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悲剧命运的众人言说
——乔治·桑早期女性小说中叙述者研究

2016-03-19 06:26郑朝琳
关键词:叙述者乔治女性主义

郑朝琳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2)



女性悲剧命运的众人言说
——乔治·桑早期女性小说中叙述者研究

郑朝琳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453002)

摘要:乔治·桑是西方19世纪文学的重要作家,其早期作品以女性小说为主。在《印第安娜》、《莫普拉》、《莱丽亚》、《侯爵夫人》、《瓦朗蒂娜》等五部作品中,叙述者各有特色,分别为:第一人称男性叙述者、多重叙述者和全知叙述者。在第一人称的男性叙述者文本中,桑通过种种策略来消解男性叙述权威;在多重叙述者文本中,作家通过营造复调或者多元的效果来展现女性的生存境遇;在全知叙述者文本中,作家表现了建立女作家权威的意识。然而,不论采用哪种叙述者,桑都以展现女性悲剧命运为主题,从而保证了作品的连续性和统一性。

关键词:女性主义;叙述者;乔治·桑

乔治·桑是19世纪欧洲文学“浮出地表”的女性作家,她早期的女性小说也受到众多学者的关注,然而学者关注的多是这些小说的女性主义思想,而忽略了其小说独特的叙事艺术。实际上,乔治·桑的早期小说在叙事方面很有特色,特别是叙述者的运用十分复杂。叙述者是叙事文本的核心概念,意为“陈述行为的主体”[1]93,文本中“声音”或“讲话者”[2] 155是一个由作者创造出来并被接受了的角色,叙述者和视角一起构成了叙述。叙述者是虚构作品中故事的讲述者,是叙事表层结构的核心元素,因为“任何一个故事都必然至少有一个讲述者,无论这个讲述者是作为人物的讲述者,还是隐姓埋名的叙述者,否则故事就无法阻止和表达。”[3] 36本文从叙述学的核心概念“叙述者”出发,对桑早期部分女性小说如何通过独特叙述技巧表达自己的女性主义观念进行研究。

