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桃花扇》批评述论

2016-03-19 06:26陈仕国
关键词:桃花扇民国时期

陈仕国

(深圳大学 师范学院艺术系,广东 深圳 518060)



民国时期《桃花扇》批评述论

陈仕国

(深圳大学 师范学院艺术系,广东 深圳518060)

摘要:民国时期,《桃花扇》所处社会环境之嬗变予其批评以新之特质,并使民国时期《桃花扇》批评成为学术研究重要之有机体提供可能。勾勒其历史轨迹、揭示其时代特征及概括其学术成就,不仅有助于弥补民国时期《桃花扇》批评接受研究之不足,且有助于管窥其批评形态之差异性,从而使《桃花扇》研究走向深入,赋予其应有之学术史地位。

关键词:民国时期;《桃花扇》;诗词论曲;批评形态

民国时期《桃花扇》批评,既借鉴西方戏剧理论,亦沿着传统戏曲批评之道,具备新时期之学术特征,亦体现“传统”与“现代”交织融合之科学意识。民国时期文人学者对《桃花扇》整体批评多持肯否相间之态度,着眼点徘徊于兴亡之恨与黍离之悲间。

作为古代戏曲批评史之重要组成部分,民国时期,《桃花扇》批评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该时期不同阶段之批评形态的某些差异性,其文学文献价值及戏曲史意义不应被忽视,理应被予以详尽探究,从而赋予其应有之学术史地位。

一、民国前期《桃花扇》批评

深受西学东渐之影响,民国前期文人学者仍延续王国维从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角度来阐述《桃花扇》之内涵,并指出其内在的美学、伦理价值。当然,亦有延续梁启超侧重自社会政治的角度来阐释《桃花扇》,以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和反抗精神之点评。

作为文学之倡导者,梁启超极为重视戏曲之社会功能,强调戏曲的革命性与战斗性。因此,其在《桃花扇》注本开端之《著者略历及其它著作》专题论文中谈及老赞礼实为孔尚任本人时,藉老赞礼口吻道出作者解脱之道,正所谓“其外愈达观者,实其内愈哀痛、愈辛酸之表征”[1]196。在注释《桃花扇》时,梁氏主要将精力集中于剧作重大历史事件的校订及主要历史人物生平事迹上,并对历史事件及人物提出个人见解。如在注释《访翠》出中,侯方域感叹道:“争奈萧索奚囊,难成好事。”梁启超则注云:“朝宗初识香君系已卯年事,其时朝宗极豪恣。……此出云云,借《李姬传》中王将军事作穿插耳。”[2]90对《桃花扇》史实之真相,梁氏确为首位查证之学者,对剧作中那些与史实不符处,均于注中有所揭示。对于剧作存在与史实相去甚远之处,梁氏除批驳外,还对照史实,寻求依据。如《逃难》出,杨龙友得知福王已逃,便不再赴任,准备回归故里。此与历史记载相距甚远,梁启超则批驳为,“杨文骢仍赴苏松巡抚任,与清兵相持,败后走苏州,清使黄家鼐往苏招降,文骢杀之。……《桃花扇》颇奖借龙友,乃不录其死节事,而诬以弃官潜逃,不可解。”[2]222在某种意义上,“不可解”之批语实是完全否定《桃花扇》对杨龙友形象之塑造。

