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不俗——论但丁对俗语的辩护

2016-03-19 07:04郑鸿升
关键词:布迪厄但丁皮埃尔

郑鸿升



俗语不俗
——论但丁对俗语的辩护

郑鸿升

摘要:文艺复兴初期,拉丁语作为欧洲通用语的地位在意大利受到动摇,拉丁语和意大利俗语之间的竞争开始出现。但丁积极捍卫意大利俗语,并试图建立标准意大利语。但丁捍卫俗语的过程表明,标准意大利语的确立不仅是意大利俗语取代拉丁语的过程,也是意大利俗语内部贵族语言凌驾于大众语言之上的过程。因此,但丁捍卫的俗语并不俗。但丁的语言思想和辩护策略与皮埃尔·布迪厄的一些思想契合,颇具现代性;但丁对俗语的辩护也成为西欧各国拉丁语和俗语之争的模板。

关键词:但丁;俗语;光辉的俗语;皮埃尔·布迪厄

引言

在13和14世纪,意大利的俗语文学大量兴起,知识分子围绕着文学作品的语言问题展开论战,有人认为应该继续用拉丁语写作,有人则认为有必要用意大利俗语代替拉丁语。作为文艺复兴初期重要的文学批评家,但丁(1265—1321)很早就加入这场论战,替俗语辩护。但丁的辩护以《新生》(1292—1295)为起点,在《飨宴》(1304)中得到推进,最后集大成于《论俗语》(1304—1305)。其中《论俗语》最重要,此书为意大利俗语提供“最早的、理由充分的辩护。”*Richard Harland, Literary Theory from Plato to Barthes: An Introductory History,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5, p. 31.但丁对俗语的辩护影响深远,“类似的论战很久以后还有发生,这个辩护(但丁的辩护)被不少后人提及,比如十六世纪法国的若阿西姆·杜贝莱、十七世纪英国的约翰·德莱顿以及二十世纪肯尼亚的恩古吉·瓦·提安哥”*Vincent B Leitch, ed.,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 New York: Norton, 2001, p. 247.。

一、拉丁语和俗语之争

拉丁语是中世纪唯一的官方语言,拉丁语《圣经》也成为中世纪最流行的书籍。但丁对拉丁语文化熟稔于心,“他在巴黎学习,站在他那个时代拉丁语文化的最高点”*Ernst R Curtius, European Literature and the Latin Middle Ages, trans. Willard R. Trask,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352.。但丁的一些评论性作品,比如《论俗语》,就是用拉丁语写成。而但丁主要的诗作,包括《神曲》,都是用他家乡托斯卡纳地区的俗语写成。但丁在《论俗语》中这样给“俗语”下定义:

所谓俗语,是指当婴儿能够辨别不同语音之时,从周围的人们那里学得之语言。简而言之,我认为俗语是我们不需要任何正式教育,仅仅通过摹仿乳母讲话就能学会的语言。*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trans. Steven Botterill,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96, p. 3.

可见俗语就是指方言。在但丁卷入拉丁语和俗语之争时,他已经深受这两种语言的影响。因此他对拉丁语的否定是个缓慢变化的过程,甚至有时持摇摆不定的态度。比如,在《论俗语》之前,尽管一再强调拉丁语的不足,但丁还是认为拉丁语比俗语高贵。这体现于他在《新生》和《飨宴》中的论述,在《新生》中但丁认为俗语文学的地位低于古典拉丁语文学,俗语的地位也低于拉丁语。他谈到俗语爱情诗的起源:

古时歌咏“爱情”的诗人不用俗语而用拉丁语。这个现象并不限于我国,其他各国大约都是同样,像希腊便是一个实例,我们是找不到一个用俗语来在“爱情”的题目下作诗的诗人,我们能找到的只是一些学者的诗人而已。这使我们可以知道,自从俗语诗人出现以来,时间并不很古。*但丁:《新生》,收入吕同六编选《但丁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第42页。