一、男性叙述权威的消解

在桑早期女性小说中,一个明显特色就是运用第一人称男性叙述者的策略,这个准戏剧化的男性叙述者出现在《印第安娜》、《莫普拉》两书中,并在文本中担负着不同的功能。在《印第安娜》的大部分章节中,叙述者“我”在文本中高高在上,以俯瞰的姿态讲述着芸芸众生的故事。“我”以旁观者、局外人的全知视角来讲述故事的发生、发展和结尾,对人物的背景、气质和性格了如指掌,还能随时进入人物的内心,将他们的内心秘密暴露于人前。“我”通晓各种艺术流派,将现实主义叙述风格和浪漫主义叙述风格灵活的控于掌下。“我”能够依据性别采用不同的叙述策略:对于男性人物,叙述他们的行动和语言,以此来展现他们的性格;对于女性,则深入到女性内心,注重从内部刻画,叙述她的心理活动。“我”在文本中展现出强大的叙述权,女主人公印第安娜在现实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由“我”来讲述。当女主人公远离社会,进入荒野之地,和深爱她的表兄拉尔夫过着牧歌式田园生活时,“我”在文本中成为探访他们事迹的人物,这时“我”的叙述者角色由另外一位男性拉尔夫所代替。拉尔夫同样表现了和“我”一样的叙述权威,将女主人公的故事变成了他自己的故事,同样用第一人称“我”讲述了他的故事,女主人公“彻底失去了话语权”[4] 117,在拉尔夫的故事中成为一个“沉默的符号”。《莫普拉》书中的叙述者也由两位男性人物组成,首先亮相的“我”年轻胆小,而且缺乏判断力。桑设计这样一位年轻、孱弱的叙述者,是为了引出最重要的叙述者,也是故事中的人物贝尔纳。当“我”见到贝尔纳之后,老成持重的贝尔纳成为叙述者,他不仅嘲笑“我”的狭隘与无知,而且要求“我”肩负为他的名誉洗清一切污蔑之词的任务。随后,他以自己的视角讲述了一个风格阴郁却又让人宽慰的故事:在女主人公爱德梅的引导和教育下,他如何从一名臭名昭著的强盗转变为品德高尚的共和国公民的故事。这两部小说的共同之处就在于叙述者都是第一人称的男性,而且他们都牢牢地掌握着话语权,女性的故事都是通过他们的语言来表述的,即小说中“女主人公的文本”是由男性所创建的。那么,桑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叙事形态呢?在19世纪欧洲社会,“笔”属于男性,等于父权,代表创造力。当女性作家拿起“笔”闯入男性主导的文坛后,通常会被认为是对男性/公共/政治、女性/私人/家庭的社会性别角色的威胁和挑战,因为人们认为这种行为“能够鼓励妇女性别自由,甚至是促进女性解放运动。”[5] 22从表面上看,桑服从男性叙述藩篱,意味着对男性权威的顺从,实则这是她使用的一种巧妙的叙述策略,这种技巧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作者巧妙地营造了作者声音和叙述者声音之间的张力,颠覆了男性叙事的权威力量,彰显出作者的女性意识。在《印第安娜》一书中,作者声音在不停地消解着叙述者的声音,叙述者在文本中不遗余力地展现他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风格的自如操控。桑早在1832年的“序言”中就表明了自己不愿意被确定为任何一个流派,这意味着作者的真正声音是和叙述者的声音对抗。在叙述者所讲述的故事中,丈夫认为印第安娜娇弱而宝贵,要求她随时顺从他的心意;情人把她当做仙女,千方百计想占有她的肉体;表兄认为她胆小如鼠,随时需要他的保护,印第安娜的形象经过叙述者的过滤呈现在读者面前。在男性叙述者所建构的文本中,印第安娜温顺善良,不谙世故,对爱情抱有幻想,而且会为了爱情抛弃名誉和地位。叙述者对她的遭遇充满了同情,却又时不时地嘲笑她的天真和幼稚。作为“被讲述的”人物,她的形象要经过叙述者观点的过滤,那么印第安娜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桑借用了书信使女主人公获得话语权,小说中的书信体现了印第安娜的声音。在第一封书信中,表明她不愿意成为雷蒙的情人,“宁死也不屈居仅仅做您的情妇”[6]147传达出她不愿沦为性工具的强烈呼声;第二封信证明,她不是激发男性保护欲望的对象,她能够抛弃金钱、名誉和地位,冒社会之大不韪去和情人私奔;第三封信,是对女性智力低下观点的驳斥,她不是对政治或社会毫无见解,反而对之持有强烈的批判能力。每一封信都发出了女性自己的声音,女性借助写作来反抗男权社会对她的“定义”,以自己的反抗获得权威意义。书信成为女性抵制男性欲望的屏障、打破被动状态的工具和发泄话语欲望的通道,桑借助书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形成了对男性话语霸权的对抗和挑战。

其次,采用男性叙述者讲述女性故事的形式有利于对女性和女性境遇的批判。在《莫普拉》一书中,贝尔纳讲述了自己的婚姻故事,他将爱德梅称为让他变形的仙女,这句话语意味着“这是一部关于女性教育男性的小说”。他按线性顺序讲述了女主人的主导作用,用自己的话语建构了她的形象。在他的叙述中,女主人公在二人的情感纠葛中占据了主动地位,女性克服了社会偏见,成功地用女性气质和能力获得了超越于男性之上的地位和权威。实际上,“桑在隐含文本中向读者表明了这种所谓的权威无非是镜花水月罢了,是男性对女性的一种‘虚幻想象’,女性表面的优越感实际是一种存在的‘失去’。”[7] 17小说中的女主人自始至终是“沉默”的存在,她的故事只能由男性讲述,其“声音”只能通过信件来表述,而这些最适合建构“女性声音”的文字却被贝尔纳有意识地过滤和压制,作为受述者的“我”和文本的隐含读者都无法直接了解她的真实心声。贝尔纳费尽心思所追求的理想爱情,却导致了爱德梅陷入危境,失去自由或者濒临死亡。当他与她签订婚姻合同时,她正面临被强奸的危险,因此,合同双方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当他游历各地增长见识时,她却被束缚在家庭中成为社会所期待的“家庭天使”;当他参加大革命时,她只能留在家中做女工;当他要求她满足自己的情欲时,她却被射杀陷入昏迷。桑在婚姻和死亡之间建立了一种暗含的关联,源于自己对女性奴役地位的感知。从桑的传记中我们可以了解,桑最初对女性的生存状态有所感、有所知、有所想,依据的是自己的亲身体验。在她的家庭生活中,桑感受到家庭中的夫妻关系是一种主/仆式的二元对立关系,而这种模式既符合社会性别角色期待,又被父权制社会所支持。因此在桑看来,女性所承受的压迫最先来自家庭,因为婚姻是父权制社会的男性给女性所设置的合法枷锁。

