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彦通
论屈原《九歌》的民俗特色
——答《九歌》的思想内容与艺术成就
何彦通
《九歌》是屈原以沅湘傩文化为母乳,直接取材于楚国南郢民间祭祀的巫歌而创作出的抒情组诗。其思想内容主要体现为讴歌光明与人神同祖、爱国尚武与威武不屈、祈福人生与人神恋情。在艺术上,屈原则以其非凡的才思、高洁的人格、博洽的见闻、瑰丽的想象,描绘出一幅充满人神合一绝妙色彩的沅湘民俗风情画,构成祭祀、娱神、歌舞统一的多幕次歌舞剧,塑造出一组组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成为中华五千年文明的艺术瑰宝。
《九歌》;民俗特色;思想内容;艺术成就
《九歌》是屈原根据楚国南郢沅湘民间祭祀、娱神的乐歌,“颇为更定其词,去其太甚”(朱熹《楚辞集注》),经过艺术加工创作的充满人神合一绝妙色彩的抒情组诗。全诗共十一篇,由祭祀天神的《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祭祀地袛的《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祭祀人灵的《国殇》和散神词《礼魂》,构成一幅二千三百多年前的沅湘民俗风情画,其思想和艺术成是《楚辞》中不可多得的佳作,成为中华五千年文明的艺术瑰宝!
作为巫文化的产物,《九歌》直接取材于楚地民间祭神的巫歌,并以沅湘傩文化为母乳,主要表现为巫觋与神灵情歌对唱的艺术形式,反映出沅湘间各民族的婚恋习俗。
楚国是个巫风很盛的国家。巫觋在庙堂是明神降之的国宝,在乡野是神的使者,宗教性的祭祀和祈祷,在朝野普遍流行。所以《汉书·地理志》说:“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这既与楚国东邻吴越,西接巴蜀,介乎华夏与蛮夷之间,受中原华夏文化同化较浅有关,更与楚君“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劫秦军”(《汉书·郊祀志》)的政治需要不无关系。特别是南郢沅湘曾是“左洞庭,右彭蠡”的三苗九黎之地,在吴起“南平蛮越,遂有苍梧”之前,一直处于原始神灵崇拜阶段,崇巫信鬼更为突出;且在沅湘濮、越、吴、楚等古老民族中,“九”的本意就是“大鬼”,当时在楚地传唱的巫歌《九歌》,就是“大鬼歌”,并以男女自由恋爱、行歌坐月、情歌对唱的形式祭祀先楚神灵,从而为《九歌》的形成提供了深厚的民俗文化背景。因而,东汉王逸认为:“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楚辞章句》)南宋朱熹也持同议。
关于屈原对《九歌》的捜集、整理和创作时间,从东汉王逸到当代郭沫若等硕儒名士,皆认为是其被顷襄王放逐沅湘时所作。笔者从《九歌》的思想、情调和文字看,既无王逸所说的“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也无为佞臣奸党谗谄,被楚怀王和顷襄王放逐汉北、沅湘的迹象。《九歌》应是屈原在怀王十六、十七年(前313年—前312年)时,承王命而为。一来,是年秦楚丹淅之战,楚国兵挫地削,怀王出于获福助、劫秦军的政治需要而“隆祭祀,事鬼神”,要有一套祭歌;屈原曾“为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史记·屈原传》)作《九歌》时,尽管被贬做三闾大夫,掌管楚国公族屈、昭、景三氏谱牒,主持宗庙祭祀曲礼,是闲职,但是尚未完全退出楚国政坛。且屈原自幼受巫文化熏陶,是楚国国家级大巫师,又通音律、精辞赋,作宗庙祭歌非他莫属。二来,屈原在《九章·惜往日》诗中说:“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时”应是“诗”之误刊),这些奉命诏所作的诗,应包括《九歌》在内。廓清这一点,不仅可以准确把握《九歌》产生的背景,而且可以透过祭祀歌舞的表象,体悟出《九歌》的思想真谛和艺术风格。
《九歌》的思想内容,可概括为如下四点:
其一,讴歌光明,反映出楚民人神同祖与渴望光大楚国的内心世界。日神崇拜是中华各民族的共性,但南楚先民崇拜日神,是当作始祖神崇拜的。金文和石经文的“楚"字,即象征日神护佑下的民族。倘佯在原始社会中的楚人,惯于用超凡的想象来弥补知识上的缺陷,正是在自由、浪漫、狂放以至怪诞的想象中,他们成了日神的远裔,火神的嫡嗣。楚民所崇拜的始祖神祝融,既是“宇宙主宰”高辛的火正,又是“南方炎帝之佐”,地位与日神相近。《国语·郑语》说:“祝融亦能昭示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及至南郢沅湘之间的巫歌,楚民的至尊天神衍化为东皇太一,东君成为日神,云中君成为雷神,祭神在东郊设坛,尚赤、尚东、尚左,无不与楚民人神同祖,崇拜日神有关。我们从《东皇太一》这首恭请主神降坛的请神辞看到,对这位发光并主宰天地之神的东皇,楚民是何等的恭敬:选择良辰吉日,献上蕙草包裏的肴蒸和椒浆桂酒,在充满花香芳菲的祭堂,“扬枹兮拊鼓”“陈竽瑟兮浩倡”“五音纷兮繁会”“灵偃蹇兮姣服”,祝愿东皇“欣欣兮安康”。