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象脚下的上海……与我们

2016-03-19 05:25
东吴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社会史自我共同体

黄 平

学术史研究

巨象脚下的上海……与我们

黄 平

摘 要:文章从甫跃辉与郭敬明这两位差异巨大的八〇后作家的作品细节讲起,讨论青年文学中青春、地理、社会的三种不同维度,指出不同维度的彰显与缺失,在于当下的青年作家是在个体与共同体断裂之后、在一种中国特色的后现代状态下开始写作。青年作家其实依然面临相似的精神结构,而这一精神结构,是由青年所在的社会结构所决定的。如何深入到这个时代的最深处,反思“自我”的历史性,将自身的经验向时代敞开,这是当下青年文学所必须直面的尖锐挑战。

关键词:自我;个体;共同体;社会史;城市文学

一、上海巨兽

且从两头上海怪兽说起,首先走向我们的,是一头巨象:“李生眼瞅着巨象的脚掌黑夜似的压下,憋得紧紧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声音,那是极其短促的一声:啊!”①甫跃辉:《巨象》,《少年游》,第154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之后,是一只遮天蔽日的大章鱼:“我所看到的上海,依然像一只遮天蔽日的黑色章鱼,它趴在这块海边的领土上,覆盖着所有盲目的人们,它湿漉漉的黑色触角,触及着这个城市每一个细小的角落”②郭敬明:《小时代2·0虚铜时代》,第12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

这两个相似的意象,来自两位同龄作家的作品:“巨象”这个片段选自甫跃辉的《巨象》;“章鱼”这个片段选自郭敬明《小时代》第二部。甫跃辉的写作和郭敬明的写作,被文学界认为全然不同。最常见的区别是一个是“纯文学”,一个是“通俗文学”,前者是文学,后者则不是。

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为郭敬明辩护,郭敬明的文学是十分拙劣的文学。同样面对青年与城市空间的紧张,甫跃辉在《巨象》、《晚宴》、《亲爱的》等一批作品中讨论灵魂的枯竭与出路,深刻地描写着青年心灵深处的挣扎;而郭敬明以消费主义的方式寻找出路,以一系列品牌符号、时尚生活构建麻醉的“幻城”。甫跃辉的主人公出没在出租屋里,而郭敬明的主人公流连在陆家嘴,这种差别不言自明。

然而,我也不认为郭敬明的文学就不是文学。我尝试提出的问题是:我们的青年作家,其实面临相似的精神结构,而这一精神结构,是由青年所在的社会结构所决定的。这种社会结构,无论叫作“巨象”还是“章鱼”,本质上是相似的。在“上海”写作,意味着面对这头巨兽写作。

二、青春•地理•社会

遗憾的是,我们的青年作家普遍不愿正视这头巨兽,现在的文学不是越写越“大”,而是越写越“小”。这两年,我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开始主持一个“八○后写作”工作坊,每双周和我的学生们讨论一位国内的八○后作家。这批青年作家很优秀,而且写作的潜在主题很相似,都程度不同地触及到了社会结构与精神结构的问题。不过我领着学生通读下来,感觉以“正面强攻”的态度,敞开来写我们时代的作品付之阙如,流行的主要是两类写作范式:

其一,青春史。几乎每一位青年作家的处女作,都有浓郁的自叙传性质,讲述个体的青春体验。有的作家扩大了这一范式,不限于个体的青春往事,而是讲述自己的家庭,但大体上还是在这一范围内的。这种文学范式并非不可,我也很期待同龄的青年作家们写出这一代人的青春,我理解的“青春”,是个体的成长与所在的社会结构激烈地摩擦与交锋,双方不断地改写对方的过程,有一种生气勃勃的先锋性。然而,青年作家普遍以“自我经验”遮蔽了“历史进程”,“青春”成为一个脱历史的、永恒的神话,作品中充斥着大量迷幻的情绪与感觉,或者充斥着不无优越的自我确证。作为诤友,允许我尖刻一点讲,和大家所轻视的郭敬明相似,我们的“纯文学”作品,同样和郭敬明一样围绕着“自我”展开,一样深刻地烙印着“个人主义”,这是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印记。个人的青春,尽管在每个人的心中是轰轰烈烈的大事(你可能同意的这句话来自郭敬明),但如果仅仅是自叙传,其实在文学的意义上是不重要的,只不过是文字更漂亮一些的少女日记。一流的青春文学,不仅要写好自己,也要写好青春岁月中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文学伟大的想象力,往往意味着想象他人,而不是聚焦自己。换句话说,不仅要写出自己的成长,也要写出时代的印记。青春文学的重心所在,不是一个人的青春,而是一代人的青春。

