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

2016-03-18 02:49/
青年文学 2016年11期

⊙ 文 / 胡 卉

春晓

⊙ 文 / 胡 卉

胡 卉:一九九〇年生于湖南宁乡。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毕业。作品有中篇小说《烈马仑》《谷酒》等。现居上海。

向春晓离开上海那天,正好是六月二十八日。三年前的这一天,我们搭乘同一辆大巴,从济南来上海工作。这是我们告别校园后的第一份工作,去教育培训机构当老师。算是专业对口,她教高中物理,我教初中英语。清晨五点,经过太仓时,我一睁眼就望见车窗外热乎的朝阳,还有橙红的流线型云彩铺满东边的整块天空,如同迷人的油画。“春晓,醒醒,快看!”我弹坐起身,敲响铺架的铁管,朝下铺往里侧卧的向春晓喊道。她转头对我笑了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我在常熟就醒了,直听见你打呼噜。南方果然好地方啊,难怪他那么不愿意回山西呢。”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离开。三年后的六月二十八日傍晚六点,我们站在上海火车南站的二楼进站口,趴在栏杆上,俯瞰着灯光闪烁的环形候车室。眼皮底下,南来北往的火车从飞碟形建筑的架空部分呼啸而过。我们在等候一个小时后开往呼和浩特的火车。向春晓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楠楠,你一定要来看我啊。”我心里清楚天各一方,我们很难再见了。等她说到第四遍,我不忍心再应酬似的点点头,拐进便利店给她挑了些火腿、瓜子和压缩饼干,供她在车上消磨时间。我不时催促她早点进站,直到提起那只皮质磨损的深棕色背包过安检时,心里才真正舒缓一下。她终于要走了,终于远远地离开上海,发誓再也不回来。

一场友谊的开始往往都源于抉择和命运的重叠。六七年前,我和向春晓在北方同一所大学读书时,从未打过照面,毕业之际,却因一场校园招聘而相识。面试弄得有些声势,但最终好像所有人都拿到了月薪八千的承诺。结束后,我和向春晓在食堂吃饭,在摸清对方的过程中都有些惊诧。

“首先,我要去上海。”向春晓说话自信又直接,“其次,我再考虑做什么,入哪一行。”

“我也是。因为我男朋友在上海念书。”我说。

“和你一样。高中同学,谈了四年了。总之一到毕业,异地恋总得有个了断,了断‘异地’,或者了断‘恋’。”向春晓搁下筷子,眉心都没颤一下,“我差不多和父母决裂了。他们托关系,给我在大同找了个银行柜员的活儿,每天数钱,我可不想回去。”

我理解地笑笑:“他们帮我找的,是去电视台当编导,剪辑那种从台湾买来的政治新闻。在里面待上两个月,保证你翻墙都想逃出去。”

“所以还是去上海教小朋友吧。”

“对,有钱,还有爱——人。”

但向春晓的男友在她抵沪没多久就一声不吭地折回老家,留下的分手理由非常奇特:“你知道我最讨厌粉刺了。那天去接你,看你那一脸青的红的粉刺印,我真的连亲你一口都不想了。”向春晓翻出那条微信给我看,感慨男性思维的荒唐与不成熟,却从未怀疑过“粉刺”可能只是他假借的一个幌子。把他遗忘之前,她经常抱在怀里的,除了那个想不明白的分手缘由,还有治粉刺的中药罐子。

我没有想到向春晓会继续留下来。入职培训的那个月,来自天南海北的应届大学生住在长宁区一条很深的弄堂里,宾馆在杂货店楼上,每个七八平方米的隔断间,上下铺住着八个人。没有窗户,一个白炽灯泡不分昼夜地亮着,房间里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和混合的汗臭。工作压力胜过高三冲刺,我们从未在半夜两点前合眼。一个周六,向春晓创造的最高纪录是一天完成了教学主管布置的二十套高考模拟试卷。

