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媛媛
女性的生存悲剧与生命力量
——萧红《生死场》再解读
孙媛媛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摘要]在《生死场》中萧红对女性生存苦难的书写,除了关乎民族文化国家历史的主题之外,女性生命的多元特质在她的文本中也得到了更深层次的表现。外在的生存悲剧与内在的精神崇高并举,体现了女性独特的生命美学力量。女性的生存意识在现实苦难中随意消解,而女性生命的内在的精神力量又为她们提供了生存的可能。在生存意识的消解与重构中彰显了女性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女性;生存意识;消解;重构;悲剧性;崇高
《生死场》是萧红的成名之作,对当时社会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评论者对其研究的角度和方向也是在不断的变化。作品问世之初,由于时代和历史等因素的影响,评论者偏向阐释文本中的民族主义内涵以此突出作品中的抗战主题。20世纪80年代之后,国内外的批评家通过西方的文学理论站在启蒙主义的角度或者是女性主义的角度去阐释文本,延伸出新的意义。如今,研究者更注重个体生命的存在与价值。本文以女性的生存意识为内在支点,探索女性个体生命在生存苦难的重压下所蕴有的精神力量。这种内在的精神力量具有崇高的美学意义,同时表现了女性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本文首先重点阐释《生死场》中女性生存意识消解的随意性并结合文本进行分析,然后再解读女性生存意识重构的必然性,最后在否定到肯定的哲学意识层面中,看到女性内在的精神力量——不屈不挠的生命力,这种女性内心的生命力的美学意义就是崇高。正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说:“崇高不存在于自然界的任何物内,而是内在于我们的心里。”
生存意识是人最本能的意识。个体在极度困窘的生存状态下,也会本能地求生存。但人如果不堪苦难的重压,生存意识也会逐渐消解从而导致生命力的萎缩。在萧红的《生死场》里,女性的苦难叙述溢于言表。在婚姻爱情方面,女性在男权社会的压抑下毫无独立人格、尊严可言。如二里半的老婆——麻面婆,作者经常将她比作动物。在亲情方面,女性在面对其孩子死亡时的无能为力,譬如王婆三岁孩子的死亡、小金枝的摔死以及祖婆的孙子之死,这是对女性作为母性的摧残。在身体方面,女性的生理结构让其饱受生殖与死亡的苦难。在第六章刑罚的日子里,作者详尽的叙述了女性的特殊苦难,让我们看到了女性生殖与死亡的密切联系。在这几重苦难的压迫下,女性生存意识消解的随意性就显而易见了。
首先体现在两性矛盾冲突中,女性是被男性欺压的对象,在男性眼中,女性只不过是“物”,还要分有用跟没用。在女性眼中,男人不过是炎凉的人类。在两性婚姻爱情的关系中,男性既是女性爱情的启蒙者,也是终结者。在这一个矛盾点上也导致女性心理的双重矛盾:一方面是男权的依附者,另一方面是男权的反抗者。在这种不和谐的两性关系中且女性又处于地位卑贱的一方时,女性的婚姻悲剧和生存困境是显然易见的。这些看似是人为却又是传统遗留下来的痼疾所造成的不幸与悲哀,是这些乡土女性的生存梦魇。当矛盾激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必然是对生的绝望和对死的期盼。这种矛盾激化的过程就是女性的生存意识逐渐消解的过程。在第四章荒山中,月英惨死是多么触目惊心。她死前的那一句“活埋了我吧!”是对她生存意识消解的最好的诠释。她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却是以最丑的模样离开人世。生活的艰辛是摧毁不了一个人的,恰恰是在艰苦的世态里,人心的炎凉是最致人命的毒药。丈夫的冷漠与无情也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次,如果说月英是女性在两性矛盾与冲突中生存意识不自觉的消亡,那么王婆的服毒自杀就是女性的生存意识自觉的、有意识的消解。岁月的磨练使她比年轻的女子多了一份沉着。她清醒地认识到在父权制下,女性命运的悲哀。不仅受制于夫权,而且受制于乡土——这种空间形态具有严酷的自然力和社会政治结构所构成的双重压迫。她的涔涔苦难是她悲剧命运的最好见证。她的三岁孩子的离去、老马去了屠场、月英凄惨的离开以及女性特殊的苦难。这一幕幕惨剧足以让王婆的生存意识逐渐消解,而走上死亡的道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经历过世事沧桑的王婆,对命运的选择是最有发言权的,她在面对苦难的解脱之道就是服毒自杀。
然而,与老王婆对应的就是年轻的金枝。小小年纪就经历婚姻悲剧、丧子之痛,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面对生活的苦难,金枝的解脱之道又是在哪儿?