但丁认为俗语爱情诗的历史不会超过一百五十年,俗语爱情诗只是对拉丁语爱情诗的摹仿。而且俗语只能用于主题为爱情的诗歌,其他宏伟的主题,比如战争,只能用拉丁语描写。

在《飨宴》中,但丁继续强调拉丁语的优越性。他在《飨宴》中给出三个理由解释自己选择俗语作为评注俗语诗歌的语言,其中第一个理由是“避免不合时宜的情况出现”*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trans. Elizabeth Price Sayer, Charleston: Bibliobazaar, 2006, p. 20.。但丁把俗语抒情诗和其评注的关系比喻成主仆关系,仆人的地位不能高于主人。但丁认为拉丁语在出身、品质和美这三方面都超过俗语,拉丁语比俗语高贵,“拉丁语是永恒的、不受腐蚀的,而俗语是不稳定的、易受影响的……拉丁语能展现人类大脑所想象的众多事物,而俗语不能”*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p. 21.,因此拉丁语不能处于仆人位置,不能作为评注俗语诗歌的语言,这样才能避免“不合时宜的情况出现”。我们应该注意的是但丁认为评注俗语诗歌的语言不能用拉丁语,不是因为拉丁语地位太低而配不上俗语诗歌,而是拉丁语的地位太高了,俗语诗歌配不上它!

当然,此时但丁也点明拉丁语的不足,在他看来,拉丁语最大的缺点便是普及率低下,这是但丁认为文学作品必须以俗语写作的最主要原因。比如,在《新生》中,但丁认为爱情诗的主要读者——基本上是女性——几乎都不懂拉丁语。为了让这些女性读者能读懂诗歌,过去的俗语诗人不得已才选择俗语作诗,“这种人(俗语诗人)之中最初用俗语写诗的,其动机是因为想把他的真心在他那不能懂拉丁语的女人面前表示出来”*但丁:《新生》,第42页。。 他在《飨宴》中也谈到拉丁语的普及率低下,此时但丁认为不仅是女性,甚至绝大多数意大利人都是拉丁语盲,“一千个人中只有一个人精通拉丁语”*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p. 31.。

可见,在《论俗语》之前,但丁并无强调俗语优于拉丁语,他只是说拉丁语有一个严重的缺点。但丁在《论俗语》中转变观点,大力为俗语辩护。在《论俗语》卷首他就宣告:

这两种语言中,俗语更高贵:首先,它是人类的原始语言;其次,全世界的人都在使用它,虽然所使用的俗语在词汇和发音方面各不相同;最后,对我们而言,俗语是自然的,和它相比,拉丁语是人工的。*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3.

但丁明确宣告俗语比拉丁语更高贵,他的观点被称为“‘现代欧洲语言’的独立宣言”*Steven Botterill, Introduction. De vulgari eloquentia, by Dante Alighieri, trans. Steven Botterill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xviii.。在三个理由中,第一和第三个理由可成立,但是第二个理由并不成立。“全世界的人都在使用它,虽然使用的俗语词汇不同,发音也不同”,这不是承认俗语的普及率低下吗?以当时的意大利为例,但丁在《论俗语》中谈到意大利俗语的区域性和多样性:

我们看到仅仅在意大利就有十四种不同的俗语,每种俗语自身内部还有分支……甚至,我们在一个城市里都能察觉到语言的变异……因此,假如我们要计算意大利俗语的主要种类、次要种类和更次要种类的数目,我们会发现,在世界的这个小角落里,竟然有一千多种不同的语音,甚至更多。*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25.

从这十四个俗语中任选一个,它的普及率未必比拉丁语高。所以戴依(Gary Day)在《文学批评:新史》中列举但丁认为俗语比拉丁语高贵的原因时忽略这个理由:

他(但丁)承认拉丁语优于俗语,拉丁语言简意赅、语法固定。但是,但丁也认为俗语具备一个拉丁语所没有的优点,即俗语是人类的原始语言,比如亚当和夏娃说的是希伯来语,所以俗语比拉丁语更有灵性。俗语也更自然,因为它是人们从小就学会的语言。*Gary Day, Literary Criticism: A New History,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101.

戴依在这里没有提到第二个理由很可能是因为它和但丁以往的观点自相矛盾而缺乏说服力。

总之,在捍卫俗语的初始阶段,但丁没有全盘否定拉丁语,虽然他最后是把俗语抬高到拉丁语之上。此阶段的竞争主要围绕着语言的实用性展开。然而,但丁对拉丁语的暧昧态度也暗示这并非单纯的拉丁语和意大利俗语之争。而且,竞争并未结束。虽然但丁最终认为俗语比拉丁语高贵,可是任何俗语都有和拉丁语同样的缺点——普及率低下,但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二、贵族语言和大众语言之争

