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马 顿
歇斯底里先生
⊙ 文 / 马 顿
马 顿:一九七八年出生,山西洪洞人。发表有小说、文学评论、随笔类文字;出版有文学评论集《小说何以艰难》。现居北京。
一
谢思礼骑着电动车载着儿子,从小学问口那条巷子里往外走。前面是一辆红色的老年代步车,谢思礼跟着它,走得很慢。后面却有一辆改装过的摩托车一阵阵发出嗡嗡的轰鸣声,搞得谢思礼心头无名火起。对面的汽车跟代步车错开以后,那辆摩托车忽然一声牛吼,穿过空当超了过去。谢思礼脱口而出:“傻逼!”
“吓死人了。”儿子在后面说。
摩托车上是一男一女,听见谢思礼的骂声,骑摩托的男的就要停下来,但是好像女的劝阻了一下,摩托就接着开了。没想到,拐过弯去,那摩托还是停在了街边。一个矮胖的小子站在摩托车旁,等着谢思礼。
“你干吗骂我?”那小子问。
谢思礼单脚撑地,停下来,说:“我没骂你。”
小子说:“我看你是要找打,敢骂我!”
谢思礼说:“路上这么多人,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是骂你呢?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敏感?”
小子说:“你不是骂我?那我刚过去你就骂?”
谢思礼说:“我为什么要骂你?”
“因为你要找打!”
谢思礼想想后座上的儿子,没有下车,只是冷静地盯着那小子的眼睛看着。
那小子也看着他,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他后面摩托车上的女孩倒说话了:“你赶紧走呀,再不走我打车走啦!”
谢思礼听那女孩的声音有点耳熟,就看了一眼。然而,女孩坐在摩托车上,面朝着大街,看不见脸。
“滚!”那小子对谢思礼说。
谢思礼想下去揍他,却一拧车把,走了。
一会儿那摩托车的轰鸣声就追了上来,而后又掠过去,往远处走了。谢思礼想着那个“滚”字,几次想追上去,却又没有,一路上,心里非常沮丧。
在小区的自行车棚放车的时候,儿子问:“爸爸,你真的没骂他吗?”
谢思礼心情仍然难以平复。被那小子骂,是一个侮辱。被别人当着儿子的面骂,那就更是侮辱。可是,对儿子,他又必须真诚,就像在学校对待他的学生们一样。
他蹲下来,扶住儿子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说:“小山,你有没有发现,爸爸最近脾气不好?”
儿子点点头,说:“是因为姥爷病了吧?”
谢思礼说:“也不全是。嗯……刚才是爸爸不对,爸爸不该骂人。”
儿子说:“那你是骗他了?”
谢思礼说:“是,爸爸知道错了,不想再惹事。但是,可能我这种做法不对,既然我骂人错了,我就应该道歉的,可是,可能是爸爸好面子吧,不想道歉。但是跟他吵架、打架,也不好,是不是?”
儿子点点头,说:“爸爸咱快上去吧,我等不及看我的《蜘蛛侠》了!”
谢思礼摸摸儿子的脑袋,俩人一块儿上了楼。
屈辱的感觉一直在心里徘徊不去。他知道自己是自取其辱。可是,也不能表现得那样懦弱呀!尤其是在儿子面前!……一直到那几个学生来了,他都没能甩脱脑袋里那坨黏腻的鼻涕。
最近几年他一直都在兼职做家教,有时候去学生家,有时候就在自家的客厅里。每次他上课的时候,儿子就在书房自己看书,或者写作业,他也不去管他。然而今天他的思绪却一直被儿子牵动着。他怕这件事对儿子有不好的影响。上完课,学生们走了,他去书房看儿子,儿子正在拼一个乐高武士,他想跟他聊聊天,却又提不起心气来,就问了问儿子喝没喝水、吃没吃水果,然后,进了厨房。
做着饭,那件事又来搅动他的脑袋了。他努力地跟坏情绪对抗着。
你的坏脾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三年前,他评上了高级教师,那是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没有坏脾气。
之前,他很恬淡,虽然已经在砚台市和教学圈子里赚得了一些名声,但是当一位大学同学拉他入伙办个培训学校的时候,他嫌麻烦,没有接受。
——其实也不全是你的错,骑个摩托车到处制造噪声谁不会烦?他想。
妻子跟他一样,也在砚台市一中当老师,他不出去挣钱,妻子也不怨他,反而说,钱够花就行了,有时间多陪陪家人不好啊?再说学校也不让出去兼职啊。
——他的摩托车上带着个女孩,我要跟他硬起来,他肯定不能在女孩面前显得不够男人,所以,他是强势;而我带着儿子,我不能让儿子因为一件小事受到伤害,所以,我是弱势……他想。
他潜心读了好些年书,他把书读通了,就知道该怎么教学生们读书了。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写了很多文章,是因为他喜爱把自己的心得告诉大家知道,并不是为了评职称,可是,必然的,他也成了最快评上高级教师的那一个。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啊,有人就喜欢骑声音很响的摩托车,难道不行吗?他想。
那个时候妻子在专心带孩子、陪孩子,他自己不用操太多的心。不像现在,妻子一边上着班,一边还要想着推销保险的事,经常会回来很晚。
——儿子,你可千万别跟妈妈说今天的事。他想。
儿子刚上幼儿园中班的时候,热衷于模仿各路动漫英雄,跟小男孩儿们在一块儿,总是“哼哼哈嘿”,有一天把小朋友打疼了,小朋友的父母在班级微信群里声讨,谢思礼客客气气地跟人家道了歉。但是他觉得,对方做法不好,你直接找我说不就行了?过了不久,又有家长在微信群里谴责他儿子,甚至,带了骂街的意味来攻击他。他以为儿子又打人了,然而,经与老师沟通,却是对方家长在临睡前问小孩最近谢小山有没有再打人,那小孩想起谢小山的“恐怖”来,被“吓”哭了。谢思礼被惹火了,却仍然很冷静地写了一篇千字文,放到微信群里来探讨这件事。这之后,微信群终于清静了。
那次他对儿子发了脾气。后来,他又跟儿子道了歉。他分析自己发脾气的原因,是第一次被人在微信群里指责后,他伤了自尊。所以,当第二次有人在微信群说事儿的时候,他脑袋一热,想当然地就归咎于儿子了。
他不善于跟人红脸。没这个经验。
然而有些时候,却总是事儿赶着事儿。忽然,母亲就被诊断出了肝癌。一住进医院,他才发现,自己原先用勺子舀进来的钱,现在天天都得用碗往外倒,可是怎么倒也无法消去母亲难忍的疼痛和衰弱。母亲住院期间,他秘密加入了一家培训机构,上完学校的课就去给校外的学生补习。公办老师不可以兼职。但他是名师,那家培训机构总是按捺不住对外宣扬的冲动。父亲是个农民。姐姐在给人做保姆。姐夫开出租。母亲病了后,姐姐和父亲就担负起了照料她的主要责任,而他,负责找钱。
⊙ 柴春芽·戈麦高地2
他不做班主任有好几年了,而妻子却一直在做。那段时间,除了上幼儿园接送,他俩几乎顾不上儿子。一天晚饭的时候,儿子忽然说鸡鸡疼,他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只见那命根子肿得有葡萄大小。他拿手轻轻捏了一下,小鸡鸡里流出一股奶一样的东西来,葡萄就瘪了下去。坏了!他和妻子赶紧带儿子上了儿科医院。
挂了号,就等着,后来叫他们前面那个号,连叫了几遍,没人进去,接下来就叫了谢小山,他们赶紧进去看。大夫只瞄了一眼,就开了单子,说,是包皮炎,先去照单子买了药,明天来做个包皮手术。正要出门,身后有个男的朝妻子吼了起来,质问妻子为什么插队,他就过去跟那男的理论。那男的脑子过热,只是一味朝他们吼,听不进话去。后面有其他人当和事佬,说孩子病了大家都急,有什么好生气的?赶紧看完了算了。那大夫却一声不吭。谢思礼没心思在这里纠缠,就拽了妻子走了。下了楼,交了费,正在药房窗口拿药的时候,却又听见那男的在身后吼,原来妻子看见那男的,斜了他一眼。谢思礼腾地火起,冲到那男的跟前跟他对吼起来。那男的脱外套捋袖子,看上去想要跟谢思礼好好干一架。谢思礼就把手按在了插在双肩包一侧的水杯上,准备照他脑袋上来一下。然而那男的冲锋的动作却跟跳舞一样,被一个女人拖呀拖慢慢就拖远了。那个时候儿子才四岁。后来有一天,妻子跟他说,你生气的时候样子真丑啊!——那是他第一次那么失态。他非常不愿意让儿子看见自己的失态。而且,他知道自己的底线,就算真的打起来,他也只会动拳头,而不会用水杯去爆人脑袋的。尽管那样可能会很爽。
第二天给儿子做了包皮手术。手术很简单,但也可以说很粗鲁。医生让儿子躺在床上,让他和妻子把儿子使劲按住,医生用手在儿子鸡鸡上毫不留情地一撸,完了。下了床,儿子疼得直蹦,哭个不停,妻子又心疼又生气,出了医院直骂医生。他也觉得,这么简单的手术,还不如让他自己来做。
回到家就更麻烦了,每天早晚都要给儿子清洗,喷涂药物,他还得出去家教,还得上医院,搞得手忙脚乱。
从前上班,他是出勤时间最长的一个,就算是没课,他也会坐在办公室里看书,自从母亲住院,他就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一个。
有一次,机构又给他联系了一个学生,见了面,那学生说,谢老师,我终于能上您的课啦,我们班的同学都想转到您带的班里呢。听话音儿,谢思礼感觉不对头,一问,果然是一中的。而且那学生说,在机构上大课的时候,有好几个一中的学生都听过他的课呢。谢思礼很生气,心道,一中的学生竟然也上补习班?!再在机构上大课的时候,他就留意了一下,果然有面熟的学生。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反而,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只要能挣钱,管他哪儿的学生呢?何况,本来补习语文的学生就不多,见效慢嘛!要不是因为最近几年高考满分作文、文言作文炒得那么热,要不是因为他是语文教学名师,怎么会有这么多学生补习语文呢?——但是,总是不对头。
这不对头是两方面的,一方面他觉得像一中这样的重点高中不应该出现学生在外补习的事;另一方面呢,他还是有点担心学校会知道他在外面兼职。那种不好的感觉,其实一开始兼职就有了,虽然,他一次次拒绝了机构拿他做宣传,但是在他的内心里其实早就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果然,不久他就被新校长叫到了办公室。
“咱们学校向来卡得都不是那么严,不像三中似的要求坐班什么的,大家上完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只要上课质量能保证,是不是?”校长说。“你母亲生病了,这是个大事儿,你需要多陪一陪;缺钱,在培训机构代代课,这我也能理解,但是呢,从大局方面来考虑,这会影响军心的啊!”谢思礼正想说话,校长伸出夹着香烟的手掌,止住了他。“你想说什么,我清楚。你有你的特殊情况。但是我面对的,是全校所有的老师啊!如果大家都找个理由到外面代课去了,那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谁来保证?现在有些地方有一种现象,就是老师在学校不对学生倾囊相授,反而纠集几个人,私自在外面给自己的学生吃小灶,收额外的费用,费用还挺高,在社会上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当然,我不是在影射你,但这确实是客观存在的。我就是怕呀,咱们学校其他的老师也不安心了,要到外面去代课,这不仅会拉低咱们的教学质量,也会毁掉学校的声誉啊!”