在全文中,表现两性的矛盾冲突最完整的是在金枝这个人物身上。当她与成业的“恋情”被村里的妇人流传时,那种未知恐惧是她前所未有的。而这种恐惧的来源就是她喜欢的男人——成业。成业给了她少女般最初始而又懵懂的爱,但这爱却是源于男人对于女人最本能的性冲动。在第二章菜圃中,文中写到“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动作一切”[1]34,他对于患病似的金枝毫不关心。作者在这一章用了一个很巧妙的意象来象征金枝,这个意象就是西红柿。在第二章一开头就说“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着了。”[2]24金枝就如同金红色的果实高高的挂在枝间。女子昙花一现的青春也正是像大红的西红柿一样,成熟了,就该被摘了。这种象征暗示了传统农业社会对女性命运的某种羁绊。而作为传统农业社会的主宰者——男性,在父权制和夫权权威下,对女性身心的压迫必然是深刻而久远的。文中表现男性对女性欺压并不只是通过男性的一些肢体语言像殴打辱骂等等来表现,而是在生活细微处来展现男性的权威。文中有这样一句话“牵着一条牛,福发回来”,作者并没有这样说,“福发牵着一条牛回来了”,因为前一句重点在福发,而后句重点在牛。当福发回来后,成业婶婶的那种小心翼翼就是对男性权威最好的诠释,而婶婶的今日就是金枝的明日。对于金枝来说,成业是她的爱情的启蒙者,也是湮灭者。自成业摔死小金枝的那一刻起,金枝对于男人就已绝望,自此与母亲过上独立的女性生活。同时,她也是走出村中的第一个女性,到城市去谋求出路。这虽是日本人逼迫的,但我们也发现了女性的勇气和胆量——不惧怕未知的恐惧。当她只身一人来到哈尔滨,那种无根的漂泊感让她顿时感到这个城市的冷漠与生疏。作者在这其实已经埋下伏笔,农村妇女与乡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虽是离开了,但你的心和思想还是停留在乡土层面。乡土这种空间形态与城市最大的区别就是它不会让你迷失自我,道德的约束力是远远强于城市的。从她讨厌自己带的破罐子到她失身为了赚取那一元钱,她的道德底线——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渐渐被打破。她才发现城市也不是她的容身之处,带着羞耻回到乡村。这种离去——回归的模式,正是说明了女性的生存困境。所以最后金枝说她恨中国人,作者赞赏金枝的这种觉悟。因为当人们被民族矛盾使了障眼法后,看不到国人自身的“癞疮疤”。作者让金枝的此番城市之行,就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中国国民性格自身的缺陷。最后金枝选择去当尼姑也是她生存意识消解的一个表征,因为庙庵是消灾避世的最佳场所。金枝如果不是看透世间炎凉,发现底层女性无路可走的悲剧命运,她也不会想要遁入空门。所以,金枝并没有选择自杀,而是选择出世。这是她对于苦难的解脱之道。可是在乱世里,庙庵早已空了,她连最后藏身之所也不可得。这使女性人生的悲凉意味又更近一层。
最后,在这片古老的乡土上,在严酷的自然力和各种社会政治结构的压迫下,本来就已经满目疮痍,再加上民族矛盾的摧残,使得民间生活更加疾苦,农民想更好地生存下去更加艰难。当人被逼到绝境时,再愚昧麻木之人也会反抗,所以农民加入了“革命军”,结果却是失败。而这种失败却再次将人们生存意识打入地牢。村中子孙一辈因加入“革命军”而丧命,祖辈的人因此而彻底丧失生存意识。菱花和她的祖母上吊自杀就是最好的凭证。祖母多少年寂寞着,已全然不知生活的意义。孙子平儿是她唯一的希望,而平儿的离去,等于她多年的生活苦难都没了代价,所有的寂寞苦楚都付之东流。王婆的服毒自杀、金枝的出世以及祖婆的上吊自杀都是女性生存意识消解的间接结果。她们作为社会底层女性已经不堪社会的重压,而生活中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的不如意都将是生存意识消解的筹码。
如果萧红的《生死场》仅仅只有生存意识的消解,那就不足以为人乐道了。生存意识的消解是其重构的必要条件。人们只有在消解的过程中,才会思考人生和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王婆的服毒自杀未遂和金枝的出家未果,笔者认为都是作者的一个自然而又刻意的安排。并且作者在文章最后以一个开放式的结尾结束,王婆继续过着蝼蚁般的生活,金枝不知去向何方,李二婶子含泪卖掉她的鸡……这些处理,笔者认为是作者相信这些看似柔弱的农村妇女有活下去的理由,只有坚强而又认真的活下去,在女性历史的长河中,哪怕只是一粒砂砾,也是有力量的。所以,既然要活下去,女性生存意识的重构就是必然的。