但丁面对的问题很棘手,因为当时意大利没有标准语,只有十四种俗语,俗语之间的发音和词汇差别很大。在《论俗语》中,但丁试图在这十四种俗语中寻找到最值得尊敬、最光辉的俗语。虽然它现在不够普及,但是它有潜力将来变得普及,虽然它现在影响较小,但是将来要把影响力覆盖整个亚平宁半岛。但丁对“光辉的俗语”的寻找标志着拉丁语和俗语之争发生变化,拉丁语此时已不是批评的对象,竞争开始在不同等级的意大利俗语之间展开。

但丁注意到罗马人、波隆那人以及托斯卡纳人宣称他们所在地区的俗语是“光辉的俗语”,因此他必须把十四种俗语一一检视才能有定论。但丁的检视被认为具有“很强的主观性”*Jay Rudd, Dante: A Literary Reference to His Life and Work, New York: Facts On File, 2008, p. 365.。比如,但丁说:“我拒绝承认所有山区和农村的俗语为光辉的俗语,例如卡森提诺地区(Casentino)和弗拉塔地区(Fratta)的居民所讲的俗语,他们的口音和城里人的完全不同。”*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27.但丁也直接把撒丁岛的俗语排除出“光辉的俗语”的行列,因为“他们看上去并没有自己的俗语,他们只是摹仿拉丁语,就像猩猩摹仿人类”*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27.。此外,但丁发现有些俗语的威望较高,比如西西里岛地区的俗语,他认为这是因为此地区有优秀诗人用俗语写诗。但丁认为这些受到君主弗雷德里克二世(the Emperor Frederick II)庇护的宫廷诗人所使用的俗语优雅、精炼,可称为“光辉的俗语”。然而,但丁又认为这些宫廷诗人使用的俗语和西西里岛地区普通居民讲的俗语并不一样:

假如我们谈到的西西里岛俗语是指岛上普通居民讲的俗语——当然这些居民应该成为我们比较的标准——那么西西里岛俗语根本无法得到名列榜首的荣誉,因为它的发音总是拖泥带水……然而,假如我们选择的是西西里岛上显赫的居民所说的俗语,比如我们在上文列举的抒情诗中的诗句。那么我们会发现这些诗句和最值得称颂的俗语没什么区别。*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p. 29-31.

此处但丁的批评对象不再是拉丁语,而是下层阶级所讲的俗语。但丁最后的考察结论是:意大利每个地区的俗语都是低劣的,没有一个俗语可称为“光辉的俗语”。但是,他也承认每个地区的俗语里或多或少存在着“光辉的俗语”的样本——优秀的诗歌。所以他又说“光辉的俗语”存在于意大利各种俗语中,这就是但丁找到的“光辉的俗语”。它具有普及性,但普及性并非普通性,相反,它蕴含着高贵性。这可以从他进一步的论述中看出。但丁在《论俗语》中用两个比喻论述“光辉的俗语”。第一,他把“光辉的俗语”比喻成豹子,豹子有芳香的气息,气息飘散在丛林中吸引其他动物和猎人,但是即使很靠近豹子,猎人还是无法确定其位置;第二,但丁认为任何类别的事物中都有最基本的范例,他称之为“最简单个体”,“最简单个体”是最优秀的,是同类别中其他事物的衡量标准:

因此在算数中,所有数字都可以与“1”比较,根据它们和“1”距离的远近算出大小。类似的,在颜色中所有的色彩都可以与“白色”比较,根据它们接近或疏离“白色”的情况,确定它们是黑暗的还是明亮的色彩。*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39.

“1”和“白”即是各自类别中的“最简单个体”,“光辉的俗语”则是意大利俗语这个类别中的“最简单个体”。但丁最后把这两个比喻综合论述:

它(光辉的俗语)在每个城市都留下自己的芳香气息,但又不在任何城市安定下来。它在这个城市留下的气息可能会比在另一个城市留下的强烈,就像物质中的最简单个体。最简单个体就是上帝,他最多存在于人类之中,其次是动物,然后是矿物,最后是基本元素——在“火”中的存在又多于在“土”中的存在。*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39.