“校长,你说的都在理,但是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家都知道我妈得了癌症,这是个烧钱的事,我觉得大家都会理解的。而且,在外面兼职也是很累的一件事,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不知道多歇会儿呢?我觉得,咱们学校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像我,在我妈住院之前,我就很知足。动摇军心,应该不会。”谢思礼说。
“但这毕竟是个违规的事啊!我要是放任你这样做的话,别的老师难免会有意见,大家会说,你谢思礼是名师,校领导对你偏爱,大家心理一不平衡了,不管出不出去代课、兼职,那都是会动摇军心的。”校长说。
谢思礼沉吟了一下,说:“那你的意思,是要我辞职了?”
校长连连摆手:“不不不,辞职是不能的,你是一中培养出来的,哪能说辞职就辞职?我的意思是,你在外面代课,咱们可以按旷工算;按旷工算这个是有道理的,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在外面代了课,在咱自己的课上肯定会受影响。旷工嘛,就要扣你一部分的课时费,那自然不会有多少钱,就是让大家心理平衡一下嘛,毕竟你在私立机构的课时费比在学校要高得多。”
谢思礼心道,可我那真不是旷工,而且,我带的班是全校最好的。可是,他没有反驳。他说,那好吧。
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他的心里一阵阵地绞痛。
这事儿,他瞒不住妻子,他就跟她说了。妻子很气愤,说:“这个新校长,把自己的老婆安排在校医室,整天也不来上班,还好意思说别人!”谢思礼说:“也扣不了多少钱,先不管它,关键是现在不能断了钱,等等咱缓过来了,我还是去私立学校吧。”妻子说:“那你太辛苦了!”谢思礼笑笑。
过了几天,校长开了个全校教职工大会,说,现在有个别老师不安心工作,在社会上找赚钱的路子,有在培训机构代课的,有一门心思炒股票的,还有在淘宝上开店的,严重影响了教学秩序和学校声誉,为了以儆效尤,决定对大家反映比较强烈的谢思礼给予警告处分,并扣除近两个月和今后直至停止兼职之前的课时费。一听这个,谢思礼头皮就发起麻来。但会场还是静悄悄的。接下来,校长又宣布了一项新规定,要求今后不管有课没课,所有老师都必须坐班,安心在学校备课,保证教学质量。此言一出,会场马上炸了窝,谢思礼更是全身颤抖,如坐针毡。——这一下,他成了全体老师眼里的罪人了!
妻子当场就含着泪奔出了会议室。谢思礼脑袋里嗡嗡的,一直坐在那里发呆,直到散了会,所有人都走了。然后,他下了个决心,直接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我要辞职。”谢思礼说。
“啊?为什么要辞职?咱俩不是都说好了吗?”校长说。
“但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啊!”谢思礼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儿。
“什么不是这么说的?”校长也歪着脑袋,瞪起了眼睛,眼角边烟雾缭绕。
“警告处分是怎么回事?拿我当由头让大家坐班又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这个呀,”校长拿夹烟的手指点着他,说,“这都是学校领导班子定的,怎么能全都告诉你?再说了,我们也必须走这一步了嘛,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特殊原因,咱们都得以大局为重!”
“那好吧,我辞职!”谢思礼嗓子哑哑地说。
“我不同意!动不动就辞职,那我这个队伍还怎么带?!”校长拍了桌子,烟灰掉了一手背。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谢思礼拍得更重。
“你牛什么牛?学校怎么定的,你就怎么做!我告诉你,学校已经给你留了充分的余地,癌症也是有到头的那一天,你不能总拿这个理由赚外快!”
“放你妈的屁!”
谢思礼胳膊一胡捋,校长桌子上的笔筒、相框、遥控器什么的“稀里哗啦”全都掉到了地上。然后,他决绝地转身走了出去。
“谢思礼,你狂什么狂?!”校长在身后叫道,“老子就是要打掉你的嚣张气焰!”然后,校长又追到门口,冲谢思礼嚷道:“你就算不干了老子也不给你转关系!”
他的声音在楼道里嗡嗡地回旋,卷呀卷的,好久都没散去。各个办公室里都静悄悄的。
正是学生们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本来往常这个时候,老师们都没课,基本上就全走了,可是今天语文教研组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在。有位女老师正在高声地发表议论,谢思礼一进去,她哼了一声,扭转身,双手叉胸,对着空气赌起气来。谢思礼默默地走到自己座位那儿,收拾自己的东西。
墙角有空纸箱子,他拿过来,把自己的书装上,把写满了字的笔记本、水杯装上,把电脑里属于自己的东西拷出来,又用胶带刺刺啦啦地把纸箱封上。吵过架后,他的心里一片黯然。
张师大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这是要走?”
谢思礼点点头。
张师大说:“兄弟,不该呀,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停薪留职也行啊!”
谢思礼说:“不了,撕破脸了。”
张师大说:“那……你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咱哥儿俩喝一杯?你接不接孩子?”
谢思礼说:“清丽接。”
张师大说:“那好,吃完饭我去看看伯母。”
老冯隔着几张桌子,在屋子那一头儿喊:“嘿,思礼,坐班这个事儿,那是迟早的,大伙儿心里都有数,不怪你,你也别往心里去!”
谢思礼心头一阵感激,微微一笑,冲他点点头。
“人迟早都是要死的,那你怎么不早点去死?”刚才那个女老师对老冯说道。
“你看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老冯跟她理论起来。
一瞬间,谢思礼真想扑上去撕了她,但却只是斜了她一眼,便厌恶地抱着纸箱出去了。
晚上本来还有家教的课,谢思礼打电话给人家,另约了时间。他的胃里太渴望灌进一杯烧酒了。
俩人去了一家小面馆。喝酒的时候,张师大说:“兄弟,今天这一出,其实早就有预兆了,所以到了今天,也是不可避免的,怎么说呢,这就是你的命,我知道你都清楚,我也不劝你。”谢思礼说:“我清楚。”张师大说:“兄弟其实是想劝劝你的,但是你就是这么个人,我知道怎么劝都不管用,你还会是你。”谢思礼说:“是啊,只要愿意改,谁都会变的,只是不愿意。”张师大说:“我就只是跟你分析分析,你看对不对。”谢思礼说:“你说。”张师大说:“今天这个事儿,有两个酝酿了不是一天两天的原因,一个原因就是你上课的确有一套,还发表了那么多论文,你评职称,一点儿没耽搁,现在干了一辈子的老师有的都没你工资高,所以大家心理肯定不平衡,这是人之常情,你也不能怪;第二个原因就是咱们的新校长啦,他原来是当官的,他一来,就要先树威是吧?不幸的是你总是特立独行,我行我素,还总爱给他提意见,他的意见你又不听,他让你按课程安排上课,你非要在课上搞文史哲一体化,讲‘毛选’,讲王小波,虽然你的内容超出了课本,但是你的目标达到了,他就很没面子,别的老师也没面子,他把你干掉了,他就获得了人心,你说是不是呢?”谢思礼说:“你的意思,我是全民公敌?”张师大笑道:“公敌不能这么说,你的人品、人缘那都没的说,但是谁的心底没有点儿羡慕嫉妒恨呢?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样?”谢思礼说:“你分析得还挺透彻。”张师大“嘿嘿”一笑,说:“谁让你是我师兄呢?你就是我的偶像,你上课的那一套,我虽然不敢在课上用,但是你给学生推荐的书我都看了,皮毛还是学到一点儿的。”谢思礼说:“一切都逃不开一个‘矛盾论’。”张师大说:“关键还是一个方法论。”
“要不你就当副校长啦!”张师大说。
谢思礼说:“不可惜。”
张师大又说:“评高教那个事,本来名额太少,校长也想拉拢几个人呢,可是你太强了,他想绕也把你绕不过去。副校长这个事,那他就能挡了。”
就这么聊着、喝着,一瓶烧酒下去,都渗了,谁也没有上脑。完了张师大要去医院看望谢思礼的母亲。谢思礼说:“喝了酒,不好看,改天吧。”张师大说:“那好,回家安慰一下嫂子。”
回到家,妻子说:“那怎么办呢?你在培训学校上全天的课吗?”