此完全批驳、否定之注释,在梁氏注本《桃花扇》中尤为突出。如对《沉江》出批注云:“……若如本出所演,‘今日扬州失陷,才从城头缒下来’……‘原要南京保驾,不想圣上也去了。’则事隔十三日(四月小),何从牵合,无稽甚矣。云亭着书在康熙中叶,不应于此等大节日尚未考定,其所采用俗说者,不过为老赞礼出场点染耳。既作历史剧,此种与历史事实太违反之记载,终不可为训。”[3]244梁氏认为此情节违反历史真实,是无可取之处。此种毫无保留且较为激烈之否定,从侧面突出其严谨治史之方法。除针对《桃花扇》之思想内容作点评外,梁氏亦认为剧作卷首之试一出《先声》、卷中之加二十一出《孤吟》、卷末之续四十出《馀韵》,皆以老赞礼为正脚色副末,其中老赞礼实乃孔尚任之自谓。可见,孔氏于剧作结构颇为独特,剧作中所流露出的“凄惨哀怨”之情与“无限感慨”,被梁氏赞赏为该剧“结构之精严、文藻之壮丽、寄托之遥深”[3]173。无论是艺术结构还是文辞旨意,梁氏认为《桃花扇》确系中国戏曲史上较为杰出之作,从而显露研究者极具现代审美倾向之艺术观。然而,梁氏以治史方式来点评《桃花扇》在民国前期仍占主导地位,使该时期文人学者对剧作整体批评偏离艺术方面,从而导致研究失衡。

与梁启超迥异的是,吴梅主要从艺术创作角度切入点评《桃花扇》。其观点散见于《顾曲麈谈》(1914年)、《霜厓曲跋》及《中国戏曲概论》(1926年)诸著述中。究其大概,吴氏对《桃花扇》研究主要针对以下三方面:

其一,针对《桃花扇》之史学笔法。吴氏《顾曲麈谈》第二章《制曲》中,论及传奇须“立主脑”时云:“试现《桃花扇》,全部记明季时事,头绪虽多……余尝谓《桃花扇》为曲中异军,亡友黄摩西以为至言。后人作剧,但知为一人而作,不知为一事而作,又不知敷设许多他事,即为此一事而作。”[1]93《桃花扇》头绪虽繁多,却能紧扣“明季时事”而撰,并主次分明,只为一事而作。在论及“酌事实”时,吴氏又以《桃花扇》为例,认为“《桃花扇》所用事实,俱见明季人野史,卷首有考据数十条,东塘已自明晰矣。”[4]97《桃花扇》这种忠于史学之撰写方法,在吴氏《中国戏曲概论》中亦有所论:“自有传奇以来,能细按年月、确考时地者,实自东塘为始。传奇之尊,遂得与诗词同其声价矣。”[4]311与梁启超注重治史的方式不同,吴氏站于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之角度上,对《桃花扇》史学笔法自始至终皆予以高度的肯定和评价。

其二,针对《桃花扇》之艺术构思。吴氏认为《桃花扇》“通部布局,无懈可击。至《修真》、《入道》诸折,又破除生旦团圆之成例,而以中元建醮收科,排场亦不冷落。此等设想,更为周匝。故论《桃花扇》之品格,直是前无古人。”[4]93这种对《桃花扇》结构布局之赞叹与肯定,多少延续清代文人学者之点评意识。

其三,针对《桃花扇》曲词。吴氏认为,剧作曲词“机趣流利”而无“道学气”,“通本乏耐唱之曲”,若论“排场布置、宫调分配”,“防思远驾东塘之上”[4]311。《桃花扇》之语言既有戏剧的表演性又富于文采,达至戏剧性与文学性之统一。孔氏撰写诸多带有强烈抒情和个性化之曲辞,又严谨详备地撰写宾白,此在古代戏曲中亦为罕见。其实,吴氏之看法非为新见,清代学者早有论及[5]709。然该时期及至以后,文人学者点评《桃花扇》时,多喜引吴氏诸说,或与吴氏作为一代曲学大师之地位有关。

王季烈《螾庐曲谈》卷二《论作曲》从戏曲创作要旨来肯定《桃花扇》:“……《桃花扇》宾白最工整,曲词亦佳,特平仄多失调,衬字欠妥贴,是其所短。……故学作曲者,宜先读《长生殿》,次读……《桃花扇》……学其所长,去其所短,则于作曲之道,思过半矣。”[6]2