桑使用男性叙述者的艺术,实际上是女性作家的一种书写策略,意味着在男性叙述藩篱下的抗争。作者通过营造作者声音和叙述者声音之间的张力,颠覆了男性叙述者所建构的女性形象,批判了男权社会对女性气质的建构和对女性主体性的压制;同时,作者又赋予读者积极阅读的权利,引导读者根据文本中的迹象来重构女性形象,促使他们对女性(或者自我)的生存境遇进行思考,为改善女性的社会地位做出积极的努力。

二、多元叙述声音间的争斗

桑早期的两部小说《莱丽亚》和《侯爵夫人》,采用了多重叙述的角度,从而使作品呈现出不同的声音,营造出特殊的效果。《侯爵夫人》虽然开始也使用男性叙述者“我”,但是文本中的主要叙述者是女主人侯爵夫人,她从一开始就直接对抗“我”的叙述权威。“我”对她的诸多设想被她一一推翻,表现出女性强大的叙述权威,男性的“声音”表现得十分无力。“我”认为她自私冷酷,侯爵夫人为反驳“我”的意见,并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被父权制社会的性别文化所内在化,不得不被动地接受社会赋予她的每一个社会职责:为了成为上流社会的完美女性,她被迫接受修道院教育,造成自己的知识贫乏,而且缺乏判断力;在利益交换型的婚姻习俗下,她被迫嫁给六十多岁的老侯爵,而后者只将她沦为肉体符号;丈夫死后,为了符合上流社会的文化,她被迫走进社交界,成为引人注目的名媛贵妇;由于她外表漂亮,家产丰厚,她周围围绕了对她殷勤追求的男性和对她讽刺嫉妒的女性。在父权制文化的压迫下,侯爵夫人似乎符合社会性别角色期待,成为一名上流社会的“女人”。在这种生活状态下,她苦不堪言,因为她不愿意成为性征的符号,而是希望成为具有主体性的人,但是社会的性别主义又对她形成压迫作用,于是她不得不在自己的女性意识和社会性别刻板印象之间徘徊。她希望获得主体地位,成为第一性的存在,但是社会所赋予她的每一个身份都使她承受着性政治。她出身封建贵族家庭,作为女儿必须履行与上流社会联姻的责任;作为妻子,她必须满足丈夫的性幻想和性欲望;作为媳妇,她必须接受父权社会的“同盟者”婆婆的安排;作为母亲,她必须确保儿子的继承权;作为寡妇,她必须符合上流社会的风俗,适应那种无聊空虚的生活。可以说,侯爵夫人作为女、妻、媳、母,承受着多元的性别压迫。首先是教育体制的压迫。作为女性她没有与男性同等的受教育权,只能接受以培养上流社会淑女为目标的修道院教育。教育没有培养她的自主意识,反而压制她的想象力和判断力,目的是让她被社会性别主义所奴化。其次是家庭的压迫。在家庭中毫无感情可言,丈夫视她为奴仆,她受尽侮辱;作为同性的婆婆强迫她服从社会的性别规范,自然不会与她形成同盟关系。在这样的家庭中,女性不仅要承受男性的性压迫,还要承受早已被父权制社会所异化的女性的压迫,这种双重压迫的目的就是使女性成为“典范”的妻子。再次是风俗的压迫。为使自己表现得与其他女性一样,她不得不压抑自己的个性成为“无我”的存在。可以说,侯爵夫人虽然是多重身份,但是在每一个身份上她都是客体,而不是主体;她都是被压迫者,而不是独立自主的人。但即便这样,侯爵夫人的主体意识逐渐萌芽和发展起来。