“等入职培训结束,公司会在那些优异者的名字前加上‘沪上名师’,把你们特别交代给教学顾问。”主管在讲解那些花花绿绿的宣传册时,口头补充道,“凭着我们‘沪上中小学辅导龙头老大’的牌子,一堂课收学生一千块,只要你课时足,也不愁没肉吃。”

那些成摞的试卷和教案令我口腔溃疡,却成了抚慰向春晓失恋的良方。每当傍晚,她路过楼道口的窗户,倚在那里看天,开始眼圈红红,就会扭身跑进嘈杂的宿舍,在床上摊开电脑桌,戴上耳塞,以一种自戕式的勤勉刷题刷到精疲力竭,周围鼾声四起。

最终考核时,向春晓理所当然地赢得“最佳学员”的称号,其实质性奖赏是可以自由选择校区,而不必等候抽签决定。这家中外合资的教辅机构在上海有三十七个校区,因为地理位置、管理方式和生源数量的差异,每个校区教师收入也不同,高的几万,少则三千。处在繁华地段、业绩第一的杨浦五角场校区,即便教最冷门的语文也能拿月薪两万,更别提最令学生头疼的数理化了。所有人对此心知肚明,暗暗在心里烧着高香。有一次,我们被带去五角场听课学习,教数学的同事阿江抬头仰望着万达大楼,表情夸张又不失率真地感慨说:

“我多想被分配到这里啊!我已经闻到了人民币的芬芳。”

毫无疑问,五角场校区指派的唯一名额是向春晓的,但最后莫名其妙地落在我头上。我惶恐不安地去敲主管的门,主管隔着长条办公桌瞥了我一眼,又长长地吐出一个烟圈:“谢楠楠,培训结束了,我就坦诚点说话。你的表现我们是看在眼里的,我们是强迫你了?让你像头驴子一样拉磨?做几道题,考几场试,你每天累得喘不上气,哭丧个脸,你怎么考上的985、211院校?”

我强打精神,不一会儿又头脑昏沉,腰背酸痛。在这边一个月,我的身体好像老了十岁。我站在主管面前,觉得他说的都对,但我拿自己没办法。缺乏睡眠和过度用脑带来的疲累,快把我压垮了。

“要是不改变自己,你的职业生涯也谈不上什么发展,知道吗?谢楠楠,你本来是分到浦东金桥,那边暂时不缺老师,缺个行政,你可以先去听课学习,等寒假高峰期来。”

“那我怎么又去五角场了?”我问他。

这个中年男子掐灭手头的香烟,不耐烦地提到向春晓,用上海话重复了两遍“小姑娘脑子坏掉了”。原来人事表格递交给总部之前,向春晓私自去找了主管。她像诉说自己的艰难不易那样,感叹我是奔着爱情来到这个陌生、庞大的城市,在此一没家人二没同学,只有一个尚未毕业的男友,而男人又是多么不靠谱的东西,你要是不待在他身边,指不定哪天他就像烟雾消散在空气之中,走得干干净净。接着,她提出把五角场校区的名额让给我,希望公司能够允许,因为这是一个最合乎人情的安排,我男友读书的学校离五角场只有几步之遥,繁忙的工作之余我也得以有丁点时间培育脆弱的爱情幼苗。我深受感动,来不及听主管把细枝末节说完就匆匆告别,直奔宿舍。

昏暗而逼仄的房间,七零八落着即将打包的衣物鞋袜,向春晓就站在那盏冷灰色的白炽灯下,心灰意懒地拾掇她的行李。几近朽掉的床板椅凳、石灰爆皮的墙壁,和穿着姜黄色宽松套头毛衣的向春晓,糅杂出一种湿漉而温热的酸味。我走过去帮她把捆扎棉被的尼龙绳绷紧扣牢,一不小心笨拙地打了个死结。我心里感激又歉疚,却找不出合适的话,只好在一旁默默地叠被套和打包鞋子。她的东西不多,活儿很快就做完了。我们紧挨着坐在床沿,伸长双腿,百无聊赖地垂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午后不安的寂静中有车辆的鸣笛声、门店开张的鞭炮声、收废品的喇叭声和小孩时断时续的哭叫声,不知从多远的地方传来。过了许久,我才想起向春晓应该提前从主管那儿知道了自己的去向,便问她分配到了哪个区,如果是虹口或黄埔,那离我也挺近,相互有个照应。