王国维从悲剧角度肯定《桃花扇》,梁启超从民族主义角度肯定《桃花扇》,而王季烈则从撰曲之要旨来肯定《桃花扇》。此三种角度皆可互补。其实,王季烈此种点评方式,与吴梅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民国前期对《桃花扇》除以上这种散落于杂记论著之批评方式外,还有以诗词论曲的方式。当然,此种方式沿袭清代,主要对《桃花扇》之内容题材、创作意旨、艺术风格等进行点评。如“水咽秦淮不度春,秣陵山色锁眉颦。南朝多少兴亡恨,只在桃花扇里人”[7]、“山残水剩月黄昏,惆怅西风白下门。杨柳楼头啼杜字,桃花扇底泣王孙。美人毕竟能知己,公子归来欲断魂。自古多情空有恨,此中哀怨向谁论”[8]、“扇面桃花别有香,奄儿何事苦枭张,北兵空据南朝地,终于残明一例亡”[9]4。以上咏剧诗面世恰好处于当时动乱不安的民国前期,因此诗人对《桃花扇》创作意旨之点评实揭示当时社会与明南王朝所处之势颇为相似。此时,诸多文人自《桃花扇》管窥孔氏“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之创作意旨,并结合自身感受而撰诗词。如“君看取,一部断肠词谱,斑斑红泪犹污,三忠死后家山破,徼幸美人黄土,无可诉求,是亡国遗臣。抱恨终千古,长歌当哭,莫认作寻常,后庭花曲,唱到隔江去。”[10]2诗人结合自身阅读《桃花扇》之真切感受,以南明王朝之史实为基准对剧作所抒发的兴亡之感加以点评。如“翩翩裾屐奋风流,文酒笙歌彻夜游。灯舫青帘如昨盛,岂惟商女不知愁?”[11] 6-7诗中主要表现其阅剧时所产生的悲怨之情,并结合自身生活境况而加以想象。又如“旧事扬州不忍闻,衣冠高葬岭头云。只今一片梅花月,犹照凄凉阁部坟。”[12]可见,诗人流露出的此种哀怨、悲凉,而又无奈之情全着眼于对南明王朝历史之回忆。

当然,有些咏剧诗词主要以抒情方式着重对剧作艺术风格进行点评。如“云山一角认前朝,宫草宫花恨未消。何处春光最潇洒,秦淮烟水白门桥。……抛却珠翘翡翠茵,由来清性莫辞贫。他年若列东林传,可许金陵寄党人”[13]11、“看破兴亡梦一场,秣陵烟雨总凄凉。当时君相空遗臭,不及香娥粉黛香。……欢场花鸟散茫茫,大好湖山胜夕阳。歌板声残苏柳在,白头江上话沧桑。”[14]142-143又如“鼙鼙战鼓遏中流,禁旧春灯汗漫游。……自古多情空有恨,此中哀怨向谁论?”[8]以上组诗实为证明此时之《桃花扇》所表现出来的兴亡之感早已深入人心。

二、民国中期《桃花扇》评点

20世纪30年代,文人学者对《桃花扇》之点评仍以诗词及杂记论著方式为主。对《桃花扇》艺术风格之点评,如“南朝天子惯无愁。马阮庸奸史册羞。听罢云亭新乐府,苍茫不尽大江流”[15]77-78、“新编乐府旧丹青,杜牧扬州梦唤醒。画中幽情前礼部,歌来妙曲老云亭”[16]7、“板荡中原一发牵,南朝丝行正喧天。君王嬉戏诚堪笑,倾倒新声《燕子笺》”[17]27、“新词绝妙燕笺称,雅乐中朝一代兴。为问铜台沉旧瓦,有谁歌舞望西楼。抛却珠翘翡翠茵,由来情性莫辞贫。他年若列东林传,可许金钗寄党人”[18]117等。