谢思礼说:“暂时这样。以挣钱为主。”
妻子说:“那要不我也辞了吧?别扭死啦!”
谢思礼说:“先别,我是决裂,但你不能逃避,要守住大后方。”
妻子扁扁嘴,收住了眼泪。
这就是他的坏脾气发展史。
他后来反省过自己,但是不管冷静的时候提醒过自己多少次,当怒气渐渐汹涌或突然喷发的时候,那真是防不胜防的。后来虽然再没有像跟校长那次那样暴烈,但是,这种脾气似乎渐渐稳定成了他的性格,一种性格的新常态。他不太喜欢这样。尤其像今天这种情况。
晚饭只有他和儿子两个人吃,清丽又约了人去谈保险的事。吃完饭,给儿子辅导功课。完了儿子去找邻居家小孩玩儿了,他坐到电脑前,打算写点东西。打开邮箱,照例有几封学生跟他交流的邮件。看完,回复。忙完手头的活儿,已经快十点了。把儿子叫回来,洗漱。临睡前,他晃晃鼠标,准备关机。屏保散去,电脑上显示着邮箱页面。又有了一封新邮件。他打开一看,皱起了眉头。
邮件主题栏写着:谢老师,您课上的激情哪儿去了?
邮件正文是空的,只有附件。是几张妻子跟一个男人在一块儿吃饭的照片,明显是偷拍的。
正在背后翻书的儿子凑上来,说:“爸爸,妈妈和谁吃饭呢?那是在哪儿啊?”
谢思礼说:“是一个朋友。不看了,睡觉吧。”
儿子扒拉着他:“我要看!我要看!”
“看什么看!赶紧睡觉!”他使劲一拍鼠标,把电脑关了。
儿子哼的一声,说:“坏爸爸!”转身出了书房。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妻子回来了。
二
“妈妈!”
儿子欢快地迎了上去。
“哎,宝贝!你还没睡哪?”
“没呢。”
“爸爸呢?”
“爸爸在看你和别人吃饭的照片,还不让我看!”
“什么照片呀?”
说着话,母子俩来到了书房门口。
“爸爸把电脑关了!”儿子说。
谢思礼一直坐在书桌前发呆。王逸朵,这是那个发件人的名字。他还很清楚地记得这个女生,三年前,他辞职前带的最后一批学生里的一个。那时他代的是高中二年级的课,已经分了文理科班,学生们都是重新组班的,新班主任让大家自由组合,各选各的同桌,并且各选各的课桌,结果,就出现了自然分层。首先是男生和女生分开了,不再有男女同桌的;其次学习态度从桌次上就可以一目了然,好学习、不怕老师提问的,坐到了前排,混日子的就坐到了最后一排。王逸朵不前不后,坐在中间,同桌的是原来就在谢思礼班上的一个女生。
这女孩上课时总爱一只手插在短发里支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笔点在书本上,偶尔拿起来转一下,很明显,她是在看课外书。谢思礼并不反对学生在课堂上看课外书。他每带一个班,第一节课总会开宗明义地先说一下自己上课的态度。——第一不反对看课外书,学生看课外书说明老师讲得不好,或学生没兴趣,强求也不会有效果,而且,如果老师“哇里哇啦”个不停学生还能看进别的书去,说明那书写得好,学生心态也好;第二不反对上课睡觉,只要不打呼噜就行;第三不提问,但学生随时可以提问和质疑老师;等等。最初他对王逸朵也没怎么在意过,直到有一次,他正在讲鲁迅杂文里的近代史,讲鲁迅文章落笔的角度和结构的方法,忽然有个女生在课堂上笑了起来。他朝发声的地方看去,正看见王逸朵笑容的一个收束,心里不由得被那一抹灿烂所感染,竟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而后,他继续上课。王逸朵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不再低着头,目光着落在他的身上,听起课来。谢思礼偶尔看她一眼,竟有些心神不定。
下了课,王逸朵追出来,向他道歉。谢思礼一边下楼一边说:“没什么。你看的什么书,这么好看?”王逸朵说:“你推荐的啊,王小波。”谢思礼哦了一声,笑了笑。王逸朵说:“他说有一种牛西红柿。哈哈!”谢思礼说:“有啊,西红柿炖牛腩。”王逸朵说:“你的课我也听了,但鲁迅离我们有点儿远,太老旧了。”谢思礼说:“李白杜甫不是更老啊?”王逸朵哦了一声,就在楼梯上停下了。谢思礼随着下课的人流,走了出去。
此后王逸朵上他的课还是那个样子,不过也要看讲什么内容,比如当他讲北岛散文的语言之美的时候她就会抬起头来专注地听。谢思礼并没有完全抛弃语文课本,只是不会逐篇地去讲课文,他只讲作家,课本上出现的某几个作家他还会着重讲,并推荐学生们在课后看他们其他的作品。“当然,你在语文课上看也可以,可以不听我讲。”谢思礼说,“有时候,一个人不需要看很多作家的作品,仅仅一个作家,就有可能让我们开窍,或者说顿悟,然后你再去看其他的作家作品,你就很容易掌握了。这就是方法,一法通,万法通,新课标考的就是这个。”他举了几个例子,一个是鲁迅,有数不清的作家都是在鲁迅作品的“开导”下开窍的,“你们最熟悉的,可能就是韩寒,我认为他的文章逻辑就是鲁迅启发的”;一个是王小波,“王小波的小说天马行空,很好看,但是对于你们目前来讲,可读可不读,要从实用性上来说,从高考的要求来讲,你们可以读一读他的杂文”。“逻辑与审美,这是高考语文设置的两大关卡,但核心还是逻辑。”他讲,“所以,没必要每篇课文都讲,你只要在阅读和比较中发现那个自圆其说的逻辑就行了。”还有一个文章大家,是毛泽东,“既对学好语文有帮助,又对学好中国近现代史有帮助,那你读毛泽东著作再合适不过。但是,你要读那种新版的书,这样可以打消一些你脑袋中这些文章已经‘过时’的念头。”
王逸朵犹犹豫豫地举了个手:“老师,那我们能不能不读这些祖师爷的书?你给我们推荐几个年轻点儿的,我们一看就能看懂的。”
“没问题。”谢思礼说。
后来,他就专门整理了一个当下比较活跃的作家作品名单。
再后来,他就辞职了。
“你还不准备睡呀?”妻子说。
“睡,这就睡。”谢思礼说。
“我又去了一趟医院。”妻子说。把包放茶几上,就势坐进了沙发。
谢思礼有些黯然。“怎么样?”他机械地问。
“妈妈,你跟谁去吃饭啦?”儿子推了推妈妈。
“还是不好。”妻子说。
“妈妈,你说呀!”儿子又推了她一下。
妻子眼里流出泪来。她拿手指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抽泣起来。
儿子吓住了,站在她身边不知所措。
“小山,你先去睡。”谢思礼说。
儿子看他一眼,抱住妻子,说:“妈妈,你别哭了!”