“崇明岛。”她以一贯镇静自若的口吻说,“以后你可以坐船来看我。”

我惊叫了一声。我嚷嚷着说,崇明县都不在市区了,连郊区都算不上,你这哪是分配,简直就是发配。我感到非常沮丧,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怎样都不会接受五角场的。可是向春晓说,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崇明岛几乎没人想去(我甚至想过万一抽到崇明岛,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份工作),她这个要求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批准。面对我困惑又失落的眼神,向春晓语气坚定地说,她渴望一种孤岛式的生存,她只想一个人去生活。她不会再对他人产生妄想和依赖,她不需要被爱,也不需要爱别人。她和我絮叨的口气像那种隔着距离的布道者,又像兀自活得完全形而上的人,比如宗教徒或哲学家。她说,人人生来孤独,每个个体都是一颗孤独的星球,她必须让自己学会享用、热爱孤独,生命只有如此才能适宜地存活。

“崇明岛那种地方,最适合单身狗。”向春晓最后哈哈一笑,宽慰我说,但我隐隐悲哀地看穿了她强力伪装的自信,并不能自控地从心底拉扯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对眼前这个姑娘产生了某种深深的担忧和怜惜。她不像我这类女孩,表面上个性凌厉、执拗不羁,是个现代女性,但骨子里保守中庸、得过且过,做事从不过火,从不瞅见黑坑还往里跳。这种庸俗的随大流的行事方式虽然让人活得挺不尽兴,却提供了一种保护:我始终不偏不倚,把自己的人生轨迹圈定在安全的范围。而向春晓不顾及什么范围。说实话,我打心底里佩服她,她身上有我倾心向往的率性和自由。不过,我也替她悬着心:她活得太用力了,也许哪一天就把自身撕裂。

崇明岛是个相对贫穷的县城,海风吹过来,干干净净,不留几张钞票。晚上不到九点,店面通通关门,整条大街萧条得像冬天光秃秃的树干,嗅不到一缕烟火气,很难理解这也是上海的地盘。向春晓下了船,从码头叫了辆人力三轮车,把她送到公司所在的八一路商业街,一路上就感到些许错愕。她没有料到崇明岛会比老家山西的小县城更加破败冷清,似乎这块宝地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是新鲜的空气,所以到处打着“天然氧吧”的招牌吸引寥寥的外来游客。但她很快就释然了。她感到满意。这样孤寂的寺庙般的气质,崇明岛果然是与她贴合的。

向春晓在崇明岛过不上与世隔绝的生活,她顶多是一个独居的女孩。她还有工作。她很快发现岛上鲜有人家能够让孩子接受一堂课一千块的辅导,但这个公司凭借着难以想象的品牌影响力,让很多家长趋之若鹜,即便贷款也要把子女送来。尤其是缴费启动“分期付款”后,公司不得不租下楼下一层的海鲜火锅店,改装成了一间间两平米的小教室。需要接待的家长一多,教学顾问的数量甚至一度赶上了授课老师,虽然流动性大,但保持在八十人左右。尽管生源充足,但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头一个月,物理老师向春晓没能分到一个学生,因而也没有课时费。她靠着两千块的底薪交了房租,勉强填饱了肚子。

接下来的境况依旧没有好转。同事之间为了争夺学生,费尽心思稳实与上司的私交,把经常的请饭当成放长线钓大鱼的惯用手段,然而向春晓对此既不擅长也无力承担。第二个月,她还是没有一个学生。公司不会白养一个员工,向春晓不知不觉全盘接手了前台接电话、收快递、负责签到、引见家长等琐屑的工作。前途渺茫引发了她的焦虑。她开始思考另谋出路,没想到递交辞呈这一无奈举措反而为她赢得两个学生。这是副校长为了留住人才免遭总部怪罪的安抚政策。副校长还保证说,等到寒假,一定还会给她分发更多学生的。副校长没有食言,两个月后,向春晓手里的学生册上就有了十三个名字,薪资单也突破了五位数。