在但丁看来,“光辉的俗语”是从所有意大利俗语中提炼出的精华。阿斯科利(Ascoli)称之为“超验的模板”*Albert Russell Ascoli, “The Unfinished Author: Dante’s Rhetoric of Authority in Convivio and De vulgari eloquentia”, in Rachel Jacoff,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Dant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59.,其他十四种俗语都是这个模板塑造出的不完美样品。但丁期望建构一种理想的意大利语,它既有普及性,以此超越拉丁语;又有高贵性,以此超越各地的俗语。但丁把它比喻成无所不在的豹子和上帝,认为它只存在于优秀的诗歌中。

可是,当时的诗人都寻求王公贵族的庇护,以获得经济资助。但丁也不例外,他把《天堂》献给他的庇护人斯加拉大亲王(Can Grande della Scala)。因此,当时诗人(包括但丁)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宫廷贵族阶层的观点。但丁进而认为“光辉的俗语”必须是“中枢的”(cardinal)、“宫廷的”(aulic)以及“法庭的”(curial),进一步挤压大众俗语的空间。

但丁称“光辉的俗语”为“中枢的”,因为这种俗语如门之转轴,轴转向哪方,门也转向哪方。它是俗语家庭中的家长,意大利各地的俗语都围着它转。它像园丁一样每天在意大利俗语的丛林中嫁接果树,清理杂草,为标准意大利语的形成发挥重要作用。

称之为“宫廷的”,因为它和宫廷有相似之处,并且关系密切;虽然当时意大利暂时没有宫廷:

我称之为“宫廷的”是由于以下的原因。假如我们意大利人有自己的宫廷,那么这种俗语将以皇宫为家。因为既然宫廷是全体国民的共同家园,是王国每寸土地的光荣统治者,那么无论任何事物,只要它既是大家所共有,但又不属于任何个人的,此事物就会时常出入皇宫并居住在那里。实际上,它也没有其他住处值得去。我刚才所说的俗语当然符合这种情况。这说明为什么那些时常出入宫廷的人只讲光辉的俗语;也说明为什么我们光辉的俗语像无家可归的旅人一样四处漂泊,只能投宿蓬门荜户,因为我们没有宫廷。*Alighieri Dante, De vulgari eloquentia, p. 43.

称之为“法庭的”,因为法庭是提供公平评判的场所,“光辉的俗语”是经过意大利最公允的法庭评定后形成,具有高度的正确性和合理性,所以可称为“法庭的”。这三个形容词都和宫廷贵族相联系,可见“光辉的俗语”不是指大众俗语。它是由宫廷贵族和他们庇护的诗人试图创造出来的,为意大利民族统一这个实践服务,有世俗政治的考虑;它是活生生的力量竞争和紧张关系,是靠特定的策略来实现的。但丁的论述发展到此,已经转变为宫廷贵族夺取标准意大利语话语权的斗争,而非对拉丁语的批判。这甚至可以从《论俗语》所使用的语言得到佐证,这本批评拉丁语、捍卫俗语的小书是用拉丁语写成。

我们现在可以反问,这样的俗语是自然的吗?是我们一出生就接触到的俗语吗?我国学者陆扬这样评价但丁心目中的俗语:

它不是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提倡的俚语村言,它同华兹华斯以老百姓的口语稍加改动直接入诗的诗学主张,是判然不同的,与胡适首倡的将民间语言原封不动搬进文学的“白话文运动”,也是两回事情。在这里但丁的趣味与其说是浪漫主义的、大众化的,不如说是古典主义的。*陆扬:《欧洲中世纪诗学》,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第226~227页。

陆扬的评价可谓中肯,显然,“光辉的俗语”不是婴儿通过摹仿乳母讲话就能学会的语言。西方学者认为“但丁把拉丁语的特点,比如严谨、对语言和诗歌形式的严格规定,复制到俗语领域”*Richard Harland, A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From Plato to the Present,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 190.,“光辉的俗语不得不被建构”*Vernon Hall JR., A Short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63, p. 23.。然而,但丁的理想也没有完全实现,超越各地俗语的“光辉的俗语”并没有形成。十四世纪最终形成的标准意大利语是以但丁、皮特拉克和薄伽丘这些杰出作家的方言——托斯卡纳地区俗语——为基础发展而成,这和这些作家的作品广受欢迎以及皮耶特罗·本博(Pietro Bembo)学派为建立标准意大利语付出的努力有关。

历史证明这种以地区俗语为基础的标准语是种贵族语言,并非普通大众能掌握的俗语。马克思主义文论家葛兰西认为:“中世纪以来,一种颇具声望的文学意大利语开始出现,代表作是但丁的《神曲》。但是这种意大利语是精英文化,而不是大众文化。”*Steve Jones, Antonio Gramsci, London: Routledge, 2006, p. 36.他认为以《神曲》为代表的标准意大利语实际上成为贵族阶级统治下层阶级的无形工具,“意大利统一后,意大利语发展过程中最显著的事情就是意大利语无法真正被当作国语接受。相反,它继续成为统治阶级的‘财产’”*Steve Jones, Antonio Gramsci, p. 35.。

