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晖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303)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词籍提要与孙人和评“当代”词之得失
刘兴晖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303)
摘要:《续修四库全书总目》的集评类和词曲类中,全面辑录清中叶以降词籍,汲取晚清民国词籍整理成果,可贯联而成通史型解题目录,为现代词籍目录学的建构起了奠基作用。主要撰著者孙人和倡词之正体,反对广注典实的学人之词,以俗济雅,弥补“重拙大”体系中的难以自足之处。品评“当代”词作词论,自成一家之言,在民国词学学术史上具有不可轻忽的重要地位。
关键词:《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词籍提要;晚清民国词学;孙人和;“当代”词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下文简称《续修总目》)自1925年开始策划,以日本政府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作为经费来源,编撰工作自1931年至1945年7月,历时14年,共收录古籍三万三千余种。“这项工作涉及到‘庚子赔款’及其‘退还’,日本政府的介入及其‘文化侵略’、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发扬、中国文人的自尊心、高额稿酬以及其他很多因素,在以后40年中,许多当事人都羞于谈及此事而缄默不语。”[1]加之《续修总目》仅是稿本,以约稿者交稿的先后辑编,未及统一按部类排次,各类提要散录在各分册中,对编撰过程及编撰者的情况,更不易系统而知了。本文不拟分析《续修总目》的编纂缘起及其历史背景,仅从词籍目录与词学批评的角度,略述《续修总目》词籍提要与晚清民国词学之关系,探析其主要撰著者孙人和的词学思想及其评“当代”词之得失。
一、《续修总目》词籍提要的“当代”特色
《续修总目》所录书籍主要包括八个部分: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虽已收录,但窜改、删削过甚或版本不佳的书籍;修改阮元的《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遗漏的书籍;乾隆以后的著作和辑佚书籍;禁毁书和佛、道藏中的重要书籍;词曲、小说及方志等类书籍;敦煌遗书;外国人用汉文撰写的书籍。[2]8
体现出对《四库全书总目》的延续和补阙之意。词曲类书籍被列入重点收录的内容,而“乾隆以后”至《续修总目》开始编撰时的20世纪30年代,正是古典词学发展最为兴盛、现代词学逐步萌芽的清末民初时期。30年代前后,又集中涌现出大批以“词学”命名的通论型专著。无论是文献材料还是理论批评上,《续修总目》的编撰都具备了成熟而充分的基础,表现出鲜明的“当代”特色。
其一,全面辑录晚清民国时期词籍整理成果,尤其注意收录新发现、新辑佚的词籍。总集类如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赵尊岳《惜阴堂明词汇刊》、朱祖谋《彊村丛书》、叶恭绰《全清词钞》、陈乃乾《清名家词》;大型郡邑词集如《闽词钞》、《湖州词徴》、《国朝湖州词录》、《金陵词钞》、《粤西词见》等;词选之属如成肇麐《唐五代词选》、朱祖谋《宋词三百首》、郑文焯《绝妙好词校录》等选本或校笺本;新发现的《云谣集杂曲子》等,皆予以著录。
与《四库全书总目》仅录十种词话(其中五种为存目)相比,《续修总目》以《词话丛编》所收为主体进行增删,除了因“生人不录”原则,而删汰近人词话《小三吾亭词话》、《海绡翁说词》、《粤词雅》、《忍古楼词话》、《声执》外,其馀皆悉数录入,又补充《词旨畅》、《乐府指还》、《词统源流》、《词家辨正》、《词坛纪事》、《南州草堂词话》等,刘毓盘《词史》也著录于词评类中。