每个月八号,所有校区统一发薪水,发的是上个月的底薪和上上月的课时费。那天,向春晓给我打来电话,听得出她很高兴。作为老师,学生多就意味着高薪,高薪就意味着衣食无忧。想到向春晓的生活从此有了保障,我那颗一直感到亏欠的心终于舒坦不少。我也不再有所顾忌,坦言明天去办离职手续,这份工作的虚假空洞已经令我无法忍受,我实在不愿再配合家长们以砸钱的方式转移他们教育孩子的责任。面对那些在学习过程中吃不了丁点苦的孩子,我也无计可施。教学组长脾气急躁,逼得很紧,然而我委实无法满足家长们银行转账般快捷有效地提升分数的要求,况且,他们交来的昂贵学费直接落入我口袋的,不到五分之一。

向春晓就是在我的满腹牢骚之中,攫取了最后一句,在她工作境况最好之际提出辞职。副校长清楚此时不单单是流失人才这么简单的事了,更可怕的是流失学生;假如向春晓跳槽到竞争对手的公司,或者,与人合伙成立教师工作室。他对向春晓百般耐心软语相劝,见她语气果决毫无商量的余地,又旁敲侧击地以扣押一个月课时费相要挟。副校长还说,做我们这一行,虽然不是在公立学校为人师表,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对学生撒手不管,我们也有我们的职业道德。

“听你坐这儿讲职业道德,”向春晓冷笑一声,内心做好了损失一万块课时费的准备,“就像听鸡鸭在床上谈爱情。”

向春晓没有随随便便对她的学生撒手不管。

她鼓动十三个学生的家长解除签了一年的合同,拿回剩下的学费,又以一种闯南走北历经世事的商人般的老练,与家长们一一面谈她的收费标准,与他们直接签订了合同。没有一个学生落单。家长们把其中的原委拿捏得一清二楚:教书的还是这位老师,一堂课还是两个小时,但课时费打了五折,从一千降为五百,无须贷款自个儿咬咬牙也吃得消。至于上课地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向春晓租的房子与八一商业街只隔了一条巷子,交通方便,又因为在小区内,环境幽静,更适合学习。一切都相当令人满意。她干劲十足,甚至在各类家教网和家长QQ群里挂出了“春晓教育工作室”的牌子。岛上的家长和学生口口相传,很快又为她带来了更多学生。

寒假结束后,向春晓来上海找我,背着一个牛仔蓝布鳄鱼皮包角的单肩包,上面是普拉达简洁明了、打磨得很亮的铜质LOGO。我打趣地问从哪淘这么件做工如此考究的A货,她笑嘻嘻地说:“南京西路恒隆广场。”普拉达的专卖店在那里。

向春晓在我眼里是真的发迹了,如此迅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搭上了财神爷的火箭。她试图把我也拉上去,说我精通汉语和英语,两门主课都能教,可以去崇明岛和她一起干,包吃包住,月薪不过万她倒贴填补,缺多少补多少。

“我一个人还是太寂寞了。楠楠,你知道吗?我养了一只猫。英国短毛,七千入的。”向春晓动情地说。

但我没有被打动。她的寂寞相比我的迷茫、苦累,以及对上海这个城市的无所适从,轻渺得不值一提,更何况,这样的生活无论是好是坏,也是她自己当初执意选择的结果。我告诉她我不会再做那份工作,它已经让我损失太多。它抹杀了我对孩子的美好想象,让我发现他们愚笨又无趣,只是一台台生产单项选择、阅读理解、完形填空错误答案的机器,和生产面粉、卫生纸、塑料袋子的机器无二。整天面对这些机器,我感觉自己成了深圳工厂流水线上的打工妹,毫无意义地弃掷着自己的青春。