妻子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妈妈没事。你先去睡吧。”
“那你要开心啊!”儿子说。
看儿子回了卧室,谢思礼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妈那会儿,咱们没经过这么大事,都太慌乱了。其实生老病死这个事,还是要看开一些,最好是不要让老人在世时受太多痛苦。”
妻子哇的一声,趴在茶几上哭了起来。谢思礼过去关上门,回过头来时,妻子又抬起了头,满脸鼻涕泪水地说道:“我爸,我爸说,他要放弃治疗,呜……”谢思礼坐到她身边,抱住她,心里五味杂陈。
“睡吧,别影响儿子明天上课。”他说。
妻子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不停地抹着眼泪。
“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还是有办法的。你卖保险那事,不靠谱,挣不了钱,还浪费时间。有那时间多陪陪你爸。”他接着说。
“睡吧。”妻子又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去了卫生间。
自从儿子出生之后,父母就一直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等母亲出院的时候,她坚持要回到农村去。她说她是个病人,不能跟小山住在一起,那样对孩子不好;又说,她觉得农村舒坦,城里太杂太乱。谢思礼不愿意,他要父母继续跟自己住在一起,可以随时照顾,去医院也方便。可是,劝来劝去,母亲就是不听。谢思礼一辈子没跟父母红过脸,甚至从没顶撞过父母,这回却热血上了头,指责母亲说:“你们平时还跟我住一块儿,现在病了要回村里去,那不是要让村里人骂死我呀?!”父亲很平静,等他说完了,说:“你妈现在状态稳定了,在村里空气好,安静,适合养病,没人会说你。再说,万一你妈在外面没了,就不能进村子啦。”谢思礼眼眶一热,不再跟父母争。以后每次母亲去医院,他都开车去村里把他们接来。
除了定期检查,一旦母亲有了发烧、腹泻等症状,立马就得到医院去查验、恢复。医院开了西药,在亲戚朋友的推荐下,谢思礼又换了好几种中药方子来给母亲吃。在他的坚持下,母亲每天还能吃些海参之类的补品。可是自从第一次住院前母亲瘦下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恢复到过从前的状态。
谢思礼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挣钱上了,尤其是辞职以后。他尽量多地接了培训机构的课。从前拉他合伙办培训学校的同学在省城开了张,他就跟人家联系,每个周末都坐火车跑过去讲两天课。就在这样的奔波中,身体和精神都非常疲累,可他仍然经常会睡不着。有时,他在半夜里醒来,盯着天花板,忽然就泪流满面。
母亲有时候会吐血,那是最让人心惊胆战、面无人色的时候。那一年的春节,正吃着年夜饭,母亲脸色一变,说:“可能咽下去一片鱼鳞!”父亲登时就急了:“那你咋不注意一点儿呀?!”大家注视了母亲数分钟之久,并无异样,这才宽解。——时刻准备着去医院,这就是母亲病中的状态。肝癌导致了胃静脉曲张,母亲平时稍微硬一点的食物都不敢吃,尤其是鱼,怕被鱼刺扎破静脉出血。好在那次是鱼鳞,而且是从别的菜里吃出来的。“别吃啦别吃啦,都是一个锅里做出来的,说不定哪个菜里会有鱼刺呢!”父亲说。于是,母亲便只好拿了个小碗,夹一筷子菜,就在里面仔细地拨拉拨拉,放到嘴里后,还得细细慢慢地嚼,唯恐有危险的东西下到肚里。
有一次谢思礼夜里去医院陪护,隔壁病房的病人忽然大出血,医生、护士呼啦啦跑过去,一会儿就传来了家属的号哭声。母亲也醒了,嗓子有些哑,静静地说道:“那人没了啊,白天还好好的。”谢思礼心里一阵难过。第二天就见那间病房被封上了,门上挂着个牌子,写着“小心辐射”。那是消毒呢。隔了一天,那病房里又住进了新的面孔。那天早上路过污物间的时候,他看见有一张病床扔在里头,有穿戴着严严实实的防护服的人正在里头处理带血的床单被褥。他的脑子里不由得升起了母亲大吐血的情景,心里就掠过一阵寒意。
父亲平静地告诉他:“经常会这样,半夜听到有人哭,你就知道又有人没了。死人不怕,哭的声音瘆人。”母亲说:“你爸经常会吓出一身汗来,睡不着就过来看我。他担心我也会不行了哩。”
有时候,谢思礼不由得就会想,母亲躺着的那张病床上,不知道死过多少人!这个念头很让他抓狂。他也真的疯狂起来了,就像打过兴奋剂一样。“我要挣钱!我要挣钱!我要挣钱!”他在心底里喊得歇斯底里。
母亲第一次住院的时候,父亲生生瘦了十斤。谢思礼也瘦了,但是他感觉自己很有力量。后来,夜里睡觉之前,他总会给自己灌一杯高度白酒,不多,就一两。他会张大嘴,直接把酒倒下去,不让它沾上舌头。就一口。他迷恋上了烈酒在胃里“刺啦啦”炸开的感觉。
反反复复,母亲住了几次院,最终,她还是如愿留在了村子里,再也不会离开。
也是胃部大出血,根本就来不及往医院送。
而那天,谢思礼正在省城。
他的手机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当电话响起来时,他刚刚睡着不久。一查,最快的火车要两个小时以后了。他给办培训学校的同学康新志打电话借车,老康直接就开车把他送了回去。
送走了母亲,谢思礼盘点了一下,他不光把车卖了,还欠了十六万元的外债。不久,三中旗下的私立兴飞中学校长跟他联系,想招募他。他衡量了一下,加入了。而后他又跟老康商议,能不能在砚台市也办一个培训学校。在岳父患肺癌住院之前,这事儿已经成了。而在此之前,他仍然坚持每个周末都去省城代课。他还尽量挤出时间来编写课外辅导书,也挣了一些钱。妻子让岳母来帮他们带孩子,她自己找了个卖保险的活儿。看看外债都要还完了,一天,岳父发起烧来,持续不退,去医院一查,已经肺癌晚期了。
这一夜,夫妻两个谁也没有再提清丽和陌生男人在一起吃饭的事。谢思礼唯一担心的是,妻子老是约陌生人推销保险,不安全,而她也不是那种外向型的性格,可是他劝过多次,清丽总是听不进去。他知道她心急,他看见那几张照片的第一反应,不是猜忌,而是心酸。王逸朵并不知道他家的情况,所以,她偶然看到了老师的妻子跟陌生人“约会”,才会偷拍,并告知谢思礼。夫妻两个已经够累了,谁也顾不上理这个事。
可是接连好几天,谢思礼都收到了王逸朵发来的照片。照片上,是不一样的陌生男人,但见面的地方,却总是肯德基或者麦当劳。妻子是个俭省的人,她也并不是要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跟另一个人享受浪漫的气氛。谢思礼不得不给王逸朵回了封信,说明了妻子为什么会频繁地约会陌生男人。回完信,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妻子每次约客户王逸朵都在?难道她在跟踪清丽?可是为什么呀?这样一寻思,他心里有了些惴惴不安。而且,那些照片并不都是这几天才照的,从妻子的着装来看,有的竟拍摄于半年之前!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再发一封信去问王逸朵,他想再等等她的反应。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竟然梦见自己和王逸朵结了婚,而妻子清丽不知道在哪里消失了许久之后又找了回来,恶狠狠地要找他算账。而后,他就被吓醒了。
第二天,果然就不再有新的照片发过来了。但谢思礼心里却有了一些怅惘,因为他感觉自己与王逸朵恐怕从此就要断了联系。
与此同时,那天接儿子放学的路上被年轻人羞辱的事仍然让他耿耿于怀,他天天走过那条路的时候都会注意有没有那个年轻人的身影,甚至只要路上一响起摩托车的声音他就会油然暴怒,可是每次看见的都是另一个人。由此他才发现,原来骑摩托车的竟有那么多呀!而且,每一辆摩托车的声音都是那么大,那么惹人厌烦!可是,奇怪的是,他之前并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心情,持续了有两周时间,才渐渐地消散。
然后,岳父去世了。
岳父是砚台市铝厂的职工。近几年,厂里效益一直不是很好,还因为环保指标不达标什么的,总是关关停停,岳父的工资收入便很不稳定。厂里的年轻人成批地被派到了国外,挣的比原先效益好时还要多,可是岳父上了年纪,就留守了。
对于清丽卖保险这事,岳父岳母都是反对的,但是清丽一根筋,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婆婆的病让清丽感受到了钱的重要性,而在之前,她和谢思礼都太散淡。常有人说:“钱不用多,够花就行。”经历这一事后,清丽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句屁话。你永远都不知道钱什么时候会不够花。清丽豁出去了,她不管学校对她有什么样的看法,一有空便搞她的保险“业务”。而她的亲身经历是有说服力的,她和谢思礼是双职工,谢思礼还是“名师”,两个人的收入并不算少,可是,一旦有事,这点收入便兜不住了。有一次母亲劝清丽,实在说不动了,便引用了别人一句话,说,“一人卖保险,全家不要脸”。平时温柔娴静的清丽马上就泪奔了,朝她妈吼道:“要脸还是要命啊?!”父亲住院后,清丽什么也没多说,只是跑保险跑得更勤了。但是,父亲一去世,清丽一下子就垮了。
从住院到病亡,一共才三十三天。这一切,太突然。
办完丧事,清丽在家躺了两天,然后,她就上班了。早上还是谢思礼骑电动车送儿子上学,放学岳母就接了。谢思礼有时在家吃饭,有时不吃。清丽的作息又像从前一样规律起来。只是她的精神开始变得很不好,每天给儿子辅导功课,说着说着眼睛就睁不开了,儿子推她、叫她也不管用。刚开始以为她这段时间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可是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竟一点改善都没有,只要没人跟她说话,她就会不分场合地打起盹儿来。去医院看了看,啥事也没有。
一天,张师大给谢思礼打了个电话,“呵呵呵”地问他最近怎么样,而后又说好久没见了,问他哪天有时间聚一下。岳父发丧的时候才见过的,哪有什么“好久”?不过正好最近谢思礼对喝酒比较上瘾,就跟他约了当晚吃饭。也没叫别人,就他俩。吃饭的时候,张师大先是跟他东扯西扯,说了些闲话,后来又嘟囔囔的,像是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一般。谢思礼不耐烦,说:“你怎么回事?想借钱呀?还是想跳槽?”张师大却不说话,只是“嘿嘿嘿”,“嘿”了半天,才说:“有个事儿涉及你的隐私,也不是你的隐私,是别人的隐私,但是侵犯了你的权利,我觉得该跟你说一声,不知道你知道了没有?”谢思礼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有屁快放!”张师大还是忸忸怩怩的,忸怩了半天,说:“有人在狂追嫂子你知不知道?”