在《东君》一诗中,屈原更为我们塑造了一位既忠于职守,又有人情味的日神形象。当东皇的光辉照到了扶桑,他便“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起火龙驹巡天,没有被人间“应律兮合节”的歌声和“翾飞兮翠曾”的舞蹈所迷住,而是要在“举长矢兮射天狼”之后,再“援北斗兮酌桂浆”与楚民同乐。在诗人笔下,雷神云中君也是一位不断吐出闪电,把天上人间照耀得“烂昭昭兮未央”“与日月兮齐光”的天神。间接表现出作为“帝高阳之苗裔”(《离骚》)的屈原,对祖国的热受,并借祭祀缅怀先祖,劝戒楚君效法“三后之纯粹”,修明法度,举贤授能,灭掉北方“天狼”(秦国),像日神普照九州那样,实现“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云中君》)的统一理想。
其二,爱国尚武,反映出楚民奋发进取与威武不屈的英雄主义精神。楚人在穷乡僻壤中顽强发展,拓荒开边,直至“抚有蛮夷”,“观中国之政”,时间之长以数百年计。由此,养成了楚人以民族利益为至重至上的心理。楚君贤愚不等,较有作为的楚君,举事必以社稷为重;较为平庸的楚君,也不敢做辱国之事。文王与巴人战,败归,大阍鬻拳不让他进宫,他只好移兵击黄国,获胜返师,但病死途中;鬻拳安葬文王,随即自尽。怀王入秦见欺,身陷虎狼之口,宁客死他乡,也不肯捐弃国土,赢得几代楚人对他的宽恕和怀念。平民的爱国义行,更是感人至深。吴师入郢,昭王奔随,楚人“相率而为致勇之冠,皆方命,奋臂而为之斗。当此之时,无将卒以行列之,各致其死,却吴兵,复楚地。”(《淮南子·泰族训》)这种爱国主义精神,在《国殇》中,更被书写为激昂悲壮,乐观尚武的英雄主义乐章。我们看到,诗人以饱蘸强烈感情的笔锋,描写出在强敌入侵面前,楚国将士身披犀甲、手挥吴戈、奋勇杀敌、生者争先、死者无悔的英雄气慨。在敌兵“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之时,全军将士毫无惧色:主帅“援玉枹兮击鸣鼓”,激励士兵拼杀到底;士兵们则抱定“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的决心,顽强抵抗;虽然“首身离兮心不惩”,仍然“终刚强兮不可凌”,要生为人杰,死为鬼雄。这金声玉震,音调铿锵的文字,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为国捐躯将士的英雄形象。诗品如人品。仅从《国殇》这篇礼赞为国捐躯将士的祭歌中,不难看到“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犹未悔”(《离骚》)、“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惜往日》)的屈原自我,反映出屈原伟大的人格力量和强烈的爱国精神。
其三,人神恋情,反映出沅湘各民族的爱情生活与傩文化的野性美。巫歌发源于民间情歌,从以情歌引诱异性,到以情歌媚神娱神,便使情歌成为巫歌。我们从现在沅湘男女仍在唱的《九歌》中,便可得知“九”是对情人的昵称,《九歌》即情歌,多表现为相互唱和。如侗族《九歌》唱道:“九兮,九呀,九呀九!……今天与九兮,多恩爱嘛,可惜明天兮,要分开。九呀,九兮!荪荪哩!”就是《少司命》中“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的翻版。在瑶族民歌《还盘王愿》中,圣神变成了情郎,女巫变成了情妹。歌中唱道:“好酒留地圣神饮,好娘留把圣神连”“好衣留把大神穿,好花留把大神贪。”比之“荷衣兮蕙带”“君谁须兮云之际”(《少司命》)等诗句更为直白心曲。在《送神歌》中,女巫唱道:“解神意,歌妹解得神忧愁;解了神愁神归去,大神归去世无愁?”与《礼魂》“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可谓异曲同工。我们从这些发乎天籁、顺乎自然,男女间无拘无束的情歌对唱中,不难看出沅湘先民以情歌娱神的民俗和会歌求偶、自由浪漫的爱情生活。
在沅湘上游,一些少数民族常把端午节称为“祖先节”或“祭龙节”,在这一天举行男女对歌或龙舟巡江活动,以歌舞娱神。明代《赤雅》一书记载:“峒女于春秋时节,布花果笙箫于名山。……三三五五,采芳拾翠于山淑水湄,歌唱为乐。男亦三五群歌而赴之,相得,则唱和竟日,解衣结带相赠而去。”这与《河伯》中的情歌对唱和龙车游玩是何等相似!娱神开始,河伯起唱:“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并带绝色女巫来到昆仑神山。女巫陶醉于神山美景,唱道:“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河伯对流连忘返的女巫怅惘地唱出:“目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依依不舍地偕女巫“流澌纷兮将来下,予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好不柔情缱眷,情爱深挚。