萧红曾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确实,女性的天性就是弱性。由这种弱性而衍生出来的愚昧、麻木、卑微的生存状态,萧红是批判的。但她却又肯定了她们的生活方式。王婆对老牛的不舍,金枝对乡土的依恋,作者自己对乡土的絮语别情又有着一番别样的风味。“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着野菜。”[3]14作者用这娟秀的字眼“绣”字,表现了作者对着菜圃的小小的田园风光的欣赏,也是对人们辛苦的农作的肯定。萧红自己也曾经说:“……我开始悲悯我的人物,她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予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4]因此,女性的生存意识在被苦难磨得将要消失殆尽之时,这乡土间的一切——麦场、菜圃、屠场、荒山……也将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她们祖祖辈辈的辛勤耕耘都奉献给了乡间的土地,这是她们生存价值的见证。王婆不想像老牛那样,任人宰割,使得这一生的痛苦都没了代价,这是人与自然的对立与消解。所以,不管是严酷的自然力还是社会文化政治权力结构对女性的压迫,天生就有感性倾向的女性群体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彻底的反叛和绝望。她们必然对这些“施暴者”还有依赖性,这是他们生存意识重构的一个先决条件。而王婆对男人胆小、懦弱的不屑以及小女儿的仇恨——要替哥哥报仇,金枝的“恨中国人”,这些又都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意向,觉醒之后就必然会抗争到底,与外侮斗争,与压迫斗争,与生存斗争。因此这是女性生存意识重构的完美体现。这也是“生死场”上的女性对“生的坚强,死的挣扎”最极致的诠释。她们要在饥饿、困苦和不屈中生活下去,带着痛和恨的觉醒就是不可避免的,生存意识重构就是必然的。
只要是活着,就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同时作者也清醒地认识到女性个体悲剧命运的结束并不代表女性群体悲剧命运的结束。月英死了,还有无数个月英;福发的女人后面紧接着就是金枝。正如有学者所说的那样,“个体女性的长夜是群体的长夜,它可以在个体身上结束,但是暂时还不能在女性群体中销声匿迹。”[5]156只有女性群体活着,才有为自身解放的可能。所以不管是王婆、金枝无意识还是作者有意识地重构生存意识,都是必然的选择。她们的共同选择不是在苦难中沉默、反抗,而是在苦难中生存。
而女性在“死的挣扎”背后求得生存的意志力是一种生命张力的凸显,这只有在经历过痛苦磨难后才具有的精神力量,彰显出悲剧的美学意义。王国维曾说,“悲剧的最大美学意义就在于写人生的苦痛及解脱之道。面对苦痛而解脱,即是崇高。”崇高是西方美学概念中的词汇,而王国维将悲剧的美学意义纳入中国现代美学概念的范畴内,实乃创举。在中国古典美学中,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是壮美,是崇高。而王国维认为崇高应当具有真实性,真正美的艺术是关注普通人的命运和生活。如果说王国维对崇高的美学理论是自觉的发现,那么书写现代文学作品的作者们可能无意识地看到了苦难重压下的人的生命力的彰显,这种内在的精神力量在人生悲剧中的显现就具有悲剧美学意义,即是崇高。余华曾经这样解释他的《活着》:“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叫喊,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6]《活着》中的富贵展现的就是一个普通的生命个体在无法逃脱苦难的打击下所展现的原始生命力,在极度的困境中散发出人性的光辉,体现了崇高的审美理想。活着就是普通人生活的最基本也是最真实的形态。
而萧红的《生死场》就是在思考女性在其文化处境及悲剧命运的压迫下生命张力的凸显。起初她是站在启蒙的立场上,去批判处在社会底层的农村妇女麻木愚昧的生活状态以及精神价值的荒凉,到后来她才慢慢发现女性身上的“活着”精神。在“乡土”这样一个空间形态里,女性承受着传统文化与社会政治权力双重压迫,以及女性自身的特殊苦难——生殖与死亡。女性的悲剧命运在这三种苦难打击下轮回着,然而她们至今仍能活着,与作者要批判的“奴性”的背后,依附着的是人的“韧性”。这种韧性是女性从困境中解脱的唯一出路,体现出女性生存悲剧背后的崇高理想。
“中国的民间其实非常有力量,没有力量,它就不可能生存下去。”[7]46而这种民间生命力在女性身上体现的更为明显。因为传统女性受的压迫要远远大于男性。季红真在萧红作品集这篇序中说,“在民族解放的斗争时代,萧红始终都在追寻民族精神的健康力量。”[8]9其实在《生死场》中,我们就已经看到了这种力量,没有这种力量,民间群体,尤其是女性群体就不能活到今天。它也是民间群体生存意识不断消解与重构的支撑力量。这种力量的核心就是与我们所批判的国民性——奴性相依附而存在的韧性。这是人性骨子里的那股韧性。在这点上他们不需要我们的同情和悲悯,我们需要的是对生命的那一份尊重。