《续修总目》中所收唐宋词人别集,也主要辑录自晚清民国时期整理的大型词籍丛书,如《彊村丛书》、《校辑宋金元人词》等。比如宋词别集,就一般不用毛晋《宋六十名家词》,而多采用王鹏运、吴昌绶、赵万里等人所辑丛刻本。著录晚清民国词人别集是《续修总目》词籍提要的主体部分。郑文焯《樵风乐府》、陈锐《袌碧斋词》、张仲炘《瞻园词》、张鸣珂《寒松阁词》、王闿运《湘绮楼词》等主要词人词作,基本备录,接续《四库总目》,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历代词人别集总帐式目录。
其二,表现出独立的词学学科和自觉的学术规范意识。与《四库全书总目》将词别集、总集、词选、词话等统一列入集部词曲类不同,《续修总目》词籍提要中的别集、总集类归入《词曲类·词》;词话之属单列,收入《集评类·词评》。这种将词分为创作与批评两类的辑录方式,既体现出《续修总目》中词体与诗文并列的平等地位,也是“词学批评”开始独立的表现。
晚清民国时期,现代词籍校勘学、版本学开始萌芽。《续修总目》中鲜明地体现对校勘和版本的重视。对所录词籍做了“详辨善恶”、考正得失的鉴别工作。如《彊村丛书》本《白雪遗音》据知圣道斋藏明钞本刊刻,《续修总目》指出此本多有“伪失”,并以星凤阁抄本校之,列出二本不同之处,认为《彊村丛书》本《白雪遗音》“亟当校订”[2]16册576;又评朱祖谋《淮海居士长短句校记》未能参校诸本[2]13册616。《续修总目》不仅标注版本,对词籍整理本的辑录来源,也加以考订,比如《彊村丛书》中的一些词集,是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均一一指出。
除了叙版本源流、文字增删、篇帙分合外,对词论、词话的撰写,不止于考“本书之得失”,亦提出了相应的批评标准和学术规范。强调辑录、转录者“当窥其原状,一字不可增损”[2]13册617。如批评彭孙遹《词统源流》、《词藻》无所创见,多引前贤之语,又往往不加标明;评田同之《西圃词说》将王阮亭、彭羡门、邹程村、万红友所言“据为己有”等。论词时征引应标著出处,否则不免有掠美之嫌。虽然以现代学术规范来要求前贤,有些过于苛求,但在词学日益昌明的20世纪30年代,学术规范的强调就显得必要了。
民国二十三年(1934),龙榆生在《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中,对现代词籍目录学提出了初步设想,即补《四库全书总目》之阙,参照《彊村丛书》等精审版本,自宋元而迄清代,撰写贯通词史的解题式目录。提出“重考作家史迹”、详辨“版本善恶”、慎评“词家品藻”的三大原则,并寄予厚望,鼓励词学研究者以此三义来从事词籍目录提要的编纂,可成就“不朽之业”[3]。作为现存规模最大的中国古、近代词籍解题目录,《续修总目》词籍提要初步实践了龙榆生对现代词籍目录撰著的构想。但其具体撰著情况及作者群体构成,却一直不为词学界所知晓,这与前文所言《续修总目》特殊的撰著年代和撰著背景有很大关系。
二、集体撰著名义下的个人撰著
在《续修总目》所附《提要撰者表》中,留下了各卷撰著者的姓名,可从中了解撰著者及具体撰写的子目情况。参与《续修总目》词籍提要撰写的人员约14人,为:陈鍫、赵万里、班书阁、赵録绰、谢兴尧、孙雄、陆会因、刘启瑞、韩承铎、孙海波、罗继祖、张寿林、王重民、孙人和等。所撰词籍提要共580条,分录在《集评类·词评》和《词曲类·词》两大类中。《集评类·词评》部分共51条子目,其中除8-236*①此为《续修四库全书总目》目录中采用的标注方式,8-236,指第8册第236页。括号内标注为此提要撰著者姓名,下文标注同。② 孙人和也撰写了《云谣集杂曲子》的提要,见《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第16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630页。《乐府指迷上下二卷》(班书阁)等5条子目外,其余46条子目均为孙人和撰写。《词曲类·词》部分共收529条子目,除1-144《云谣集杂曲子》(王重民)等47则*③见秦惠民、施议对《唐圭璋论词书札》一文,唐圭璋书札云:“论辈数比我大,教过隋树森,我看过他教课讲义,是专究词学的。”