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程 青
我和张弛同学的艺术生活
⊙ 文 / 程 青
程 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九八五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回声》《天使》《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等,小说集《十周岁》《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荣获老舍文学奖。
张弛同学很小的时候我问他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他像一个最正常的小孩一样回答我不知道。我对他说,那你就当艺术家吧,比如当导演。当时这么说纯粹是信口开河,就像在谈及未来规划时,我也同样信口开河地对他说过“你要是学不出来,我给你一百万在楼下开个二十四小时为人民服务小超市”这类的话。没想到的是,张弛同学竟然把我说的当艺术家的话听进去了,这会儿他正在美国南加州大学影视学院进修导演短期课程,看上去离他当导演的梦想几乎就是半步之遥了。
如何把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培养成一个艺术家,真的,我是毫无主意。即便手上快要有“成功”的例子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供旁人借鉴的经验可谈,要说这就是误打误撞,或者干脆说就是出门让馅饼给砸了。追溯张弛同学的成长过程,除了他本人具备当艺术家的潜质(天知道啊),他成长的宽松环境或许还值得一提。而且我个人认为,环境宽松除了有利于小孩成长,家长同样得益匪浅。孩子转眼长大,留下的除了穿小的衣服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有关成长的记忆。作为一个即将破壳而出的艺术家的母亲,我随手记录了一些我和张弛同学的与艺术沾边的日常生活细节,不为嘚瑟,只为留下点滴美好而愉快的记忆。
一
张弛同学九岁的时候我带他去人艺看话剧,当时并没有培养他兴趣的意思,一是因为有赠票,二是家里没人看孩子。他第一次看的是《等待戈多》,要说这个戏真不适合小孩子看,上下两部分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很微小的差异,我不能说张弛同学看得兴趣盎然,但至少从头到尾耐心地看完了,没有中途退场。
之后看话剧就成了张弛同学非常乐意接受的一项生活内容;作为看戏的附加项,每次看戏前我都带他去人艺旁边的凯旋西餐厅吃顿晚饭。如今这家西餐厅早已不见了,当时无论是建筑还是菜式,凯旋西餐厅都很洋气,西式的风格相当纯正,那股子时髦的劲头很吸引张弛小朋友。我个人的经验是带小孩去吃吃喝喝孩子总归是欢喜的,张弛同学也由此顺理成章地爱上了戏剧。
九年以后他去美国波士顿州立大学留学,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戏剧专业,我马上想到最大的可能就是当年人艺边上那个凯旋西餐厅给他留下了非常不错的印象。
二
张弛同学小时候很喜欢缠着我,可他爱玩的那一套我不擅长,比如打游戏机。他爹斥资近半个月的薪水给他买了一台可以接在电视机上玩的任天堂游戏机,他勤学苦练(无师自通),三岁的时候不管什么游戏我都打不过他了。他九岁从爷爷奶奶家回到北京,我只好跟他谈艺术,如此还能占些上风。我把读到的书里的精彩部分说给他听,有的是故事,有的不是故事,就是一些有趣的想法、好玩的句子,甚至只是一些独特的情绪,我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有兴趣没兴趣。他好像听得还蛮入味的,接的话茬儿也对,似乎跟我挺聊得来。天长日久,估计是受了滋养和熏陶,他一个箭步就迈到了艺术的道路上。
三
某天我在家收拾东西,在电脑桌底下发现一卷落满尘土的稿纸,笔迹幼稚外加错别字若干,一看就是张弛同学的笔迹。他写了一个一辈子没出名的老艺术家退休之后闲极无聊养鸽子的事,推算起来还是他初中时期的作品。我边读边笑,从头笑到尾,但到最后却一阵心酸,因为这是一个悲剧。——一个艺术家到了晚年,面临的仍然是失败。
我把这卷纸拿给他爹看,他爹看了,口气肯定地说:“不可能是他写的,他没有这个生活阅历。”
张弛同学放学回来,我问他这是不是你写的,他点头。我把他爹的话转述给他,他冷笑一声道:“哪个作家写的是阅历之内的事?”