“有这事?”谢思礼问。
“是啊,都到一中送花去啦。”张师大说。
“哦,那也没啥,清丽把持得住。”谢思礼说,“回家我问问她。”
“你真不知道?”张师大问。
“不知道。”谢思礼说,“哪顾得上这些闲事?”
“那可不是闲事啊,万一被追到了呢?”
“那也没啥。”谢思礼说。
“你不是真不在乎吧?”张师大斜着眼说,“那个人看上去挺有钱的。”
张师大说,那个人是在清丽父亲住院那段时间出现的,隔两天就把车停在一中门口,像个傻子似的捧束花。清丽一接电话就跑出去了,把花接上,跟那人说笑两句,回到办公室,转手就把花送给了别的老师。给这个一束,那个一束,很快办公室就摆满了花。
“我们都猜那是学生家长,清丽也没否认,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哪个学生的家长。”张师大说。
“哦,是个老男人啊。”谢思礼说。
“什么啊,也就四十岁出头,比你大不了多少。”张师大说。
又说,最近清丽的状态不是很好,可能是她父亲去世太伤心了吧,总是萎靡不振的样子,那男的来送花,她也懒得出去拿了,还在电话里跟那人发脾气。可那傻子好像不用上班似的,还是每天中午都来给清丽送花,笑眯眯地站在一中大门口能等一个钟点。校长怕对学生影响不好,找清丽谈过话,清丽跟校长发了脾气,说:“他要来我能挡得住啊?!”然后清丽又跟那人发脾气,说:“你再来我就打电话报警告你骚扰学校教学秩序!”那男的就不再把车停在学校门口,而是停在马路对面了。
“妈的!明天我去揍他一顿!”谢思礼说。
张师大诡异地笑着,说:“真的呀?”
谢思礼哼一声,白他一眼。
张师大说:“我也恨不得揍那龟孙一顿呢!”
回到家里,一片静悄悄的。谢思礼刚打开客厅的灯,岳母从卧室走了出来,问他是不是喝酒了,叮嘱他多喝点水,别再熬夜,然后,就又进去了。他刷完牙,去书房给王逸朵发了封信,问她还有没有没发给他的照片,让她给自己全发过来。发完回到自己卧室,清丽果然早已睡熟,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他看着清丽的样子,内心一片苍凉。
睡醒了,清丽已经不在身边。出了卧室,正看见清丽穿好了衣服要走,他想跟她说几句话,但岳母正张罗着让儿子吃饭,清丽又急匆匆的,他就没说。洗漱完,简单吃了几口,他就带儿子出了门。
上午上完课,吃过午饭,谢思礼骑了电动车来到一中附近,果然看见辆车正停在一中对面的街边,有个男的把右臂搭在车门上,手里拿着束花,左手正拿着手机打电话。谢思礼骑过一中大门,兜个圈子转回来,把电动车停在那辆车前面,走到那人面前照脸上就噼里啪啦揍了几拳,那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软瘫了下去。谢思礼重新骑上电动车,又回到了兴飞中学。
三
下午谢思礼又去培训学校上了一节大课,课后看手机,有个张师大的未接电话。他没回。然后他去接了儿子,带他去公园划船。船到湖心,张师大又打来了电话,开口就问:“哥,你真把人揍啦?”
“啊?把谁揍啦?”谢思礼问。
张师大“啧”的一声,说:“就追嫂子那人啊!你打了人家别不承认,好多学生都看见了。”
谢思礼说:“是吗?我跟儿子在一起呢,我俩在公园划会儿船。”
张师大说:“那好,你划船吧,我就告诉你一声,那人被打得不轻,好像嘴歪了。嗯……清丽送他去医院了。不过好在那些学生都不认识你。啧,兄弟,这事有点儿走偏了。都怪兄弟!”
谢思礼说:“多大个事儿啊!”
挂了电话,谢小山问:“爸爸,谁把谁揍了?”
谢思礼说:“哦,学生打架。”
又划了一会儿,谢思礼说:“咱们晚上吃大餐吧?”
谢小山说:“好啊!”
谢思礼就给岳母打电话,岳母怕花钱,不愿去,谢思礼好歹说动了她。又给清丽打,清丽问:“谁过生日?”谢思礼说:“放松放松嘛,最近太累了,尤其是你妈,让她休息休息,享受一回。”清丽问:“她同意了?”谢思礼说:“嗯。”清丽说:“那好吧。”
秋意已浓。与儿子泛舟湖上,看柳枝飘起落叶,野鸭荡出涟漪,谢思礼感觉心胸开阔透畅了不少。
晚饭他们去了市内最好的那家自助西餐厅。儿子很兴奋,一会儿拿点这个、一会儿拿点那个,好像他的小肚子是个无底洞一般。岳母很谨慎地问谢思礼哪样东西最贵,吃哪样最划算。一个人一百八十八元的价钱让她心疼不已。刚到饭店时她还想打退堂鼓呢。可是最贵的,却不是她最爱吃的,这就让她的这顿饭吃得非常痛苦。谢思礼心情愉快地安慰和开导着岳母,还给岳母和清丽都倒了杯干红,让她们“喝”回来。他自己一杯一杯的,很快喝了一瓶,岳母把他挡住了,说,身体要紧。清丽还是情绪不高的样子,不开心,也没有不开心。“嘿,一切都会好的。”谢思礼握住清丽的手,摇了摇。清丽笑笑。慢慢地,她把面前的那杯红酒也给喝完了。
回到家,清丽去辅导儿子做功课,谢思礼到书房去看邮件。在众多学生来信中,他找到王逸朵新发的邮件,点开,看到一个压缩包附件。下载后,显示出一堆照片来。他浏览一遍,果然有清丽跟追她那人见面的照片。肯德基或麦当劳,几乎成了清丽的联络点。另外还有清丽跟那人在一中门口见面的照片,有几张清丽满面春风,有几张则一脸无奈,还有几张几乎就是怒目金刚了,连起来看就像一部微电影。
你为什么要跟踪她呢?谢思礼回信道。
我只是偶然拍到的。王逸朵竟然马上就回了过来。
骗谁?谢思礼说。
起码第一次是偶然拍到的,不算骗人。王逸朵说。
谢思礼还没想好说什么,王逸朵的信又过来了。你是不是在想,我拍了她的照片给你,是想挑拨你俩的关系?她说。
为什么呢?他说。他问得很含糊,好像在问她为什么拍,又好像在问她为什么要挑拨。他稍微想了想,就这么发过去了。
我就是觉得你变了,不是我原来心目中的谢老师了,我想找找原因。一个男人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为什么变呢?她说。
你是有情感困惑,还是在做研究?谢思礼问。
都不是。无聊。她说。她说了假话。谢思礼想。见面聊吧。他说。过了一会儿,她回了过来:When?Where?
还是在那家自助西餐厅。约的晚上。
谢思礼到后,先给自己倒了杯干白,坐下来,给王逸朵打电话。
“我已经到了。”王逸朵说。
“在哪桌?”谢思礼了望了一眼。
“你找我。”
谢思礼端着酒,提着包,满场找一个叫王逸朵的女孩。正是人多的时候。他看见有个女孩正在座位上左右张望,仔细看看,却不能确定是不是王逸朵。就在这时,有个男孩端着一盘子吃的坐到了她的对面。谢思礼接着找。终于在一个角落看见有个女孩正冲着他微笑,可是他仍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王逸朵。那个女孩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便走了过去。
等谢思礼坐下来,那女孩才开口,说:“谢老师忘了我了。”
谢思礼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是你变了。”见她笑笑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又说:“我是觉得这儿的酒好喝才来的。”
他让王逸朵先去拿菜,王逸朵拼了一盘水果沙拉,端了杯红酒。谢思礼则端了一盘带着冰碴的生鱼片。王逸朵忍不住地笑。谢思礼问她笑啥,她只是看看自己的盘子,又看看谢思礼的盘子,还是笑。
谢思礼说:“你是想说两个生货吧?”
王逸朵终于憋不住了,爆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她偏着头,捂着嘴,泛着灯光的长发随着笑声轻轻曳动。
谢思礼看着面色潮红的王逸朵,脑海中泛起一个场景,不由得耳热心跳,出了一身虚汗。
等王逸朵笑歇了,谢思礼问:“你第一次给我发照片的那天,是不是见过我?”
王逸朵脸上又是一红,点了点头。
谢思礼真想问一句:“那个傻逼就是你男朋友?”可是他沉默了。
王逸朵察觉到他的异样,举起酒杯,说:“谢老师,好久不见了,我敬你一杯。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老师。”
谢思礼跟她碰过,问:“你现在大二了吧?”