标注书札日期为1981年9月24日。唐圭璋致秦惠民书信第二则、第三则亦提及,内容大体相近:“隋树森是孙人和的学生,不知他可知道孙人和的校本(秦按:指孙人和《阳春集校证》),我当函问他。孙字蜀丞,做过暨大文学院长,解放后他在苏州学习,我也在苏州学习,晤谈过,但不久即照顾他回北京去了。扬师(秦按:指扬州师范学院)领导孙达伍,听说他们是一家。以前天津师院高熙曾是他女婿,我和他通过信,可惜他已逝世,无从问讯了。”《文学遗产》2006年第3期,第127页。以外,皆可明确为孙人和所撰。易言之,词籍提要中,仅52个子目为王重民等学者所撰,其余528子目均为孙人和所撰,基本可以视作孙人和个人撰著的成果。
约民国二十二年(1933)底至民国二十三年(1934)初,孙人和作为第二期撰写的“增聘嘱托”,加入到提要的撰写中。这一时期,孙人和在辅仁大学任教,先后编有《宋词选注》、《唐宋词选》等多种词选,著有《花外集校注》、《湖垛词》等。唐圭璋与孙人和曾晤面,并称其为“专究词学”*④载《词学》2013年第2期。的学者;俞平伯也称誉孙人和词学根基“深厚”[4]。但在民国词学文献及现代词学论著中,却很难寻觅到有关孙人和词学思想的研究资料,相关论文亦仅见陈水云《孙人和先生词学研究业绩平议》④。究其原因,除了上文所提到的“中国文人的自尊心、高额稿酬”外,是否与孙人和的大部分著作并未出版也有一定关系,则不得而知。但我们从《续修总目》的五百余篇提要中,也可以一窥孙人和兼采众说的词学思想。
其一,延续《直斋书录解题》所确立的以人品论词品的标准。如宋王之道《相山居士词》多和韵之作,颇有强文就韵之弊,但孙人和嘉许其“忤秦桧,非和议”的气节人品,特别拈出其集中《和张安国〈六州歌头〉》,赞云:“忠义之气,流露行间。”[2]16册644评文天祥《沁园春》,虽词藻粗豪,但“忠臣孝子之作,只可以气概论,未可以字句求”[2]13册553。
其二,延续清初以来以雅正论词、尊词体的观念。孙人和主张严词曲之辨。评明末清初葛筠《阆风馆诗馀》中杂有《黄莺儿》、《玉芙蓉》、《清江引》等南北小令,有违体例,对明人词、曲不分,批驳甚力。对和韵、櫽括、回文词等不致认可。反对以词为载体,来谈玄论道、言理论学。对清季学人之词广注典实的做法表示不满,进而对清季俞樾等以学入词现象作了批评[2]13册627。
其三,广泛采纳晚清民国学者如陈廷焯、谢章铤等的词话词论。甚或选词、论词皆长篇节录自《白雨斋词话》,仅于其后略加数语收束而已。如评江炳炎《琢春词二卷》,大抵皆为迻录陈廷焯所言,仅在最末加以收束补充[2]16册402。
在兼采总说的基础上,孙人和对历代词话、词选的发展做了总结。如总结宋人论词体例四种:其一为专书论记,如杨绘之书;其二为杂录于笔记诗话中,如《贡父诗话》、《能改斋漫录》;其三为选本中所附加评语,如《花庵词选》;其四为附录于诗话后,如《魏庆之词话》、《苕溪渔隐丛话》。堪称为现代词学史上较早对词论体例的总结。又总结清初选词二派云:“清初选词,约有二派。一则古今混合,以鸣擅场;一则并世名作,以为标榜,而以淳选词,专取宋元名家,不染习气,可谓独具手眼者已。”[2]16册502平允而论,清初古今词选如《瑶华集》、《词综》等古今词选亦并非“以鸣擅场”之意,但清初人选词多录并世词作,且喜附评语,确不免有标榜之嫌。沈时栋《古今词选》中舍古人名作而广取朋友、家人之作品,亦为此类。孙人和在对清初人选词整体状况概括的基础上进行评论,故能切中肯綮。
除了总结体例外,孙人和亦对唐宋词学史上多有纷争的话题予以点评。如沈时栋《古今词选》中不录苏东坡《念奴娇》,以“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为败笔,论云:“公瑾当年,奚待小乔初嫁,而雄姿英发耶。”孙氏则认为东坡之意在写公瑾之英俊,以“小乔初嫁,助其淋漓”[2]16册491,实能探知东坡词心且深谙词笔脉络者。另如宋祁《玉楼春》颇受后人争议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清刘体仁褒云:“卓绝千古”;李渔贬曰:“闹字粗俗,且听不入耳”。孙人和则从唐宋词坛风气的转变论云:“宋初艳词,渐入轻巧,故争奇斗异于字句之间。此词闹字,入唐不高,在宋自奇,此乃时代之异,变迁之迹。”[2]16册579认为北宋已启纤巧之端。由一字之评价而见一代词坛之风气转变,故能究其根源,探其利弊。此立论的根基,正是晚清民国时期彊村词派的“重拙大”理论。
