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洋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恩格斯究竟如何理解人道主义?
孙海洋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872)
摘要:回顾总结恩格斯在人道主义问题上的基本观点,不仅有助于我们从总体上把握恩格斯哲学的历史与逻辑,而且对于我们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以及深化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恩格斯在面对人道主义时始终秉持着历史观与价值观的双重界分,在批判和解构人道主义历史观之逻辑前提与论证思路的同时,并没有舍弃在价值观层面上的人道精神、人道原则与人道理想。即便对于人道史观,恩格斯也经过了一个从原初认同到批判超越的转变过程,这一转变的实现得益于唯物史观的创立,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深入。正是在后者的基础上,人道主义的价值观与科学的唯物史观实现了更高层面上的共存和统一,由此,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得以证成。
关键词:恩格斯;人道主义;历史观;价值观;政治经济学批判
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它不仅在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学界——随着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1932年的出版——曾引发过“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与“科学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间的激烈交锋,而且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国理论界关于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大讨论中亦成为最具争议性的焦点问题,对这一重大理论关系问题的理解程度和认识水平直接影响着我们如何认识和对待马克思主义,也直接关系着我们能否树立一种科学的马克思主义观。回顾总结恩格斯在人道主义问题上的基本观点,不仅有助于我们从总体上把握恩格斯哲学的历史与逻辑,而且对于我们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乃至深化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在以往学界关于恩格斯与人道主义关系的讨论中,存在两种代表性的观点,其一认为,与“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不同,恩格斯的基本立场是科学主义的,故而存在一种“人学的空场”。如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强调,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因其实证主义倾向,而不同于马克思始终如一的人道主义[1]。再如诺曼·莱文在《可悲的骗局:马克思反对恩格斯》中也指出,马克思信奉人道主义,而恩格斯赞成机械论的唯物主义和科学的实证主义。其二认为,恩格斯与马克思一样,都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其人道主义观点贯穿于从青年时期对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考察到“晚年书信”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再探索这一思想发展过程的始终。如美国学者J.D.亨勒在反驳诸种“马恩对立论”的基础上写道:“青年恩格斯晚年并没有放弃他早期的人道主义,并展现了对未来社会的高度人道主义想象。在这一点上,恩格斯和马克思没有区别。”[2]如果说前一种观点忽视了恩格斯哲学中一贯秉持的人道主义价值观维度,那么后一种观点则没有把捉到恩格斯从人道主义历史观向唯物史观的转变。由此考量,我们不难看出这两种观点都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并不符合恩格斯本人哲学思想演进的历史与逻辑。为了全面阐明恩格斯与人道主义的真实关系,破除片面的教条的理解甚至歪曲经典作家著作的做法,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将恩格斯关于人道主义观点的考察置于其思想演进的真实历史过程之中,同时对人道主义予以历史观和价值观的划界。
一、方法论的自觉:划界、历史与总体
方法决定视域,高度的方法论自觉是我们完整准确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及其著作的关键。在具体展开恩格斯与人道主义关系的基本观点之前,交代一下正确理解这一问题的三个方法论原则——划界的方法、历史的方法、总体的方法——是极为必要的,这不仅符合经典作家本人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更重要的,这也有助于我们规避以往学界在这一问题上的诸多认识论误区和陷阱。
其一,划界的方法。众所周知,人道主义(humanism)本身是一个历史范畴,它作为一种社会思潮不仅经历了14至16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自然主义的人道主义,17、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理性主义的人道主义,19世纪英法空想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以及德国人本主义的人道主义等历史阶段,而且存在着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社会主义人道主义、宗教人道主义等具体形态。这就要求我们在理解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时必须树立划界意识,厘清后者的双重性具体内涵,明确区分作为世界观和历史观的人道主义与作为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的人道主义,明确区分人道主义历史观与处理社会生活和人际关系的人道主义原则,明确区分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抽象的人道主义与包含在马克思主义体系内部的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以及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革命的人道主义)。混淆这两种类型、性质、层次的人道主义是以往在讨论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关系时之所以聚讼纷纭的重要原因。