其二,地理史。由于无法真切而深刻地描写“巨兽”,描写我们所面对的城市空间,我们的青年作家将社会结构意义上的城市文学,转化为地方想象意义上的民俗志,将社会的风景转化为自然的风景。这是新世纪以来的寻根文学,和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相似,都是在我们的写作和宏大意义断裂后出现的,由于无法在“总体性”的意义上安置我们的写作,只能返身书写故乡。这种上海的地理学,弥漫着既优越又伤感的乡愁,在时光的雕刻中把生活中的细微物件神话。这种自然意义上的上海写作,其实吊诡地把上海窄化了,把“上海”变成了一处“地理”的位置,是偌大的中国地图上的一个“点”。想想鲁迅是怎么写《故乡》的,那种“青春回忆”与“成年经验”的双声叙述、辩证交锋,那种挣陷在社会结构中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剖析,那种绝望与绝望寂灭后的决绝,那是多么有硬度的文学,以一个细密的点压缩了无限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而此刻流行的上海地理学是多么稀薄,一丝游魂般的飘飘荡荡。

和“青春史”、“地理史”这两类写作范式相比,伟大的上海文学传统中的“社会史”的一面,已然近乎绝迹。我所理解的“社会史”的作品,是直面巨大的怪兽写作的文学,将恢宏的时代形式化,凝聚为“典型人物”和“典型情节”。这方面最高的典范是雨果的《悲惨世界》,最低的典范是茅盾的《子夜》。作为上海文学传统中珍贵的一部分,《子夜》这样的作品,随着当代文学史的不断重写,地位不断下落。《子夜》的范式诚然有明显的缺陷,也曾经蜕变为压抑性的文学教条,但在今天重新思考这类文学范式,那种开阔的气象与广博的同情,在一代人普遍被囚禁在自我内部的今天,不再保守,而是意味着先锋。相反,写暧昧、孤独、嫉妒、出走,写边缘的性爱与青春期的黑暗回忆,仿佛很先锋,但骨子里是暮气沉沉的保守。

三、从小时代中出走,从小文学中突围

在当代文学史的意义上,我们的青年作家在当下提笔写作,切莫忘记两个节点:一九八四-一九八五、一九九二-一九九三。一九八四年的城市改革催生出“新小说在一九八五”,一九九二年的市场经济催生出“一九九三人文精神大讨论”,我们的文学观念不断在历史进程中收缩自身,构建纯粹的文学场——我们生活在“巨象”的脚印之间,但似乎忘记头上的庞然大物了。对于流行的文学观念,我们要有历史性的反思,我并不认同永恒、天才之类字眼,也不能同意作家是“木匠”、写作是手艺活之类。出于对差异的尊重,我坦率地讲我的看法:我认为和托尔斯泰、鲁迅这样的作家相比,目前流行的卡佛、门罗这样的作家,只是二流作家,在巨象行进的路径两侧草丛中的小动物而已。

我们的青春文学应该有伟大的抱负,向经典致敬,与大师比肩,而不是屈从于流行的美学。我将流行的文学趣味视为一种“小文学”,其在美学上深受现代主义的影响,在生活实践上则建基于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特殊的个人主义。美国文学批评家理查德•利罕在《文学中的城市》中,将这种城市文学称为“乔伊斯之城”,也即城市成为一种主观的现实:“启蒙运动的结果之一,是华兹华斯创造的由记忆组成的类似自我的东西,它后来被柏格森的哲学所深深的强化,并使得普鲁斯特这样的现代主义者得以诞生,也导致了贝克特第一部著作主题的出现。换句话说,现代主义的最终结果导致了一种自我的美学。”①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第157、361页,吴子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我也完全理解,中国的青年作家是在个体与共同体断裂之后、在一种中国特色的后现代状态下开始城市文学的写作。上文所引的理查德•利罕也谈到这一点,“一旦没有了先验的意义,我们也就失去了对城市的把握”。②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第157、361页,吴子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中国的批评家如李敬泽也发现了这一点,李敬泽在二○○六年的《在都市书写中国》一文中指出,“这也正是那些书写都市的作家们面临的困难:他们空无依傍,面对都市中的日常生活、面对大众文化和时尚工业批量生产仅供消费不断更新的‘意义’或者‘伪意义’,他们缺乏背景、缺乏出发之地、缺乏大故事或前叙事的支持”。③李敬泽:《在都市书写中国——在深圳都市文学研讨会的发言及补记》,《当代文坛》2006年第4期。

不过,大作家与小作家的不同就在这里:你能否深入到这个时代的最深处,反思自己生活的历史性,将自己的经验向时代敞开,从个人的灵魂深处,发现时代的秘密?诚如李敬泽对于上海青创会的寄语,“在上海写作,不仅是一个地理位置,更是历史和文化的位置。不要辜负这个位置,让读者看到真正的壮阔、宏大和复杂,上海作家应该有这样的追求”。④见施晨露《上海文坛代际传承脉络清晰 》,《解放日报》2014年5月17日。我所理解的青春文学,也正是这样的大时代文学。狄更斯二十五岁写出了《雾都孤儿》,托尔斯泰二十八岁写出了《一个地主的早晨》,巴尔扎克三十五岁写出了《高老头》,仅仅就年龄而言,我们也不再年青,而是在大师们的熠熠青春前垂垂老矣。“八○后”作家再过几年就步入不惑之年了,我们的现实主义作家、我们尝试描绘一个时代的巨著何在?

【作者简介】黄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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