同桑其它作品一样,女性意识的萌芽来自于爱情,侯爵夫人也不例外。她在剧院看戏时爱上了一个扮演英雄的演员,但是她只爱这个“易装”的男性,当他换下舞台服装时,她对他的爱情也不复存在。这样的情节设计颇为精妙,包含两重含义:一方面戏院是一个特殊的空间,在这里,女性成为“看者”,而男性成为“被看者”。女性只有摆脱了“被看”的客体地位,成为“看”的主体,才获得了一定程度的主体性,她潜藏的主体意识才有可能被激发。另一方面,侯爵夫人爱上的是一名“易装者。”“易装”意味着身份、地位的暂时转换,“易装”的男性表现出了英雄气质,与现实社会中的男性形成强烈比照。桑以这个特殊的爱情告诉读者:父权制不仅压迫女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压迫着男性。只有改变这种两性不平等的性别关系,女性才有可能获得自由。在爱情的驱使下,侯爵夫人的主体性逐渐增强,她不再被动地接受别人的安排,而是自己积极的行动。她采用“易装”的形式打破了身份的限制,使自己暂时获得了一个行动主体的地位。在她的主体性意识发展以后,她再也不愿成为社会的性别符号,于是她拒绝了爱人的性欲望,和他保持了一种精神上的恋爱关系。爱情增强了女性的主体意识,使女性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思维主体、言说主体和行动主体;另外,爱情又有使女性再次沦为客体的危险。侯爵夫人对爱情的复杂态度,也是生活在19世纪的桑对女性意识的思考。综上,侯爵夫人将自己的事迹变成了一个批判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以及女性主体意识不断增强的故事。她用自己的“声音”对抗了父权制社会的霸权主义,她的言语、行为和作品均可用自己的一句话来概括:“我根本不想同别的女人一样,用别的泥块捏成。”[8] 238

除了这种两性叙述声音之间的争斗外,桑在《莱丽亚》一书中,使用了两类叙述者和三种叙述声音的技巧,形成了多元共生的局面。小说中,既有同故事叙述者,也有异故事叙述者。同故事叙述者既有小说中的主要男性人物斯特尼奥和特郎莫,他们分别是莱丽亚的追求者和朋友,又有女主人莱丽亚,她用自己的“声音”来叙述自己的故事。异故事叙述者为不知性别的叙述者,用“全知”的角度来讲述莱丽亚与其他人物之间的故事。小说虽然采用三重叙述角度,但彼此之间并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以“你是何人”为中心来展开。几位叙述者以这个问题为中心来展开叙述,从而使彼此相互联系、补充和否定、对抗,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小说在开篇就抛出“你是何人”[9] 1这个问题,“你”指的是女主人公莱丽亚,“是何人”的结构代表着这个问题的开放性,随后不同的叙述者用自己的话语回答了这个问题。对于诗人斯特尼奥来说,莱丽亚是女人。在他的话语中,她是他诗兴的来源,爱慕的对象,自己的主人。他赋予莱丽亚优越的主体地位,目的是将她拉回到正常的社会性别秩序之中。他的女性崇拜情结正如许多浪漫主义诗人一样,是男性霸权的情欲化,代表着男性对女性的性幻想。桑在这里不仅批判了社会政治,而且谴责了男性文本对女性文学想象的虐待,这种双重批判也表明了桑不仅焦虑于“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而且承担着“写妇女、写自己”的重要使命。对于苦行隐士特朗莫来说,莱丽亚也是女人,他几次称她为“女人”,而这一身份是莱丽亚所反对的。他抛弃生理性别的限制,将莱丽亚视为雌雄合体的人物,将她作为精神上志同道合的朋友 ,这似乎表明这位生活中的苦行哲人能够洞悉女性的生存处境,具有一定的性别平等意识。但是,当他得知斯特尼奥对莱丽亚的感情后,也要求她服从性别角色,接受世俗爱情,使她淹没在无数女性之中。可见,父权制社会中的男性作为一个群体从中受益, 而且他们会自动联合起来捍卫这种利益,所以即使个别男性对女性没有性欲望,也不会和女性形成联盟来对抗父权制。在这种情况下,女性“不是主体、超越性、创造力,而是载满流体的客体。”[10] 230对于莱丽亚来说,“我是何人”只能由“我”回答。在她给斯特尼奥和特朗莫的回信中,她表明“我”是“人”,而不是女人,表明了自己强烈的女性意识。她否定男性的意见,拒绝男性提出的问题,表明自己不愿意把话语权拱手相让。女性囿于男性的封闭空间中,女性无法进行自我言说,所以她不会对男性回答“我是谁”。当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后,就对妹妹讲述自己的故事。在讲述中,她从来就不是任何男人可以定义的女人:她不是诗歌灵感的源泉,因为诗歌毒化人的精神;她不是苦行者学家,因为她是无神论者;她不是引诱男性欲望的魔鬼,因为她官能冷淡;她不是社会中的“女人”,因为她想要成为男人。除了否定男人对她的定义外,她对自己的定义充满主体意识:她是一名思想家,因为她看到社会文明与女性生存之间的二律悖反关系;她是一名批判家,因为社会的政治、风俗、法律、文化等只能让男人更加堕落,女人更加痛苦;她是一名行动者,能够按照自己的思想来实施行动。对于莱丽亚来说,男人没有定义她的能力,自己的形象只能由自己定义。在莱丽亚的叙述中,她不再是处在男人之下的他者,而是一个立体的、复杂的、作为主体存在的人。除了人物来回答“她是何人”外,全知叙述者也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位性别模糊的叙述者以传统的、线性的叙事方式讲述了几桩具体的事件,这些事件不仅更加丰富了莱丽亚的形象,而且从外部探讨了女性的生存状况。叙述者虽然没有清楚地回答“她是何人”,却用事件的叙述告诉了我们:她是社会中无数被压迫、被伤害的女性之一罢了。