女性内在的精神力量是女性经历苦难后修炼而得的,这是一种平实的生命力量,是崇高的。根据王国维崇高审美理想的标准,王婆的服毒自杀与金枝的出世看似是平实实则却是悲壮的解脱,已经属于崇高了,因为前者正如贾宝玉“疲于生活之欲”,后者正如《红楼梦》中的惜春“觉自己之苦痛”,“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碳,而著其解脱之鼎。”[9]虽然彼此选择相反,但都是生存意识消解且看透世间炎凉、尝尽苦难、没有生活欲望之人。然而,这群普通而又善良的女性群体内心真正的崇高体现在她们不屈服于苦难的坚韧而又平实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是震撼人的心灵的,会让人们产生敬仰和赞叹的情怀,从而扩大了人的精神意义。萧红在对她人物批判的同时也会看到这股力量,所以她才不是悲悯她的人物,而是尊重。
如果说女性群体在传统夫权制以及民族灾难的压迫下所表现出来的生存意识的消解是死的挣扎的一个表象,那么他们能存活至今就是对生的坚强最好的体现。而这种生的坚强也体现在女性生存意识不断的重构这样一个过程。在这期间,女性群体内在的精神力量所体现的崇高感是超越了性别和文化,达到了人类的高度。
“一个人的生命是偶然的,一个人的死亡是必然的……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与死亡不断抗争的历史,大至种族,小至个体生命,莫不如此。”[10]从个体生命的角度来看,女性悲剧命运的起伏挣扎也似历史的必然,这些被作家描绘出来的女人的“不幸”,或许也是女性历史进化道途中的一笔财富。女性心灵里的精神力量是崇高的,无论岁月如何蹉跎,它会愈发坚强且平实。这种力量美也会随着时代的演进,化作春泥,滋养生生不息的后代。
反观当下,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种精神力量正是我们所缺失的,我们或许更需要被“启蒙”,那就是精神回归。
参考文献:
[1][2][3][8]萧红.萧红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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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
[7]陈思和. 启蒙视角下的民间悲剧:《生死场》[J].天津: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4(1).
[9]刘刚强.王国维美论文选•《红楼梦》评论[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
Women's Survival Tragedy and Life Force —Reinterpretation of Xiao Hong's Battlefield of Life and Death
Sun Yuan-yu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39)
Abstract:In Battlefield of Life and Death, Xiao Hong not only depicts women’s sufferings in life, but also some themes about national culture and the histroy of nation. Women’s multiple features of life are presented in her writing as well. Women’s lives are tragic, but lofty in spirit, which represents the aesthetical force of life . Women’s sense of survival is dispelled when suffering some miserable experiences, but their spirit can support their survival. Women’s value and meaning of life are presented in the course of dispelling and rebuilding of survival consciousness.
Keywords:women; survival consciousness; dispelling; rebuilding; tragic; lofty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083(2016)02-0088-05
收稿日期:2015-12-09
作者简介:孙媛媛(1991—),女,安徽大学2014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