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显骈文批评探析

刘　涛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东潮州521041)



萧子显骈文批评探析

刘涛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东潮州521041)

[摘要]齐梁时期，骈文盛行并逐渐趋于成熟。与创作相适应，骈文批评亦呈现出繁荣的局面。萧子显的骈文批评观点鲜明，内容较全面，意蕴颇深刻，对后世骈文批评影响深远。具体来说，其批评理论涉及骈文文体的多个方面，如认为骈文的创作动因源自作家内心的情性与外界事物的刺激；提出文家性格气质不同，骈文风格自然有别，批评倾向亦具有多样化的特点；首倡以气韵论骈文，高度称赏六朝骈文以气韵取胜；重视骈文的声律之美；赞成骈文追求新变，反对因袭模拟；褒扬汉、魏、晋、宋各体文章名家名篇，以佐证新变风气之重要；区分南齐文风为疏缓雅正、用典对偶、藻采华艳三体，准确概括其特点并追根溯源；强调创作构思的自然性，阐发作品审美标准等，对六朝骈文批评贡献颇多。

[关键词]萧子显；骈文；文体批评

萧子显生于骈文渐趋成熟的齐梁时期，在当时文坛中，无论骈文创作还是骈文批评皆呈现出繁荣的景观。从骈文批评来看，刘勰《文心雕龙》堪称六朝骈文理论批评的集大成之作，书中《丽辞》、《事类》、《声律》、《练字》、《章句》分别以对偶、用典、声律、藻采、句式这些骈文形式要素为论述对象，揭示出骈文文体的基本特征，使骈文批评呈现清晰的面貌。此外，散见于各种著述中的南朝骈文批评话语数量也不少。如沈约《报刘杳书》称赏刘杳赞文“辞采妍富，事义毕举，句韵之间，光影相照。……丽辞之益，其事弘多”[1]3116，则见对华丽辞藻、典故及对偶的重视。又如任昉骈文用典巧妙自然、不露痕迹，萧统强调“沈思翰藻”等，均为对骈文理论批评的探讨。值骈文批评风气兴盛之际，萧子显亦深受影响，其骈文批评理论主要体现在《南齐书·文学传论》和《自序》二文中。前者基本上以骈体行文，后者虽偶尔使用对句，但主要以散句成篇。其批评理论涉及骈文文体的各个方面，如：认为骈文的创作动因本源于文家内心之性情与外物之感召；作家才性、审美取向不同，导致作品风格迥异，文章鉴赏及批评亦体现出不同的倾向；以气韵论骈文，既肯定文家个性不同则气质风貌有别，又高度称赞六朝骈文以气韵胜；重视骈文的声律调谐；为文当力求新变，不可因循守旧；褒扬汉魏至刘宋诸体文章名家名篇；阐释骈文审美取向；等等。

一、骈文创作源自文家内心性情与外物感发，重视内在气韵

关于骈文的创作动因，六朝文人论文学的产生缘起时已有所触及，尽管所论主要是针对早期歌谣而发，但同样适用于后起的骈文。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民稟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稟气怀灵，理无或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2]1778此言诗歌源于人类情感之勃发，其实，非但诗歌如此，包括骈文在内的一切文学作品莫不如此。沈约此说亦可从《毛诗序》中找到证据：“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3]2029据此可见，人类内心情志的抒发无疑是诗歌创作的促动因素。钟嵘则提出，诗文的产生乃缘于外界事物之感召，其《诗品序》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4]1言“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须待“气之动物，物之感人”，可见感人之气物乃舞咏之原动力。刘勰则综合沈约、钟嵘二说，认定诗文创作实源于情志之勃发与外物之感召，其《文心雕龙·明诗》曰：“诗言志，歌永言。……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人稟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5]65《文心雕龙·物色》亦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物色相召，人谁获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5]693刘氏此二例皆言诗文产生的两种促动因素，其说已得到许多文学批评家的赞成。