在《山鬼》中,女巫与山鬼的情歌对唱则充满着轻佻和挑逗。女巫见到躲闪在山屿,披着树叶,扎着藤萝,向自己倾慕呆笑的山鬼唱道:“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只好出来接近女巫,炫耀自己“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女巫取媚唱道:“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表示自已对山鬼也是很思念的。山鬼受宠若惊,忙表白他是因为竹林密不见天,道路又难行,所以才赴约来晩。女巫调情:“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山鬼忙献殷勤地表示要为女巫“采三秀兮于山间”,并不怕“石磊磊兮葛蔓蔓”,以留住女巫的青春美貌。女巫则娇嗔唱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鬼可怜巴巴地诉说他是山里人,穿的是茅草衣,饮的是石泉水,住的是松柏下,对女巫的爱情还有怀疑。这时,山林里天色将晩,雷雨大作,猿猴怪啼,冷风飒飒,女巫留下一句“思公子兮徒离忧”便脱身离去,让山鬼陷入情思。及至《少司命》的情爱描述则是“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达到人神同浴的程度,表现出沅湘傩文化的野性美。在《湘君》《湘夫人》上下篇中,屈原更描绘出一个对偶婚时代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其四,祈福人生,反映出进入神坛阶段的祭祀活动与其社会功利属性。《九歌》所祭的神,各有专祀。这在《大司命》《少司命》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大司命是掌管人间寿天的天神。他一出场便显示出气势夺人,威力无穷:令天门大开,旋风开道,暴雨洗尘,乘乌云飞临祭坛。女巫望空祭拜,虔诚唱道:“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大司命则晓喻礼拜者:“纷总总兮九洲,何寿夭兮在予”“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便要去引导东皇太一巡视四方。女巫“折疏麻”送别大司命,表达想与他“寝近”的愿望,见大司命还是“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而去,又用“结桂枝”留住其心,唱道:“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威严公正的大司命与心不忍,忠告祈寿者:“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要人们不做亏心的事,或可增加天寿。
《少司命》是楚人的生育神和婴孩守护神。这位风流倜傥的男神一降临花香扑鼻、幽雅芳菲的祭堂,就给求子的女人带来欢心和慰藉。他唱道:“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得到会有“美子”的承诺,女人们欢天喜地,向少司命眉目传情,表达爱慕之意。少司命神职在身,不能贪恋美色,要匆匆归去,并对女人们表示出“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依恋。女人们则故意娇嗔:“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说少司命今晚宿在帝郊,不知又要与哪个美女云雨欢会。少司命善解人意,多情地唱道:“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这情词迷倒了祭祀美女,她们望着乘孔盖旌车,登九天祛灾除病,一手高举长剑,一手抱着美丽婴儿的少司命,齐唱“荪独宜兮为民正”的颂歌,表达了人们祀神求子的美好愿望。
巫觋降神,《国语·楚语》已有记载。明清王夫之明确指出:“巫或降神,神附于巫而传语焉。”(《楚辞通释》)一语道破楚民通过巫觋降神祈福的民俗。如同楚人将祥瑞的凤鸟作为始祖神之灵一样,他们将花作为神灵赐福的象征。在沅湘各民族中,花是人的生命之源,是人的灵魂寄托。因此,在《九歌》的祭堂充满香花。在送神曲《礼魂》中,人们在祭仪、娱神结束之前,要“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群起击鼓传递蒙神赐福的花,载歌载舞礼赞花魂,并表示对众神的祭祀要“长无绝兮终古!”表现出先楚人民对生命的热爱和对人生福祉的向往。
在艺术上,屈原是位富有独创性的伟大诗人。《九歌》的十一篇作品,都凝聚着他非凡的才思、高洁的人格、博洽的见闻、瑰丽的想象,使传唱于沅湘民间的祭神巫歌经过他的捜集、整理、结撰和艺术再创作,成为千古绝唱!