其二,历史的方法。熟悉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人都知道,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发展经过了从黑格尔唯心主义到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再到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到一般共产主义再到科学共产主义的双重转变。这就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进展绝非一个同质性连续性渐进性的过程,而是存在着认识上的断裂、转折和质变。即便只就作为历史观的人道主义(如费尔巴哈的人本学)——从抽象的人性论出发,将历史视作一个人性不断异化继而扬弃异化实现人性复归的过程——而言,马克思恩格斯也经历了一个从接受到批判的转变过程。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能笼而统之地将马克思主义归结为(或对立于)人道主义,而应该历史性地审视经典作家们在不同历史时期对待人道主义的差异性态度。由此可见,历史的方法是我们破解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关系难题、走出“归结论”与“对立论”误区的一把必备的锁钥。
其三,总体的方法,即辩证的方法。正如卢卡奇所言,“辩证法不顾所有这些孤立的和导致孤立的事实以及局部的体系,坚持整体的具体统一性”[1]55,这种辩证的总体的方法实际上“是能够在思维中再现和把握现实的唯一方法”[1]59。以往在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问题上之所以出现“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与“科学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对诘,“归结论”与“对立论”的抵牾,从方法论上看都是割裂了个别与一般、个性与共性、局部与整体的辩证关系所致,因此,要么只看到青年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人性的异化与复归之显性话语,就说马克思恩格斯是人道主义的,从而忽视了其中蕴含的另一条从客观现实出发的隐性逻辑,甚至忽视了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唯物史观后对费尔巴哈人本学“哲学信仰的清算”;要么只看到马克思恩格斯对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价值观之虚伪性的批判,就说马克思恩格斯是反人道主义的,从而忽视了他们对其历史进步作用的肯定,对其合理因素和优秀遗产的批判继承,甚至忽视了马克思主义中所始终包含的肯定人的价值、维护人的尊严、捍卫人的权利、尊重人的利益的人道精神,正义、自由、平等、博爱的人道原则,以及实现个人自由全面发展与人类解放的人道理想。这就要求我们从总体上把握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既要看到马克思恩格斯等经典作家对人道主义历史观的否定,也要看到他们对人道主义价值观的扬弃;既要看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对费尔巴哈人本学的认同,也要看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唯物史观对人道主义历史观的超越;既要看到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人道主义提供了的科学理论基础,也要看到人道主义使唯物史观具有了内在价值取向,二者相辅相成、辩证统一,共同体现了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整体性。
二、人道主义历史观的原初认同
青年恩格斯最初受青年黑格尔派成员施特劳斯的影响曾一度认同黑格尔关于“世界历史的存在是为了实现自由概念的发展”的观点,但随后则在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费尔巴哈人本学与19世纪空想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思想影响下——加之他对英国工人阶级现实状况的亲身观察和体验——开始接受了人道主义的观点。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恩格斯接受了关于“人类本性”的抽象预设这一人道主义历史观的前提,并运用异化方法对资本主义社会在宗教、政治、财产等方面的非人道现象予以尖锐揭露和批判,从“另一条道路”系统论述了人的本质及其异化。
恩格斯在《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中指出,人是斯芬克斯谜语最广义的谜底,他写道:“迄今为止总是提出这个问题:神是什么?德国哲学就这样回答问题:神是人。人只须认识自身,使自己成为衡量一切生活关系的尺度,按照自己的本质去评价这些关系,根据人的本性的要求,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来安排世界,这样,他就会解开现代的谜语了。”[3]521不难看出,此时的恩格斯不仅重复了费尔巴哈关于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观点,而且明确指认“人的本性”的存在并视之为衡量标准。正是以此作为理论前提,他接下来在以《英国状况》为题的一组文章中分别从宗教、政治、财产等方面系统论述了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的异化现象。关于宗教异化,恩格斯认为“人在宗教中丧失了他固有的本质,使自己的人性外化”,只有彻底克服一切宗教观念,“向自己本身复归,才能重新获得自己的人性、自己的本质”[3]521。关于政治异化,恩格斯批判英国的立宪君主制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出现的奴隶制,因此更加虚伪,“它所带来的也不是主体的自由,而是对主体的奴役”,所谓的政治改革“从表面上看这是消灭了农奴制,实际上只是使它变得更不合乎人性和更普遍。”[3]533关于财产异化,恩格斯强调这是异化的最主要形式,是“异化的最高点”,只要私有财产存在,利益的统治必然表现为财产的统治,“金钱、财产的外在化了的空洞抽象物,就成了世界的统治者。人已经不再是人的奴隶,而变成了物的奴隶;人的关系的颠倒完成了”[3]534。很明显,这里已经蕴含着拜物教批判的萌芽。