萧子显完全认同刘勰之说而又推波助澜，提出骈文作品的产生一在于情感抒发的需要，二在于回应外界事物的感召。其《南齐书·文学传论》云：“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莫不禀以生灵，迁乎爱嗜，机见殊门，赏悟纷杂。”[6]907此处明确将骈文视为作家个人情志、性灵的外在表现，与上述沈约之说相合。经过作者的周密构思，即可使骈文体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所谓“气韵天成”，既言作品如人具有独特鲜活的气质与精神风貌，又极力称扬六朝骈文内在的绝佳气韵。在文学批评中，萧子显最早提出“气韵”一语，可见对于作家个性的重视。不同作家具有不同的性格气质，在骈文作品中自然会有所反映。骈文气韵取决于创作主体的个性和审美取向，文家的性情、美学好尚不同，加之构思过程复杂多变，因此文章风格呈现出多样化的态势。非但骈文创作如此，骈文批评亦莫能外。六朝文人往往既是作家，又是批评家，对作品的批评自然也是“禀以生灵，迁乎爱嗜，机见殊门，赏悟纷杂”。六朝骈文向来以藻采纷呈、对偶精工著称，但又极重文气，故能以气韵取胜。究其原因，应在于其能恰当地使用散句和虚字虚词以疏通文气，致使气脉畅达而不滞塞，可见骈中运散，自能获得生动气韵。孙德谦《六朝丽指》说：“骈体之中，使无散行，则其气不能疏逸，而叙事亦不清晰。”[7]8443与王先谦论骈文推重作家才气不同，孙德谦则更看重骈文的内在气韵，言之气韵，六朝骈文确实称得上极致：“六朝文之可贵，盖以气韵胜，不必主才气立说也。《齐书·文学传论》曰：‘放言落纸，气韵天成。’此虽不专指骈文言，而文章之有气韵，则亦出于天成，为可知矣。”[7]8435孙氏同意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中“放言落纸，气韵天成”的说法，认为评价骈文首先应当从气韵入手，而六朝骈文的骈散合一句法实为骈体之正格，足为后世文家所取法。遍观六朝诸家骈体之作，从颜延之、鲍照到任昉、江淹，再到徐陵、庾信等，其骈文无不如此，行文虽主用骈体，却又融散句、虚字虚词于骈语中而获取疏逸散朗的气韵。明人张溥论六朝骈文，亦颇重气韵、气势，其《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任彦升集题辞》云：“求其俪体行文，无伤逸气者，江文通、任彦昇，庶几近之。”[8]293所谓“逸气”，显然指由骈散句交错使用而造成的朗畅气韵。又《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徐仆射集题辞》曰：“历观骈体，前有江任，后有庾徐，皆以生气见高，遂称俊物。”[8]333此见江淹、任昉、徐陵、庾信骈文皆有充足的气韵。清人李兆洛、谭献《骈体文钞》、孙梅《四六丛话》评价六朝骈文，常常使用描述气韵的词句如“气足”、“遒上”、“风云之气”、“动宕”、“生气”、“文章气力”、“气盛”、“激越”、“惊心动魄”、“激昂愤厉”、“疏越”等，此亦可见批评家对骈文气韵的重视。萧子显首倡以气韵论骈文，显示出文学批评家所具有的敏捷思维与独特感悟力。

除抒发内心情感的需要之外，萧子显认为，外界事物的感召也是诗文创作的一大动因。其《自序》曰：“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天监十六年，始预九日朝宴。稠人广坐，独受旨云：‘今云物甚美，卿得不斐然赋诗？’”[1]3087此言诗文之产生，乃受四时自然景物之刺激所致。这种感物兴情的创作理论在六朝时期较为常见，如陆机《文赋》、谢灵运《庐陵王诔》、江淹《四时赋》、刘勰《文心雕龙·物色》、钟嵘《诗品序》、萧衍《孝思赋》、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答晋安王书》、萧纲《答张缵谢示集书》《玄圃园讲颂》、沈约《武帝集序》等都曾有所论及。又如陈叔宝《与江总书悼陆瑜》云：“每清风明月，美景良辰，对群山之参差，望巨波之滉瀁。或玩新花，时观落叶，既听春鸟，又聆秋雁。未尝不促膝举觞，连情发藻，且代琢磨，间以嘲谑，俱怡耳目，并留情致。”[1]3423据此可见，触景生情，发为吟咏，实为六朝文家与批评家的共识。此种从文学本身的特质出发并注重审美价值的纯文学观念，至此已完全得以奠定。