向春晓连连点头,想必也是深有体会。但她还是忍不住怜悯我的处境,不无嘲讽地叹息我虽然同样累得像头畜生,但还是头穷畜生,人只有蠢到一定程度才会让自己两面狼狈。那时,我转了行,在一家做政经新闻的网站当英文编辑,拿三千块的实习薪资,拮据度日。但世道就是这样,有思想的地方没钱,有钱的地方没思想,我年轻又不谙世事,思想对我的诱惑力远大于钱。正是思想得多,道德感弱,我早早给父母交了底:你们别指望我发财,也别指望我奔上小康生活。好在他们善良体贴,沉默地克制了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的冲动。

在对待父母上,向春晓就有良心得多。她甚至把母亲从山西接过来住了两个月。寒假过后,向春晓的工作时间只剩下周一至周五傍晚六点至晚上十点、周末早上八点至晚上十点。她有了大把闭门幽居的独处时间。坦白说,出身县城小镇的年轻人大多没什么兴趣爱好,琴棋书画、芭蕾吉他和她诞生始就毫不相干,这不知不觉为她的将来储蓄了一大笔无所事事的时光。最初,向春晓把精力都消耗在网购上,并在短短时日成为淘宝V4会员,选一支唇膏或一个菜碗也能耗上半天,仿佛纯粹出于打发时间而故意染上严重的选择焦虑症。渐渐地,这些批量生产的无用的物质在割去她大量时间后,又侵占了她的空间。它们堆积在她的屋子里,把她挤到角落里去生活。直到有一次,她追随时尚买来咖啡灌肠套装排毒养颜,没想到肠道产生依赖导致便秘,脸上粉刺加重,色斑接踵而来。她一怒之下给出差评。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卖家给这个不肯通融的差评买家邮来了一只干尸般的死猫。向春晓吓得大病一场,好长时间都不敢点开淘宝网页,因为她再也不相信看不见的网页背后的人。

“楠楠,不要网购,你永远都不知道和你做买卖的是人还是鬼。”

她事后给我打来电话,此后她常常在被噩梦惊醒的凌晨哭泣,受着恐惧和失眠的困扰,不得安宁。在她的家乡,猫死后是要挂在树上的。猫有九条命,它的尸体只能在树上酝酿轮回,时机成熟便会转世投胎,睁眼醒来。而她委实没有胆量再看那只猫一眼,就把它连同装它的纸箱匆匆扔进了垃圾桶。她神经质地想是她阻断了一只异乡流浪猫的轮回之路,神灵会让她承受这不可饶恕的罪恶。我难以相信一个被牛顿、爱因斯坦、麦克斯韦教育过多年的物理系毕业生会被“神灵”折磨得如此形销骨立,由此认定每个人最好的归宿便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向春晓不想回去。清明过后,她把母亲叫来做伴。父亲多年在呼和浩特蒙牛基地当挤奶工,妹妹在呼和浩特念寄宿高中,母亲一个人留在山西,帮衬姨妈打理一家面馆。父亲本是个有责任心的老实人,但母亲听说父亲在外有过不检点的行为后,就不再亲近父亲了。她有洁癖,在她看来,那个不忠的男人已使自己的婚姻溅上令人作呕的污秽,她沉默而决绝地抗拒沾染过别的女人、残留着别的女人的气味的东西闯进自己的身体,做无耻的逗留。仿佛正是与父亲的疏离,缺乏了爱的滋养的母亲,迫不及待地抵达她的更年期,面容倦怠,脾性古怪,即便出门买菜也邋里邋遢连乳罩都懒得穿,乳房和眼袋一齐自暴自弃地垂塌着。母亲住了些时日后,向春晓并没感受到多少陪伴的温暖和舒适。四十三岁的母亲身上有股老人的酸味,总是让人想起插在瓶子里忘了收拾的栀子花,枯萎发黄,看了令人皱眉头。她也确实像个老人似的,经常揉搓着受风湿病折磨的右腿膝盖骨,看着窗外的阴天唉声叹气:“没完没了的痛。唉,春晓啊,暴风雨又要来了。”

