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敏
《大圣归来》:国产商业动画电影的文化逻辑
张诗敏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摘要]暑期档倍受瞩目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收获金鸡奖“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双丰收”的高评价,却与金马奖失之交臂。相关外部研究成为热点,文本内部逻辑的分析则被忽略。该文认为,《大圣归来》的市场胜利,在于文本内部印刻了好莱坞商业电影的文化逻辑,迎合了文化消费市场的全球化大背景。这既是国内商业动画工业趋向发展成熟的表现,也是其未来发展的问题所在。
[关键词]商业动画;文化逻辑;文化想象;普世价值
暑期档倍受瞩目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收获金鸡奖“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双丰收”的高评价,却也与金马奖失之交臂。相关外部研究成为热点,文本内部逻辑的分析则被忽略。本文认为,《大圣归来》的市场胜利,在于文本内部印刻了好莱坞商业电影的文化逻辑,迎合了文化消费市场的全球化大背景。这既是国内商业动画工业趋向发展成熟的表现,也是其未来发展的问题所在。
小人物完成救赎大事业,逆袭的道路虽遭受小挫折,但必然走向光明结尾。这一叙事结构,在好莱坞商业大片中屡屡可见,如《机器人总动员》的瓦力,《料理鼠王》的小米,《海底总动员》的尼莫,甚至《变形金刚》的主角山姆,也是生活并不如意的高中生。“小人物逆袭”的叙事模式在好莱坞大片反复出现,可以说是“美国梦”价值观在电影当中的印刻。个人主义和理想主义和这一叙事结构紧紧挂钩,成为好莱坞的经典模式,被世界多国的影视创作者当作教科书式的表达框架。
《大圣归来》虽然取材于文学经典《西游记》,但影片核心层面则遵循了这一经典叙事:《大圣归来》中的齐天大圣和唐僧,一个被封印了法力,一个只是普通小孩,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小人物”。孙悟空在江流儿的带领下,经历挫折,完成自身的成长,最后成功拯救了长安城。电影的基本叙事,利用宏大壮丽的暴力场面和快节奏的喜剧效果,包裹核心层面的单线故事,这也是好莱坞叙事的必备“套装”。《大圣归来》的暴力场面来源于正邪对立的交战姿态,也来源于戏剧冲突的爆发。孙悟空与江流儿的情感联系,在战斗场面中转折或递进。喜剧效果为影片增添丰富生动的细节,完成关键情节的过渡。如江流儿追逐大圣、大圣被石头砸脚等情节,在喜剧效果表达之外,丰富了两人之间渐生信任的过程。山妖、猪八戒、土地公公等角色,是好莱坞动画经典的喜剧配角设置。他们插科打诨、载歌载舞,承担影片大部分“笑果”任务,陪伴和鼓励主角成长。
导演田晓鹏坦言“我们用了好莱坞的经典架构做剧情,在细节、设计上尽量往东方抽象的感觉上靠”。这一创作思路,与《花木兰》、《功夫熊猫》等号称中国元素的好莱坞电影是一脉相承的。除了人物和故事地点,国画、京剧等“典型意味”的中国元素,被大量压缩在审美设计的形式层面。细观《大圣归来》的文本:国画式透视的长安城、水墨风格的城外山水,完成了视觉设计;民乐、京剧唱段烘托场面,完成了听觉设计;脸谱设计的妖王、神话生物白龙,则是象征层面的设计。这些设计着重强调表面形式的东方特色,意义层面却是真空状态,并没有和故事核心发生内涵共鸣。当中尤为突出的“龙”形象,被移植“勇敢者方可乘驾”的内涵,更类似于西方“亚瑟王之剑”,完成了意义置换。
《大圣归来》的文本,其中民族元素化的审美设计给观众带来了“中国”的视听冲击,而核心层面则遵循好莱坞的叙事模式,两者形成一种包裹的关系——民族元素装点好莱坞叙事。
以好莱坞叙事模式为核心,发掘中国文化资源宝库,在审美层面进行中国元素的点缀。观众对于这种创作模式并不陌生,迪士尼的《花木兰》、梦工厂的《功夫熊猫》都是典型代表。甚至可言,这套模式是好莱坞应对异文化故事改编的一种文化策略:《阿拉丁神灯》的阿拉伯想象,《风中奇缘》的印第安想象。甚至异时空、异物种的故事想象,也与此相仿:《狮子王》的非洲野兽想象,《疯狂原始人》的原始大陆想象。
这类动画电影,组合形式上的异域元素以求形成故事的背景语境,但是实际的话语逻辑却归属于美国主流立场,用错位的文化想象来指导创作。“文化元素”、“民族元素”被简化成为审美意义上的物件点缀,取悦不求深度文化内涵的观影群众,直接导致元素意象的选取:第一趋向典型化,西方人眼中代表性的京剧、水墨画、青花瓷,成为民族元素的“象征品”,在影片中不论逻辑反复出现。第二趋向平面化,在民族设计的外在形式下,将价值内涵置换为西式逻辑,如“龙”意象,在《花木兰》中成为聒噪的喜剧配角,在《大圣归来》中变成“亚瑟王之剑”。