绝大部分咏剧诗词仍针对孔氏《桃花扇》“兴亡之感”之创作意旨进行点评。如“黄纸傅佥菊部头,小朝天子竟无愁。求剑忍教埋狱底,投鞭已报断江流。未容旧院藏卢妇,谁解新亭苦楚囚?可怜一代兴亡局,结向秦淮十四楼”[19]113、“金陵王气水东流,芳草秦淮几度秋。……过江兵马无消息,并作桃花泪数行”[20]112、“三百年来过眼烟。朱明事业旧山川。南朝多少兴亡事,都付桃花扇底传”[21]49、“年华十五乍垂髫,夜夜笙歌渡小桥。知否美人关气运,生将金粉送南朝。”[22]174文人并非对剧作中男女“离合之情”感兴趣,而是对剧作所流露出的“兴亡之感”有着至深感慨。此种自然而然之情感往往是通过对时代脉搏的把握而体验出来的。

当然,此时期文人对剧作中男女离合之情亦进行点评,如“丹青画、凄凉血,何戡口?君卿舌,更奄儿手毒。道人棒喝,怪怪奇奇非一致,都来成就青楼节。今阿侬题罢复重看,情难默。”[23]46词中情感流露主要针对剧作中李香君这个青楼义妓形象而发,此种站在女性角度对剧作进行点评的方式,更多有感于当时动荡不安之社会,从而使其产生一种不安之情绪。又如“南朝旧恨何堪说,莽乾坤黄堂畏死。青楼守节,几点桃花新染就,留得冰清玉洁。有这样肝肠激烈,铁锁沉江王气黯,忒关情为却谁悲噎。儿女泪,孤臣血。”[24]87主要赞扬李香君,从而寄托其更多现世情感。同样,“英雄恨儿女,怎开销?沙场金谷,战马歌扇两萧条。……唯有匣中宝,剑气夜千霄。”[25]116词人有感剧作所呈现出来之男女离合悲欢之情,正因李香君之处境与自身生活体验有着诸多相似,甚至是与李香君感同身受。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期华锺彦于1934年所撰《读<桃花扇>五首》组诗[26] 1145,依次分别对侯方域、李香君、杨龙友、史可法、黄得功进行客观点评,而对杨龙友,作者并非自其两面性出发,而是将其看作成为剧作情节关目发展之至关重要人物。

由于社会矛盾激发,此时期之抗日爱国运动逐渐高涨起来,因而诸多杂论或着眼于剧作之南明王朝覆灭历史以针砭时弊,如王大陆除认为《桃花扇》乃“借着管弦拍板,便能描出一段雅丽、清密、真趣、正谐的传奇”,还指出该剧是“先痛恨于山河之迁变,再借波折于书中的角色,用几辈老名士,老白相,老青楼的歌啸诙谐,祸患离合而衬出国家兴亡,君子小人成败死生的大故”[27];田意亦指出《桃花扇》“充满了血,充满了泪,对于明末当道的奸佞作出千般的诅咒,对于死难的爱国志士表示无限的哀悼,读了使人悲壮,使人苦!它是一部活的明朝亡国史!”[28]又如萨孟武《由<桃花扇>观察明季的政治现象》[29]及《由<桃花扇>论到明代没落的原因》[30],实是将《桃花扇》看成一部“史书”,以此看待南明王朝之政治现象,并探究明朝衰落之原因,即“当国家危急存亡之际,国人不能同舟共济,而竟祸起萧墙。”有些或偏重于强调剧作中民族意识以唤醒国魂。如有学者认为《桃花扇》是“一部中华民族的血泪史”,在文学上,其是一部“极其名贵的传奇,在民族的立场上讲,更是一部极难得的信史”,原因在于“满清入关二百余年,我汉族意识之不即消沉而终于复活者,《桃花扇》之力,不在少数。”[31]