从文本意义上说,桑放弃了传统文学中的线性叙事模式,采用多种叙述技巧来展现女性与父权制文明的对抗,清晰表达出女性对于自身价值和存在意义的深刻认识,标志着作者对女性命运作出了形而上的探索,这也是现代女权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叙事技巧上说,桑建构的多重叙述声音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浪漫主义时期充斥在文学作品中的男性英雄主义的叙事声音,也突破了作者本人在《瓦朗蒂娜》和《印第安娜》中的叙述模式,使女性声音上升到叙述主体的位置,彰显出女性作家的写作权威,虽然没有完全从占据主导地位的男性叙述声音中解放出来,但也不啻于一个重要的进步,对于女性文学的发展起到重要推动作用。

三、全知视角下的生命悲歌

桑早期的另一部作品《瓦朗蒂娜》,则采用了全知叙事技巧,这部小说是她的第二部作品。小说没有沿用首部小说的叙述视角,也表明桑自觉的写作意识。小说中的叙述者不出现在故事中,并且高于这个故事,具有“全知”的特点。在小说中,叙述者的形象很少出现,却又表现得无处不在;不仅了解一切,又能随时深入人物心理,有时会跳出来进行评论或者与读者进行对话。桑使用这样的叙述者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由于叙事内容的缘故。这部小说是发生在贝里的爱情悲剧故事,而贝里是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只有她才能感到这个地方的魅力。如果采用“同故事”的叙述视角,不会全面展现桑对自己故乡的真挚热爱之情,正如她所说的“黑谷就是我自己,就是我自身存在的环境和衣着”[11]3,所以全知的叙述视角更能成为“作者和文本的心灵结合点”[12]191;另一方面《印第安娜》的成功不仅为桑获取了名利,而且极大地增强了她的自信心。年轻的女作家在《印第安娜》1832年版的《序言》中采用“伪装”策略,不仅伪装为男性的署名,而且把自己说成是胆怯的、缺乏自信的。在第二部小说《瓦朗蒂娜》中,桑则充满了自信,直接以“我”出现,声称自己从小“便已感受到描写大自然的需要”,所以“不得不写作”。别人对《印第安娜》关于婚姻观点的抨击,在桑看来是“无稽之谈”,对此她针锋相对地说:“有人那么尖酸刻薄地指责我总想装作有头脑的人和哲学家,以致于有一天我对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咱们就来瞧瞧什么是哲学家吧!’”[11] 4如果说《印第安娜》的“男性叙述视角”是桑从表面服从男性文本权威的试验场地,那么《瓦朗蒂娜》就是她直接表现女性作家权威的开山之作。如兰瑟在分析18世纪末19世纪前期欧洲文坛女性作家的叙述声音所说的那样:“女作家中每一位在早期的小说获得成功之后,就几乎只用清一色的作者型叙述声音来写小说。”[13] 71虽然《瓦朗蒂娜》从严格意义上讲不是“作者型叙述声音”,但是桑通过这部作品公开声明了女性作家的权威和女性文学的权力,促使读者通过作品的特点而不是作者的性别做出评判。另外,对于桑早期作品来说,女性均以死亡为结局,所以全知视角的运用也是必然的,因为女性无法讲述自己的死亡故事,必须借助于他人之口来展现。爱情与死亡是桑早期小说的永恒主题,因为“沿着她的肉体开辟出来的路线走向她的最终归宿,不是死亡就是婚姻”[13] 30。叙述视角表现着作家的写作立场,决定着作品的价值取向。既然这是一部表现女性作家权威的作品,那么势必会表现女性的命运。当女性作家在重构“她们的文学史”时,必然会将自我意识投射到文学形象上,试图纠正女性形象在男性文本中的扭曲,为改变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的命运进行积极的努力。《瓦朗蒂娜》就塑造了一个意识觉醒、具有抗争精神的女性形象。在小说中,瓦朗蒂娜不可能完全逃离女性的处境,却在种种框架中积极行动,改变自己的错位者形象。虽然她的行动不像简·爱、伯莎那样激烈,却也带有明显的抗争意义。在面对自己被错位的命运时,瓦朗蒂娜积极行动进行自我救赎,对父权制社会进行了抗争。瓦朗蒂娜没有将自己的母亲作为性别角色榜样,反而掌握了自己的教育;没有盲目被动地服从男性霸权成为父权社会“观念中的女性”,反而借助艺术来寻求精神上的独立,为精神的自由寻找空间。这种与父权社会对抗的教育形式使她形成了自己的判断力,她的性情、信仰和政治观点与母亲绝然不同:她认为狭隘的女性教育,使女性忍气吞声成为平庸的女人;她对待平民和蔼可亲,而不是故意蔑视或假作虚伪;她无私传播传染病知识,对穷人的需要能未雨绸缪,对富人的无知进行启发;她没有阶级观点,希望自己成为农家女,并跨越鸿沟和平民贝内蒂克特相爱。