归根而言,这是商业电影不可避免的一种生产策略。“民族元素”成为一种销售的噱头,实现对消费行为的引导。詹姆逊所谈及的“西式消费社会”,商品被附加审美意义。以中国元素为特色的审美效果,并不希求纵向上的深度,而追求感官上的直接冲击。实则而言,这是包裹商品的“糖衣”,是“蛋糕上的酥皮”,是对一种消费行为的引导。
故事语境是异域的,但话语权力是市场的,文化立场是西式的,这也是好莱坞商业动画中为人诟病的一点。宝嘉康蒂的白人体型、茉莉公主的飘飘长发等等,都不符合文化事实,是典型的“他者”立场的文化想像。花木兰击退匈奴的故事,核心是小人物救世的逻辑,妆点以凤眼吊梢眉、龙、烟花爆竹、皇帝等“东方意味”物件。经典故事中“代父从军”以及“沙场十年”的悲剧意味被消弭,摇身一变为励志喜剧口味的商业产品。
而国产电影迎合这种文化逻辑,则是将自身置于他者的立场,进行“他者化的文化想象”。《大圣归来》很大程度“借鉴”了这种错位逻辑。虽然人物和背景的设置取材于《西游记》,唐三藏和孙悟空的师徒关系被消解,取而代之是好莱坞经典的儿童与成人情感关系。把“中国元素”点缀在视觉、听觉和符号层面,进行浅层意义上的文化想象。如果说这归咎于西方立场的东方想象和商业运作,那么《大圣归来》主动地迎合这种文化逻辑,则不免有抛弃自身文化立场,为适应商业运作而走“自我东方化”捷径的嫌疑。
在消费市场主导的商业创作层面而言,文化商品的生产一方面受到了消费者的引导,另一方面也限制和操纵了消费者的想象。长期占领市场的好莱坞动画影片,在一定程度上已经限制了大众的文化期待。这种“他者化的文化想象”模式,实际上也符合大众对“民族元素”运用的想象。从市场的角度出发,将《大圣归来》的票房成功甚至良好口碑,归功于对这种文化逻辑的采用,也不为过。
但这决然不是一个具有生命力的发展方式,即便是美国的主流观众,对于这种错位的文化想象也多有不满。“政治正确”和“价值正确”逐渐成为市场的重要考量标准,扁平化地使用民族元素已经成为了商业制作的下下策,如迪斯尼、皮克斯、派拉蒙都开始寻求文化想象上的突破口。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国产动画电影工业应该如何应对,自然不言而喻。
“文化的生产与消费,主导意识形态,欲望和利润”交织成复杂的关系网络,一部商业电影的市场胜利,来自多重文化逻辑作用的组合。商业电影作为大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必然印刻了社会价值的倾向。《西游记》一再被改编,而《大圣归来》仍具有新鲜之处,就在于其人物塑造符合当下新语境的新价值。
建国以来,主流影视作品的英雄人物,多是反抗秩序的积极主动姿态。在文革时期,则更是注重塑造英雄人物的思想高度。《小兵张嘎》、《智取威虎山》等作品,主人公秉承政治理想,反抗帝封资、反抗阶级压迫。而对《西游记》的改编,也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在1962年动画影片《大闹天宫》中,法力高强的孙悟空不满意天庭给他的安排(或者说压迫),于是上天入海,无视天庭龙宫中的固有秩序,自封“齐天大圣”,于花果山逍遥自在。这种孙悟空形象,性格价值处于完成时,具有高度自觉性和破坏力,符合当时社会语境。
自改革开放以来,旧议题被撤下神坛,新语境的价值倾向接管新的文化生产。影视作品中的“英雄”形象转型,直接反映了社会价值的变更。
第一,关注个人层面的成长与励志。好莱坞动画的叙事结构,与其深层的价值强调往往互为表里。主人公从初出场的低谷,经历挫折的成长洗礼,形成积极的价值观和最后的丰功伟业。和狮子王辛巴、熊猫阿宝等人物一样,孙悟空也不再是“伟正光”的大人物,而是郁郁不得志、法力尽失的“落魄英雄”。影片中数次出现“野猴子”的说法,强调孙悟空对于邪恶势力的无能为力。在江流儿的情感鼓励下,孙悟空完成了个人的成长,重获法力,实现对邪恶势力的大逆袭。影片对于人物角色的软弱性采取理解的态度,同时强调其成长发展的过程,这种立体丰满的价值塑造,也易于引发观众在个人层面的共鸣。
第二,“爱与和平”之下的“被动型英雄”、“告别革命”和“和谐社会”的价值倡导,直接驱动对“归家”、“爱”、“和平”的叙事追求。孙悟空不再具有《大闹天宫》中的高度破坏性,从五指山下解放出来后,他再无争夺之心,只想回到自己的“家”——花果山。处在社会的边缘,本无救世之心,在种种因素推动之下,被动完成救世任务的非典型英雄人物。这与西方冷战后的价值追求是异质同构的,“大众文化和消极自由主义的倡导者是同谋关系” ,好莱坞电影中“消极英雄”模式的根源,在于对于强而有力的“积极英雄”破坏社会秩序的惶恐,诺兰在《蝙蝠侠之黑暗骑士》探讨的哲学命题也正在于此。故而,只有“被动型英雄”才是符合大众心理预期的形象——处在社会边缘,对主流价值和自由没有威胁,只在爱的力量驱动下,出于“保护和平”的目的,才会被迫使用暴力拯救世界。也唯有“爱与和平”的普世价值,才能成为这种暴力救世模式的合法性前提。