其二,恩格斯将共产主义社会直接指认为“和人类本性相称的社会制度”,运用经典的人道主义历史观公式来论证人的解放与共产主义的历史必然性,主张将新世界建立在“纯粹人类道德生活关系的基础”之上。
在恩格斯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异化,人类本性的丧失,“使一切自然的合理的关系都颠倒过来”,私有财产逐利逻辑支配下的竞争关系使人放弃一切真正人的目的。而这一切只有在共产主义这一“和人类本性相称的社会制度”下才会彻底改变,他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写道,“在这种情况下,主体的竞争,即资本对资本、劳动对劳动的竞争等等,被归结为以人的本性为基础并且到目前为止只有傅立叶作过差强人意的说明的竞赛,这种竞赛将随着对立利益的消除而被限制在它特有的和合理的范围内。”[3]462-463由此可见,在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描绘上,这时的恩格斯认同了傅立叶等空想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历史观构想,仍旧以人性的异化与复归作为其内在逻辑,视人类历史的发展为不断战胜与克服非理性的过程,“直到最后获得自由的、人的自我意识,明确认识到人和大自然的统一,自由地独立地创造以纯人类道德生活关系为基础的新世界”[3]520。不难看出,这里的表述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历史之谜”的解答那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就在此时恩格斯思想的人道主义主导逻辑之外,同时已然孕育着唯物史观的萌芽。一方面,由于恩格斯对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现实体认,他在接受“人类本性”这一理论假设的同时,也开始关注现实的人,据此他曾指责费尔巴哈道:“费尔巴哈的‘人’是从上帝引申出来的,费尔巴哈是从上帝进到‘人’的,这样,他的‘人’无疑还戴着抽象概念的神学光环。进到‘人’的真正途径是与此完全相反的。我们必须从我,从经验的、有血有肉的个人出发。”[4]25另一方面,恩格斯基于其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强调了人的劳动本质,并试图从私有制的内在矛盾运动对资本主义社会予以阐释。他写道:“劳动是生产的主要要素,是‘财富的源泉’,是人的自由活动,但很少受到经济学家的重视。”[3]458然而,“私有制的最直接的结果是生产分裂为两个对立的方面:自然的方面和人的方面,即土地和人的活动”,人的活动又“分解为劳动和资本”,这两方面相互敌视、彼此斗争,致使“人类目前状态的不道德已经达到极点”[3]458-459。应该承认,尽管青年恩格斯这时还没有走出费尔巴哈人本学的阴影,但不论是对现实的人的关注,还是从私有制的内在分裂去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矛盾,他确实已经开始了从人道主义历史观向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跃迁,而这要得益于其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先驱性研究。在这一被马克思称作“批判经济学范畴的天才大纲”中,尽管恩格斯对劳动价值论的理解尚存在不甚精准之处,但他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阶级实质与历史局限以及私有制、价值、竞争等范畴的透视无疑给予马克思走上政治经济学批判之路以启发、推动和促进作用。马克思本人后来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也多次提及恩格斯的这一著作,西里尔·史密斯(Cyril Smith)甚至指认这一著作“构成了马克思其后40余年主要工作的出发点,马克思后来详尽阐释的劳动、地租等诸多主题都已经在恩格斯的这篇光辉文献中得到了最初的勾勒”。[5]
三、人道主义历史观的批判超越
随着研究的深入,正如梅林所言,马克思和恩格斯“越过费尔巴哈的人道主义,向社会主义前进,越过抽象的人达到历史的人。他们以令人钦佩的敏锐洞察力,在当时还乱成一团的西欧社会主义世界中找到了正路。”[6]203这里的“正路”就是指恩格斯(与马克思一道)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实现的哲学革命——创立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发展的“历史科学”,彻底清算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人道主义“哲学信仰”,恩格斯对人道主义历史观的批判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
其一,恩格斯彻底告别费尔巴哈“抽象的人”的理论预设,将对“现实的人”的理解置于现实社会关系、劳动生产实践与历史发展过程之中,并且由此出发从总体上批判了以费尔巴哈抽象人性论为理论基础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思潮。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恩格斯(与马克思一道)明确提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7]146,他们反复强调,这里所说的个人并非想象中的而是现实中的个人,这些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不难看出,他们特别强调物质生活条件与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对人的生存论意义,因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7]158在这里,他们之所以特别突出物质生产对现实的人的构成性作用,一方面是为了继续批判费尔巴哈只把人理解为“感性直观”“感性的对象”而非“感性的活动”,从而彻底解构人道主义历史观的假想前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从结构和历史两个维度深化自己人的学说:现实的人是总体性的社会存在,而非碎片化的虚幻想象;现实的人是生成性的实践存在,而非现成性的物化实体。后来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系统总结了对费尔巴哈人道主义的批判:“就形式讲,他是实在论的,他把人作为出发点;但是,关于这个人生活的世界却根本没有讲到,因而这个人始终是在宗教哲学中出现的那种抽象的人。这个人不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他是从一神教的神羽化而来的,所以他也不是生活在现实的、历史地发生和历史地确定了的世界里面;虽然他同其他的人来往,但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也和他本人一样是抽象的。”[8]243因此,“对抽象的人的崇拜,即费尔巴哈的新宗教的核心,必定会由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来代替。”[8]247