四
张弛同学写了一篇小文章,叫《制造紧张》,写他们初中同学之间害怕体检抽血的事,我看写得生动又好玩,推荐给一位编辑朋友,她把这篇小文章发表在二〇〇二年第三期的《青年文学》杂志上。《青年文学》也是我当年发表小说处女作的地方,那是一九八五年,三年之后张弛同学才出生。十六年之后张弛同学的名字也出现在这本文学刊物上,这一年他十三岁,颇令我感慨。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写作当作家传的祖业,这也实在是有点传不了啊。我倒是觉得写着玩玩不错,靠这个吃饭除非是天才,要不太累。我蛮喜欢张弛同学写文章自然随意没有套路,也可以说因为学习不认真,他连学校里写作文那种套路都没有学会。我一直认为我们中小学写作文有点训练过度,老师教得太实,学生学得太死,写着写着八股腔就出来了,到后来就是想改也难。所以我从不去手把手地教张弛同学写作文,对他采取的就是放羊的方式。没想到N多年之后,羊长大了,羊毛也涨价了。——看到他能靠写剧本吃饭,我颇感惊愕。我说他:“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不怎么会写文章却能写出精彩的内容,你是唯一的例外。”
五
有一阵青少年中间流行冷笑话,我不清楚冷笑话是谁发明的,也不知道冷笑话的原产地是什么地方,我最早接触到冷笑话是通过张弛同学。家里有个像张弛同学这样的孩子真是想不赶时髦都不容易做到。
有一天张弛同学对我说:“给你说个笑话,有个孩子别人说他脸大,他回家问他妈:妈,我脸大吗?他妈说,你脸不大,挺好的。这个孩子出门去玩,一阵风刮过来,他就飘了起来。”他问我:“好玩吗?”说实话刚听我觉得不太好玩,想想稍微有一点意思,再琢磨一下,觉得还挺有趣。
张弛同学中学时代有两个原创的冷笑话我一直记得,一个是这样的:一个孤儿被一对不孕的夫妇收养,养父养母对他一点也不好,可是养父养母的遗传病他每一样都有。另一个是屠夫对他的老婆说:“老婆,咱也弄头猪来养养吧!”
我觉得他这两个冷笑话真冷。
六
张弛同学在去美国留学前的那个暑假拿出《红楼梦》来读,以前他上中学的时候好像也读过,不过没有读完。我跟他说《红楼梦》写得太好了,它堪称中国小说的顶峰,不但故事好,人物生动,各方各面写得传神,文辞雅致,意蕴深厚,而且真正写出了中国美学的范式,所以必须要读一读,不然你跟别人谈起中国小说都没有话说。
他很虚心地听从了,捧着《红楼梦》认认真真地读。遇到捯不清的关系就来问我,我就一五一十地给他解释,谁是谁的谁,谁跟谁怎么着又跟谁怎么着还跟谁怎么来着,这件事的之前发生过什么事,这事因为哪件事的牵扯又生出来了另一件事,等等等等,张弛同学听了很是心悦诚服,问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啊?”
我跟他说这没什么,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他叹说:“你知道得太多了,你太讨厌了!”
七
送张弛同学去清华学术桥留学预科班上学的路上,他跟我聊起电影《楚门的世界》,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其实你就和楚门一样,你身边的人也都是演的。”
张弛同学听了一愣,认真地说:“如果主人公换作自己,得知自己的生活被直播,想到自己分分秒秒都是被窥视的,还是相当不舒服的,有一种被关在笼子里的感觉。”突然他大笑,随后感叹说:“我爸演得太真了!”
我问他第二个演得真的是谁,他说:“家里的猫也演得太真了,太像一只猫了!”
一边说他一边笑个不停。
我问他:“那我呢?”
他停顿了一秒钟,语带温柔地说:“你太傻了!”
一路上我们笑疯了。
八
张弛同学去美国麻州州立大学留学学戏剧,有一天他在MSN上跟我说,他选了一门《中国文学》,他写的论文是关于张爱玲的《烬余录》和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我说这都是复杂的战争与女性的主题,而且里面的立场和表达都很另类,和正统的思想和流行于市的认识出入很大,甚至是格格不入的,也真难为你能写这样的评论。
张弛同学还告诉我一起选课的中国同学都写的是《祝福》,我听了笑起来,说:“他们在国内读书的时候也就跟祥林嫂比较熟吧,写她很正常。”
九
张爱玲的《小团圆》出版,我和张弛同学聊到张爱玲,他盛赞张爱玲写得好,尤其是人情冷暖一针见血。他认为张爱玲除了本人的天才,她的文学成就还得益于她的家庭背景,如果不是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要成为这样一个张爱玲恐怕很难。——我对他的说法深表赞同。
张弛同学说:“要了解社会了解别人是怎么一回事,就多读读张爱玲。”他话锋一转说:“不过我写了一篇文章,说张爱玲写小说脸谱化。”
我问他为何这么说。
他回答说:“张爱玲小说中出来一个人就是坏的,除了她自己和朋友,没有一个是好人,这还不是脸谱化呀?”
我笑,我说这我倒是没看出来。
他嘿嘿笑着,带着由衷的佩服说:“她下笔太狠了!”