秉维《<桃花扇>的新评价》是民国中期全面研究《桃花扇》之重要论文[32]92-99。论文共分为《小引》、《<桃花扇>的略考和本事》、《从技巧上见到的<桃花扇>》、《<桃花扇>的意义》及《篇梢感言》五部分,集中包括剧作内容题材、创作意旨、艺术技巧等。作者在《小引》中便予以《桃花扇》高度评价,认为其乃“完全摆脱前人窠臼。他(即《桃花扇》)乃从一个士子和一个妓女的恋爱事实中,衬托出大明南朝亡国的惨状和入主的昏庸,权奸的误国以及忠臣烈士死难的实况。最后并向那些只知追寻性爱的桃红色之梦,而忘了国破家亡的大仇的青年们,作了一个当头棒喝,这种作品,真是我国当前最佳的国民文学读物,实在值得提倡。”《篇梢感言》明确指出《桃花扇》能够“激发国民的热情,更是国民明了明朝覆亡的事实:无非是君不君,臣不臣。”此外,针对当时社会存在的那些“青年男女,都视恋爱有如生命线,反而国家大事则‘管他娘’”之现象,作者则认为民众阅读《桃花扇》具有必要性。

梁启超对《桃花扇》社会政治感伤意识之极度阐发,对此时期文人读者之间出现的咏剧诗词及杂文对剧作点评之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具有推波助澜之作用。然而,该时期文人所撰的两篇考证性论文却另当别论。

梁乐三《〈桃花扇〉与<木皮子鼓词>》[33]16-17乃首篇据音律考辨人物之专题性论文。梁氏主要有以下两条证据认为《桃花扇·馀韵》非孔尚任手笔:其一,《桃花扇·馀韵》出自贾凫西《木皮子鼓词》,因为整出与《木皮子鼓词》“字句及所用的曲调,无一两样处”,而且《桃花扇》中【哀江南】与《木皮子鼓词》中【哀江南】“大意皆同”,唯一不同的是,《桃花扇》中由孔尚任随意增添些句子;其二,孔尚任与贾凫西为同时代之人,即便贾凫西“虽较孔在前,但二人总能见过面的”,而且“孔贾二人又是同乡”。因此,梁氏怀疑“也许苏昆生即暗指着贾凫西”。尽管此文“因无充分证据,不敢断然确定”,但无疑为学界提供了新的补充材料。在某种程度上,《桃花扇》作为爱国主义读本已经相当普遍,尤其是《馀韵》中【哀江南】更成为中学国文课本中之必读篇目,形成所谓“《桃花扇》热”[34]。换言之,《桃花扇》宣扬爱国主义之思想情感在民国中期已然在民众内心烙下重要印记。

与梁乐三不同的是,容肇祖《孔尚任年谱》[35]4则根据孔尚任诗文按编年体梳理勾勒对《桃花扇》的具体创作时间进行考辨。如康熙一十三年(1684)条据剧作注,并有“康熙甲子八月”及“二十三年”等字样,遂疑此年“或是《桃花扇》轮廓构成之时”;又康熙三十八年(1699)条记“《桃花扇》三易稿而书成”等。囿于资料不足而甚为粗略,但此对《桃花扇》具体创作时间之考辨实属不易。