王逸朵说:“嗯,就在砚城大学。”
谢思礼说:“那你男朋友呢?不像学生啊。”
王逸朵说:“他爱鼓捣摩托车,是个卖摩托车的。——谢老师你呢?我知道你去了兴飞中学,你现在过得还好吧?”
谢思礼说:“嗯,还是那样,很起劲地做个知识的二道贩子。还是很有激情的。”
王逸朵脸又红了,说:“谢老师,我才知道你家里的事,对不起啊!”
谢思礼说:“啊?你指的什么?为什么道歉?”
王逸朵说:“所有的事。那天在路上我男朋友对您那样,还有您儿子在呢。其实我也很讨厌他那样。还有我偷拍赵老师……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要偷拍赵老师。不过我第一次真是无意中遇上的,后来也没想到要给您看,是那天……其实您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忍辱负重……”
谢思礼笑了起来:“忍辱负重,说得我好像岳飞似的。来,干一杯。”
喝了酒,王逸朵说:“谢老师您真的是忍辱负重啊,我知道这几年您母亲和赵老师的父亲得了重病,您负担很重,但是您的修养那么好……”
“停!”谢思礼伸手止住了她,“今天咱俩好好喝几杯,不谈这些。”
王逸朵看着他,说:“谢老师,您不想让我走进您的心里去吗?”
谢思礼一愣,不由得紧张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一颗心慢慢就软了下去。
“嗐,修养什么的,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一把枷锁,可是我们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又不能把这把枷锁打碎。”谢思礼说,“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脾气变大了,而不是像你说的,没了激情。我的激情是有的,而且很充沛,我感觉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但是,我的脾气变坏了,这脾气是莫名其妙的,来不知道怎么来的,去却又不会完全地消失,它总在我的心里潜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我这把枷锁给冲破。”
“其实大家都是这样。”王逸朵说,“只是您把自己压抑得太久了。”
谢思礼摇摇头。“压抑倒没有,只是我这个人情商不高,想当然地以为大家都会像我一样看事情、想问题,其实那怎么可能呢?这样就容易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最后搞得自己很生气。有时候呢,还不是生气这么简单,我想想,已经算戾气了,很危险。所以我一再地告诫自己,要心胸开阔一些,多琢磨琢磨事儿,尽量不去琢磨人,这样才会让自己安静下来。不过有时候也由不了自己。”
王逸朵说:“谢老师,您太克制自己了。我非常怀念您给我们讲课的那会儿,激情飞扬,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我觉得您就是我心目中的风流人物。”
谢思礼哈哈一笑,说:“那你现在肯定幻灭了。”
王逸朵眨巴眨巴眼睛,望着谢思礼,微微摇了摇头。
“谢老师,我觉得您越俗一点越好,这样我会感觉跟您的距离拉近了。”她说。
谢思礼呵地一笑,躲开她的眼睛,低头夹起一块鱼片,蘸了芥末,送进嘴里。
不知不觉间,他又喝了不少酒。但觉心中气闷,却又无法抒发,只是端起杯来,用平常的语气说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再喝一杯。”
王逸朵跟他碰了碰杯,说:“喝完这杯,咱去喝茶好不好?”
谢思礼说:“好!”
一气干了杯中酒。
离餐厅不远就有一处茶楼。俩人要了一个包间,面对面坐定了,点了茶点,谢思礼感觉酒劲上来了,脑袋里一阵江河一阵日月的,就靠在座位上,打起盹儿来。刚去了一个黑洞洞的地方,服务员敲开门,端个托盘进来,一样样地把东西摆好了,又出去,他就被拽了回来。
“哎呀,给睡着了。”谢思礼说。
王逸朵一笑,说:“没事儿,您接着睡吧,我去把门关上。”
说着,就起身去关门。
谢思礼扭头问道:“几点了?”
王逸朵返回来,抬起雪白的腕子看看表,说:“还早,才不到九点。”
谢思礼哦了一声,说:“我再眯上半个小时,你一会儿叫我啊。”
王逸朵说:“您睡吧。”
眼皮掉下来,只一瞬间,谢思礼便又睡着了。正黑乎乎地往下掉,忽然悬崖上伸出一棵歪脖子树来,眼看就要挂到上面了,那树却变成了一条吐着红芯子的大蟒蛇,谢思礼脑袋一点一收,又醒了过来。
“您这样睡不舒服。”王逸朵说。
她坐过来,扶谢思礼把脑袋枕在她的腿上,谢思礼就蜷起腿侧卧到了沙发上。王逸朵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发。一阵清香入鼻,谢思礼再无睡意。心脏读秒读了二十来下,谢思礼翻个身,搂住了她的腰。王逸朵一低头,双唇在他耳垂上轻轻一碰。
过了几天,张师大又打过电话来,问清丽对那人被打的事有没有说什么。“那人再没有出现过。”张师大说。“好啊,就是要把他打回去。”谢思礼说。张师大犹犹豫豫地说:“兄弟怕他这一来会转到地下去。”谢思礼说:“你嫂子不是那种人。”张师大又问:“嫂子真的什么也没说?”谢思礼说:“是呀,不是谁也不知道是我打的吗?”
有好几次,谢思礼都觉得应该跟清丽说说他打人那事,可总提不起兴致来,就一直没说。从前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人追过清丽,那人每向她表示一次,清丽都会跟谢思礼说一次,谢思礼还帮她想辙怎么回绝,那时候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理智。可是现在,他居然打人了!而且,心里有个念头,要是那人再纠缠清丽,他要把他的嘴打得永远歪下去,他甚至很期待那人能给他这个机会。可是,清丽那里总是平平静静的,每天上班下班,相夫教子,规规律律,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她也并不像是在隐瞒或回避什么,总之就是,好像对什么都没什么感觉的样子。
谢思礼还是那么忙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你总想着还债,肯定就能还上。他总是这么想。他不想欠别人太久。兴飞中学是他的本职工作,培训学校是他的兼职,另外他还在编课外辅导书,有的地方请他去做讲座,他也从不回绝。
“你有空的时候就跟我见面好不好?”王逸朵跟他说。
“嗯。”他说。
在砚台市,他俩能见面的地方除了宾馆,还是宾馆。一起吃饭,不行;一起逛街,不行;一起看电影,不行;一起见人……更不行!总之,一起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遇见认识的人,毕竟,虽然这个城市也不算小,可是大家群聚的地方也就那么多。
王逸朵喜欢逛街,一个人也逛。有一次她看上一双鞋,叫谢思礼过去试试,谢思礼正忙,让她不要买。没想到下次见面的时候王逸朵就拎了双鞋过去让他试。一试,不合适,再一次见面,王逸朵又换了一双拿过去。这次合适了,王逸朵欢喜非常。一问价钱,两千多,谢思礼吓一跳,想叫王逸朵退回去,王逸朵说:“只有这鞋才配你嘛!”谢思礼不便勉强,就穿了。回到家里,清丽竟没注意到他的新鞋,倒是儿子发现了,说:“这鞋好酷!”岳母说:“买了双新鞋呀?”谢思礼说:“学生家长送的。”
天冷起来,王逸朵又给谢思礼买了一件短大衣和一件毛衣,谢思礼又问价钱,王逸朵说:“没多少钱,你就穿吧,我就觉得这个型好,适合你。”谢思礼一试,果然比自己原来穿的衣服精神多了。他心里喜欢,但也并没怎么在意。清丽平时买衣服,都是家常版的,他总是老婆买什么就穿什么,从来也没挑剔过。回到家,他主动说:“学生家长又给买衣服了,推也推不掉。”清丽说:“他们觉得值就行,你又不是白拿他们的。”谢思礼心里转了个弯,想:王逸朵肯定也是觉得值就行,可是我拿什么回报她呢?