19世纪40年代,以赫斯、格律恩、泽米希、克利盖等人为代表的“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宣称:“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归根到底都消融在人道主义中了”[9]540,“在任何情况下,只有人道主义的世界观才可能开辟通向人类未来生活的道路”[9]578。面对这种在德国“有教养的人”中间迅速蔓延开来的“瘟疫”,恩格斯不仅指责他们在理论上“内容贫乏透顶”,“对于政治经济学和现实的社会却茫然无知”[9]357,在实践上“只会使一切实际问题变成虚幻的词句”[10]17,而且直接将批判矛头对准了其得以立论的“建筑基石”——抽象的人道主义哲学,“因为它所关心的既然已经不是现实的人而是‘人’,所以它就丧失了一切革命热情,它就不是宣扬革命热情,而是宣扬普遍的人类之爱了”[11]590。而主张靠普遍之爱来实现人类的解放,不正是费尔巴哈所一贯鼓吹的吗?由此可见,恩格斯对“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批判实质上也是对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人道主义的批判。
其二,恩格斯站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主张从生产方式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运动出发解释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并深刻批判了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性进化史观,从而完全摆脱了人道主义论证思路,使社会主义“从空想变为科学”。
众所周知,空想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继承了启蒙运动对理性的崇尚,并视之为衡量一切的标准,认为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理性不断进化的历史,资本主义的不合理性就在于理性和正义尚未实现。如果说青年恩格斯曾经对傅立叶等人表示过认同,那么这时他已然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了。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对他们批判道:“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12]797因此,对现存社会制度的不合理性和不公平的认识,“只是一种征兆,表示在生产方法和交换形式中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适合于早先的经济条件的社会制度已经不再同这些变化相适应了。”[12]655在这里,恩格斯很明显已经用“生产力与生产方式之间的冲突”取代了人性异化与复归的人道史观框架,并以此作为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动力。他还在《反杜林论》中进一步写道:“空想主义者之所以是空想主义者,正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生产还很不发达的时代,他们只能是这样。……他们只能求助于理性来构想自己的新建筑的基本特征,因为他们还不能求助于同时代的历史。”[12]653而且,人道主义这种“不成熟的理论,是同不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状况、不成熟的阶级状况相适应的”[12]645,由此可见,恩格斯不仅批判了人道主义历史观的理论前提和论证思路,而且更重要的是还从理论深层揭示出其得以产生的社会基础和阶级根源,这就是恩格斯的深刻所在。
应该承认,晚年恩格斯继续深化了他对人道主义的认识和批判,不仅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提出 “两种生产”理论——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与人自身的生产——将对“现实的人”的理解置于自然关系、社会关系及其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之中,而且在“晚年书信”中提出“历史合力论”对个人主体性与社会发展规律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做出了科学的再阐释,从而雄辩地以历史唯物主义实现了对人道主义历史观的彻底超越。
四、人道主义价值观的在场
对作为历史观的人道主义予以批判,并不意味着恩格斯就是反人道主义的,因为在他的总体思想图景之中始终存在着人道主义价值观的维度,不管是青年时期的现实体验,还是晚年的理论总结。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人道主义作为历史观,是应加以摒弃的,但作为一种价值观和伦理原则,则是可以继承和发展的。”[13]
第一,恩格斯不仅充分肯定了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价值观在历史上的进步作用,而且明确指认“正义”“自由”“平等”“博爱”等人道原则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阶级局限性和虚伪性实质。