本时期出版之各类文学史及戏曲史著述中,学者对《桃花扇》甚为推崇备至。如胡怀琛认为剧作“叙明代亡国的事实,哀艳苍凉,故很能感动人”[36]159;贺凯认为剧作是“反映着亡国的哀痛,虽然事实是风流名士的艳史”[37]238;胡行之认为该剧为“一部最伟大、最崇高、最热烈的剧本”[38]164,然在具体评述上,或抄引大段曲词略作评析,或引录前人评论稍加引申,稍少有可采之处,只是自圆其说。容肇祖《中国文学史大纲》亦指出《桃花扇》“所述诸事,皆确为史实,悲壮淋漓,使人不忍卒读。描写之真切活泼,如跃纸上,亦可请为‘曲史’,盖全剧写成一部明亡之痛史也。”[39]329殊不知,容氏忽略撰曲之规律,即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之别。卢前《明清戏曲史》指出剧作“话多征实,即小小科诨,亦有所本”[40]96。而此时期对《桃花扇》研究著述颇为用力的是日本的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青木正儿认为孔氏《桃花扇》虽以史为剧,“……能自在运用其构思,毫无局蹐瑟缩之态,起伏转折照应,秩序整然,毫不见冲突处,此其所以为杰构也”[41]387,但仍自文学角度来观照《桃花扇》之史学观。即青木正儿虽欣赏剧作忠实于史学,却更激赏孔氏不拘泥于史实,而“自在运用”其艺术构思,使剧作“起伏转折照应,秩序整然,毫不见冲突处”,因此,《桃花扇》乃不可多得之杰作。

由上可见,民国中期对《桃花扇》批评成果虽不甚少,然开掘并不甚深。囿于严峻的政治、社会环境,文人学者多为借《桃花扇》以阐发自己的政治、民族意识。就社会效果言,如此故能针砭时弊,激发民众爱国之热情。但就学术研究本身言,此则遮蔽学界对《桃花扇》政治层面之后文学层面之审视,从而难以开拓深入研究。

三、民国后期《桃花扇》评点

至20世纪40年代,学界以诗词吟咏《桃花扇》之方式颇少,兹仅发现刘燕亭女士之《题<桃花扇>》组诗:“鲜红血迹变桃花,藉此标题扇足夸。……此日伤今兼吊古,顿忘老态变冲冠。”[42]女性读者之所以如此关注剧作中男女主人公之悲欢离合,是因为自己能从中找到共通之处,可以通过女主人公发泄自己长久以来积贮于胸中的忧郁与愤懑。因此在阅读评论时,女性读者会自然而然地依据内心理想来观照其对象,甚至可能依自己的喜好,将其与现实中人物一一对号入座。

此时期学者以杂记方式对《桃花扇》进行点评居多。有的依据自身之喜好,赞赏某些剧作出目,如陈珏人尤为喜爱《辞院》和《哭主》两出,指出“《辞院》是儿女恋情的散场,《哭主》是君臣大义的了局,《辞院》中儿女私情似散而实未散,因迹散而情未散之故;《哭主》中大事似了而实未了,因报国仇复神京之志,不但未衰,而且正旺之故。”[43]有的则有感于剧作离合之情与兴亡之感,如王非认为,读者阅读《桃花扇》会产生三种感想,即“(一)对侯朝宗李香君之风流旖旎故事,寄予同情与凄恻。(二)对崇祯帝以英明果断之君,竟至亡国,且以身殉,表示沉痛与永怀。(三)史可法忠心耿耿,备经艰苦,终仍回天乏术,沉江而死,表示崇敬与惋惜。”[44]13有的更是涉及剧作之各个方面,如沈琪《<桃花扇传奇><李香君>读后》[45]针对剧作之内容题材、艺术结构、人物形象等进行点评,但缺乏主观感想;而王彦铭《读<桃花扇>后》虽对剧作内容题材、主题思想、人物形象以及艺术结构等加以点评,但在最后指出“文学比历史更有普遍的真实性”[46],即肯定《桃花扇》之文学地位。有的关注剧作之民族意识,如黎元任《<桃花扇>论——读书笔记之一》[47]72-74认为,《桃花扇》“到底只是士大夫阶级的作品,作者本身是个小官僚,其作剧的目的,充其量只在唤起知识分子的觉醒,而不及于一般下层民众,仅就其辞曲而论,已经不是一般民众所能了解的了,所以我们可以说,《桃花扇》是一部贵族的作品,而不是平凡的作品。”方遐君《<桃花扇>的民族气节》[48]54-58虽涉及孔尚任生平、“桃花扇”一词之由来,但更注重孔氏之创作意旨,指出:其一,“作者表彰草野小民的忠义,正以羞媿那些士大夫们的无耻。”其二,“申明忠奸之辨,指明亡国之原,山河迁变,舆图换稿,那是谁的罪责?”