我真没想到像张弛同学这样的年轻孩子天然就会喜欢张爱玲,说明写得好的作家是穿越时代的,我当然也很高兴自家孩子读得懂这样一位好作家。
一高兴我跟张弛同学聊起了张爱玲的散文,他说他很喜欢,但读得不太多,我正好可以在他这位小朋友面前卖弄一下。我拿起手边的一本《张爱玲文集》给他推荐,我说你读一读她的《天才梦》《更衣记》《公寓生活记趣》《私语》《我看苏青》《姑姑语录》,这些都写得极好,你读过的《烬余录》也是我特别喜欢的,我觉得这些都值得反复读。还有,《夜营的喇叭》我也很喜欢,写夜营里深夜飘过来的喇叭声,似有若无的,简直就像人生和未来的不确切。还有《气短情长及其他》也很有意思,都是些小片段小感悟,非常好读。还有《双声》也好,写她跟獏梦的交谈,好多是女人之间的私房话。獏梦也就是炎樱,张弛同学说知道她,斯里兰卡人,是张爱玲的好朋友。我说有一篇《炎樱语录》也特别有意思,比如炎樱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炎樱听有人说本来打算周游世界,特别是想看看撒哈拉大沙漠,偏偏遇到打仗了,她就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张弛同学听了哈哈笑,表示要读一下。
张弛同学很认真地听着,我说一句他答应一句,他说会把这些文章都好好看一看。我觉得能跟他谈谈这些真是愉快。
张弛同学也很得意,他说我终于意识到了他的过人之处——就是他不懂的东西,还能装得像懂一样。而随便换一个小孩,父母跟他们谈这些,恐怕是要嫌烦的。他说实际上他是真的有兴趣,也真的喜欢,所以跟我真的是很有共同语言。张弛同学还说喜欢文学艺术是天生的,跟谁有共同语言也是天生的。我让他去照了一下镜子,他说他的确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文学青年的嘴脸。
十
张弛同学告诉我他选的《中国文学》课的老师特别好,上课的气氛非常宽松。他这样对我说:“现在我在班上太牛了,老师说个什么,我摇头,这一部分他就不讲了。我喜欢的老师就多讲讲,然后让我讲讲,他还老看着我问我:你还有什么添加的吗?”
我问他:“他知道你是作家生的吗?”
他说:“现在知道了。”
张弛同学说他的这位老师是哈佛毕业的,给他上课的好几位老师都是哈佛毕业的,上课之外他们还在哈佛做研究,水平都非常高,而且还都非常谦虚。
我对他说:“你也要特别谦虚才好。”
他认真地回答说:“我知道的。”
随后我建议他:“老师让你也讲讲,你不去分他工资吗?”
(二)高中政治为今后学生各类考试奠定基础。政治是国考、省考以及事业单位必考的科目,高中时期学好政治能够为学生打下良好的学习基础,帮助学生在各类考试中能够更好地复习,有助于学生成功就业。因此,在高中阶段,政治学习不仅是承担着高考的责任,还有助于学生未来的发展。政治教师在教学中也要持长远的眼光看待,提高政治教学质量。
十一
有一天我们说到家庭教育,张弛同学说:“家庭教育我觉得太重要了,这种教育一开始看不出来,但小孩慢慢成长,效果就显出来了。”他又说:“比如文学方面我觉得自己自然而然就入门了,起码那些作家的名字是熟悉的,很多人的作品都是看过的。我听人在说XX,他的小说我太熟悉了,去年刚看了他主要的几本,把他的感觉全拿住了。他的东西看起来很黑暗很无奈,刨去题材也没有太多东西。”
我跟他说偶尔或者经常我们某个作家成名,并不完全在于他/她写得是不是特别好,还在于比如沾了题材、概念、政治、影视、人际等等的光。对出名来说,这些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甚至重要到超过了作品。——当然,说到底,文本本身不会因此而增值。尤其是在历经了时间淘洗之后,文本可能就像一瓶开着盖子的酒全部挥发了,也可能像一坛保存得很好的酒越来越醇香了,而作家最终还是得靠文本说话。
张弛同学说:“我怀疑我的阅读品位是被你的舆论导向影响的,我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东西还是完全受你影响。”
我说:“你放心,以后你会慢慢摆脱我的影响。你是在美国学的,西方的模式和中国的模式不一样,你会更加全面,会更上一层楼的。”
十二
在网上看到高考八股文竟能得到高分,我对张弛同学说:“真庆幸我当年不写八股文居然也能混入好大学。”
张弛同学说:“我庆幸自己不会写八股文能上更好的大学。”
十三
和张弛同学一起去看外地来京演出的一个话剧,戏单上写着此剧得过剧本奖和导演奖,送票来的人也说戏非常好看。可是我们还没进剧院,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剧院的院子里站满了观众,七点半开演七点一刻过了还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有两位老先生对站在剧院门口的保安提意见,要他们让观众进去,但保安不理不睬。一位满头银发的长者都忍不住跟保安吵了起来,要他们尊重观众。保安一脸麻木,周围有一些胸前挂着演出工作证的人也同样是一脸麻木,无人站出来说话。