人道主义产生于文艺复兴时代,对此恩格斯高度赞赏道:“这是人类以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次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并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那是一些在思维能力、激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12]847而且他不止一处肯定了人道主义价值观在反对宗教神学、反对封建制度方面所发挥的积极作用,称其“给资产积极的现代统治打下基础”。但另一方面,恩格斯也指出这些价值观本身都是特定历史与经济关系的产物,因而无法摆脱其历史性与阶级性。他写道,自由、民主、正义和“平等的观念,无论以资产阶级的形式出现,还是以无产阶级的形式出现,本身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这一观念的形成,需要一定的历史条件,而这种历史条件本身又以长期的以往的历史为前提”[12]484-485,因此,“不能说它是永恒的真理”。一旦遭遇资本家对工人奴役和剥削的现实,“有产阶级胡说现代社会制度盛行公道、正义、权利平等、义务平等和利益普遍和谐这一类虚伪的空话,就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12]726。面对充满拉萨尔机会主义色彩的《哥达纲领》,恩格斯在写给奥·倍倍尔的信中批评说,“把社会主义社会看做平等的王国,这是以‘自由、平等、博爱’这一旧口号为根据的片面的法国人的看法,这种看法作为当时当地一定的发展阶段的东西曾经是正确的,但是,像以前的各个社会主义学派的一切片面性一样,它现在也应当被克服,因为它只能引起思想混乱”[12]349。
第二,恩格斯对英国工人阶级非人道状况的现实体验,使得他自青年时代起就秉持一种尊重人、爱护人、肯定人的人道精神,以及最终实现个人自由全面发展与人类解放的人道理想。
大家知道,青年恩格斯曾经用了21个月的时间,通过亲身观察和亲自交往来直接了解英国工人阶级的现实处境,他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写道,“因为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对这个受压迫遭诽谤的阶级给以公正的评价”,“就能够维护英国人民,使他们不致日益受人鄙视”[7]81-82。此处流露的人道精神无疑是对当时工人阶级境况的直接反映,他认为这是当时存在的社会灾难最尖锐、最露骨的表现,由于“处于这种境况,无论是个人还是整个阶级都不可能像人一样地思想、感觉和生活。因此,工人必须设法摆脱这种非人的状况,必须争取良好的比较合乎人的身份的地位。”[7]104于是,恩格斯提出共产主义的目的就是“把社会组织成这样:使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完全自由地发展和发挥他的全部才能和力量,并且不会因此而危及这个社会的基本条件。”[9]373为了实现这一人道理想,全世界无产阶级必须联合起来诉诸斗争,因为“全世界无产者却有共同的利益,有共同的敌人,面临着同样的斗争;所有的无产者生来就没有民族的偏见,所有他们的修养和举动实质上都是人道主义的和反民族主义的。”[14]666对这一斗争的未来,恩格斯始终充满信心:“实践反对理论、现实反对抽象、生活反对毫无意义的空泛词语的斗争,简言之,人为了反对不合乎人性而进行的斗争,一定会得出结果,至于胜利将在哪一方,这是不容置疑的。”[3]584在这里,恩格斯不仅表现出了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而且表达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价值观的忠贞信仰。
第三,恩格斯最初对资本主义社会奴役人、剥削人、压迫人的批判带有强烈的伦理色彩,是一种基于人道主义价值观的道德批判,在(与马克思一道)创立唯物史观之后,则实现了批判理论规范基础的移位,开始将批判建基于社会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之上。
1845年之前,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在主导性逻辑上是一种从人道主义价值原则出发的伦理道德批判,这在理论深层又与其此时的人道主义历史观立场相一致,换句话说,这时的恩格斯是用理想的人类本质之“应然”去批判现实的工人异化之“实然”,由此观之,资本主义这一“现代的奴隶制度”“就它的无人性和残酷性来说不亚于古代的奴隶制度。新的经济学,即以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为基础的自由贸易体系,也同样是伪善、前后不一贯和不道德的。这种伪善、前后不一贯和不道德目前在一切领域中与自由的人性处于对立的地位。”[7]19不难看出,恩格斯的批判是以所谓“自由的人性”“人道精神”与“道德”作为规范基础的。与此同时,恩格斯尖锐讽刺了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自由主义经济学之两面性——表面上“从纯粹的人道出发”“具有人道精神了”,实际则“图谋私利”“不讲道德”[7]23-24,进一步,他还揭露了自由贸易体系所产生的矛盾——“贸易自由必定一方面造成垄断的恢复,另一方面造成私有制的消灭”[7]21。最后,恩格斯指出,由于资产阶级经济学没有考虑过私有制的合理性问题,“它不得不背弃和否认它自己的前提,不得不求助于诡辩和伪善,以便掩盖它所陷入的矛盾,以便得出那些不是由它自己的前提而是由这个世纪的人道精神得出的结论。”[7]18由此可见,尽管恩格斯在这里主要还是站在道德高位上对资本主义的异化现实予以伦理谴责,不过在其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研究中俨然催生出另一条从经济现实出发的隐性逻辑。
随着后来唯物史观的发现和日趋深化,恩格斯最终实现了从人道主义价值批判向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跃迁——与此同时,其批判的规范基础也从外在的伦理价值移位于社会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但其价值观维度并未丧失,而是将其置于科学的唯物史观之上,从而实现了科学性与价值性、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内在统一。(需要说明的是,在恩格斯这里同样存在一个“异化”范畴的使用上从规范性向描述性的视角转换问题,鉴于篇幅限制,对此笔者将另文处理。)
此外,需要强调的是,恩格斯的人道主义价值观立场不仅表现在他对资产阶级的批判与无产阶级的同情这一个人与社会关系的维度,而且他还聚焦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处理,致力于以一种“彻底的人道主义”实现“人类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