三、但丁语言思想的现代性

在为意大利俗语辩护的过程中,但丁展示了现代性的语言思想。比如,但丁关于标准语的论述和二十世纪法国思想家皮埃尔·布迪厄的“合法语言生产”有相似之处;同时,但丁在捍卫俗语时使用的策略也契合布迪厄的“符号暴力”(symbolic violence)所描绘的权力运作。

在布迪厄看来,语言不是抽象的“预先建构的客体”(a pre-constructed object)*Pierre Bourdieu,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trans. Gino Raymond & Matthew Adams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44.,比如索绪尔的“语言”或乔姆斯基的“语言能力”,这种理想化的语言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语言实际上是一种实践。但是,作为一种实践,语言不仅是人与人之间交流沟通的工具,也是人与人之间权力关系运作的场所,布迪厄认为合法语言的确立体现了语言的这种社会属性:

当语言学家谈及语言的时候,如果没有特别说明,他们所接受的语言其实是官方对某个政治单位的官方语言的定义,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行为。在这个政治单位的领土范围内,此种语言作为唯一的合法语言把自己强加于全体居民,在法语所谓的比较“正式的”情景下尤为如此。语言由那些权威的作者生产,由语法家和教师整理和编纂,他们同时也负责教育他人掌握语言。从两个方面而言,语言是代码:其一,密码能够在声音和意义之间建立对等关系;其二,系统性的规则能够调节语言实践。*Pierre Bourdieu,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p. 45.

布迪厄认为,合法语言是社会法则建构出的产物,它是由方言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社会、历史、政治等形成条件的洗礼后演变而来的,并伴随着民族独立国家的建立。因此,有利于国民互相沟通或者说语言的沟通功能只是合法语言确立的要素之一,合法语言必须与统治阶级的利益相一致、合法语言必须符合统治阶级的权力运作是其最终确立的更为重要的条件。

但丁在捍卫俗语的过程中,但丁的语言思想经历了转变,显得更加成熟。当但丁说俗语必须取代拉丁语是因为拉丁语的普及率不如俗语时,他是把语言当作交流沟通的工具。拉丁语不再是合适的交流工具,所以必须被取代。当但丁说“光辉的俗语”必须超越各地方言,是“最简单个体”、是上帝时,“光辉的俗语”即是布迪厄的“预先建构的客体”。此时“光辉的俗语”是种理想化的语言,是布迪厄批评的“语言共产主义的幻象”*Pierre Bourdieu,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p. 43.。最终的结果表明标准意大利语不是从意大利各地俗语中提炼出的精华的综合体,标准意大利语实际上是由托斯卡纳方言演变而来。就此看来,但丁的语言思想并无特别之处。但是,但丁在《论俗语》中又认为“光辉的俗语”——未来的标准意大利语——是“中枢的”“宫廷的”以及“法庭的”。显然,但丁此时意识到标准语的确立不但是拉丁语和意大利俗语这两种语言之间的问题,也和当时复杂的社会、政治环境相关,和意大利民族独立国家的建立相关。意大利学者马佐科(Mazzocco)认为,“《论俗语》最重要的特色之一即但丁承认所有的自然语言都是社会现象”*Angelo Mzzzocco, Linguistic Theories in Dante and the Humanists. Leiden: E. J. Brill, 1993, p. 122.。

此外,但丁在捍卫俗语时使用的策略非常契合布迪厄的“符号暴力”(symbolic violence)所描绘的权力运作。“符号暴力”思想起始于布迪厄对卡拜尔社会(Kabyle society)中礼物交换行为的分析*参见John. B Thompson, Introduction,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by Bourdieu Pierre, trans. Gino Raymond & Matthew Adams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 23-24.。卡拜尔社会缺乏承担权力运作的机构,权力运作不得不通过一些个人化的手段,比如通过高利贷债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债务人。但是,布迪厄发现一些更温和、更微妙的权力运作手段。比如单向的礼物给予。在此种行为中,受予者无法回赠给予者相应价值的礼物,这使其陷入受惠的处境,并对给予者产生一种持续的义务感。所以,“给予也是占有的一种方式:它以慷慨为外衣掩饰对他人的束缚”*John. B Thompson, Introduction,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p. 24.。布迪厄认为在卡拜尔这样比较封闭落后的社会中,权力或者说人与人之间的控制关系主要是通过个人化的行为而不是机构来运作,“符号暴力”是有效、不可避免的权力运作策略。这即是布迪厄的“符号暴力”或“符号权力”思想的雏形。“符号暴力”后来进一步发展,更具灵活性,最后发展为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相似的思想,即被统治者主动把随机性的社会建构和权力等级制度误识(misrecognize)为合法的权力结构而臣服其下。

