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焄
黄侃《诗品讲疏》探原
杨焄
摘要:黄侃在北京大学任教期间编纂的《诗品讲疏》是现代《诗品》研究史上的一部知名之作,但学界对其整体内容和相关情况却知之甚少,迄今只能追溯到《文心雕龙札记》中所征引的个别片段。黄侃早年还发表过一篇《诗品笺》,在其身后所刊著述中并未收入,在诸多相关书录、年谱中也从未提及。通过覆核,可知其内容非常接近《诗品讲疏》的原貌,借此可以考察黄侃在研究《诗品》过程中的师承渊源、撰述宗旨、研究视角、个人趣味和教学方法等相关问题。黄侃原有笺疏《诗品》全书的计划,后因悔其少作及兴趣转移等原因而未能最终实现。即便如此,《诗品笺》仍然集中展现了黄侃在《诗品》研究方面的精辟见解,在现代《诗品》研究史上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关键词:黄侃;《诗品讲疏》;《诗品笺》
黄侃先生的《诗品讲疏》是现代《诗品》研究史上的一部知名之作,但迄今为止,学界对其整体内容和相关情况却知之甚少。黄焯在《季刚先生生平及其著述》中曾略述黄侃撰著此书的背景:“自甲寅秋,即受北京大学教授之聘(时年二十八岁),讲授词章学及中国文学史。讲义有《文心雕龙札记》《诗品疏》《咏怀诗补注》等。居五年。”*黄焯:《季刚先生生平及其著述》,载程千帆、唐文编《量守庐学记》,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第28页。可知《诗品讲疏》原本是他在1914年至1919年担任北京大学教授期间,因课程讲授之需而编纂的讲义之一。黄侃在北大期间的日记已经散失,无法考察编纂的具体过程。不过据他日后所述,“往为《诗品讲疏》,亦未卒业”*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明诗第六》,《文心雕龙札记》,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第23页。,可知这部讲义最终并未完稿。他曾在《文心雕龙札记·明诗》篇中征引过《讲疏》的部分内容,以便“顺释舍人之文”*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明诗第六》,《文心雕龙札记》,第23页。。这篇《札记》公开发表于1925年出版的《华国月刊》第二卷第十期上,这是他最早向外界披露《讲疏》一书的存在。而就在同一年,此前听过黄氏授课的北大国学门1914级学生范文澜出版了《文心雕龙讲疏》,后来又陆续修订增补为《文心雕龙注》,在《明诗》篇中也都征引过《诗品讲疏》*参见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天津:新懋印书局,1925年;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虽然范围不出《文心雕龙札记》所引录的内容,当即依据后者迻录,但对于进一步扩大《诗品讲疏》的影响起到不少作用。《大公报》于1930年8月发表过一篇书评,在回顾《诗品》研究的现状时说:“此外未成书者,尚有黄侃君《诗品讲疏》,属草远在张书前*“张书”指张陈卿《锺嵘诗品之研究》,由北京文化学社于1926年出版。;尝见范文澜君《文心雕龙讲疏》引用,颇精湛。”*齐:《书评——诗品释》,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34期,1930年8月4日,引文据许文雨《钟嵘诗品讲疏》附录四,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3年影印本(与《人间词话讲疏》合订一册),第164页。就通过范著来介绍《诗品讲疏》的情况。在此之后,其他研究者在述及《诗品讲疏》时,也都无一例外是根据《文心雕龙札记》或《文心雕龙讲疏》乃至后来的《文心雕龙注》所征引的内容来立论,并没有直接阅读过原书。黄氏身后遗稿多由其侄黄焯蒐辑,在其所编《黄季刚先生遗著目录》中列有“《诗品讲疏》”一项,注明:“山东大学中文系殷孟伦教授有移录本。”*黄焯:《黄季刚先生遗著目录》,载程千帆、唐文编《量守庐学记》,第210页。但据学者查访,所谓“移录本”实际上“乃油印讲义,亦零星片段,内容与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所引及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引相同”*曹旭编:《中日韩〈诗品〉论文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7~98页。。