肇始于古希腊的人道主义传统一直追问一个始基性问题:人是什么,即人在世界秩序——自然秩序与社会秩序——中的位置,当人在这一世界秩序中找到自己的确切位置时,人就为自己找到或者说建立了家园,也就做到了“认识你自己”,并对人之为人的规范性本质有了明确的自我意识[15]。在对这一问题的处理上,一方面,恩格斯以高度的生态自觉强调人无法自外于自然界,相反,人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因此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记住:我们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相反,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12]998,这明显呼应了马克思关于“自然界是人的无机身体”这一论断。另一方面,正是由于恩格斯致力于在自然界实现人道主义,从而不仅有效规避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误区,因此他告诫人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意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12]998,而且使得如下的声称不攻自破:人道主义只是人类共同体内部的基本原则,一旦推广到人类共同体之外而及于人与自然之关系,就会滑向人类中心主义。事实上,恩格斯早在青年时期就曾对伍珀河谷、伦敦等地的环境污染进行过现象学描述与实证性分析,但他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在进一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历史唯物主义建构中直指生态问题的政治哲学实质,“生态危机不仅是一种自然现实,而且是一种社会现实,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及其生产方式在自然界的遗害和写照”。[16]换言之,真正制约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归根到底是资本逻辑。在这里,恩格斯不仅对环境问题的深层实质进行了批判性透视和诊断,而且提供了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人道主义价值观指导原则,更重要的,还为我们走出主体主义的形而上学困境确立了新的理论参照系。这也是我们在全球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今天重读恩格斯人道主义的现实意义所在。
综上所述,通过对恩格斯哲学之历史和逻辑的考察,我们认为,在人道主义问题上,恩格斯始终秉持着历史观与价值观的明确界分,在对人道主义历史观之抽象人性论前提与异化复归论证思路进行尖锐批判和总体解构的同时,并没有舍弃在价值观面向上维护人的尊严、捍卫人的权利、肯定人的价值、尊重人的利益的人道精神,正义、自由、平等、博爱的人道原则,以及实现个人自由全面发展与人类解放的人道理想;而且对于人道主义历史观,恩格斯确实也经过了一个从原初认同到批判超越的转变过程,这一转变的实现得益于唯物史观的创立,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深入;正是在后者的基础上,人道主义的价值观与科学的唯物史观实现了更高层面上的共存和统一,人道主义价值观为唯物主义历史观提供内在的价值指向,唯物主义历史观为人道主义价值观奠定科学的理论基础,由此,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得以证成。
参考文献:
[1]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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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兰敏英文审校孟俊一
收稿日期:2015-11-07
基金项目:“中国人民大学2014年度拔尖创新人才培育资助计划”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孙海洋(1986-),男,山东广饶人,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史。
中图分类号:A8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33X(2016)01-0035-09
How does Engels Understand the Humanism?
SUN Hai-yang
(School of Marxism,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Reviewing the basic views on humanism of Engels is not only helpful for us to grasp the history and logic of his philosophy generally, but also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rxism and humanism correctly as well as to deepen the research of the history of Marxist philosophy. In face of humanism Engels always distinguished between the levels of history and values, he criticized and deconstructed the logical premise and arguments of humanitarian views of history, while not abandoning the level of humanitarian values, principles and ideal. Even for humanitarian views of history, Engels had also a transition process from original recognition to critique, and the reason of this transformation lies in the cre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particularly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It is based on the latter that humanitarian values and scientific materialism could achieve the coexistence and unity on a higher level, from which Marxist humanism would be justified.
Key words:Engels; humanism; views of history; values;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