但丁在捍卫和推广俗语时使用的策略与“符号暴力”思想的雏形非常契合。但丁在《飨宴》中给出三个理由捍卫自己选择俗语作为诗歌评注的语言。除了上文提到的第一个理由“避免不合时宜的情况出现”之外,另外两个理由是:“其次,这是自愿、慷慨大方的行为;最后,出于自己对俗语的自然之爱。”*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p. 20.“自然之爱”指俗语是但丁的母语,是他出生就接触的语言,因此他对俗语有自然之爱。那么何谓“自愿、慷慨大方的行为”?在《飨宴》第一卷第八章,但丁认为慷慨大方的行为即是单向的给予,给予物是俗语,这种给予有三个特点:“第一,给予是面向多数人,而不是少数人;第二,给予之物必须有用处;第三,给予者不需要受予者提出要求就主动给予。”*Alighieri Dante, The Banquet, p. 28.但丁明白,为了推广俗语,他必须让意大利人意识到,获得俗语是一种受恩行为,并没有付出很大代价。让讲俗语的意大利人产生这种受恩心理,讲俗语的义务感是但丁把俗语当成无偿礼物的重要原因。但丁的此种策略和布迪厄的“符号暴力”思想有相通之处,虽然但丁没有用术语给它命名。

四、但丁之后的拉丁语和俗语之争

意大利之外,拉丁语和俗语之争在法国和英国也陆续发生,法国的拉丁语和俗语之争发生在十六世纪早期,当时有些先驱者积极倡导使用法语。1539年,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颁布敕令,规定法语取代拉丁语。此时出现的问题和意大利类似,法国也没有标准法语,标准法语的形成由以下两个实质内容组成:

其一是民族的法语进一步代替了原来在高卢地区流行的通俗拉丁语……其二是本土语言从地方性向全民性发展。具体来说,就是由奥依语演变而来的官方法语首先在西部地区扎下了根,而十六世纪法国的几乎所有大作家,从拉伯雷、龙萨、杜倍雷到蒙田无一不是来自这个地区,尔后这种语言又推广到全境成为了全民的语言。*柳鸣九:《法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70页。

我们需要注意,这是两个相辅相成的步骤,而不是前后相继的两个步骤。在法国民族语言的发展方向上,当时存在两种论调。第一种以七星诗社为代表,追求高雅风致,具有明显的贵族精英文化立场。另一种以拉伯雷为代表,主张发扬民间文化传统。七星诗社的诗人依附于大贵族或王室。“七星诗社在语言和诗歌理论上的贵族偏见也是十分明显的,他们推崇古希腊罗马文学的诗体和意大利十四行诗,却把法国民间诗歌贬为‘败坏语言’而加以排斥”*柳鸣九:《法国文学史》,第94页。。其成员杜贝莱(du Bellay)在1549年发表《保卫和弘扬法兰西语言》,这篇宣言阐述了七星诗社的基本任务:“捍卫法兰西语言,使之不受任何人的中伤;发扬光大法兰西语言,以意大利人为榜样,借鉴古人,创作自己的文学。”*张彤:《法国文学简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8页。杜贝莱主张学习古典,反对在诗歌中引入地方特色的口语、俚语和习惯语。与之相对,拉伯雷则从维护民间文化传统的角度批评拉丁语,捍卫法兰西俗语。那么拉丁语和法语之争的结果是法语单纯地取代拉丁语吗?还是法国的贵族语言战胜大众语言?克鲁瓦和凯尼亚在《法国文化史 II》中告诉我们答案:

法语的成功是法语和拉丁语结合的成功……是一个地方的法语对王国各地方言的胜利,是1529年若弗鲁瓦·托里所说的“宫廷和巴黎语言”的胜利,是巴黎大区和卢瓦尔河流域法语的胜利。看来,法语的颂扬者多为勒芒人和安茹人,可能并非偶然。*阿兰·克鲁瓦、让·凯尼亚:《法国文化史 II》,傅绍梅、钱林森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0页。