母亲携带着一种衰败向下的力量,加重了向春晓的哀伤,这背阴的房子似乎也承载不了两个女人的沉寂和孤独,阴冷宛若幽深地穴,淡墨的空气如死水凝滞,以致向春晓常常忍不住一个人出门,在长长的防波堤上迎风望着灰黄的茫茫江面,无聊又无望地等待着一艘艘轮船靠近,好像它们真的会载来某个熟人。母亲从不陪她来。母亲言简意赅地说,人越老越丑,越丑越不愿出门见人。向春晓怜悯地看着母亲,从那张没有血色的韭黄色脸上看到自己五官的轮廓。她酸楚而担忧地想,一个人为什么会越活越不堪呢?一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活头呢?

六月中旬,母亲终于厌倦了南方无穷无尽的梅雨,决定回山西。向春晓没有挽留。订机票时,想起两年没有见面的父亲和妹妹,她最终犹疑着把到达城市“大同”改为了“呼和浩特”。母亲没有拒绝。

向春晓又成了孤身一人。但她似乎远远没有学会享受孤独。她频繁地给我打来电话,仿佛浑身的细胞都膨胀着倾诉的欲望,一说就是一个钟头。可我无心倾听那一地鸡毛。我的处境每况愈下,正考虑转入外贸行业做翻译。媒体行业不像我想的那么有头脑。我刚从那家“左翼”网站辞职,走得很不体面。我和原本非常尊敬的主编因一个拆迁选题大吵一架,他恼怒我对弱势者的同情充满了愚蠢的偏见,指责我看不清真相:这世上几乎所有的拆迁钉子户都是敲诈政府的刁民,上吊自焚头破血流都只是刁民威胁政府妄图获取更多补偿的惯用伎俩。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适合传媒行业,”主编说,“你连‘配合’都学不会。谢楠楠,趁早转行吧。”

我确实不懂他们的逻辑,对于失去这份转正不久的工作,我萦绕于心的困惑大于遗憾。那个暴雨天,我收拾好办公桌,心神不宁地离开编辑部,在食堂遗留下一只方形钢化玻璃饭盒。这是向春晓送给我的就职礼物,她希望我端稳一只饭碗,而我又让她失望了。

我灰头土脸,对向春晓不辞而别,受一位在和顺古镇开青年旅馆的朋友的邀请,在云南闲散地游荡到初秋才回来。我惦记着上海的男友,他是我和这城市的唯一联系。一旦抛开爱情,我就找寻不到这块土地于我有何意义。所以我常常又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向春晓苦留异乡,而假若仅仅是出于钱,或是心高气傲。——这二者能够产生的力量,也不足以撑起如此的勇气和执着。

我料想得没错。崇明岛湿地芦花飘飞的时节,我去看过一次向春晓。彻夜卧谈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她终于在黑暗的静谧中按捺不住,侧身向我聊起她这几个月来隐秘而甜蜜的爱情。起初,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试问我能否接受个子比自己矮的男人,我打着哈欠告诉她世界上比我们高的男人遍地都是,何必费心假设这种没来由的蠢问题。她缩了缩肩胛骨,把被子往脖颈下压压紧,探头又问,秃顶男人会不会有点难看?我说废话,头顶一丛茂盛黑发的男人当然比头顶一面铜镜的男人更有魅力,秃顶男人属于大妈,魅力男人属于我们。突然,我觉察到空气中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情绪,就把方才的话往回收了收:不过,相比精神气质,男人的相貌是无关紧要的。向春晓不置可否,叹息了一声,继而迟疑地问道,如果他身体不太好,某些方面有功能性障碍……听她遮遮掩掩地探询,完全不是平素的利索劲儿,我眉头一皱,很有些莫名的烦躁。我一脚把被子蹬开,打断她说,没错,这是个阳痿的时代,但你总能遇到一个正常的男人,不是基佬也没任何障碍……啊?说吧,你到底找了一个多大的老头?