三、以“大”容“俗”,补济“重拙大”之论
《续修总目》的编撰背景,是在浙、常二派词学理论逐渐融合,彊村词派主掌词坛之时。“重拙大”理论由王鹏运提出,经况周颐等阐发,成为彊村词派影响最大的词论之一,但王、况对“重拙大”的解释皆语焉不详。王鹏运仅举欧阳炯《浣溪沙》为范例,但又讳言其艳词之俗,无法将其与南宋雅词论列;况周颐在推举晚唐五代词之重拙大时,也力戒学词者由此入门。在情感的真切充盈和语辞结构的雅化传达上,表现出互相矛盾、难以圆满之处。孙人和敏锐地看出“雅俗”的判定和界限,是清季词人在南宋与晚唐五代之间徘徊,却疏离北宋词的原因之一。故在“意主重大”的基础上肯定了俗词的地位,弥补了“重拙大”不能自足之处。
其一,意主重大,推崇敢于直言、思无邪之作。况周颐等担心学唐五代词者不慎而误入歧途,不得艳骨反落为俗艳,故对重拙大做了许多相应的“规范”,主张学词者不必学唐五代词。孙人和阐扬王鹏运、况周颐推崇唐五代词之说,又取消了况周颐对唐五代词之艳的种种担忧,以“思无邪”作为区分“艳骨”与“俗艳”的界限,认为只要“思无邪”,秾艳直书并无妨其情,艳非在表面,艳而有骨,丽而有则。
其二,指出“重拙大”与俗词并不矛盾。清代词派,都以雅正为旗帜,论者对于词之“俗”,都持批判态度,况周颐更明确地将“俗”定为“词之贼”,始终对艳词之俗避讳莫深。出现了既极力推举唐五代艳词之重拙大,又无法将其归入“不可发露”的雅词行列的尴尬局面。
孙人和打破了清初以来只推雅词的局面,不否认唐五代艳词在字面上确实存在“俗”的倾向,但“俗”词也可以有骨,只要情感真挚、意主重大,“俗”词也可以归入“重拙大”之列。事实上,王鹏运、况周颐等所列举的重拙大之词例,也正是孙人和所言俗词之类。如此,便消除了艳词与重拙大之间的障碍,解决了况周颐始终未能解释的唐五代词“不必学”、“不易学”之困惑。
因为词不忌俗,故而重拙大之词,也不一定都是“雅词”。但如何做到笔力重大、大俗而大雅,孙人和提出应以比兴手法入词,“善用比兴者,内深而外美,意广而笔重。”[2]16册560以比兴入词,为诗词创作之传统,不过孙人和将之与俗词论列,非如前贤论词之比兴,是在肯定其为雅词的前提下展开的。孙人和告诫作艳词者,需以重大之笔,达深曲之情。
在将俗词与重拙大相论列的基础上,孙人和也将俗词的范围大大拓展,引入了平易日常的真切之词。正如唐圭璋所言:“拙重大是主要倾向,风骚以来无不如此,这并不等于抹杀一切日常见闻、清新俊逸的作品。”[5]孙人和较为欣赏日常生活中的真趣真情的描写,推崇化俗为雅、浑然无痕的创作。屯田、易安词多化用日常口语入词,孙人和以二者之词为词之高境,与清季词派多贬抑柳、李二人词相左,表现出独到的识力,深化了朱彝尊“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的观点。破除了重拙大在雅俗之间徘徊的局面,而将“大”的内涵更为丰富化,也突破了彊村词派独尊南宋的局限。
与王鹏运仅拈出一首词来言重拙大、况周颐对重拙大极为谨慎的规范相比,孙人和对重拙大的解释,显然要更为系统、自觉。他汲取彊村词派“重拙大”的论说,又使之拓展深化。实现了“重拙大”由“词作内容的重大”转为“情感的厚重而灵动”的转换[6]。
四、评“当代”词的客观姿态与“个人眼光”——以评《人间词话》为例
参与《续修总目》提要撰著的作者,都曾与人文科学研究所达成协议,所撰著作权归研究所所有,在撰述语言中基本采用客观的姿态[7],而这种姿态容易给读者形成一种印象,表述是集体撰著、秉持公心的结果。但实际上,《续修总目》的提要为约稿后各自完成,撰著者并非在同一地点工作,互相之间也未必认识,也并没有如《四库全书总目》在收入总目前,作较大的补充修改,最后还有由“总纂官纪昀和陆锡熊综合、平衡,并在文字上加以润饰”[8]的集体加工过程,而是个人学术思想的传达。