成长与励志、爱与和平,都是毋庸置疑的普世价值——超越民族、国家、宗教、文化,是全人类普遍适用的价值。《大圣归来》的文本创作,用普世价值观念替换传统文学经典的内涵,适应的是“和谐社会”的中国语境,更是“和平与发展”的世界语境。在不久前文化部公布的“2015年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动漫扶持计划”名单中,《大圣归来》成功上榜,可见其获得的肯定。
在如此文化逻辑的推动下,许多影视改编从普世的价值内涵出发,虽然取材不同、人物不同、背景不同,甚至创作者的国别和文化背景都不相同,但影片的情节模式总是类似,不断重复。一方面而言,价值内涵趋向普世化的直接代价,是消除独特的民族文化内涵和社会新现实在影视作品中的话语表达。但另一方面,就商业电影这一层面而言,这种趋同性,能让电影的价值倡导与大众的日常生活更为贴近,更容易被不同的文化语境接受,在票房竞争上更有力度,也更有利于扩宽全球化的市场。毕竟,在商业电影的市场逻辑,与“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是正正相反的。“《大圣归来》已经与亚洲周边多个国家签署了出口协议,并且在戛纳以210万美元创下了中国动画海外销售的最高纪录”,这的确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大圣归来》作为迄今中国国产动画影视票房之最,承载了许多超出文本自身的民族意义。在一贯低迷的国产动画产业内,影片的确在技术方面和市场方面,都达到工业层面的新高度。特别是其在国内市场的成功,都再一次证明国内动画电影消费市场的巨大规模和消费潜力。国内观众对于国产动画影片怀有热情,这当中有民族情结的助力,也有作为文化大国的自矜。对于《大圣归来》,首先需要肯定他的技术水平和市场能力,但同时也需要反思,其中折射出的国产动画行业的发展方向。《大圣归来》核心层面采用好莱坞叙事模式,审美层面采用民族元素妆点,的确得到了相当有成效的结果。但其深层面“他者化的文化立场”和“普世化的价值内涵”的文化逻辑,是不是一条具有生命力的道路?或者说,国产动画电影在学习和借鉴中,该如何将“他者”的经验本土化,如何平衡商业性和艺术性,如何寻求一条具有生命力的道路,这是本文未能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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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083(2016)02-0116-04
收稿日期:2016-01-11
作者简介:张诗敏(1992-),女,广东省广州市人,在读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文艺学。
The Cultural Logic of Chinese Commercial Animation—A Case Study of Monkey King: Hero is back
Zhang Shi-min
(School of Literature,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006)
Abstract:Monkey king: hero is back has become one of the most eye-catcher movies in this summer vocation, which earned it the Golden Rooster Award but also, lost the Golden Horse Award. There are a lot of related external researches about it, while the internal essence study is lacking. This paper holds that the marketing triumph of Monkey king comes from not only being in compliance with the cultural logic of Hollywood blockbuster, but also meeting the expectation of culture consumption in the background of globalization. This is the maturity of the national commercial animation industry, but also the major problem of the industry’s development.
Keywords:commercial animation; cultural logic; cultural imagination; universal va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