除杂记方式外,学界还出现一些针对性较强之论文。1944年4月15日刊载于《群众》上翦伯赞的《<桃花扇>底看南朝》[49],文章辑录了孔尚任的相关评论并稍加引申,客观地考辨历史剧家孔尚任之生平事迹,赞赏其剧作结构及指出孔氏撰曲之动机,并进一步分析南明王朝覆灭之过程及其原因。与翦氏不同的是,1947年黄裳撰写的同名论文《<桃花扇>底看南朝》带有较强之主观色彩。在论文开篇,黄氏便道明己作乃受翦伯赞《<桃花扇>底看南朝》之影响:“这个题目抄自重庆出版的《群众》周刊上”。当然,黄氏非常赞赏剧中人物,尤其是阮大铖和杨龙友:“《桃花扇》里的人物写得最好的应该是阮大铖与杨龙友两位。一个是奸雄,一个是清客。写得活龙活现。三百年前大约是真有这样的人物的。”因此,其对剧作予以极高评价:“《桃花扇》究竟不失为一部成功的历史剧。现在虽然也有不少写南明史事的剧作,然而没有一部能超越它”[50]。

辛庐《读<桃花扇>传奇——并质<桃花扇底看南朝>的作者》则认为:“《修札》一出,不独有关侯朝宗与李香君的离合,而且关系明室整个的兴亡……南明的局面,决不会像后来那样的凄惨。”此为对剧作“借合理之情,写兴亡之感”之创作意旨进行赞赏,但辛氏更多的是对翦伯赞《<桃花扇>底看南朝》之批评。辛氏除肯定翦文中对原著引文运用得灵活外,还指出其存在三点不符事实之处:其一,翦文第三节《金粉南朝》中,将流寇李自成看成农民起义,认为不妥,并指出“流寇”与“农民起义”之别;其二,翦文第三节《迎立为上》中提及“李自成尚盘据山、陕,大有卷土西秦之势;张献忠占有四川,非无卷旗北伐之心。地非不广,兵非不多,人非不众,物质资源非不丰富。假使福王政府能顾念国家危机,朝野上下团结一致,刷新内政,重整军备,并进而招辑流亡使其来归,共抗清兵,则收回河北,恢复北京,非不可能也”之说,亦不妥。因为流寇李自成假设能顾念到国家和民族的危机,就应该停止窜扰,帮助盟军共御外侮,张献忠更不应再行背叛。但李、张二人却不能如此,反而乘外患紧急之时,而一则率众北犯,一则扰乱川湘;其三,翦氏第六节《拉不住黄袍北上》中“眼看他,兴党狱;眼看他,起内哄;眼看他,逃跑了信”,非出自孔氏原著《桃花扇》中,只不过为翦氏画蛇添足而已。总之,辛氏认为,翦伯赞“歪曲史实,鼓吹‘流寇’为‘农民起义’,以模糊人民的观念”[51]22。