二、作家才气影响骈文风格与批评倾向，追求新变，反对模拟

诗文批评与创作相似，主体不同，个性、审美标准互异，作品风貌与评价结果自然千差万别，萧子显对此已有深刻的体认。《南齐书·文学传论》谓：“若子桓之品藻人才，仲洽之区判文体，陆机辨于《文赋》，李充论于《翰林》，张眎擿句褒贬，颜延图写情兴，各任怀抱，共为权衡。”[6]907自魏晋至南朝，文学批评著述频出，或为单篇论文，或为大部头著作，如《典论·论文》、《文心雕龙》等，其中不少都涉及骈文，而且诸作本身亦多以骈体行文。曹丕《典论·论文》、《与吴质书》论及建安多位作家的多种文体及风格特征、文气说、作家与作品的关系、文章的作用与地位、文学批评的态度等，对后世影响深远。陆机《文赋》、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对于当时各种文体类型及风格皆有评议。这些批评著作中所论述的文体都是骈文创作中常用的文体形式，至骈文兴盛的齐梁时期则更为多见。所谓“张眎擿句褒贬，颜延图写情兴”，尽管具体情况已难确考，但可推测，张眎所作，或近于后世流行的诗人秀句、诗句图之类的著作。若针对诗歌批评而言，这种摘句鉴赏与批评的方式可追溯到东晋时期。如《世说新语·文学》载谢安、谢玄叔侄举行文义赏会时称赞《毛诗》佳句，谢玄举《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安则举《大雅·抑》中的“訏谟定命，远猷辰告”。摘录名句加以鉴赏也时常出现在后世的骈文批评中，如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八朝偶隽》辑录晋代至元代的骈俪名句，不仅标出篇名，略述创作本事，而且加以点评，以此展示出作者的骈文批评观念。如卷一摘录庾信《温汤碑》中的名句并评点云：“庾开府《温汤碑》，自温泉摹写生色，中段云：‘其色变者，流为五云之浆；其味美者，结为三危之露。’(评语：美自富来，才兼学出)”[9]在文学批评领域，摘句鉴赏的诗文批评方式并不很受重视，萧子显明确提出该方式并予以强调，可见对骈文批评理论的开拓与贡献。至于颜延之，其论文之语虽有少数流传至今，如《文心雕龙·总术》所征引的言、笔之分，《诗品序》所载的“惟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4]5，以及颜氏《庭诰》中的论文数语，但都与“图写情兴”无关。