截至目前,学界对于《诗品讲疏》的研讨只能追溯到《文心雕龙札记》为止,并将其中所引片段辑录成篇*参见张伯伟辑录《锺嵘〈诗品〉集评》,载作者《锺嵘诗品研究》,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曹旭辑录《诗品讲疏》,载曹旭编《中日韩〈诗品〉论文选评》,第92~101页。。尽管内容不乏精彩,但因未能尽窥全豹,还是令人深感遗憾。不过黄侃早年还曾发表过一篇《诗品笺》,对于深入研究《诗品讲疏》的相关问题颇有裨益。此文在目前已经整理出版的黄氏著作中并未收录,在徐复《黄季刚先生遗著篇目举要初稿》、黄焯《黄季刚先生遗著目录》、程千帆《黄先生遗著目录补》等书录中未曾著录*徐复:《黄季刚先生遗著篇目举要初稿》,原载1935年11月《金陵大学校刊专号》;黄焯《黄季刚先生遗著目录》,原载《文教资料简报》1981年第10期;二者与程千帆《黄先生遗著目录补》均已收入程千帆、唐文编《量守庐学记》。,在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司马朝军等《黄侃年谱》等年谱中也均未提及*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收入《黄侃日记》,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司马朝军、王文晖:《黄侃年谱》,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诗品笺》发表于1919年《尚志》第二卷第九期*下文所引《诗品笺》均据此,不逐一注明。,全篇万余言,采取随文笺释的方式,对《诗品序》中起自“气之动物”迄于“有芜漫之累矣”的这一部分,逐段予以笺注诠解。通过覆核比较,《文心雕龙札记》中所征引的《诗品讲疏》片段悉数见于其中,仅有部分内容略有增损修订。由此判断,这篇《诗品笺》或许就是黄氏所说的《诗品讲疏》,至少也应该是非常接近《讲疏》原貌的一部作品。《诗品笺》一文的重新发现,对于深入考察黄侃在北京大学任教期间的教学活动以及有关《诗品》的具体研究成果,乃至他在现代《诗品》研究史上的贡献和地位,都提供了极为重要的依据。
一、师承渊源与撰述宗旨
诚如黄焯所言,《诗品讲疏》和《文心雕龙札记》等原本都是黄侃为讲授词章学及中国文学史等课程而准备的讲义。他之所以采用这样一种独特的授课方式,初衷在于“不敢肆为论文之言,用是依傍旧文,聊资启发”*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题辞及略例》,《文心雕龙札记》,第1页。。而选择《诗品》等典籍作为讲课内容,主要体现其个人的学术品味,背后彰显的则是师承渊源的影响。如所周知,现代学术史上对于魏晋六朝文学的重视和发掘,主要缘于章太炎和刘师培的大力提倡。作为章、刘门下最知名的弟子,在这方面自然也受到他们的影响。
在早年流亡日本期间,黄侃就拜至章太炎门下问学。章氏曾将讲学内容整理汇编为《国故论衡》,于1910年在日本出版。尽管全书所涉范围极广,章氏所持文学观念也相当宽泛,但在《辨诗》篇辨析文体时特别指出:“诗又与议奏异状,无取数典,锺嵘所以起例,虽杜甫愧之矣。”*章太炎撰,庞俊、郭诚永疏证:《国故论衡疏证》中之六《辨诗》,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27页。又征引《诗品序》“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云云,以及《中品》“宋光禄大夫颜延之”“梁太常任昉”两则评语,评论道:“寻此诸论,实诗人之药石。”*章太炎撰,庞俊、郭诚永疏证:《国故论衡疏证》中之六《辨诗》,第429页。