终于开门放人了,里面的领座员操着剧团当地的口音给观众领座,他们没有正规着装,都是穿着T恤衫牛仔裤,也没有挂胸牌,张弛同学一看就认为很不专业。我们刚坐定,离开演的时间已经就很近了。舞台的幕布已经打开,舞台中央放着一把椅子。灯亮了,照在那把孤零零的椅子上。突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日常装束的人,挪动起椅子来,一直调到大概是他认为是合适的位置才走进去。我和张弛同学看了忍不住叹气,我们认为这样的工作是应该早就做好的,灯光一亮,就应该是正式开演了,因为那就进入戏剧的氛围了。
张弛同学小声说一句:“真想去看看他们的后台,一看后台就能知道这个剧团管理得怎么样。”
我说:“看他们这种拖拖拉拉很不专业的样子,说不定他们的后台乱得跟管理不善的厨房有一拼呢。”
结果看下来整个戏很业余,剧本还算有点东西,但导得实在是不敢恭维。张弛同学认为许多地方的情感表达不准确,而且戏里的动作也不是现代话剧的招式,还有灯光也全然不对,估计电也没省,但舞台总给人黑黢黢的感觉,演员的表情也不怎么看得清。这种情形在我们平常比较习惯的人艺的舞台上是看不到的。张弛同学在美国学了两年戏剧,估计他用专业的眼光看上去更是满目疮痍。不过他并没有说太多,他扫视了剧场说了这么一句:“坐在二楼的人怎么就像坐在上铺的感觉啊!”
我听了大笑。——业余得连被窝气都带出来了,这也算是业余到家了吧。
十四
张弛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上表演课,他演奥斯卡·王尔德的《真理的重要》得了满分一百分。不久,他演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因为找不到搭档,我建议他几个角色都自己一个人来演。我告诉他,某年我在上海看过一个小剧场的《鼠疫》,全剧就是一个人演的,相当精彩。张弛同学说他也想到了,但难度太大了。我说那不是有难度才有挑战吗?他说再想想吧。过了几天他告诉我,他一个人演了六个角色,得了九十六分,全班同学为他鼓掌一分钟。
说到奥斯卡·王尔德,我顺手向张弛同学推荐他的《狱中记》,之前我已经把书中精彩的段落用红蓝铅笔画了线,让张弛同学有空的时候看看。张弛同学跟我说他很早就喜欢奥斯卡·王尔德,他这样说:“奥斯卡·王尔德的生活和剧本都是出其不意的,从来不重复。就算穷贵族,也有贵族样。黄瓜都买不起了,还要喝最上等的红茶和酒。他真的是特别不一样。”
我说:“他很有才,可惜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地道的悲剧。”
张弛同学说:“他写的有些我确实是看不懂。”
我说:“也许正是因为看不懂,才更加觉得他好。”
张弛同学说:“所以小资出现了,哈哈!”他又说:“假装懂的都当了教授。”
十五
张弛同学告诉我:他在剧场里一百个小时没有出错,所以老师让他担任舞台总监。
他告诉我第一次上workshop in drama课的时候,老师让他们自己选想做什么,他发现他迷失了,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他的美国同学都特别有主意,他们把几乎能选的音乐、舞美、道具、服装、灯光等都选完时,到他这里只剩下不多的几个职位。他想选舞台总监助理,老师没有批准,认为他没有经验,推荐了可能更适合他的——在灯光调暗之后到舞台上去更换道具。他没有二话接受了这个工作,并且尽力做好。他告诉我这个工作其实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一切动作可能只有十五到三十秒的时间去完成,而且环境是完全黑暗的,暗到观众根本看不见舞台上在发生什么。他这样说:“做好最基础的工作,赢得别人的信任,别人才会给你更大的空间去施展,这是我通过这份工作学到的。”
我没有想到张弛同学会以如此虔敬的心去对待这样一份工作,而且是一份在黑暗中的工作。——你做得再好,没有人看见,你做得不好,灯一亮却是每个人都可能看见。放大了说,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人在默默地做着类似的工作,有多少人在黑暗中默默奉献,而且很可能一做就是一辈子。——我这样对他说,他深表赞同。张弛同学小小年纪就有了这样的锻炼,在我看来,对他的人生大有好处。
张弛同学着迷于剧场和舞台,说起来滔滔不绝,我若不听,他会说我不热爱艺术。我很高兴他能找到自己有兴趣的事情,要是还留他在家里,叫他进厨房工作,别说一百个小时不出错,估计煮个开水也给你煮干了。所以,兴趣对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十六