Naginski等注意到“瓦朗蒂娜对于女性教育、社会平等和社会流动性等方面所表现的现代观念”,Aimée Boutin将这部分归结为“她依据社会发展衡量事情的标准”[14]318。教育的自我设计不仅使瓦朗蒂娜为精神的独立和自由找到了空间,而且增强了她的判断力和主体意识,让她有能力在家庭和社会的牢笼中脱离自身而飞翔。瓦朗蒂娜最具“个人化”的反抗体现在对爱情的追求上面。19世纪的许多女性作家都以爱情为题材表现女性对父权社会的抗争,如简·奥斯丁、乔治·艾略特和勃朗特姐妹等。桑的许多作品都带有自传印记,作家对婚姻和爱情的自身体悟使她发出“没有爱情的婚姻好比终身服苦役”[15]9310等在当时惊世骇俗的言论。同印第安娜一样,瓦朗蒂娜也产生了和一切社会文化相对抗的爱情。她和贝内蒂克特相爱了,横亘在俩人之间的是阶级、身份和地位。小说中的贝内蒂克特接受了丰富的教育,却形成了暴烈阴郁的性格,致使他周围的人都认为他绝对出格,将其视为古怪的人。瓦朗蒂娜为什么会爱上他呢?作为一位对社会和政治具有自己见解的女性,瓦朗蒂娜是不会爱上像雷蒙一样的情场浪子,也不会爱上用金钱来衡量婚姻的朗萨克伯爵,她渴望的是双方平等、心灵相通的理想爱情。她在贝内蒂克特身上发现了别人察觉不出的优点,即农民的淳朴。除了这些因素之外,俩人还存在一些共同的气质。一方面,俩人都喜欢亲近田野和大自然。瓦朗蒂娜虽然是贵族的女儿,却憎恨上流社会那种冷漠、拘谨的气氛,喜欢与自然融为一体,向往田园生活。贝内迪克特也同样热爱自然,他喜欢在大自然中唱歌,享受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诗意感觉。男女主人公在亲近自然方面达到了和谐,寄寓着桑对和谐两性关系的美好理想。另一方面,俩人都是被社会所建构的“错位者”。同瓦朗蒂娜一样,贝内蒂克特是社会中的另一位“错位者”。父母的失位、教育的影响、社会的排挤使贝内蒂克特无法确认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和瓦朗蒂娜的相爱使他获得新生,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瓦朗蒂娜也说过他们二人创造出来的彼此相属的类似话语,这种对自然的热爱和精神气质的相近使瓦朗蒂娜爱上了相似 “我” 的贝内蒂克特,彼此之间建立了平等、纯洁的高尚爱情。桑对两性关系尤其是理想爱情的探索,表明她对父权社会两性关系界定的颠覆和积极追求互为依存平等关系的超前性别意识。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一种理想爱情,在父权制社会中也必然会以悲剧收场,因为这种爱情形态是为社会所不容的。《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可以凭借与银行家妻子之间的风月关系跻身于上流社会,成为符合社会主流意识的“时代英雄”。而《红与黑》中的于连最终不屑于这种英雄形象,甘愿以一己之名来控诉历史与人伦之间的悖论。瓦朗蒂娜是某种意义上的于连,她也同样一个人在与父权制社会抗争。在她的家庭中,祖母和母亲分别是不同阶层女性的缩影。祖母是封建贵族,害怕革命,以虚伪的姿态对待每个人;母亲是上升的资产阶级之女,她以金钱来衡量一切。她们希望瓦朗蒂娜服从安排,从而确保她们的社会地位和物质利益。瓦朗蒂娜的未婚夫更是一名被性别主义内在化的人,他为了偿还债务与她结婚,债务还清后,他迅速地抛弃了她,到外省去寻欢作乐。瓦朗蒂娜的姐姐本来是爱情的受害者,本来能够给予她意见,但由于内心深处持有嫉妒之意,当瓦朗蒂娜冒着家庭反对、舆论谴责与贝内迪克特相爱并处于孤立无援时,姐姐却没有用言语或者行动来支持她。对于情人贝内蒂克特,即使二人相爱,他也无法深入理解她的内心。在面对自己的情欲时,瓦朗蒂娜表现了与侯爵夫人不同的姿态,在和爱人相处的过程中,她逐渐肯定了自己的身体欲望和权力,与爱人实现了灵肉合一的结合。由于她在某种程度上也被社会性别内在化,所以此后陷入了精神迷茫之中。一方面,她肯定自己的性欲望,希望享受性乐趣。另一方面,她又受到舆论和宗教的束缚,认为自己有罪。叙述者对她充满了同情,认为这样一名女性是被命运所捉弄的,是上天对她安排的“错位”造成了悲剧。因此,在叙述者的讲述中,瓦朗蒂娜还是被命运所害。当身份、阶层、金钱等所有障碍都不复存在时,命运成为她死亡的另一个推手。最后一次相会后,贝内蒂克特跳到了钢叉之上,瓦朗蒂娜也因伤心而病逝。桎梏女性的因素太多了,有父权制社会、持性别歧视的男性,也有被性别内在化的女性,甚至还有那说不明道不白的命运这种形而上的东西。