章太炎晚年曾称自己“作诗独为五言”,“亦专写性情,略本锺嵘之论,不能为时俗所为也”*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附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198页。。其弟子也介绍说:“先生论诗,多本《诗品》。”*但焘:《菿汉雅言札记·文学·文评第二》,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184页。可知其诗学观念颇受锺嵘影响,由《国故论衡》一书也可以得到印证。虽然章太炎并未就此作深入研讨,但以其在学界的地位和影响,《国故论衡》中的这些论述还是引起其他学者的关注。古直的《钟记室诗品笺》就据此将章太炎与章学诚相提并论,给予很高的评价:“《诗品》行世,绵历千年,议其小疵者虽多,通其大体者卒少,其惟浙江二章能与。……实斋论其托体之尊,太炎推其起例之当,实有见于其大。”*古直:《钟记室诗品笺·发凡》,上海:聚珍仿宋印书局,1928年。黄侃对《国故论衡》也极为推重,书刚出版就在《国粹学报》上撰文介绍,在述及其中“文辞之部”时说:“刚昔属文,颇得统绪,比从师学,转益自信。念文学之蔽,悼知者之难,请著篇章,以昭来叶。尔乃顺解旧文,匡词例之失;甄别今古,辨师法之违;持论议礼,尊魏晋之笔;缘情体物,本纵横之家。可谓博文约礼,深根宁极者焉。”*《国粹学报》1910年第六卷第四期“绍介遗书”之“近儒新著类”栏“《国故论衡》三卷”。按:文末署“庚戌五月,蕲州黄刚”,“黄刚”即黄侃。可知太炎纵论文辞,原本就是应其约请。不难想见,他对书中有关《诗品》的评论应该会深表认同。
刘师培对黄侃的影响也许更为直接而具体。刘氏于1917年起受聘为北京大学教授,据说就是由于黄侃的大力举荐*参见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条,载《黄侃日记》,第1110~1111页。。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还合作讲授过文学史等课程,因为内容精彩而极受学生欢迎,甚至导致原本在北大极有影响的马其昶、林纾、姚永概、姚永朴等桐城派文人陆续离职。因此,尽管黄侃要到1919年才对刘师培正式执弟子礼,但在此之前两人的交谊已经非常密切。刘师培因授课之需而编纂《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就征引过不少《诗品》的内容。在课堂上甚至说过:“至于锺嵘《诗品》、刘勰《文心雕龙》,所见汉魏两晋之书就《隋志》存目覆按,实较后人为多,其所评论迥异后代管窥蠡测之谈,自属允当可信。”*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十七《论各家文章之得失应以当时人之批评为准》,陈引驰编校《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42页。按:此书原为北大中文系1916级学生罗常培的听课记录。在《蒐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一文中更是强调:“古代论诗评文各书必宜详录也。刘氏《文心雕龙》集论文之大成,锺氏《诗品》集论诗之大成。此二书所论,凡涉及历代文章得失及个人诗文得失者,均宜分类摘录。”*刘师培:《蒐集文章志材料方法(自秦汉迄隋)》,载《国故》第三期,1919年。将《诗品》与《文心雕龙》等量齐观,极为关切推重。虽然黄侃在1919年9月就离开北大,两个月后刘师培也因病逝世,但前者对后者的学术观点应该非常了解,双方很可能还有过深入的交流切磋。在1921年元旦那天的日记中,黄侃筹划着“今岁所拟为之事”,其中“属于学业者”的部分就包括“翻史籍,辑《文章志》”这一项*黄侃:《六祝斋日记》卷一,《黄侃日记》,第38页。,毫无疑问是受到刘师培的启发。
《诗品》中评论了汉魏以来重要的五言诗人,不少诗人都有作品留存在萧统所编《文选》之中。为了更好地分析阐发锺嵘的评述,黄侃在研讨过程中非常注重联系《文选》。《诗品笺》中既有宏观的评价:“陈隋之诗,过于文而亏质;歌谣杂曲,过于质而损文。惟观萧嗣所选,准之记室所评,虽篇章不多,而楷模具在。庶几质不伤雅,文不损贞,既陶荡于性灵,复研练于声采。”认为萧统与锺嵘都持文质兼顾的评价标准,强调需将《文选》与《诗品》相互参证。与此同时,也不乏细致的考察,如在诠解《诗品》所述“逮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时有如下一段评论:
本书卷下亦云:“晋宋之际,殆无诗乎!义熙中,以谢益寿、殷仲文为华绮之冠。殷不竞矣。”寻殷、谢之诗,萧《选》各存一首。殷仲文《桓公九年》之篇,虽于玄文未能简汰,而意兴萧远,异乎孙、许之淡枯;比之谢灵运《张子房》诗,篇幅稍狭,声情略均。始革玄风,于此信矣。谢叔源《西池》一章,遥追潘、陆,“惠风”两韵,清丽罕俦。故知流连光景,胜于窜袭老庄;调达声情,不在规摹冲淡。
依据《文选》中所收殷仲文、谢混的诗作,对其诗歌风貌加以剖析,并与孙绰、许询、谢灵运等同时代诗人进行比较,以呈现两人的创作特色,用来印证锺嵘此处所言非虚。黄侃曾说:“读《文选》者,必须于《文心雕龙》所说能信受奉行,持观此书,乃有真解。”*黄侃:《文选平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页。非常强调用《文心雕龙》来印证《文选》,这种意见更近于寝馈六朝的刘师培,而与祖尚魏晋的章太炎颇有不同*参见周勋初《黄季刚先生〈文心雕龙札记〉的学术渊源》,载作者《当代学术研究思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在研究《诗品》的过程中也同样呈现注重联系《文选》的倾向,与刘师培的影响应该也不无关联。
历代对于《诗品》的研究,绝大部分散见于诗文评著作之中,虽能启人心智,但总嫌支离破碎,不够系统深入。章太炎、刘师培虽然推重《诗品》,毕竟也只限于引述评骘,并未对全书加以细致的研究疏解。就此而言,黄侃关注《诗品》,固然有师承渊源可资依循,但在具体编纂讲义之际却是一空依傍。而无论治学还是授徒,他都务求精深,一丝不苟。他在日记中曾说:“向来将登席之前,必将所授细为寻绎参稽。正未必于人有益,而一己所得已无算矣。《记》曰:‘教学相长。’今之诸生初无能质正疑难者,余不敢以其不质正而遂废所以待问也。”*黄侃:《六祝斋日记》卷五,《黄侃日记》,第154页。从《诗品笺》来看,确实符合“细为寻绎参稽”的标准,某些方面甚至较同一时期撰著的《文心雕龙札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锺嵘在概述西晋太康诗坛时云:“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诗品笺》指出:“三张,谓司空张华、中书张载、黄门郎张协。”并有自注云:
黄注《文心雕龙》谓:三张,载、协、亢。非也。亢虽有文采,初非冠代之才,仲伟于此无遗茂先之理。
按《文心雕龙·明诗》:“晋室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清人黄叔琳曾引《诗品序》作注,并有按语称:“三张:载,字孟阳;协,字景阳;亢,字季阳。”*黄叔琳注《文心雕龙》卷二《明诗第六》,乾隆三年北平黄氏养素堂刻本。黄侃显然就是针对此说做出批评。黄叔琳承袭《晋书·张亢传》中将张氏兄弟并称为“三张”的传统观念,黄侃则注意到《诗品》所评诗人中有张华而无张亢,据此提出质疑,可谓读书得间*清人张锡瑜校刻《锺记室诗平》也有和黄侃类似的看法(参见曹旭《诗品集注》),但张书流传至罕,知者寥寥,黄侃或并不了解。。《文心雕龙札记》曾批评黄叔琳注“纰缪弘多”,且称“今于黄注遗脱处偶加补苴,亦不能一一征举”*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题辞及略例》,第1~2页。。《札记·明诗篇》中恰恰没有言及“张潘左陆”,《诗品笺》的内容正可予以补充,足资参考。对《诗品》进行如此细致深入的研读,在黄侃之前是从未出现过的。
