有了显著的变化：诗风由之前写阔大、壮美之物的昂扬奋发转向细微、病残甚至废弃景物的悲婉细腻。杜甫作诗视角的转变，是当时衰微的国运、贫困落魄的生活处境与幽微柔弱之物共鸣共通的结果。如诗中常见“零落”“凋残”“病马”“废畦”等词或意象，诗句偏于奇幽，即事感怀亦多萧瑟阴沉之气，当可视作贾诗的先声。

今人陈延杰直言贾岛之五律是承传杜甫而来：“岛之五律，其源亦出自少陵，以细小处见奇，实能造幽微之境，而于事理物态，体认最深。”[4]贾岛出身卑微，家境贫寒，早年为僧，又终身不第，坎坷的人生境遇加之盛世不再的感伤使贾岛养成了幽僻的个性和特殊的审美癖好，视野局限于细微琐屑之物，尤其好以僻涩、怪奇之景构建清奇幽僻的诗境，故其笔下的诗歌也散发出浓郁的哀怨、愁苦色彩。如“几蜩嘿凉叶，数蛩思阴壁”（《感秋》），“波岛忽已暮，海雨寒蒙蒙”（《辞二知己》），“孤灯冈舍掩，残磬雪风吹”（《题青龙寺镜公房》），“霜蹊犹舒英，寒蝶断来踪”（《延寿里精舍寓居》），“萧关分碛路，嘶马背寒鸿”（《送李骑曹》），“君看明月夜，松桂寒森森”（《寄友人》），“客归秋雨后，印锁暮钟前”（《题皇甫荀蓝田厅》）等等。在这些诗句里，不仅意象是琐细、幽僻的，甚至连诗人对生命的嗅觉都是清苦、发涩的。以贾岛之眼，即使寻常之物也陡然变得萧条凄冷，给人浓浓的秋冬颓废之感。

贾、杜都能写奇僻之诗，所不同者，杜诗能于琐细中和奇僻中见出淡美、幽静和明朗，如《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其二》云：“天寒鸟已归，月出山更静。土室延白光，松门耿疏影。”再如《雨晴》云：“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胡笳楼上发，一雁入高空。”而贾岛由于气度、才力、阅历等有限，只能穷力“冥搜”奇幽，剑走偏锋，把杜诗之琐细幽微延展至幽奇荒僻，一味刻意求奇，弄得作茧自缚，反而局限了“自己”的视野，导致题材窄狭，格调荒凉凄苦。诚如朱彝尊所言：“浪仙诗虽尚奇怪，然稍落苦僻一路。”[5]只成得僻涩一体。

二、语言：雕琢推敲多苦吟

古人作诗极为重视“炼字”，因为对诗歌语言的锤炼与创造，最能体现诗人的表现力和创造力，用字的好坏更直接关系到诗歌的优劣。杜甫的炼字艺术历来备受推崇，如叶梦得所言：“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迹捕。”[6]宋人孙奕谈及炼字时也说：“子美工巧尤多。”[7]正因如此，不少诗论家都认同，学杜必学“用字”。杜甫亦立誓：“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不仅是其对诗语的自觉追求，也成为后世评价其精炼脱俗的诗歌语言时的中肯之语。

或许是两人境遇相似，贾岛和杜甫都视诗歌如生命，他们把诗歌当成宣泄不满、控诉不公、释解伤悲和寄托心灵的工具。作好诗是贾岛一生的追求，因此他极为重视对诗歌语言的锤炼，其诗用“下字无失”来评价毫不过分。广为人知的是其于驴上吟哦，忘情“推敲”的典故。从如此专注的赋诗精神来看，贾岛是深得老杜真传的。

正是有了如此执着和专注的态度，贾岛其诗也因精于炼字而多次被后世诗论家引例述评。如《送唐环归敷水庄》之颈联“松径僧寻药，沙泉鹤见鱼”，李怀民评曰：“‘寻’字‘见’字，皆极平常字，然二句传神入妙，却全在此二字。”[2]598方回对这一联评价更高：“八句皆好，三、四尤精致……人能作此一联，亦可以名世矣。”[8]1135能得此般评价，其分量可见一斑。再如，“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忆江上吴处士》）一“生”一“满”字，不仅给人以动感，而且连秋风和落叶都沾染了诗人对友人的怀念，情绪饱满、生动，把今非昔比的凄冷心境写得淋漓尽致。

老杜之诗，用字入化，仅“一字之奇，便有过人之处。”而见奇之字又常为动词。如“随风潜入夜”之“潜”字，“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群山万壑赴荆门”之“赴”字……这些动词如一粒灵丹，置于诗中，原来沉默静止的景物像有了灵气般活泼生动起来，且有知有感，诗意盎然。贾岛为求一字之工，使得句有奇字，刻苦思诗，反复推敲，极尽炼字之能事。如其诗《寄韩潮州愈》的颈联：“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漫城根老树秋”，“悬”“漫”二字，寓动于静，山峰和海潮像是有了人的意识，故意作出此状。且又点出方位一上一下，残云老树，两相呼应，极尽形象。再如其《宿山寺》之颔联：“流星透疏木，走月送行云”，诗人通过“透”“行”二字，把水里映衬的星空图景描绘得清幽淡雅，极富新意。诗中诸如“潜”“闹”“赴”“悬”“漫”“透”“行”这种能激发读者诗思和联想的关键字即诗眼。贾、杜之诗，正是因有诗眼而情致无限。