“才三十六岁,不是老头。中心医院的肛肠科医生。你知道的,我那阵子做咖啡灌肠,把肠道搞坏了,长了痔疮,手术就是他给我动的……”向春晓嗫嚅着说,语气拖拖沓沓,不像在告知一件令人欣喜的好事。我们面对面侧卧着,我的胳臂肘贴着她的胸口,几乎感知到她慌乱却故作平静的心跳,“但是——”向春晓扑棱着那双孩子般天真的眼睛,“他结婚了。”

“你还是个处女啊!你知不知道这对你以后会有怎样的影响?”

我几乎尖叫起来,心头一阵紧缩,弹坐起来,旋即又无力地蜷缩下去。我心里蓦地绞痛得厉害,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向春晓也沉默着,拉着我的手,过一会儿就轻捏一下,像是在犹豫着道歉,又像在渴求理解。我侧过身去,背对着她,望着帘子拉到一半的窗口。窗幔的流苏轻柔地浮动,沉浸在牛奶般的月光中,如同被风吹开的条条波纹。万籁俱寂中只有冷风嗖嗖而过。“啪——”窗台上那盆珊瑚樱吹落下去了,失眠的月亮看见瓷片、泥土和花果枝叶四下飞溅。我茫然地想着,在我入睡的那些夜晚,向春晓的空间里,发生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破裂?

天快要亮了。向春晓把我的身子扳过来,面向她。房间里不用开灯也能看清楚彼此的脸。向春晓的眼睫毛长长的,湿漉漉的,眨巴眨巴着,把我的眼睛也打湿了。我难过地看着她,仿佛面对自己的女儿,再也克制不住絮叨和数落。我说她不懂爱惜自己,这样不管不顾地对一个已婚男人倾注感情多么无望,最终什么都收获不了,还会不可避免地带来一身伤痛。向春晓苦笑着说一切都是天注定。他来得很是时候,在她差点被孤独吞噬的时候,是他给予的温存让生活有了起色。有好几次,她倚着门框观赏着那个在她的厨房里忙碌的男人,听着菜刀切在砧板上的砰砰声、蔬菜倒入油锅的吱吱声、油烟机轰隆隆的作业声,心里奔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她认定那是幸福的潮水来袭,忍不住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他,泪水涟涟洇湿了他的脊背。她说她从未想过要从他那里获取什么,她没让他花过哪怕一个苹果半棵白菜的钱,更没奢望他能给予一份婚姻。她不想破坏他的家庭,对他的妻子她内心充满愧疚和感激,是她的疏忽大意浑不知情让她得以分享一杯爱的汤羹。如今,这杯汤羹已让她枯寂的日常变得鲜美,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有一次,我在游泳馆见到了他一家三口,他老婆就是那种很普通的三十来岁的女人,有点胖,爱笑,说话细声细气的。他介绍我说是他的病人。他老婆还和我聊了会儿,问了我的工作,还说了她女儿的身体状况。”向春晓缓慢地回忆,停顿了一下,“楠楠,你不懂,对他,我真的挺感激的。”

我对向春晓动情描摹的美好幻象嗤之以鼻。我清楚这个肛肠科医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她这么纯真又这么懂事,是个最好不过的情人。她不会闹。这是他最幸运的一点。男人像个孩子一样爱玩游戏,但他绝不会像孩子那样完全不考虑游戏的危险性。他要在安全的范围内享用游戏的快乐。女人懂事他才安全,才可以放心地快乐,不担心出什么岔子。向春晓是很懂事的,这种懂事是有意识的,她知道她必须懂事,不然就连这一点温存都会失去。其实对于对方的需求,他们各自都掂量得很清楚,同时又不抱多余的期待。活到他这把年纪,必定知道试图仰仗一份感情以摆脱对人生的空虚感,简直就是做梦。他不过想从一个年轻人身上汲取一点回光返照般的年轻幻觉。的确如此。向春晓神色困惑地说,她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受着早泄困扰的男人会如此热衷男女之事,一次次溃败又一次次尝试,即便让自己备受打击也无法坦然地接受衰老已提前降临的事实。而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像这样一个人,到底拥有着怎样非凡的勇气才得以走出家门,把自己难以启齿的无能袒露在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姑娘面前,事实上,他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关起门来与同龄的妻子惺惺相惜。