某天,张弛同学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以舞台总监的身份获得了去参加肯尼迪艺术中心全美大学生戏剧节(Kennedy Center American College Theater Festival, 简称KCACTF)的机会,据他说这是他们学校戏剧系成立三十六年来第一次有舞台总监参加。张弛同学告诉我:舞台总监这类职位在戏剧节开办的前几十年是不被邀请参加的,后来增设了舞台总监提名,但他们学校的戏都比较经典,舞台总监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所以在他之前没有任何一个舞台总监被提过名。而这一次的戏,由于他们在探索新戏剧策略,增加了大量的舞美变换,在道具使用和灯光的设计上也添加了很多巧思。在音乐方面,他们不光有配乐,还有现场的演奏。灯光方面更是有大的创意,比如最后光灯组就达到了三百多个,这些事情都是需要舞台总监协调的。所以张弛同学说自己等于占了个便宜,赶上了一次难活儿,因此得到了提名。
十七
跟张弛同学聊文学作品,我说:“有一些作品纯粹是模仿的,实际上是伪品和赝品,如果用建筑打比方,就是豆腐渣工程,遇到地震一震就碎成一堆,里面连钢筋都找不到;有一些作品作者掌握了一定的写作技巧,也有一定的创造力,但是因为急着要出名、要赚钱、要捞取政治资本等等,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不按照文学作品内在的逻辑发展,而是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情节跌宕,跟八爪鱼似的四处伸展,却缺乏艺术作品本身应该具备的率真和震动人心的力量。同样如果用建筑来打比方,就像本来应该放进三百根钢筋的,此类作品只放了三根钢筋,还编出花来,让人眼花缭乱。有些没有自己的艺术观,或者审美趣味不高,或者是智商不高的读者很容易被这类东西迷惑,以为是读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好小说,艺术品位也很容易被这类东西往低处刷新,这是很糟糕的。这一类东西同样是仿品,却是‘高仿’,识别起来有点难,有时是相当难,连一些所谓的业内人士甚至号称专家的都会上当受骗。”
张弛同学说:“可不是,真正懂艺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而且艺术在不时创新。如果艺术真是普及得谁都懂,那恐怕也就不是艺术了。”
十八
张弛同学放暑期从学校回到家里,他有个作业是创作一个剧本,他写了一个多星期,有时候是白天加夜晚都在写,有时候是深夜工作到凌晨,时间基本都过乱了。这还不是主要的,我们家只有一张正经的书桌,我以为我资格足够老,业务水平足够高,有全国统考的A级英语证书,而且还有作家的名头,可是他一回来,生生地就把我这位德艺双馨的老同志从书桌边上挤了下去,我只能端着电脑去餐桌上写。张弛同学还笑话我,说我的小说里多了一些饭菜香。他还引申说他爸一看这情形疯了。——家里一共三个人,有两个每天在啪啦啪啦地写作,写的都还是原创。他在自己的微博上写道:“如果推而广之,以中国十三亿人计,就该有八九亿的作家,于是我爸决定和另外那四亿多人竞争,开着车到办公室喝茶去了。”
十九
我建议张弛同学平常随手做些笔记,把生活中的一些事记下来,以后在工作的空档中写本书。其实写不写书倒在其次,注重观察这可能对他以后从事的事情很有帮助。他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我的建议,说他出门旅行呀什么的都一直做笔记的。
张弛同学很认真地跟我说,其实他对生活是很注意观察的,人物的状态、性格、语言尤其是他关注的重点,别人不一定留心的细节他会很留意。他认为要走文学的道路光靠细腻的心思还不够,他写作必须要从主题、故事、人物、细节、意义这几方面都想通才可以下笔。对此我很不以为然,我说:“什么?我都不知道这些,我都是瞎写的。”
张弛同学说:“江湖上有一种人不想传授他们的技艺的时候,都是这样胡言乱语。”
二十
拥有秘鲁和西班牙双重国籍的小说家略萨说:“小说的真实性当然不必用现实来做标准,它取决于小说自身的说服力,取决于小说想象力的感染力,取决于小说的魔术能力。一切好小说都说真话,一切坏小说都说假话。因为‘说真话’对于小说就意味着让读者享受一种梦想,‘说假话’就意味着没有能力弄虚作假。”
我读到一些关于小说精辟的话,以及真正有心得的话都会告诉张弛同学,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传授”吧。我跟他说:“写虚构文本就相当于做一个局,如果你能把懂行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专业读者或者专业观众都骗过了,你这个局就成了。”
张弛同学点头赞同,他说:“有没有虚构能力是天生的,都是上帝选择的,我就知道自己是被选择的。”
我说:“真的呀?我可不怎么太知道。”
二十一