对置字的反复思量，对诗眼的刻苦追求，贾岛把杜甫语必惊人的赋诗精神发扬到极致。从具体的诗句分析来看，贾岛所炼之字的确出彩，且有佳句遗世，然为何其诗总给人一种生硬雕琢之感，而不如杜诗那般朴实自然呢？试看一例：“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逐字来看，诗中无一僻字，但整体观之，却觉生硬僻涩，费力雕琢却难掩拼凑之痕。究其原因，还与诗人的经历和生活环境影响下的思想有关。先看杜甫，其受儒家思想影响深厚，有济世安邦之志，个人的悲欢永远置于国家与人民利益之后，有此雅量，故其作品要表达类似的思想就很自然。且杜甫以温柔敦厚为美，诗歌宽度与深度兼备。反观贾岛，早年为僧数载，后虽还俗，但终身纳气未除，佛教的人生观和美学观已经成为其认识人生和世界的重要参照。多年的佛教苦修使贾岛的思维方式偏于内向自省，而长期贫困自守的生活更使贾岛深味生活的凄苦和阴冷，诗句雕琢再多，也情难自禁地泛出来一些苦味儿。方回在贾诗《病蝉》后有一评，称：“贾浪仙得老杜之瘦而用意苦矣。”[8]1157（《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七） 诚如其言，贾诗之苦，不仅用意良苦，更是诗味偏苦。

三、对仗：变体五律有佳篇

变体律诗是相对于正体律诗而言的，变体律诗中的一“变”是对正体律诗对仗方面的变通。初盛唐时期，律诗对仗名目繁多，但其中需要共同遵循的一个规则是虚实相类，而虚实相对是律诗对仗里非常忌讳的。如崔融言：“文章诗赋皆需属对，不得令有跛眇者。……眇者，谓前句物色，后句人名；或前句语风空，后句山水：如此之例，名眇。”[9]正体律诗中是不能出现“眇”这种情况的。然其后的变体律诗，则正是对其中“眇者”禁忌加以灵活变通而产生的一种新的诗歌体式。

杜甫之变体，足开后世之典范，其所“变”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在语义对仗中率先摆脱“虚实自对”的桎梏，开始有意识地在律诗中广泛运用虚实相对的手法。如《江涨又呈窦使君》之颔联：“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诗中以情对景，这种虚实相对的对法就是一种变体的对法，也即崔融所言之“眇对”。此联许印芳有一评极为精辟：“此诗三四句，不但对法是变体，句法亦是变体。”[8]1130对法之变体是就诗句的对仗而言，即对法属于变体的虚实相对；句法之变体是就整首律诗而言，是指诗中有这种变体对法的诗句存在。在这种变体句法上产生的律诗就是“虚实对体”律诗。在律诗对仗已经到达无以复加的情况下，杜甫开创的“虚实对体”律诗，使得律诗对仗范围更加宽广，也有利于律诗内容的表达。“虚”与“实”的对立统一也增强了律诗的艺术张力。这类“虚实对体”很快引起了诗坛的注意，亦成为中晚唐诗人效法的范例。贾岛就是这些效法者中的一员。

贾岛偏精独诣于五律，故其虚实对体常见于五律之中。如“白发初相识，秋山拟共登”“羡君无白发，走马过黄河”“万水千山路，孤舟一月程”。贾岛的五律变体数量极多，且不乏上乘之作。如《寄宋州田中丞》颔联：“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书。”方回评曰：“初看甚淡，细看十字一串，不吃力而有味。”[8]1134平淡中深藏韵味，称得上律中精品。可以说，贾岛是中晚唐诗坛上继杜甫之后善于使用虚实对法大量创作五言变体律诗的第一人。

同为创作变体律诗，杜甫的变体律诗多为七律，而贾岛却以五律变体居多。五律相比七律而言，字数要少，受限更多，因而要创作出优秀的变体五律难度更大。值得肯定的是，贾岛不仅能于五律中求变，而且所作之变体极有味道。《病起》中有两联可为例：“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方回评曰：“昧者必谓‘身事’不可对‘兰花’二字，然细味之，乃殊有味。以十字一串贯意，而一情一景自然明白。下联更用‘雨’字对‘病’字，甚为不切，而意极切，真是好诗变体之妙者也。”[8]1132如此诗意流畅、情意真切的变体五律，确属难得，应当称妙。但如《净业寺与前鄠县李廓少府同宿》颔联：“往往语复默，微微雨洒松。”则“其变太厓异而生涩矣。”[8]1132故难称妙。由此也可看出，贾岛作诗，往往在努力追求形式美时忽略了内容，以致诗意欠缺或不自然，是其弊也。