穿着新大衣去学校上班,进了办公室脱大衣,一个女同事眼尖,说:“哟,谢老师真有钱,奢侈品啊!”谢思礼说:“在百汇买的,假的。”回到家上网一查,那件衣服竟然标价一万多。他很严肃地跟王逸朵说:“你以后千万不要给我买衣服了,我还欠着人好多钱呢,让别人看见我这么奢侈,不好。”王逸朵说:“我就是想对你好。”谢思礼说:“我心里知道就行了。”王逸朵说:“你不能吃,你要能吃我恨不得把你整个儿吞到肚子里去!”谢思礼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王逸朵紧紧抱住他,说:“你只要在能陪我的时候陪陪我就好了。”谢思礼说:“一定做到。”
后来只要谢思礼到外地去,王逸朵就会跟着,在同一个宾馆订个房间,她又不住,等谢思礼的房间没客人了就去他的房里。有了这种机会,俩人会在外面好好玩一玩,做一对真正的恋人。
有时候会互相谈到对方的那个人。在谢思礼的心目中,清丽是一个难得的好妻子,他原原本本地跟王逸朵讲了他俩从恋爱到如今的相处,惹得王逸朵好生羡慕。“但是我更看重精神生活。”王逸朵说,“不管感情多好,两个人在精神上要能有共鸣,油盐酱醋,夫妻感情,你只要找个好人就都会有,可是两个人要是在精神上能够互相嵌合,那是最难得了。”谢思礼说:“你说的是萨特和波伏娃。”王逸朵说:“也不是,他俩太理性了。我其实挺喜欢金庸小说里的爱情的。”谢思礼大笑。
王逸朵的男朋友是她初中时的一个师兄,高她两级。那时候那小子就对她有意思了,王逸朵只知道他把喜欢她的人都打了个遍,但他却从未向她表白过。“到了高中也是这样,谁稍微对我有点意思了,没几天就会挂彩,不用问,肯定是石头干的。”王逸朵说,“可是他怎么知道得那么快呢?我俩又不在一个学校。我就去找他。你知道他说了句什么话?”“什么?”“他说,他非我不娶,但是现在我还小,他要等我考上大学才追我,在此之前,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我。”“那你被感动了?”“哈哈哈,也算吧。但这事儿跟你还有关,你知道吗?”“啊?跟我有屁的关系!”“讨厌!”王逸朵在谢思礼肩上打了一下。“那个时候你刚辞职。”她说,“好多女生对你都很崇拜,这你也知道。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可是,我从来没觉得这会是爱情什么的,青春期嘛。你一走,大家该上课上课,偶像多的是。哈哈,当然也有一两个死心眼儿的,还追着你去上培训班的课了。”“是吗?”“哈哈哈,虚荣心上来了吧?就给石头通风报信的那个女生,我们叫她柳飘飘,她就去啦。”“白花钱。”谢思礼说。王逸朵接着说:“我很空虚你知不知道?你一走我才发现,呀,怎么这个人原来就在我心里!可是你走的时候,是突然就走的,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女生们聊天儿的时候还说,要是你当堂跟大家道别的话,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哭起来呢。”谢思礼说:“然后呢?”王逸朵说:“然后我就跟石头好上了。”谢思礼点点头,说:“哦,合情合理。”王逸朵又打他一下,说:“什么合情合理?!你那天干吗要骂那么一句?!”谢思礼说:“我不骂,咱俩怎么能在一起呢?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王逸朵说:“也是呀,要不是因为你,我和他也不会在一起;要不是因为他,咱俩也不会在一起。这就是因果吧。”谢思礼说:“那你现在跟他怎么样?”王逸朵说:“我跟他已经分手了。等哪天咱俩也分手了,我会找个人嫁了。”
一天,王逸朵拿了个新包包过来,让谢思礼看。谢思礼说:“包不错。我就不能理解,女人三天两头地买包,买那么多包干啥呀?你父母花钱也不管着点儿你!”王逸朵说:“你不懂,包包就跟衣服和首饰是一样的,是女人的脸面。——你觉得好看?你真觉得好看?”谢思礼说:“好看。”王逸朵说:“太好了!这是给赵老师的。”谢思礼瞪眼道:“哪个赵老师?”王逸朵说:“清丽老师呀。”谢思礼说:“你开什么玩笑?!”王逸朵说:“没开玩笑!清丽老师不是过几天就要生日了吗?她过生日你总得表示一下吧?她今年情绪不太好,你更该安慰安慰她了。”谢思礼说:“那也是我的事,你掺和什么?”王逸朵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不答应,那咱俩就只有散了。”谢思礼说:“这是什么逻辑?!”王逸朵说:“是你俩要过一辈子,又不是咱俩要过一辈子,你不该对她好点吗?”谢思礼说:“那也不能让你花钱呀!那成什么了?!”王逸朵说:“就算是我的一点愧疚,或者对赵老师的敬意吧。”谢思礼说:“那也不行。你非要给那咱俩就散了吧。”王逸朵一把把谢思礼推倒在沙发上,骑在他身上一边擂一边嚷:“你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谢思礼招架着,忍不住就笑起来:“好吧好吧好吧,听你的。”王逸朵歇了手,指着他说:“以后也不准你提分手的话!只能我说,不能你说!”谢思礼说:“好吧。”王逸朵说:“因为我说的是假的,你说的是真的!”
把包拿给清丽,她果然很开心。包包价值不菲,清丽不由得又心疼了几句。谢思礼说:“我明年出一本书,应该还会卖得不错,还债的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顺其自然就好。”清丽说:“那你也别太累了。”谢思礼说:“我不怕累,我是越干活儿越开心。倒是你要学会看开一点。过年带妈和儿子出去旅游一趟吧,大家都放松放松。”清丽说:“可是又得花不少钱!”谢思礼说:“没事,很快就挣回来了。”这年春节,他们便去了一趟台湾。
开学的那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一进教室,学生们便齐声喊:“谢老师情人节快乐!”谢思礼一愣,一瞬间便想到了王逸朵,心底不由得一阵惊悸。学生们嘻嘻哈哈一阵笑,他才释然——他们不知道我俩的事。“你们也情人节快乐。”谢思礼说。学生们又是一阵笑。“既然是情人节,咱们这第一节课就来赏析情书吧。”谢思礼说。学生们又是拍桌子又是跺脚,大声地喝彩。他面带微笑,一边在平板电脑上点点划划一边说:“三个人,一个徐志摩,一个李敖,一个王小波,一人一篇。”他把平板电脑连上投影仪,靠窗的学生便把窗帘给拉了起来。
晚上回到家里,岳母做饭,他在书房给儿子辅导功课。一会儿清丽回来了,拿了一盒巧克力给儿子搁桌上,说:“不能多吃啊。”儿子把巧克力捧起来,亲了一下,说:“谢谢妈妈!”谢思礼跟着清丽进了卧室,说:“谁给你的巧克力?”清丽说:“以前卖保险认识的一个客户,快递过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他,拆开了才知道。”谢思礼说:“那你还不扔了?拿回家给儿子吃?!”清丽说:“那咋啦?不就一盒巧克力吗?退回去也不值当。”谢思礼说:“他还给你送过什么东西?”清丽脸一红,说:“他原来是我的一个客户,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翻脸,去年他一直给我送花,我怎么说都不行,后来他在我们学校门口不知道被谁打了一顿,他才不送花了。后来好长时间没再见他,今天不知道又发什么神经给我寄了巧克力。”谢思礼说:“他知不知道你有丈夫?”清丽说:“知道。”谢思礼说:“明天我就砍了他!”清丽说:“你别发神经!我和他又没啥。他还怀疑上次是你打的他呢,我说你不是那种人。”谢思礼没接茬。清丽又说:“我觉得是他的车老占人家别人的停车位才让人给打了的。可能就是一中对面那家婆婆神羊汤馆。”谢思礼说:“别人打的不解气,我找机会得再揍他一顿!”清丽说:“你别发神经!”
一回头,谢思礼就把这回事给忘了。春暖花开,时间匆匆,不知不觉间连风都热了起来,并且把碧绿的麦田刮成了金黄。谢思礼编写的课外辅导书《语文客&历史客》出版上市。“今年一定能把借别人的钱都还上!”他兴奋地对清丽说。清丽幸福地一笑。她已经逐渐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张师大约谢思礼去财神路吃烧烤,俩人坐在路边,要了半打啤酒,一边吃一边神聊。说起父母不喜欢城市生活来,谢思礼说:“我爸就一句话,城里的路上也是不是狗屎就是痰的,跟村里没啥两样儿。”张师大说:“还堵车!”说起喝酒来,张师大讲了个故事。他家楼下有个小卖部,是一个老头儿开的。每天他下班回家的时候,老头儿都坐在窗口自斟自饮。他问老头儿:“今天又喝了多少?”老头儿说:“一斤半。”他说:“注意身体啊,少喝点儿。”老头儿说:“比年轻时少多了。哪天喝不动了,哪天就离死不远了。”他天天都问,老头儿天天都说是“一斤半”。过了段时间,他再问,老头儿说:“一斤。”并且面有忧色。又过了没几天,老头儿说:“半斤。”面色更难看了。前些天,小卖部换了人,一问,原来老头儿死了。俩人笑了一阵,谢思礼说:“咱们现在已经喝不动了,十前年不管喝多少,睡一觉就好了,现在得难受好几天。真得注意身体了。”张师大说:“也干不动了!哈哈哈!”
正感慨着,在烧烤炉的青烟和邻桌一醉汉高亢的歌声中,一辆摩托车嗡嗡嗡地从街那头驰过来,谢思礼看一眼,大热天儿的,那人竟戴着严严实实的头盔。扭回头正要喝掉杯中酒,忽觉脑后嘣的一声,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黑暗中沉浮了好久,谢思礼终于升到了水面,但觉身下海水在温暖而轻盈地晃动,却仍然睁不开眼睛。穹庐之外有两个人在说话,是一男一女。
“我已经报警了,嫂子。”男的说。
“他伤成这样,报警有什么用呢?我只希望他没事就好。”女的说。声音有些哽咽。
“兴许能把那人抓住呢,冤有头债有主,思礼在这儿住院开销肯定小不了,得找到那人赔呀!嫂子你放心,我公安那边有认识的人。”男的说。
“他平时谁也没得罪过呀,谁至于恨他恨成这样,下这样的狠手呢?”女的抽泣着。
沉默了几秒钟。
“嫂子我有个事儿得跟你说。”男的开口道。有些犹豫。
女的没说话。男的又道:“刚开始我以为是骑摩托那人认错了人,后来想了想,可能不会。这事儿可能跟你有关系。”
女的啊了一声,很吃惊。
“因为……因为……”
“因为啥呀?”