骈文新变论也是萧子显骈文批评的一项重要内容。文学趋新求变，追寻精湛的形式技巧，实为南朝文学的一大特点，亦为当时文学批评家的一致看法。《文心雕龙·通变》云：“宋初讹而新”[5]520，范文澜解释说：“讹之为用，在取新奇也。顾彼独言宋初者，岂自宋以后，即不然乎？非也。……文而专求新奇，为识者蚩鄙，在所不免。然而论乎骈文，自当宗法六朝，一时作者并起，既以新奇制胜……”[5]525颜延之骈文堆砌典故、使用代字，鲍照骈文有意追求奇词僻语与险急意象，江淹为文随意颠倒文句、生造词语等，都是为迎合刘宋以来的新变文风。若不逐新尚变，而是墨守陈规，一意因袭模拟，终究难以超越前人。对于近世以来诸多骈文家的各种新变方式，萧子显皆持高度赞赏的态度。《南齐书·文学传论》云：“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俱五声之音响，而出言异句；等万物之情状，而下笔殊形。”[6]907所谓“出言异句”、“下笔殊形”，即言骈文创作可灵活驾驭各种修辞技巧，遣词造语须力求变化，不可拘泥于陈词旧语。固然，这一切都来源于作家的才华与复杂的构思过程。萧氏极为重视创作中的神思，只有经过周详严密的思虑，才能做到“感召无象，变化不穷”。《传论》又云：“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建安一体，《典论》短长互出；潘、陆齐名，机、岳之文永异。……颜、谢并起，乃各擅奇……朱蓝共妍，不相祖述。”[6]908此言骈文创作若久而不变，势必使读者失去新鲜感，产生厌倦心理，如欲提升作品的吸引力，并且取代先前重要作家的地位，便必须求新求变。这一观点考虑到了读者的审美趣味和作品的社会效果对骈文发展变化的影响力，实属难能可贵。刻意追趋新变，以求“代雄”，成为六朝文家的共同倾向，可以说是时代风气的反映。主张新变、反对因循守旧又与主张题材、风格等多样化有密切的关系。萧子显纵论建安至刘宋五言体诗歌的演进历程，实际上正贯穿着这种思想。建安作家虽有总体上相近的体貌风格，但具体到个人，则是互有短长，各具个性。陆机、潘岳同为西晋名家，其作既有共同点，又有个性差异，而后者又是促成作品新变的一个重要条件。陆机为骈文初成时期的标志性作家，其文对句颇多且工整，用典繁密，有些已属标准的骈文。读其《豪士赋序》、《演连珠》、《与赵王伦荐戴渊启》、《辨亡论》、《吊魏武帝文》、《五等诸侯论》等，可知其详。骆鸿凯评陆机《豪士赋序》云：“裁对之工，隶事之富，为晋文冠，而措语短长相间，竟下开四六之体。”[10]311“骈偶之体，至陆渐备。”[10]310谢灵运以诗名世，而颜延之则长于骈文，《文选》收录其骈文五篇，皆为藻采富丽、典事纷纭之作。萧子显所谓“朱蓝共妍，不相祖述”，即言上述文家皆不因袭前人，而是力求新变，自成一体。

萧子显为进一步强调新变之重要，又列举自汉至刘宋名家名篇以示规范。《南齐书·文学传论》云：“显宗之述傅毅，简文之摛彦伯，分言制句，多得颂体。裴内侍，元规凤池，子章以来，章表之选。孙绰之碑，嗣伯喈之后，谢庄之诔，起安仁之尘，颜延《杨瓒》，自比《马督》，以多称贵，归庄为允。王褒《僮约》，束皙《发蒙》，滑稽之流，亦可奇玮。”[6]908萧氏胪陈颂、表、碑、诔、俳谐文名家名作，所举多为历来已有定评者。关于颂体，列举傅毅《显宗颂》与袁宏《简文帝颂》两篇。《后汉书·文苑列传上·傅毅传》载傅氏撰颂本事曰：“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庙颂未立，乃依《清庙》作《显宗颂》十篇奏之，由是文雅显于朝廷。”[11]2613《文心雕龙·颂赞》亦曾称美傅毅该作。此颂全文已佚，清人严可均《全后汉文》据李善注《文选·曹植〈责躬诗〉》与《文选·张华〈励志诗〉》引书仅辑得两条。袁宏撰《简文帝颂》一事亦见于史传，《晋书·文苑·袁宏传》云：“宏见汉时傅毅作《显宗颂》，辞甚典雅，乃作颂九章，颂简文之德，上之于孝武。”[12]2398裴、庾亮的章表之文素有重名，尤其是庾亮《让中书表》不但被《文心雕龙·章表》誉为“信美于往载”、“有文雅”[5]407，而且为《文选》所录。萧子显论章表选此二家，极为恰当。言及碑诔，萧子显标举蔡邕、潘岳、孙绰、谢庄、颜延之，对碑、诔二体的名家名篇把握得非常准确。蔡邕善制碑铭，潘岳长于作诔，史籍多载其事，实为人所共知。孙绰之碑，为《文心雕龙·诔碑》及《晋书》本传所称赏。谢庄撰《宋孝武宣贵妃诔》，孝武帝读后大加叹赏，朝野竞相传写，纸墨遂为之贵，此诔亦入于《文选》。据《宋书·宗室·营浦侯遵考传附子琨之传》载，谢庄还曾受诏为刘琨之作诔。颜延之仿效潘岳《马汧督诔》的笔法撰《阳给事诔》，又撰《陶征士诔》，文采斐然，皆为《文选》所收录。至于俳谐文，萧子显选取汉王褒《僮约》、晋束皙《发蒙》两篇，亦为此类文章的名作。萧氏认为，自汉至宋各体名作所以能超前绝后者，根本原因就在于能在趋新求变方面下功夫。