这种在读者看来是“集体撰著成果”的印象,与“没有署名成稿的意识”的个人著述相结合,形成了写作上的“不持己见”或持己见亦不为人知的客观姿态。在一定程度上,特别是在评论同时代人物时,可能使得书写的作者能避免“当代”干扰,敢于尽笔直抒、进行尖锐或犀利的评价。这一点在孙人和评价民国词人、词籍时,表现得最为突出。与近人评近人词如朱祖谋、况周颐、王国维等评论近人词,往往婉曲其辞不同,孙人和评“当代”词人词论,或褒或贬,往往不避锋芒、直探肺腑。
如孙人和评易顺鼎词“喜作聪明语,而不合规律”[2]13册607;评张鸣珂词“清雅秀洁,惟时露轻浮,而无清空飘缈、深厚曲宕之致”[2]16册616;评张祥龄《词论》“但知文学之变,而不知文学之所以变,尽委天运,非可语于文学迁变之原委也”[2]16册611;评谢章铤选录张兴镛词《沁园春》三首入词话,皆轻松粗陋,“可谓不知词矣”[2]16册568,等等,皆出语锐利,措辞严苛。
当然,除了批评清季词人词作之弊外,孙人和对近代词人词学的成就,也不吝褒扬之辞。如评清季李慈铭词“清雅秀丽”[2]16册456;褒扬郑文焯词“炼字选声,飞沈起伏,处处允惬,语语摇荡”[2]16册623;评王闿运词“颇具清刚之气,自为词家一作手”[2]13册633。片言数语,却能切中近人词之特色。对于收录入词话类的中国第一种词史专著《词史》,孙人和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赞其“搜辑颇富,见解时有独到之处”。又对后之词史撰著者提出了建议,即主张词史撰著应侧重于词派及变迁之迹,使学词者知得失正变所在,但亦较为宽容地指出“首创难得全功”,“大体纯正,为词者先读是编,亦可得历代词学之大概矣”[2]13册522。在孙人和评价的诸多清代及民国词话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其对《人间词话》几乎全盘否定的评论。其时,《人间词话》已有多种刊本,影响深广。在这样的词坛背景之下,孙人和所言“当时西学东渐,故此书风行一时”的否定性评价,就显得非常特别了。孙人和仅褒许王国维《人间词话》评李煜词“颇有警策语”,馀则不置好评。如评王国维以词人之句来论词体风格,“非正当之法”;讥讽其以“和泪试严妆”来比拟正中词,“牵强附会,玄妙难通,不可究诘”[2]13册568。又评王国维叹赏的“菡萏香销”、“可堪孤馆”二句,皆为“浅薄之境”。客观而论,孙人和所论,确实有失偏颇。即以上引“浅薄之境”二句而论:“菡萏香销”句,咏荷塘秋景,菡萏、翠叶,都是美好生命的象征。本不该凋谢飘零,无奈秋深西风起,香销叶残,终不能挽留,令人陡生“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有着深沉的人生悲剧之感,自有情所不堪者在。“可堪”句,以我观物,尤见凄厉之感,并非如孙人和所言“浅而易知”者。
孙人和对受西学影响、被归入“体制外”[9]词人的王国维,应该是带有了较多先入为主的偏见,亦可能是出于对“西学”的反感而已。其实,就词学观念而论,二人恰有许多相同相通之处。如肯定南唐北宋词,对清季学人之词、对学梦窗词者不得其法的批评,对南宋词的批评,对有真挚情感之艳词、俗词的认同,二人的论说都是一致的。另如王国维讥讽南宋词多“为羔雁之具”,与孙人和讥讽南宋词中有“无内心”者,着眼点颇为相似;王国维所论“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与孙人和所言“论词重学识,作词重天资”[2]16册638,立论角度也较为相近。孙人和推重唐五代北宋词的真率,认为学词由南宋入门,仅能得“雅”,而由北宋入门,方能得其“大”,与王国维主张学晚唐五代北宋词的观点,可谓是大同小异。即以学梦窗而论,孙人和就曾告诫宗法南宋词者,“学梦窗不成,则近于滞;学玉田不成,则近于浮。”[2]16册538在力矫近代词坛流弊的努力和尝试上,与王国维实有许多契合之处。不过,孙人和立足于重拙大的词学体系,对南宋词、对学人之词等的种种批评,与王国维摧枯拉朽式的批评方式有所不同。但在“居于一己,而非公论”、不惜以强烈的排斥和否定语气来进行论说上,二人同样表现出惊人的一致。
与朱祖谋、况周颐等避而不论《人间词话》不同,孙人和直抒己见,其所言所论,把民国时期隐在的纷争凸显出来,使之意气化、鲜明化,也似乎在直接回应和反驳着《人间词话》中对清季词坛批判甚苛的观点。作为《人间词话》接受史上的重要链节,亦有其价值所在。