其一,凭借神话创意想象,使《九歌》充满人神合一、神奇瑰丽的浪漫主义色彩。在楚人崇巫信鬼的风俗中,蕴藏着大量的神话与传说。屈原在《九歌》中像庄周驱使寓言那样,随意调遣神话、传说、史事,以及香花美人、凤鸟、龙螭等意象,情与境会,构造出奇幻谲诡的艺术境界。在诗人的吟唱中,至尊天神东皇太一被请至美玉、香花、肴蒸、桂酒、五音繁会、鼓乐齐鸣、竽瑟合奏、偃蹇姣服的祭坛。而《东君》则展开一个奇妙的神话世界:旭日东升,日神“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巡游天庭,是何等卓逸不凡!这位日神不仅光照人间,而且还是位为民除害的英雄,对人间贡祀,表示要在“举长矢兮射天狼”之后,再取北斗七星当勺,舀桂酒椒浆,与民痛饮。才思是多么巧智,想象是多么诡奇,意境是多么弘大!在《九歌》其他各篇中,诗人或以神拟人,或以人拟神,纵横驰骋,缘情取境,炼意想象,在人与神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使作品充满了心灵的激情和神奇的魅力。
其二,祭祀、娱神、歌舞统一,构成一幅沅湘风情的多幕次歌舞剧。《九歌》的十一篇诗作,就是十一幕歌舞剧。每一位神灵出场,其祭堂的布置、巫者的服装、演唱的形式各不相同。在祭神序曲《东皇太一》中,饰东皇的主巫“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端坐祭坛;群巫像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或扬枹拊鼓、或疏缓安歌、或偃蹇姣服,伴着“五音繁会”的乐曲,表演着娱神、颂神的歌舞。主祭师则手执法剑,边舞边唱:“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雷神云中君上场,则是“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而浴兰汤、华采衣的女巫则唱出:“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表现出对雷神的痴情。当日神东君“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的出现在人们面前,巫觋们敲着大鼓、撞起黄钟、吹响竽笛,跳起如翠鸟般的舞蹈,和着节拍唱着歌,礼赞日神。《湘君》《湘夫人》宛如一出戏的上下本,布景是湘、资、沅、澧四水及洞庭湖、长江广大水域,主角是沅湘水神湘君和他的夫人。帷幕拉开,思念着湘君的湘夫人幽怨地吹排萧、唱情歌;湘君则飞舟南归,到西澨,终于与湘夫人欢聚,开始美好的生活。《大司命》俨如一出独幕话剧,他身穿黑衣,驾着乌云,伴着旋风暴雨,一上场,便显示出威严难犯、公正无私的神格。其他各诗也都以歌舞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及至《礼魂》则是全部祭祀活动的终场谢幕。
其三,心理描写细致入微、准确深刻,塑造出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九歌》各诗,对人神的心理描写颇具匠心,特别是在《湘君》《湘夫人》中,有着笔到神来、情韵绕梁的展示。上篇,湘夫人为了与湘君相会,把自己打扮得美丽俊俏、婀娜多姿,点出了她对湘君的相思愁苦和“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态。湘君逾期不至,她便疑心湘君移情别恋,被哪个比自己更美的姑娘留在了中州。于是,她心慌意乱,情不自禁,乘桂舟顺流而下,“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盼望尽快见到湘君,并吹起排箫,自怜自艾,消解忧怨。及至久盼湘君不归,她由怨转恨,“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以示绝情。然而,她又哪里忘得了湘君,又“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请湘君侍女代致眷恋之意。此后,这位美丽多情的女神,便自伤岁月易逝,芳华易老,青春难再,暂且在山光水色中“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实际上,在濒于绝望的心情下,她又怎能悠然自得呢?表面上的逍遥、容与,难以掩饰自感失恋的痛楚。