三、细分南齐三种文风，强调创作构思的自然性，评点骈体名家名作

将南齐文风分为疏缓雅正、用典对偶、藻采华丽三体，准确捕捉其特点并寻根求源，也体现出萧子显骈文批评的一大贡献。《南齐书·文学传论》云：“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清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6]908此言南齐文章约有三体：第一体出自谢灵运，文风典雅雍容，宽缓安舒，适于庙堂公宴，描摹景观虽细腻周全，却颇显繁富，缺乏动人的情感力量。萧子显对刘宋以来文风的批评与萧纲《与湘东王论文书》批评当时京师文风“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是一致的。对于抒发情感的追求，则又体现出萧子显与萧绎相似的骈文观。按萧绎《金楼子·立言》要求诗文做到“流连哀思”、“情灵摇荡”。虽指出此体出于谢灵运，但萧子显并非批评谢灵运本人，而是批评学谢不得其长唯得其短者。对于灵运本人，萧氏还是充分肯定的，从“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不难看出，这与萧纲的观点也是相同的。第二体导源于应璩、傅咸，发扬光大于颜延之、谢庄，喜好多用古事古语以表情达意，此后他人翕然从之，竞相仿效，以致堆垛寡变，拘挛艰涩，毫无生趣，至王俭、任昉、王融而臻于极盛。用典太多，则易翻成拘制，有伤文之真美，故为萧子显所讥。其中，“非对不发”、“直为偶说”，是说用典时也要讲究对偶，即《文心雕龙·丽辞》所说的事对。《诗品序》云：“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4]4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亦云：“自宋代颜延之以下，侈言用事，学者浸以成俗。齐、梁之际，任昉用事，尤多慕者，转为穿凿。……因是各体文章，亦以用事为贵。”[13]89颜延之、谢庄、王俭、任昉的骈文皆以用典繁密著称。第三体出于鲍照，雕藻艳丽，不避险急，足以惊心炫目，感人至深，但终非雅正之音。今观鲍氏骈体名作《登大雷岸与妹书》一文，最能体现造语奇险、藻采华丽的倾向。萧子显对鲍照一派的文风并未多加贬抑，而是客观公允地承认此派在当时文坛上应有一席之地。“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一语与上文“朱蓝共妍”相呼应，体现出萧氏开明的文学批评观。萧子显的三体之论虽从诗歌切入，但对当时的骈文同样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其所论及的用典、对偶、雕藻都是骈文的形式要素。故而孙德谦《六朝丽指》云：“观其所言三体之中，盖谓有疏缓者，有对偶者，有雕艳者，虽专就南齐立论，而其辞意，亦未以是为善。然三体之说，治六朝文者，转可于此求之。且沿流溯源，谓出灵运、鲍照诸家，又可知彼时文字之所本。”[7]8440