孙人和评近人词作、词论,属于“当代人评当代词”范畴。而评“当代”词者,往往难以直言利弊,且易持有偏见,难以公允,故民国词人对于“当代”词人词坛的种种纷争,亦是隐约其辞、不甚了了的。孙人和所撰词籍提要,在客观姿态的背景下,对“当代”词人词论的得失加以品评,作为民国词学最早的总结,是研究民国词学的重要参考资料。虽未能完全做到辞气远鄙悖,心地贵平和,但其首创之功却是不容抹杀的。
五、“一家之言”的不足及缺憾
“夫欲论古人之得失,则必穷究其治学之方,而又虚其心以察之,平其情以出之,好而知恶,恶而知美,不持己见而有以深入乎其中,庶几其所论断皆协是非之公。”[10]目录提要是学术史的呈现,只有抱平允之心,方能不偏不倚,做出客观评价。
公允而论,孙人和所撰词籍提要基本能做到权众说之异同,虚其心、平其情,不持己见。特别在词籍的考订和校雠上,做了大量深入细致的工作。如彊村丛书本《臞轩诗馀》从《永乐大典·臞轩集》中录出,朱祖谋补遗了五首,但未标明辑自何书。据孙人和考证,其中四首录自《花庵词选》,而《南歌子》一首见载于《翰墨大全》,又将《翰墨大全》收录而《彊村丛书》中未收的七首补全[2]16册602。为方便读者校勘查阅,孙人和尤其注意介绍各集辑词之来源,并对辑本中所录词之真实性予以判断。
但成稿的仓促和不足之处也明显地表现在稿本中,如在后期所撰提要中,均未著版本,不知是否因时间较紧未作标注之故。许多增删、修改直接标于稿上,未及誊清,可知不及深思者尚多,所论亦略有可商榷之处。
其一,在指摘前贤、时人词籍得失时,每有语气苛刻尖锐之处。如讥讽金圣叹批欧阳修词十二首云:“穿凿附会,全是魔道”[2]13册569。又如以“似是而非”、“好奇而近于谬妄”、“本末倒置”、“不倍譎常情,不足以耸观听”[2]16册492来评《词概》论清真词“当不得一个贞字”[2]16册492,皆不免意气于外。又如评朱祖谋《片玉集校记》中“疑似者则引郑说,精塙者则据为己有”,亦诘曰:“是诚何心哉。”[2]13册632大有讥讽孝臧故意剽窃之意,辞气甚激。
其二,部分提要的撰写有粗疏之弊,且有以摘录前贤评论为己评之嫌。
摘录原书中序跋、转引他人评论是提要撰写的方式之一。但摘录、转引皆是品藻得失的基础,是为了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和理解原书之特色。若仅仅停留在摘录、转引上,而未能提升至“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高度,就不免本末倒置。民国二十三年(1934),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在内部公布了《关于研究嘱托编纂事项规定》的十九条要求,其中第八条云:
所有批评是非、议论得失,必须一一就全部原书中加以检讨。如仅由题序跋记中采摘而成者,其稿本本会可不收受。[2]前言.7
孙人和所撰虽并非完全从序跋记中摘录而成,但确有部分提要颇涉此嫌。如所撰《支机集》提要,即大抵为节录沈亿年所订凡例而成。另如《翠薇花馆词》提要,篇幅甚夥,但主要为迻录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而成。亦多有征引前贤及时人所论,却未说明出处。如评《宋词三百首》时,取自况周颐、吴梅的评语,均未标明出处。对比其评朱祖谋“是诚何心”之语,确实有值得深思者在。或亦不得不部分归咎于稿酬制度下“短期创作”的弊端。
尽管有一些不足和缺憾,但孙人和所撰词籍提要,在现代词籍目录学史上,仍然值得浓墨重笔的书写。与《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著录词籍85种,存目49种相比,孙人和完成五百余种词籍子目的撰著,其工程之巨,阅读量之大,亦非常人所能及。在考订版本、辨析源流上,为读者条分缕析,多有见解独到之处。孙人和立足于重拙大之说,而能探其肺腑,指陈利弊,将“雅”“俗”作了形式和内涵上的区分,推举晚唐北宋词,主张弱化词的学问化色彩,强调词的纯文学特征,反对空有其表而无内心的游戏之词。