“思礼没跟你说过?”
“说过啥?”
“老给你送花那人,去年不是让揍了一顿吗?”
“也是骑摩托那人打的?”
“不是,是思礼。”
“啊?……你的意思是,那人后来知道了,报复思礼?”
“这只是我的推测。”
“我找他去!”
鞋跟的声音。男的唉了一声。开关门的声音。谢思礼一急,再次沉入了黑暗。
似乎漂流了很久,天渐渐亮了起来,蓝天如洗,碧海鳞波,一座小岛在不远处招摇着绿树。空气暖暖烘烘的。
“爸爸……”一个男孩在哭泣。
“别打扰你爸爸,让他再睡会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男孩努力不哭,却禁不住地抽泣。
“爸爸……”男孩又低低叫了一声。
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谢思礼嗯的一声,微微睁开眼来。
“爸爸!”男孩惊喜地叫道。
一阵无声的海浪滔天而来,再次将谢思礼打入了水底。他奋力游着,努力向上冲,却无处借力。很快,他感觉四肢无力,再也挥动不起来了。然后,他的身体平静下来。水的浮力渐渐将他托起。
“小山!”谢思礼开口道。
他看见了儿子。
“爸爸!”儿子扑在他的胸前,“你醒了!”
看着儿子带泪的笑脸,谢思礼微微一笑。“你妈妈呢?”他说。
“我和姥姥来的时候没见着妈妈。张叔叔给妈妈打电话说你住院了,妈妈不让我跟姥姥来,我在家实在待不住就来了。张叔叔出去给你买东西去了。”
正说话间,有护士推个小车进来,说:“探视时间过了,晚上只能留一个人陪护。”一边说一边换掉了吊在半空的液体,然后,又给谢思礼量了血压,把温度计夹上,说声“不要乱动啊”,就出去了。
张师大端了个装着洗漱用具的崭新的脸盆进来,喜道:“兄弟,你醒啦?!嘿嘿,医生说没什么事,颅骨破了,但是没伤着大脑,养几天就好了。”
岳母在旁边说:“不幸中的万幸啊!要是把脑子伤了那还怎么得了?!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干得出这种事情!”
谢思礼微微一笑,说:“妈,你和小山回去吧,明天他还得上学呢。”
张师大也说:“阿姨你回吧,我给他请了护工,没啥事。”
门一开,清丽走了进来。
“妈妈!”小山迎上去,抱住了清丽。
清丽摸摸儿子的头,说:“爸爸醒啦?妈,师大,你们都回吧,我陪着他就行。”
张师大说:“护工就在外面呢,有专业人士咱还是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什么也不耽误。”
清丽说:“让护工明天早上来吧。”
只剩下清丽一个人,她坐到谢思礼床边,问他:“疼不疼?”
谢思礼说:“我的手机呢?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清丽从床头柜里给他拿出手机来,调出照相机给他看。谢思礼伸手要拿手机,被清丽挡住了,说:“你别动!”谢思礼看见自己被套在一个巨大的护颈里,就像襁褓中的婴儿,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笑?亏你还笑得出来!”清丽责备他。
谢思礼问她:“给你送花那人嘴还歪着吗?”
清丽脸一寒,说:“你觉得是他打的吗?”
谢思礼说:“你不是问过他了?”
清丽说:“你神经病啊!你打他干吗?我跟他又什么事也没有!本来已经摆脱他好长时间了,今天又出了这么档子事,我还得倒过来找他去!”
谢思礼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握住清丽的手,说:“我不后悔打他,打得还不够狠,谁让他骚扰你!”
清丽说:“你神经病!”
谢思礼说:“他怎么说?”
清丽说:“我没去找他。我见了他怎么说呀?说上次是你打的他?说这次你被打了怀疑是他打的?他能承认吗?要不是他打的那你打了他的事怎么说?”
谢思礼摩挲着清丽的手,说:“呵呵,你没见他就对了,那就是一堆狗屎,别沾你身上。”
清丽说:“反正师大已经报警了,要是他,他肯定跑不了!”停顿了一下,又说:“要是警察去找他,他不就知道你打他那事了?”
谢思礼说:“我本来就没想着遮遮掩掩的,我揍他的时候又没有蒙面。”
清丽说:“你是英雄!”
谢思礼一笑,后脑勺一阵晕眩,噌噌噌地冒了好一阵啤酒泡。
“哎呀,那可怎么办?”清丽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怕他干啥呀?”谢思礼说,“我看他敢怎么样!”
过了两天,清丽下班过来,正给谢思礼喂饭吃,谢思礼的手机响起来。清丽接了,那边一个女声说:“哎?这不是谢老师的电话吗?”清丽说:“是,谢老师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什么事?”那边说:“哦,我是谢老师的一个学生,我刚买到谢老师的新书,想看看他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找他签个名。”清丽说:“他现在在住院,我跟他说一声,回头出院了让他签一本给你寄过去吧。”那边啊了一声,说:“谢老师怎么了?”清丽说:“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过几天就好。”“那我去看看他!他在哪个医院?”清丽跟对方客气了半天,终于告诉了她谢思礼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挂了电话,清丽看看手机屏幕,说:“王逸朵。”把手机放回抽屉,接着给谢思礼喂饭。
清丽走后,谢思礼给王逸朵发短信,说:“你不用来了,我现在样子不好看。”王逸朵说:“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喝多了?”谢思礼说:“不是,是被人打了闷棍。”王逸朵追问怎么回事,谢思礼就说了那天的情形。王逸朵许久都没再回过短信来。谢思礼寻思半天,给张师大打电话,说:“你别让警察再查了,撤销吧。”张师大说:“兄弟,怎么回事?”谢思礼说:“这事我有了眉目,回头我再跟你细说。”张师大说:“兄弟,是纠缠嫂子那人吗?要真是他,咱能放过他啊?”谢思礼说:“不是他,是我的问题。”张师大说:“礼哥,不会是你抢了别人的女朋友吧?”谢思礼说:“就是。”张师大说:“你知道是谁了?”谢思礼说:“大概吧。”张师大说:“那你也不能放过他呀!差一点你要没命了怎么办?脑子坏了怎么办?”谢思礼说:“不是没事嘛。”
第二天下午,王逸朵戴着墨镜走进病房来,摘下口罩坐到谢思礼身边,握住他的手,话还没说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你戴个墨镜干吗呀怪怪的?”谢思礼说。
伸手出去,要摘她墨镜。王逸朵把他按了回去。
“眼睛哭肿了,难看。”王逸朵说。
谢思礼说:“你什么时候难看过呀!”
王逸朵说:“这事儿都怪我。”
谢思礼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不怪你,也不怪我,甚至也不怪石头,有人追我老婆我还揍他呢,何况石头这么个火气正旺的小伙子?”
王逸朵说:“那不一样,你和赵老师是夫妻,别人要拆散你们都不对!可是我跟石头不过是谈恋爱,而且我跟他还分手了呢!”
谢思礼说:“算啦,你对我这么好,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匹配你对我的好,现在让石头出口气,也算是我得到你付出的代价吧。我觉得很值啊。”
王逸朵说:“胡说八道!你被打傻了吧?打人是犯法的!”
谢思礼说:“没事,这事已经过去了。”
王逸朵拿出一张卡来,放到床头柜上,说:“我去找石头了,我跟他说,要么公了,要么私了,公了的话他不光要赔钱,还得坐牢,我问他怎么办,他说宁可坐牢。我扭头要走,他又把我叫住了,说给我打十万块钱。我办了张卡,你拿着,不够我再找他。”
谢思礼说:“真是他赔的呀?”
王逸朵说:“我有病呀替他赔钱?”
谢思礼说:“那你帮我把钱取出来给我吧。”
王逸朵就把钱取出来,用报纸包了,交给谢思礼。清丽来的时候,谢思礼说:“有个人进来放了十万块钱,说是赔我的。”清丽说:“是什么人?长啥样儿啊?”谢思礼说:“那人戴着口罩墨镜,认不出来。”
住了二十天院,王逸朵三天两头跑过来看。出院以后,谢思礼接着在家里养伤。放暑假了,王逸朵整个假期都在欧洲游玩。等她回来,谢思礼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九月中旬,王逸朵约谢思礼去宾馆见面。谢思礼见着她,但觉眼前这个女人浑身都散发着陌生的气息。
连两具肉体纠缠在一起的感觉也已变得不同。
激情过后,王逸朵伏在谢思礼胸前,说:“谢老师,以后咱俩不见面了好吗?”
谢思礼说:“好啊。就是我还没对你好过。”
王逸朵说:“我也没对你怎么好啊!我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冰凉的泪水从王逸朵的眼角流到谢思礼的胸上,谢思礼心中一片荒芜。
谢思礼说:“多亏了你,把我的肝火给灭了。”
王逸朵说:“那你还爱我吗?”
谢思礼说:“我爱你。”
他的眼角滚下大滴的泪来。
王逸朵往上一耸身,紧紧地抱住谢思礼。谢思礼忽然感觉,笼罩在她身上的陌生气息一瞬间不见了,她又变成了那个柔柔软软的,使他想把她一口吞下去的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