关于创作中的构思问题以及作品的审美标准，陆机、刘勰等批评家已有所论及，萧子显也有自己的独特观点。《南齐书·文学传论》云：“若夫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勿先构聚。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6]908-909萧氏提出，言及文学创作，需要作家既有卓越的才华，又有渊博的学识，即所谓“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当准备充分后，切勿冥思苦想，须待情感勃发或外物感召而致创作冲动来临，由此自然会吟咏成篇，此所谓“应思悱来，勿先构聚”。其《自序》亦云：“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1]3087此言创作及构思活动自然发生，不可强求，可以说是对创作构思自然性的最好诠释。关于作品的审美标准，萧子显反对语词艰涩，主张浅显通俗、易于接受，又要音韵调谐，“俱五声之音响”、“吐石含金”、“滋润婉切”，可见对于声律之美的重视。“言尚易了”这一标准，显然与刘宋以来追求奇词僻字、颠倒语句的新讹文风大为不同。萧子显此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沈约的影响。按《颜氏家训·文章》载：“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14]272即要求用典通俗平易，文辞浅显易识，音节铿锵悦耳。在语言形式与内容表达方面，萧子显提出，语词修饰始终要围绕表情达意这一中心，如过分雕琢，刻意求工，则无法准确传达旨意，即“文憎过意”。萧氏认为，文学创作还要“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主张吸收民歌语言的优长，这无疑有助于音韵和谐与音节的圆美流转，增强声律之美。此观点与萧绎《金楼子·立言》中所说的“吟咏风谣”、“唇吻遒会”是相通的。就语言风格来说，所谓“不雅不俗”，是说作品语言能将典雅与华丽配合得恰到好处，这与萧统、萧绎、刘孝绰等人的主张也是相似的。

萧子显的骈文批评还体现在考证某种文体的初始作者、评点当时骈体名家名作方面。墓志是六朝时期最常见的一种文体，刘师培《〈文心雕龙〉讲录二种》提出，此种文体起始于六朝：“自裴松之奏禁私立墓碑，而后有墓志一体。观汉魏刻石之出土者并无墓志，亦足证此体之始于六朝也。墓志一体原为不能立碑者而设，而风尚所趋，即本可立碑或帝王后妃之已有哀策者亦并兼有之。”[13]179据萧子显考证，墓志作为一种文体始于刘宋颜延之《王球墓志》。《南齐书·礼志下》曰：“有司奏：‘大明故事，太子妃玄宫中有石志。参议墓铭不出礼典。近宋元嘉中，颜延作王球石志。素族无碑策，故以纪德。自尔以来，王公以下，咸共遵用。储妃之重，礼殊恒列，既有哀策，谓不须石志。’从之。”[6]158-159就功能而言，碑文及哀策多用于颂德记功，但碑策文仅适用于上层贵族，素族平民则无权使用。墓志的出现恰能弥补此缺失，可以为素族称功颂德，至其盛行时，即使已有碑策者亦可有墓志。自颜延之《王球墓志》问世后，宋、齐以降，臣僚多有墓志，有些还出自皇室藩王之手。《南史·裴子野传》曾载子野卒后，“及葬，湘东王为之墓志铭，陈于藏内。邵陵王又立墓志，堙于羡道。”[15]867萧统《文选》则收录任昉《刘先生夫人墓志》，作为此种文体的代表作。