汲取了刘熙载、王国维、唐圭璋等人的观点,对民国词坛存在的流弊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总体而论,《续修总目》词籍提要的编撰,集中体现出经过晚清民国近百年的积淀,现代词学在萌芽初期所表现出来的深厚底蕴。编撰者评价“当代”词人词论,对于研究晚清民国词史、词学史,亦有着不可轻忽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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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玉燕)
The Ci-poetics in the Relative Abstracts fromXuXiuSiKuQuanShuZongMuTiYaoand the Gain and Loss of the Ci Theory of Sun Ren-he
LIU Xing-hu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Education,Guangzhou, Guangdong, 510303, P.R.China)
Abstract:Xu Xiu Si Ku Quan Shu Zong Mu Ti Yao, comprehensively featured with the ci collections from mid-Qing Dynasty, greatly benefitted from the achievement of compilation of ci poetr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consistently linked with the general history catalog, played a groundbreaking rol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ci bibliography. Sun Ren-he was the main initiative who advocated plaintive style of ci and opposition to the Scholar′s style which filled with allusions. He also supposed that the elegance can be complemented with vulgarity and the defects of "Zhong Zhuo Da" system. Meanwhile, the contemporary evaluation of ci creation and ci theory played an important and undeniable role in the academic history of ci.
Key words:Xu Xiu Si Ku Quan Shu Zong Mu Ti Yao; the synopsis of ci; ci theor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Sun Ren-he; contemporary ci creation and ci theory
收稿日期:2016-03-0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晚清士文化与词学蜕变研究”(14BZW078)
作者简介:刘兴晖,女,湖南邵阳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博士后。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798(2016)02-005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