下篇,湘夫人登上河洲极目远望,并铺好了与湘君欢会的罗帐,焦灼地等候湘君,一颗心宛如小鸟飞入浮萍、鱼网挂在树梢、野鹿觅食庭院、蛟龙游至浅水,苦不堪言。通过这些比兴手法的运用,达到了“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远”(《史记·屈原传》)的艺术效果。就在这时,两位有情人终于相会。湘君赶来,向湘夫人做了一番令人深信不疑的解释,并驱龙车来接湘夫人去欢会。湘夫人心头疑云全散,转忧为喜,憧憬起久别的甜蜜爱情生活,一起筹划着如何建筑新居,布置新房,邀请众神,并“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表示要与湘君“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真是“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神思》)与前句“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仅一字之差,便由前句自嘲、自谴、自慰,转为要珍惜美好时光,与湘君尽情欢娱美好生活。这些曲折委婉的情思、柔肠百结的心理和波澜起伏的情节安排,把一个执著爱情,又有些敏感多疑的美丽、纯洁、真挚的湘夫人活脱脱地跃然纸上,真可谓一波三折,一咏三叹,产生了令人惊叹的艺术魅力。
其四,语言句式,叙事抒情,保留了南方民歌的特殊风格。《九歌》的风格不同于中原《诗经》的“燕燕于飞”,却与古代巴濮、吴越、楚地民歌相近,是道地“候人兮猗”的(《吕氏春秋》)南音风格。如越王勾践入质于吴,其夫人哭而歌曰:“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颿颿独兮西往,敦知返兮何章!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吴越春秋》)体例、句式、语言与《九歌》完全一致。汉译《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与《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等诗句颇为相似。与楚地《接舆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见,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也不无承继关系。由此可知,屈原喜爱的并不是中原那种规律较严的四言体诗歌类型,而是楚越巴濮等地那些更接近口语、喜以语助词入歌、体裁活泼自由的南音。
在《九歌》中,保留了“兮”“猗”“蹇”“羌”等语助词,以调节音节、疏通文意,句式长短随兴所至,自由吟咏,形式活泼;特别是“兮”字在《九歌》中每句都用,使各句语气缓慢而匀平,适于祭仪的庄重气氛。《九歌》还运用了许多双声叠韵字,如:容与、琳琅、委蛇、薛荔、逍遥、窈窕、冉冉、冲冲、飒飒,增加了诗作的音乐美。为了文字的变化美和协调,还采用了倒装句子,如:“吉日兮辰良”“抚长剑兮玉珥”等句。《九歌》的押韵方式也是沅湘民歌中常见的韵律,不大注重脚韵,有头韵、跟韵、叠韵等。
《九歌》的语言以楚地民歌为基调,大量采用古代白话,浅近而幽远,但也不乏繁盛的铺叙与华丽精美的辞藻。如“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湘君》)的著名诗句,诗人唱出桂树做桨啊木兰做舵,破浪前进啊江面如冰、浪花如雪,联想自然,形象传神而逼真,富有新奇的韵味,使诗作文采飞扬;又如:“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把个人的愁苦与秋风、落叶联系起来,更突出了对恋人的思念与惆怅。特别是对山川地理、动植物的描写,或用比兴,或工笔写意,或赋予生命,使《九歌》中的每首诗章,都充满绰约的风姿和芳菲的情感,表现出屈原高超的语言文字技巧。
唐代伟大诗人李白在《江上吟》中说:“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足见屈原在诗歌思想和艺术创作中的辉煌成就。
何彦通(1959—),男,法律硕士,长春工业大学纪委书记(长春 13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