“你错了,”向春晓的口吻俨然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男人最不愿亲近的,就是结婚超过十年的老婆。”沉寂了稍许,她以她全部的糟糕经历做出一个令人绝望的总结:“婚姻是世界上最坏的发明。我永远也不会结婚的。”

挨近年尾,向春晓与学生的合同到期后,有一半多家长没有来续费。倒不是她教得不好,而是因为那些学生升高三后,寒假被学校压缩到只剩一个星期,连这唯一一个星期也被漫天的试卷塞满,根本没有额外找老师上课的必要了。还有三四位家长认为孩子的成绩没有太大改观,怀疑缺乏公司的管理和考核,老师在教学上有所松懈,因而也没有再续约。一遇到这些状况,向春晓才记起,原来教辅机构养那么多教育顾问是很有必要的,他们巧舌如簧,既是销售,也是公关。向春晓感觉她单枪匹马,有点玩不转了,原本想着寒假旺季大赚一笔,回家过年可以在父母那里出手阔绰一点,而眼下守着出不了多少油的五个学生,这份孝心也只能萎缩地大打折扣。

岛上的冬天十分清冷。向春晓有次在防波堤上待的时间长了一点,回来就感冒了。感冒又引发肺炎,咳嗽不止,她只好推掉学生们一个星期的课。医生没有来看她。他很少再来,只是隔阵子在微信上问一问她还在不在崇明。向春晓不知道这询问是出于惦念关心,还是出于恐惧不安,她隐约直觉到,他似乎在担心她的存在可能对他的声誉构成隐患。冬至那天,白天阴沉得就像夜晚,海风刮得很紧,呼呼的吼叫让人心里直发毛。向春晓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大以期获得陪伴,但人们遥远的嬉笑喧闹更用力地刨开她内心无所依傍的荒芜。她想起医生和她上床时,总会打开电视,调高音量,他说这样有助于分散他的注意力,能让他持久一点。向春晓顺从地笑笑,后来每次他敲门时,她都为他打开了电视机。落雨让她想起医生很多特别的癖好,还有平素饭桌上的习惯。她犹豫了很久给医生打去电话,医生惊讶又焦躁地说,他正在华山医院陪动完脑积水手术的女儿散步,便匆匆挂了电话。向春晓听着忙音,突然以顿悟般的清醒明白了她与医生之间永恒的距离,她那叶轻渺之爱的小舟永无摆渡靠岸的可能。

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向春晓开始酝酿着回家。她退回学生剩余的课时费,又与房东结清了房租水电费,把屋子收拾成她来之前的那样子,墙上不留一个挂钩一朵贴花。她仿佛刻意为下一位房客清除了她故事的蛛丝马迹,就像她当初来时,对前一位住户发生在这里的悲喜无从窥探。

离开时,向春晓手头的行李依旧只是那个银白色拉杆箱,曾因网购上瘾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的物件被她悉数打包送给了楼下的独居老太。这间朴素空荡的屋子却被她装在心里带走,连同从这里获得的启悟:“一旦尝过男人的温情,就会知道屋里没有男人的生活不值一活。”

我去送她,听她如此俏皮却不无深情地感慨,想起一年前那个认真地“渴望一种孤岛式生存”的女孩,不免酸楚地会心一笑。我想我理解了她。真正孤独过、挚爱过、怜悯过的人,都会理解并包容春晓的溃败。我记起约翰·邓恩的一篇布道词,它让我听见安宁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内心的战地钟声: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整体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冲掉一块

欧洲就减小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敲响

⊙ 柴春芽·戈麦高地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