可见,法语的最终胜利是“宫廷和巴黎语言”的胜利,而非普通法国俗语的胜利。英国的情况更复杂,因为英语的对手有两个:拉丁语和法语。对拉丁语的抵抗体现在英语《圣经》是否比拉丁语《圣经》更准确这个争论上,结果是1526年廷代尔(William Tyndale)把希伯来语《旧约》和希腊语《新约》直接翻译成英语。在反对法语方面,亨利四世(1367—1413)为了巩固皇位,下令不再使用法语,亨利五世(1387—1422)继承其父的政策。但是,当亨利五世要求用英语作为官方信函的语言时,却发现没有标准的英语可用。“在盎格鲁-撒克逊人到达英伦半岛一千年后,诺森伯兰郡的人要听懂肯特郡的人讲话还有困难,各地方言语音不同,拼写也有差异”*Melvyn Bragg, The Adventure of English 500 AD - 2000: The Biography of a Language, London: Sceptre, 2004, p. 96.。这种方言多样化的原因是三百年来英伦半岛的书面语一直是拉丁语和法语,三百年来它们是英国政治、宗教和学术的语言。于是,皇室档案馆的抄写员试图制定标准英语,他们把东米德兰(East Midland)地区的俗语为基础,这可能有以下原因:“此地区经济发达、毗邻伦敦;此地区的俗语是许多重要的文学作品所使用的语言,比如奥金莱克手稿(Auchinleck manuscript)。”*Gary Day, Literary Criticism, p. 124.可见语言之争不仅是英语取代拉丁语和法语,也是贵族语言和大众语言之间的斗争。这种斗争在文学批评家普特南(Puttenham)身上最为明显。在他看来,纯正的英语只能在国王的宫廷或淳朴的内陆城镇里找到,边境地区、港口小镇和高地农村中没有纯正的英语。普特南还认为农民、工匠和商人的语言无助于标准英语的形成。他在《英文诗艺》(1589)中说道:

我们的语言制造者(诗人)也不应该把北方人的日常用语纳入诗中,即使此人是贵族、绅士或最优秀的牧师,问题都一样。实际上,任何特伦托河以北的方言都不适合写诗,虽然无人否认他们的语言是目前更纯正的撒克逊语。但是它不像我们南部英语这样有宫廷气,这么流行。偏远西部的方言也不能入诗。因此诗人应该用宫廷中使用的语言、伦敦以及其周边60英里之内各郡的语言写诗,再远就不行了。以下这种情况例外,英格兰的每个郡都有不少绅士和其他一些人,他们像我们南方人(比如米德尔塞克斯郡人或萨里郡人)一样说话,在写作这方面和我们更相似,可以用这些人的语言写诗。但是不要用这些郡里普通人的语言写诗。*George Puttenham, “The Arte of English Poesie”, in R C Davis & L Finke, eds.,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ory: The Greeks to the Present. New York: Longman, 1989, p. 230.

普特南的观点“证实宫廷语言和英格兰东南部语言(半径60英里之内!)的显赫”*Charles Barber, Early Modern English, Edinburg: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7, p.13.。在拉丁语、法语和英语之争中,胜出的是宫廷贵族英语。到最后,本来算俗语的英语也像拉丁语一样,成为社会身份的标签。

结语

在为意大利俗语辩护的过程中,但丁展现出丰富的语言思想和高超的辩护策略。他的语言思想没有局限在纯粹的语言学领域,他认识到语言和政治之间紧密的联系,希望语言的统一能和意大利民族独立国家的建立相辅相成。但丁捍卫俗语的策略则体现了他对标准语的确立有深刻的认识。但丁的语言思想和辩护策略与皮埃尔·布迪厄的一些思想有相通之处,可以说具有现代性。

西方现代语言——西欧各国俗语——的诞生说明,推翻拉丁语统治的过程和初步确立标准语的过程是相辅相成的,标准语的确立意味着一个或多个在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群体的语言凌驾于下层阶级的语言之上。因此,西欧各族人民并非自然地获得所谓的俗语,而是被迫接受建构出的贵族阶级的语言。取代拉丁语的俗语,最终而言并不俗。

责任编校:刘云

作者简介:郑鸿升,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40)。

中图分类号:I109.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6)02-0091-08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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