除《南齐书·文学传论》评点过的各体文章名篇外，萧子显在人物传记中对当时骈体名家名作也有过评价。如《南齐书·谢朓传》曰：“敬皇后迁祔山陵，朓撰哀策文，齐世莫有及者。”[6]826谢朓所撰哀策文是指《齐敬皇后哀策文》。此文是为哀悼齐明帝萧鸾的皇后刘惠端而作，为《文选》所录，文风庄重肃穆，情词俱佳，虽尚藻采，但不华缛，语词雅洁精练，抒情深刻透辟。萧子显还曾评点过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上〈汉武北伐图〉疏》、陆厥《与沈约书》、沈约《答陆厥书》等骈文名篇，有的直接出以评语，有的则于传记中收录全文，间接表达对作品的推重。如《南齐书·王融传》云：“(永明)九年，上幸芳林园禊宴朝臣，使融为《曲水诗序》，文藻富丽，当世称之。”[6]821此就王融名作《三月三日曲水诗序》的藻采华美而言。此文非但誉满江南，而且名声还远播于北朝。“上(齐武帝)以融才辩，(永明)十一年，使兼主客，接虏(指北魏)使房景高、宋弁。……(弁)因问：‘在朝闻主客作《曲水诗序》。’景高又云：‘在北闻主客此制，胜于颜延年，实愿一见。’融乃示之。后日，宋弁于瑶池堂谓融曰：‘昔观相如《封禅》，以知汉武之德；今览王生《诗序》，用见齐王之盛。’融曰：‘皇家盛明，岂直比踪汉武；更惭鄙制，无以远匹相如。’”[6]821-822除雕饰辞藻外，该文对偶颇工整，声律亦协调。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王宁朔集题辞》谓：“齐世祖禊饮芳林，使王元长为《曲水诗序》，有名当世，北使钦瞩，拟于相如《封禅》。梁昭明登之《文选》，玄黄金石，斐然盈篇，即词涉比偶，而壮气不没，其焜耀一时，亦有由也。”[8]248另外，《南齐书》本传中还全文收录王融《上〈汉武北伐图〉疏》、《求自试启》二文，皆意境宏阔，气势豪迈，情绪激昂慷慨，体现出强烈的功名事业心。据传记所载，永明末年，齐武帝意欲北伐，遂命毛惠秀画《汉武北伐图》，使融掌其事。图成，融上疏自陈建功立业之志。王融此疏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南朝偏安于江南一隅，地域狭小，而统治者往往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更无统一天下之心。王融作为一介文士，却有如此阔大胸襟，难怪时人及后人多有称誉之词。《南齐书·王融传论》云：“晋世迁宅江表，人无北归之计，英霸作辅，芟定中原，弥见金德之不竞也。元嘉再略河南，师旅倾覆，自此以来，攻伐寝议。虽有战争，事存保境。王融生遇永明，军国宁息，以文敏才华，不足进取，经略心旨，殷懃表奏。若使宫车未晏，有事边关，融之报效，或不易限。夫经国体远，许久为难，而立功立事，信居物右，其贾谊、终军之流亚乎！”[6]828清人彭兆荪亦论云：“举世偷安江左，宁朔此表，尚有封狼居胥意。虽其言未必克践，固足振元嘉以来丧师颓废之风矣。史臣以终军、贾谊比之，非过奖也。”[16]21

综上，萧子显的骈文批评观完全摆脱了传统的注重政教功能的倾向，转而发掘文学本身的审美特性，体现出六朝文学批评理论的新动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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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阳欣]

doi: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3.012

[收稿日期]2015-10-20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六朝骈文文体研究”(11CZW026)；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4年度一般项目“南朝骈文文体形式与文体批评研究”(GD14CZW06)

[作者简介]刘涛(1974— )，男，山东临沂人，韩山师范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2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597(2016)03-0078-06

On the Criticism of Xiao Zi-xian’s Parallel Prose

LIU T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an Shan Normal College，Chaozhou 521041, China)

Abstract:In Qi and Liang periods，the parallel prose was popular and gradually became mature. Adapted to the parallel prose creation，the parallel prose criticism also showed prosperous aspects. Xiao Zi-xian’s clear viewpoints, comprehensive content and profound implication in parallel prose criticism had far-reaching influences on later generations. In particular, his critical theory involved various aspects of parallel prose style. For example, he proposed that the writing motivation came from feelings of writers and the stimulation of external things; due to different personalities and temperament of writers, styles of their parallel prose and critical tendencies were also distinct; parallel prose should be remarked in terms of artistic conception，and excellent parallel prose by making good use of artistic conception in the Six Dynasties should be highly appreciat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rhythmic beauty of parallel prose should be attached; new changes need to be pursued and the inheritance and simulation in parallel prose should be opposed; famous writers and masterpieces in various styles of Han，Wei，Jin，Song dynasties should be honored to prove the importance of new variations; the writing style of the Qi Dynasty could be divided into three types: the loose and the elegant，the allusion and the duality as well as the grandiose language, whose characteristics were accurately summarized and their roots were traced also；the naturalness in creating parallel prose and the aesthetic standards of writing were emphasized, etc. Xiao Zi-xian made great contributions to the parallel prose criticism in the Six Dynasties.

Key words:Xiao Zi-xian；parallel prose；stylistic critic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