当然,该时期对《桃花扇》之较为全面评点当属方霞光的《校点〈桃花扇〉新序》[52]15-18。其不仅对孔尚任之生平事迹,而且对剧作之寓意、人物形象之塑造,甚至对剧作之地位影响,均作颇为详尽之论述。方霞光认为,“老赞礼”实即作者自己之化身,“足以表明作者精神上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明末遗老。”因此,孔氏之所以南明王朝覆灭之史实撰《桃花扇》,一则乃为与阮大铖《燕子笺》作对,与《燕子笺》争观众;二则乃“侯李的恋爱不过是宾,是衬托;‘桃花扇’一词乃出于杜撰,或别有寓意,而所称扇上所系的南朝兴亡治乱,却倒是作者所要认真评述的。他(孔尚任)对于这亡国之原,忠奸之辨,看得很痛心,很透澈,所以才用一种历史的态度来撰作这一部传奇,微言大义,有所寄托。”对于剧作中人物,方氏认为“大约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为成仁取义,廉节自守的英雄义士烈女;一类是求名鹜利,卑酢下流的奸佞小人。前一类人奋斗,吃苦,不屈;后一类人偷安,享乐,投降。”剧作对这些个性各具特点之人物“活灵活现”之刻画,乃为向观众或读者展示南明王朝覆灭之史实。总之,《桃花扇》乃为最动人之杰作,“有考据,有词采,结构紧密,描写深刻,真可以傲视一切!”而自《桃花扇》之后,昆曲渐趋衰落,即使有人试撰传奇,“亦是强弩之末,能吟读而不能演唱”。因此,方氏认为《桃花扇》“实在是中国剧曲之后劲”,“中国文学上的巨作。”“宁可不读《牡丹亭》、《长生殿》,却不可不读《桃花扇》。”这种赞赏之观点带有明显的时代性,缺乏主观色彩。

与民国中期梁乐三认为剧作《馀韵》中【哀江南】乃出自贾凫西《木皮子鼓词》而非孔氏之手[33]不同的是,卢冀野在《<桃花扇><馀韵>出中【哀江南】曲之本来》中证明,【哀江南】之作者为徐旭旦,亦非孔尚任自创之曲[53]19-20。不过,以两篇论文所依据的史料而言,卢氏之考辨更为可信。

总而言之,民国后期,文人学者对《桃花扇》的点评虽甚是重视,然囿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学界对其点评之开拓仍为有限,不利于对其深层意蕴进行阐发。

小结

民国时期,《桃花扇》经历三个评点时期。受国内政局之影响,民国《桃花扇》之批评往往为政治、民族主义代替戏曲原术研究本身。民国前期,学界对《桃花扇》之评点仍延续清末时期梁启超自社会政治的角度来阐释《桃花扇》,以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和反抗精神为目的,但此时期之评点往往以咏剧诗词、杂记为多,专题性论文极少;民国中期,除以咏剧诗词、杂记形式进行评点外,学界对《桃花扇》之评点还以专题性论文出现,当然亦包括中国文学史及戏曲史著述中的一些评点,且这些评点多为赞誉之词;民国后期,学界对《桃花扇》之评点仍为一些揄扬之词,但该时期咏剧诗词较少,而以杂记及专题性论文居多,亦不乏一些全方位论述之文。总而言之,民国时期文人学者对《桃花扇》之评点仍延续清代那种以史衡曲、以诗词论曲之传统批评方式,且不同时期之不同阶段所呈现之批评形态亦有所差异性,其文学文献价值及戏曲史意义自然不应被忽视,反而应予以学界足够之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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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利沙英文审校孟俊一

收稿日期:2015-10-15

基金项目:2011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全清戏曲》整理编纂及文献研究”(11&ZD107)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陈仕国(1984-),男,广东阳江人,博士,深圳大学师范学院表演系讲师。研究方向:近代戏曲史、古代戏曲理论。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33X(2016)01-0115-08

A Review of Criticism on “The Peach Blossom Fan” of the Republican Period

CHEN Shi-guo

(Art Dept. of Teachers College, Shenzhen University, Shenzhen 518060, 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Republican period,the evolution of the social environment of “the Peach Blossom Fan” brings its criticism to new traits, and makes its criticism to become important in the academic research. Drawing the outline of the history, revealing its era characteristics and summing up its academic achievement, not only help to make up for these deficiencies of the criticism and reception theory of “the Peach Blossom Fan” in the Republican period, but also promote to have a restricted view of difference of its critical form, which made the search of “the Peach Blossom Fan” deepening, and obtained its academic history status.

Key words:the Republican Period; “The Peach Blossom Fan”; Theory of Ci-poetry; Critical f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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