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黄德海
灵魂自言自语的样子
⊙ 文 / 黄德海
黄德海:一九七七年出生,山东平度人,二〇〇四年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现任职于《上海文化》杂志社。著有文学评论集《若将飞而未翔》、书评随笔集《个人底本》,翻译有《小胡椒成长记》等。
在柏拉图的《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说:“从我小时候,耳边就经常出现某种声音,每当它出现时,总是阻止我要做的事,却从不鼓励我做什么。”这个经常在耳边絮语的声音,希腊人认为是每个人的守护神,其拉丁文转写是Daimōn,英文写成divinity,更细致的翻译是companion spirit,有人译为“伴灵”,也就是后来赫拉克利特“性格就是命运”这句话里的“命运”。在有些传说里,这个伴灵可以被召唤出来,因此人们得以看到它的样子,甚至能够见出其程度的高低。不过绝大部分时候,伴灵是不显现的,对很大一部分人来说,其显现甚至是绝无仅有的;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伴灵的显现是常态,比如对某些专注于精神生活的人来说,比如对写虚构故事的、喜欢想象的小说家来说。在我看来,王苏辛应该就是一个常常跟伴灵对话的人。
如果我们还不习惯提起伴灵,那就拿梦来做比方好了。在梦里,我们遇到障碍或追击,就会不停地绕行或奔跑,以便尽快逃开那让人不快的一切。不管最终会逃向哪里,在逃跑的那些瞬间,我们的确感觉到了轻松,仿佛远离了纠缠着我们的困境,找到了自由呼吸的可能。对习惯想象的人来说,一旦在现实里遇到让人不快或无能为力的情境,她就很容易逃进另外一个世界里,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直到把自己心灵的伤口一点点治疗完毕,才能以较为平静的神态重新走进现实。
如果那个喜欢想象的人恰好有能力写作,我们毫无疑问会看到种种虚构作品。像卡夫卡在《桑柯·潘萨真传》里写的那样,桑柯·潘萨“通过提供一系列骑士和强盗小说,在晚上和夜间把他的魔鬼(他后来给他起名叫堂吉诃德)引了开去,那位于是毫无顾忌地做出了世上最疯狂的事情。但由于没有预先定下的对象(本来这个对象正应该是桑柯·潘萨),所以这些事情对谁都没有损害”。在卡夫卡的这则笔记里,写作者是在日常中其貌不扬,甚至是被侮辱与被损害对象的桑柯·潘萨。为了避免自己遭受的侮辱和损害被施加到与自己命运一致的另外一些桑柯·潘萨身上,提笔写作的人把他的不屑、不满、不忿,写进了自己编织的故事之中,并且只让它们待在故事之中。
王苏辛的这七个“短虚构”,把她自己儿童和少年时期,因孤独、误解、管制,而产生的寂寞、愤恨、不平,把自己在未成年时对大人世界的揣想,对摆脱限制的自由的向往,对周围凶蛮世界的敌意,都用变形的方式,写在了小说中。因为无数人对青春的赞颂,人们往往会忘记,年少人的心里,装的可不只是天真和无邪,也有不管不顾的魔鬼。“青春这件事,多的是恶。这种恶,来源于青春是盲目的。盲目的恶,即本能的发散,好像老鼠的啃东西,好像猫发情时的搅扰,受扰者皆会有怒气”。王苏辛没有人云亦云地去美化青春,当然也没有刻意地反其道而行之,她努力把自己青春时的感觉,又认真地感觉了一遍,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写了出来。
大概需要稍微强调一下,王苏辛的这七个“短虚构”,构拟的世界非常奇特,但这奇特却并不随心所欲,而是在虚构里有其自身的完备逻辑。那些离婚后变成雕像的人们,那些异化为动物的大人,那会把自己笑死的一群,那在热天里变小变薄的集合,那人吃了猴子肉即变成猴子的饭店……都奇形怪状到让人感到惊异,却又坚决服从着虚构本身的逻辑。人在那个奇怪的世界里存身,并自然地展示出生存的饱满细节,成长得枝繁叶茂。稍一恍惚,我们会觉得世界上真的存在那么一个地方,有着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你无法确切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想象最终的指向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一定有某些东西真实不虚,即便在变形之中,我们也容易看出与切实的痛痒相关。
我们可以想象,跟任何一个桑柯·潘萨同样,王苏辛白天有自己的工作,但作为一个向往自由的人,每到夜晚的时候,她便专注地跟随着自己创造的堂吉诃德,从中“得到莫大的、有益的消遣”,也消化着青春遗留的悖逆感和不适感。如果一个人真的有随时能变形的灵魂,而且这灵魂能小声说话,那么,这些小说会不会恰是灵魂自言自语的样子?只是,对这青春经历的一切,作者并没有完全调伏驯养,因此,在这批作品里,还残留着很多突起和倒刺,勾连着青春的怨念和恣睢,即使在虚构的世界里,也偶尔会带出戾气,在果决勇猛的同时,连带显出不够柔和的样态,稍显出残留的暴躁的拘束。
那个能够小声说话的灵魂,如果不时对着我们的耳朵说话,那这灵魂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伴灵。这伴灵有不同的层次,据说普罗提诺的伴灵根本就是一尊神,对他来说,只要“一如既往地使他那灵魂的神圣之眼凝视这位伴灵”就行了。而对未入神阶的普通伴灵来说,它必须不断地调适自己,让自己的程度越来越高,化除掉遇到阻碍时的逃避和线性反抗方式,不断反省,一点点放松下来,纯净下来。如此,等它附耳对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轻微却坚决的意见,才能如苏格拉底听到的一样,真的值得我们听取。把问题转换到写作上,不妨说,喜欢想象者的写作,就是伴灵不断自我认识的过程。伴灵的程度越高,容纳面越宽,一个人的写作水准也就越高。如果说得坚决一点,伴灵即写作达至的程度,就是一个人的命运状况。那个在写作中不断进步的人,写下的从来不只是作品,她也一笔一笔写下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