张弛同学本想毕业后在美国实习一段,但是他突然之间就决定回国了。二〇一一年二月他回到北京,回来之前他打电话给他爹,问回北京能不能找到工作,他爹说你回来再说。结果他回来之后他爹并没有好好帮他找工作,让他十分失望。这里要稍稍交代一下背景。张弛同学的爹积极向上,他还有一大优点就是清正廉洁,因此张弛同学回国“拼爹”的希望落空。
有位叔叔热情地邀请张弛同学去他公司上班。这位叔叔的主业不是做影视的,但有一家小影视公司,正处于起步阶段。张弛同学每天去国贸附近上班,早晨由西向东穿过长安街,晚上由东向西穿过长安街,上下班都是堵车高峰,一趟单程要两个小时,一天在路上就要四个小时。因为公司附近没有免费停车的地方,一天的停车费至少需要五十块。他的收入基本只够用来支付上下班的交通费和中午的一顿饭费。
这倒是还好,最主要的是张弛同学刚刚从美国回来,满脑子大展宏图的想法,想尽快实现他的艺术梦,因此便和现实产生了距离,甚至是相当大的距离。
张弛同学一边在现实生活中摸爬滚打,一边念念不忘心中的艺术理想。他置了一堆宜家的桌子椅子台灯之类,说是要开始写作了。如果按小时计算,他单位时间创作的字数超过我,真说不好他会不会有一天就成了作家,或者是剧作家。
二十二
一个好友给我打电话,他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写长篇,他说:“又不挣钱,写什么呀?”又说:“你要等出了名再写。”
我说给张弛同学听,他笑说:“他说得对啊!就好比说,你要当导演拍电影,你必须先拍出一部电影才有机会。”他又说:“创作这事除了跟挣钱没啥大关系,跟悖论倒是很有关系,哈哈。”
二十三
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写了三稿了还疙疙瘩瘩没写通,而且还随时发现有跳不过去的问题,要停下来想想才能写下去。到第四稿仍然有问题,我一共写了七八稿才算写得差不多,严重感到脑子不够用。我自问为什么就不能一遍成稿呢?——当然这对我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作家能做到长篇小说一次成稿的。
跟张弛同学说,他饶有兴趣地听着,说:“谁让我们选择了如此难做的事情,而且每一次都是新的任务,每一天都是新的任务。要是做一个重复的简单劳动,比如打果汁、煮咖啡等等多好。”
我说:“可惜我们又不满足。”
张弛同学说:“原创的工作太艰难了,如果不是基于热爱,很难在那种困难和痛苦里坚持下来,所以轻易还真别尝试。”
二十四
对我来说一个长篇随便一写就是一两年,这还算是快的,有的花费时间更长。我从书里看到有个美国女作家一个长篇写了十七年,她说早知道这样我就没有勇气开始了。我跟张弛同学说:“如果小说是小孩,我手上已经抱大八九个了,想着都累,快疯了。”
张弛同学说:“你早就疯了,不然不能写这么多!”
他援引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的例子,她因为患有“社交恐惧症”连在瑞典的诺贝尔颁奖典礼都没有参加。张弛同学厚道地笑着说:“后面的话我就省略不说了。”
二十五
某天我做梦写了半夜的写作提纲,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我是根本不写什么“写作提纲”的。记得我写了整整六大页,相当于一两天的工作量。梦里我甚至还去某行业“深入生活”了,那个地方既像是大型企业,又像是俱乐部,也有点像夜店。这几个地方如果放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大一样的,或者说是大不一样的,但是在我的梦里它们非常相似,而且随时随地可以相互转化。我不清楚那是不是某种神秘的写作训练,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科学家或者精神病医生可以解释。
我和张弛同学说起,我说:“现在的问题是:第一,那个提纲我到哪里去找?第二,这算不算我的工作业绩,怎么个算法?第三,如果那个提纲还在,是不是我真能按那个提纲创作小说?”
张弛同学建议我去找英国导演诺兰,就是拍《盗梦空间》的那位。他让我请诺兰导演用他电影中的方法带我重新回到我的梦境,找回我丢失的提纲,然后在梦里写部小说,甚至还可以在梦里出版……我问他:“那梦里的版税如何拿出来花呢?”
二十六
我对张弛同学说:“一本书只有读到最后还是喜欢,才是真喜欢。”
张弛同学说:“如果经不住反复读,还不能说是真喜欢。”
我心中暗自感叹:这给写书的人出了多大的难题啊!
我又跟张弛同学说:“一本书读第二遍的时候,我发现有的书是越来越好,有的书是大不如从前,没有变化的很少。”
他点头表示赞同。——我想好多中国书他大概第一遍还没读完吧。
二十七
在张弛还小的时候,我写了小说之后的福利就是被我家张弛同学用没洗的小脏手摸头发。有一天他蹭到我边上拉起我手腕说:“我给你咬块表吧。”
我说:“不要,别害我皮肤锈两个星期,我还要出门呢。”
他问我为什么不要。
我说:“我不戴表,也不拜金。”
他问我那你想要什么?