桑在《瓦朗蒂娜》一书中,用全知的视角讲述了一段美丽凄美的爱情故事,塑造了一位在有限空间内为自己争取自由和权力的女性形象。虽然同样以悲剧收场,作家却在结尾给予人以希望。坟头的报春花、玩耍的孩子颇有象征意义,它似乎在告诉人们:虽然女性为追求自己的独立自主失去了生命,但是“死亡”又意味着“重生”。作为群体的女性解放之路虽然曲折漫长,但前途必然是光明的。

综上所述,在乔治·桑的时代,话语权威只属于在意识形态占主导地位的男性,在男性一统天下的局面,乔治·桑勇敢拿起手中的笔,一方面对传统社会的性政治进行质疑和抵抗,揭示出男权话语遮蔽下的女性形象,塑造了女性应有的形象,谱写出一曲曲女性反抗男性霸权的动人诗篇。另一方面,乔治·桑对叙事技巧进行积极探索,采用不同的叙事策略来消解和解构占统治霸权的男性声音,并成功在小说中表述了自己的女性主义意识,有力地证明了作为女性文学重要作家的文学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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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利沙英文审校孟俊一

收稿日期:2015-09-24

基金项目: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2015-QN-348)。

作者简介:郑朝琳(1980-),女,河南许昌人,河南大学博士生,河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外国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33X(2016)01-0123-08

The Discussion of Female Tragedy:On the Study of Narrator of George Sand’s Early Novel

ZHENG Chao-li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Henan Normal University, Xinxiang 457000, China)

Abstract:George Sand is an important writer in the history of foreign literary, and most of her early fictions are passionate novels. In the five novels including Valentine, Indiana, Lelia, Mauprat and the Marquise, George Sand explored positively the narrative techniques. She used different narrative strategy, including the first male narrator, multiple narrator and omniscient narrator. In the novel of first male narrator, Sand adopted many strategies to deconstruct the voice male hegemony; in the text of multiple narrators, Sand established the effect of polyphony and multiple voices to reveal the tragic fate of women in patriarchy society, in the text of omniscient narrator, Sand expressed her own authority. But, all the early novels of Sand have the common theme, which ensures the continuity of the novels.

Key words:feminism; narrator; George S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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