四、句法：句法错综惜奇峭

诗歌往往忌平铺直叙而贵曲折奇警，句法错综就是达到奇警效果的一种有效途径。杜诗中句法错综的精彩诗句数不胜数，比如“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郑咐马宅宴洞中》，诗中上下句分别颠倒了“春酒”和“琥珀”、“冰浆”和“玛瑙”的位置，读来音律和谐，既避免了直言“琥珀杯”“玛瑙碗”之俗气，又突显了盛酒器皿之瑰丽，而以浓、薄、碧、寒四字相嵌诗中，更是化平淡为新奇，酒与杯交相辉映，诗意别致。杜甫对诗句语序的有意改变，使得诗歌对仗工整和谐，诗味更浓，诗人的情感也表达得淋漓尽致，因而许多后起的诗人皆以杜诗为模本，纷纷效仿。

贾岛在创作五律时，也有意学习杜甫对诗句各部分顺序的错综排列，或以中心语前置突出主题，或正话反说，使诗意纡曲，期望以陌生化的诗语让读者产生新鲜奇特的审美体验。如《寄山友长孙栖娇》之颔联：“鹤似君无事，风吹雨遍山”，明陆时雍评曰：“三四琢极自然，上句倒装得妙。”[10]2594此诗之妙，妙在正话反说。诗人不直说“君似鹤”，却说“鹤似君”，诗意曲折而耐人咀嚼，是可称奇。又如《寄慈恩寺郁上人》中“露寒鸡宿竹，鸿过月圆钟”一联，按照律诗对仗的规则，正常的句序应为“露寒鸡宿竹，月圆鸿过钟”，而贾岛不仅自觉放弃虚实自对的原则，且错综语句，读来新鲜奇警。贺裳对贾诗的倒句也做了积极的评价：“（贾岛）生平好用倒句，如‘细响吟干苇’，‘枝重集猿枫’，虽纡曲而犹能达其意。”[10]1342但贺裳在充分肯定贾诗倒句成就的同时，也承认因用倒句使诗意“纡曲”，而许学夷则罗列了贾岛的大量倒句，认为贾诗“句多奇僻，不可为法”[11]。的确，句法错综可以增强语言的表现能力，若运用得当，则音律协和，诗意更丰，有韵外之致。反之，若句法刻意错综，而不兼顾诗意之浑然，牵强为之或用之太频，则难免给人僻涩之感。

贾岛在句法上有意效法杜甫，错综倒置，力求给人一种陌生化的审美体验，但由于自身才力等方面条件无法和杜甫相比，因而只能在只言片语上求新求奇，而对常规语序的刻意疏离又要勉强保全诗意，反显突兀、僻涩。如吴乔在《围炉诗话》中就借贺裳之言抒己之见：“贺黄公…‘（贾岛）好用倒句，又是一病。’”[12]看来，贾诗在句法上的创变终成“一病”，若究其原因，或是语之过奇而诗味不足了。

综而言之，贾岛在诗歌创作上对杜甫的学习和模仿都可谓苦心孤诣，且在创作五律时有意创新，因而贾诗中不乏佳句佳篇，并形成了独具个性的奇僻诗风。但由于受自身阅历或才力胸怀等限制，贾岛的诗歌缺少杜诗那种浑然天成的美感，意象和境界也不如杜诗雄浑壮美，写作中因过度拘泥于只言片语而抯抑了诗意的生成，此诚其弊也。

[1]王定保.唐摭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03.

[2]齐文榜.贾岛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3]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2238.

[4]陈延杰.贾岛诗注[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5]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七）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827.

[6]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420.

[7]吴文治.宋诗话全编[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447.

[8]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9]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135.

[10]陈伯海.唐诗汇评[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11]许学夷.诗源辨体[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257.

[12]吴乔.围炉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80.

【责任编校杨明贵】

On the Achievements and Limitations That Mr.Jia Learnt from Mr.Du Fu

XIAOCaihong
（College of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Xiangtan University，Xiangtan 411105，Hunan，China）

Jia Daofollowed in Du Fu’s footsteps in the respect ofpoetic style，language，antithesis，syntax，etc.He made some innovation intentionally and wrote a lot ofexcellent five-word rhythm poetry.However，due to the growth environment，his own wit and other conditions，Jia Dao seeks different ways and novelty blindly，so that his poetry is not as good as Du Fu's for lacking lingering charm and cathartic beauty，and gives us arduouslyseeking，secluded and astringent feeling.

Jia Dao；Du Fu；secluded and astringent；bitter chant

I206.2

A

1674-0092（2016）02-0052-03

10.16858/j.issn.1674-0092.2016.02.012

2016-01-18

肖彩虹，女，湖南娄底人，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