我说:“给我买辆好车,再给我买套水边的写作的房子……”
他直接就笑疯了。
二十八
有个朋友发微博说:“最近看到微博微信转了很多创作谈,我喜欢看的创作谈不是那种只说自己为啥写和怎么写的,而是能同时带有一定含量的文本分析的,因为你一旦去写‘创作谈’,你的作品就很明显地对象化了,作者也很可能会由作为结果的文本再回溯(重塑?)创作过程,虚实难辨,倒不如作为第一个和最近的读者去分析文本。”我觉得这段话挺有道理的,说给张弛同学听,他一针见血地说:“他这是要求展示后台啊!”
二十九
看见一篇文章里引了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一段话:“作家分为两类,写作的作家和不写作的作家。不写作的作家经常抛头露面,他们使时髦的东西在世界上泛滥。当作家也成了一种时髦,尽管他不写作。另一类作家,即写作的作家,却很少抛头露面,恰恰是因为他们忙于写作,无暇顾及。”
我喜欢马尔克斯的小说,他的不少小说我都读了不止一遍,我也读他的传记和访谈,我心里很赞同他说的这段话。之前我听说他在新华社古巴分社工作过,我觉得挺荣幸的。我跟张弛同学说:“自从知道了马老师是我们单位的同事,我出去都不敢说自己是写小说的了,基本也就只剩下抛头露面了。”
三十
和张弛同学聊天,我说:“作家最终凭的还是作品,虽然可以打着这个旗号去兑换某些现世利益,但那跟作家这个名头毫无关系。”
张弛同学说:“有些赚了很多钱名气很响的作家,其实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作家。”
三十一
有朋友问张弛同学的理想是什么?他说:“说得大点就是从事艺术工作,说得具体点就是想拍电影。当然,如果没有这个天分,那就开个小超市。”
我觉得他挺务实。
某天闲扯,我问他有了钱准备做什么。
他说:“能做的事情很多。”
我说:“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他说:“比如买房。”
我说:“买完了房呢?”
他说:“比如买车。”
我说:“车也买完了。”
他说:“总体提高一下生活质量。”
我说:“生活质量已经提得很高了。”
他说:“我就想周游一下世界,到处看看。”
我说:“世界也周游了,到处都看过了。”
他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茫然,想了想说:“那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我问他:“做什么呢?”
他说:“比如艺术创作。”
我说:“你现在就在做啊。”
“对啊!”他说,然后他笑了,“其实,说到底,金钱是无法真正满足内心需要的,我们早就知道这点,所以我们都热爱艺术。”
三十二
在聊到艺术观的时候张弛同学对我说:“以前我看什么都觉得好,不管是戏还是电视还是文章都觉得好,突然有一天,我有了价值观,知道什么是真好,什么并不真的那么好。”
我笑说:“这便是学坏的开始。”
张弛同学说:“是啊,有了价值观之后开始每天都很痛苦,之前每天都很快乐。”
我嘲讽道:“这下子可就艺术家了!”
张弛同学说;“估计也是看多了看出门道了。”
我说:“估计是你妈的基因爆发了。”
三十三
张弛同学几乎是不知不觉间就会写文章了。他闲来无事,写了篇文章贴在微博上,引起了《经济观察报》的一位编辑的注意,她辗转找到她的同学作家王芫,又找到我,然后找到张弛同学,问他能不能把这篇文章在她供职的报纸上发表一下。于是这篇本来只是写着玩的文章就被发表了出来。
张弛同学写的这篇文章题目是《从美剧看美国人的价值观》之我看《破产姐妹》《生活大爆炸》《绝命毒师》《摩登家庭》,写得真是很有见地。我忽然发现他的文章一下子成熟多了,而且也没什么错别字了,连标点符号也用得中规中矩。
这篇文章挣了九百多块钱的稿费,张弛同学很高兴,他说:“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我不以为然地对他说你天生就该会的,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早就给你安装了写作软件,你需要做的不过就是激活一下。他不同意我这个说法,他强调说他是通过自己努力才学会的。
三十四
我出去和一帮老朋友吃饭,其中有在美国定居的,张弛同学非要说他们是中美谍报方面接头的,只有我是真正去玩的。他说因为我不知情,所以对他们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他还编出了每个人的背景,谁是哪边的人,谁是谁的上线,谁跟谁假扮夫妻,全是在我的追问下临时现编的,编得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而且滴水不漏。我说他:“我唯一相信你是真的,因为你是投胎来的,而且绝不会是拿了某某组织或机构的经费充了值来投胎的。”
他听了叹气,笑说:“我就是自己的背景不好编,要编我只好说是让外星人调包了。”
三十五
张弛同学和一帮八〇后、九〇后的朋友一起创作拍摄了网络剧《后宫那些事儿》,由优年文化原创、爱奇艺出品,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五日登陆爱奇艺。片花是“吉祥太监学校”的广告,词写得非常好玩,比如“报名送手术大礼包,无痛无副作用,当天就能爬山、游泳、劈腿……”“全球规模最大,没有之一的太监学校,师资力量雄厚,校园环境优美,包吃包住包分配”,还有“上了太监学校,妈妈从此不用担心我找不到媳妇了!”
我平常不追剧,因为张弛同学全部参与了这个剧的剧本创作,有五集还是他导的,所以我饶有兴味地看了好几集。平心而论,拍得还真不错,笑点挺多,角度也新颖,不由得让我想起一句话:“雏凤清于老凤声。”年轻人弄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三十六
张弛同学告诉我有个投资商找到他,跟他聊拍电影的事,问他:“小张啊,你有什么不良嗜好需要花很多钱的?”
张弛同学问他:“比如呢?”
投资商说:“赌博。”
张弛同学说:“那没有。”他又说:“不过花很多钱的爱好我有。”
投资商说:“比如呢?”
张弛同学说:“拍电影。”
听到这里我插话说:“这可比黄赌毒还费钱。”
张弛同学说:“对啊!投资商一听便说拜拜。”
我听了哈哈大笑:“你一句拍电影把人吓得连初衷都忘记了。”
三十七
二〇一六年六月上海国际电影电视节盛典,张弛同学作为新导演去走红毯,他在朋友圈发了几张照片,我转发一下表示支持,并说不表示嘚瑟。我还写道:“自从张弛同学去了上海,我每天多了三分之一的精神,自己给自己减了百分之二十的工作量,离他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标准递进了三成半……”
张弛同学发表评论说:“程青同学数学不错。”
三十八
记得有一天张弛同学忽然对我说:“我是你虚构的怎么办呀?”
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要是我是你虚构的,那么就是这条时间线里有,在别的时间线里是不存在的。”
我说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我虚构的人物通常只是在书里,在电脑里,再有可能是在屏幕或者银幕上,迄今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真实生活里,至少我本人没有见到过。
可是张弛同学还是沉浸在这个幻想之中,他说:“那要是你一不高兴不往下虚构了,多可怕呀!”
张弛同学给我科普,他说台湾电视剧俗称的ON档戏就是头天写剧本第二天拍,谁出现的时候收视率高,此人就留下,相反谁收视率低,那就滚蛋。可是电视剧是一个连贯的故事,人不能凭空消失啊,怎么办?最简单的就是让这个角色出国呗。——他说:“所以我严重怀疑,我出国那几年就是你偷懒不往下好好虚构的结果。”
三十九
看王朔的《和我们的女儿谈话》,里面的一个人物叫咪咪方,我忽有所悟,我想往后俺家的小孩可能也不叫张咪咪什么的了,说不定也就叫个咪咪张什么的了,这似乎已经是不远的事情了。
我还想啊,往后俺家再生出来的娃也许连中国字都不认得;若有人跟他们说,你奶奶是个作家,娃们没准得瞪着明亮的大眼睛说:是吗?我估计他们听说的感觉可能就像我们听说我们的奶奶是个作家,不过她老人家是用爪哇国文字写作一样。这么一想,我这儿点灯熬油写啊写啊的就很迷惘了。
所以想啊,有个张弛同学认得中国字,会读小说,还懂文学,我可以跟他谈人生,谈文学,谈艺术,谈人情世故,谈杂七拉八的事情,这是多大的享受啊。我发现自己真是一个幸福无比的女人啊!
张弛同学非常同意我的这种说法,他认为我所说的这种幸福真的是非常幸福。
四十
张弛同学跟我说:“其实人和人相处价值观相同最重要,不然累。”
我说:“可不是嘛!”
他说:“要没有我,你跟谁玩啊!”
“那我还是有一些很谈得来的朋友的。”我说,“要是朋友都得靠自己生,那也够累的,谁没事在家生朋友玩啊?”
四十一
张弛同学希望过高品质的生活,比如谈论一下莎士比亚、易卜生,家里的书架上自然要有希腊、罗马的戏剧书,当然还得有《红楼梦》《金瓶梅》,本来肯定是必须有《英汉大词典》,但现在电子词典普遍得很,就不一定了。除此之外,还要有香喷喷的面包、好吃的点心、醇香的咖啡和滚烫的清茶。这些相对简单,可以有。等都有了,他就要批评和抨击他的妈妈了,冷嘲热讽,揶揄挖苦,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他绝对不从学术出发,出语极其锐利刻薄。这样的时候,他的可敬的母亲也是毫不相让,与他针尖对麦芒,八两绝对不让半斤。这样的时候,对张弛同学来说,面包可能才真正冒出香味,下午茶也真正成了精致生活的标尺。
⊙ 柴春芽·戈麦高地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