学界一般认为1927年出版的陈延杰《诗品注》是“民国以来最早的《诗品》注释本”*曹旭:《诗品研究》十《民国以来研究举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35页。,但和黄侃《诗品笺》相较,就可以发现后者不仅发表时间要早于前者,在撰述宗旨方面也不尽相同。陈延杰自称:“昔裴松之注《三国志》,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并旁稽博考,发挥妙解,且以补本书之所不及,非但释文而已。余今所注,窃慕斯义。”*陈延杰:《〈诗品注〉序》,载《诗品注》卷首,上海:开明书店,第2页。按:此序在陈氏后来的修订本中移至最末,改题为《〈诗品注〉跋》。表明其重心在于考稽相关资料以作比较参证,而非征引典实,诠释文句。黄侃虽未明确说明自己的撰述旨趣,但从内容来看显然更为充实丰富,既有陈注所企慕的“旁稽博考,发挥妙解”部分,又有陈注所欠缺的文句考订、典故溯源等部分。撰述旨趣的差异本不足以评定著作水准的高下,但在某种程度上却能反映出双方学术背景和治学风格的差异。试以《诗品序》开篇“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数句为例,陈注仅征引刘勰《文心雕龙》及沈约《宋书》中的部分内容,认为“此可与记室之言相表里”*陈延杰:《诗品注》,上海:开明书店,1927年,第1页。,并未探究锺嵘用语的来源;而黄笺则相继征引《尚书·尧典》《礼记·乐记》《毛诗序》《文心雕龙·明诗》诸书,不仅说明锺嵘语有所本,还与相关论述彼此参照。相较而言,陈注不免避实就虚,潦草敷衍;黄笺则探本溯源,搜罗殆尽。就此而言,尽管并未完成对全书的笺注,而且长期以来不为人知,但从学术史角度来考察,这篇注解诠释极为详切的《诗品笺》还是具有极其重要的首创之功。
在现代《诗品》研究史上,早期的研究者受到传统治学观念的影响,往往会在研究方式上呈现出一定的偏颇。比如1929年问世的古直《钟记室诗品笺》,“实宗《文选》李善之注,条记旧文,堪称闳蕴”*许文雨:《评古直〈钟记室诗品笺〉》,《钟嵘诗品讲疏》附录二,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3年影印本(与《人间词话讲疏》合订一册),第157页。,可谓后出转精之作。不过当时便有学者提出批评,认为“就古君《诗品笺》关于考订字句者言之,精确之说,诚难仆数”,“而于‘释事忘意’之讥,恐亦难免。盖凡一切批评书之注释,自以妙解情理、心识文体为尚。宜坚援批评之准绳,而细考作品之优劣,此其事之不能踵李《注》而为者至为明灼”,“大抵古笺颇富于汉学精神,而玩索文术,则非其所长”*许文雨:《评古直〈钟记室诗品笺〉》,《钟嵘诗品讲疏》附录二,第157页、161页。。认为古笺偏重资料的搜集甄别,而忽视理论的分析阐释,尽管旁征博引,考订细密,却未能抉幽阐微,令人餍足。这样的批评确实一针见血,将其研究方法的缺陷暴露无遗。据此来衡量黄侃的《诗品笺》,是否也存在同样的弊病呢?这需要做进一步细究。黄侃于1919年秋因人事纠纷而离开北大,就在前一年5月出版的一期《北京大学日刊》中载有《文科国文学门文学教授案》,其中特别提到“文学概论”课程“当道贯古今中外,《文心雕龙》《诗品》等书虽可取裁,然不合于讲授之用,以另编为宜”*《北京大学日刊》第126期,1918年5月2日。。矛头所指显然就包括黄侃在内。不过这一批评恰好说明他当年在课堂上指导学生研读《文心雕龙》《诗品》,讲授的并非专书研究,而是“文学概论”性质的课程。正因如此,虽然从师承渊源和治学风格来看,黄侃毫无疑问也应该属于“富于汉学精神”的一类学者,《诗品笺》中有关文句考订和典故溯源的内容,也确实因其学养深湛而精确可据;但与此同时,由于受课程性质的规定,他对于《诗品》之中具有理论意味的部分也格外注重,时常加以细致的剖析阐发,并无畸轻畸重的弊病。
《诗品序》对兴、比、赋三者有过这样的解释:“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同时代的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篇里对“比兴”问题有更为详尽细致的讨论,历代评论家的注意力或许都被吸引过去了,因而对锺嵘的意见并不太留意,甚至还有一些误解。清人汪师韩就说锺嵘“论‘兴’字别为一解,然似以去声之‘兴’字,解为平声之‘兴’字矣”*汪师韩:《诗学纂闻》,见丁福保编《清诗话》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40页。,认为他对“兴”的读解有悖于传统观念。黄侃对此是这样分析的:
郑注《周礼·大师》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仲伟说兴、比、赋之义稍有异同,盖意在言外,词具乎此,而旨存乎彼者,谓之兴。郑君所说,自局就太师所教者为言,非诗歌之通义也。
他认为锺嵘侧重从言、意关系的角度论述“兴”,讨论的是诗歌表现手法的问题;而郑玄所言则是为诠释《周礼》原文,因而侧重于政教,并不适用于诗歌创作。锺嵘所言确实和郑玄的观点不同,但这是由于双方针对的具体对象原本就不相同,因而不能混为一谈。他随后又征引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的相关论述进行比较,进一步阐释说:
据彦和说,则以借物发端者为兴,引物切事者为比,与仲伟之言可以相补。征之古诗,“胡马依北风”“青青陵上柏”之类,所谓兴也;“美者颜如玉”“兔丝附女萝”之类,所谓比也。比以直陈,故易;兴以微譬,故难。
认为刘勰对比、兴的剖析也着眼于具体的表现手法,可以和锺嵘所述相互补充。并以具体诗句作为例证,来说明比、兴两者的不同内涵。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比兴》篇中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可以和《诗品笺》彼此参证发明。《札记》先引《周礼·大师》郑众(先郑)注“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也”,来和郑玄(后郑)的注作比较,指出 “后郑以善恶分比兴,不如先郑注谊之确”,认为郑众不像郑玄那样从政教的立场来区分比兴,而是着眼于创作手法,因而所言更切合实际。接着又说:“至锺记室云: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其解比兴,又与诂训乖殊。彦和辨比兴之分,最为明晰。一曰起情与附理,二曰斥言与环譬,介画憭然,妙得先郑之意矣。”*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174~175页。认为锺嵘对“比兴”义的理解和郑众、郑玄均有所不同,而刘勰则遥承郑众的观念。双方侧重点并不一致,正可相辅相成。
关于《诗品》中讨论的“兴”,今人往往以为是指诗歌之中较为空灵、难以言传、含蓄吞吐的余味。但从黄侃在诠释中所举“胡马依北风”“青青陵上柏”等诗句来看,他还是把锺嵘所说的“兴”归结为寄托、象征等手法。这一点在《诗品笺》最后对“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一段的诠释中阐述得尤为明显:
比兴之体,所以助发本意,不可令本意不彰。赋体虽摅发胸情,贵于敷利*“敷利”,疑当作“敷衍”。;摹写事状,欲其精详;亦宜令意有所要归,词有含蓄。若得其理,虽多而不繁;如失其情,虽少而无当。故深浮之分,非多少之判也。
显而易见,在黄侃看来,“比兴”只是“所以助发本意”的具体手法,而不是指诗中特殊的审美意趣。他认为,诗歌中运用“比兴”是为了帮助诗人表达其情志,如果过于深隐,就无法让读者了解;因而需要适当参酌使用“赋”的手法,通过抒发胸臆或摹写物状来直陈其意,才有助于使作品主旨更为明晰,便于读者领悟诗人的用心所在。同时又指出,作品主旨的深隐或明了,与比兴之体或赋体各自所占篇幅的多少并无直接关系。只要运用得当,赋体虽文字繁多,也并无妨害;若运用不得当,比兴之体虽文字较少,也并不合宜。这些论述辨析细致,言之成理,对于准确体会《诗品》的原意,提供了不少可资借鉴的意见。
二、史家眼光与个人趣味
黄侃在北大担任的课程主要是中国文学史,所以在讲授《诗品》《文心雕龙》之际,还需要借助典籍研读来呈现文学史发展的脉络源流。《诗品笺》充分体现出这样的特点,有时并不拘泥于对《诗品》原文作钩沉笺释,而是立足于对文学史的理解,多有引申发挥乃至匡正补苴。
锺嵘评述历代五言诗人,讨论五言诗的发展递嬗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诗品序》云:“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涉及古诗的创作时代,并进而关涉五言诗的起源。黄侃对此有很长的考辨,尤其是如下一段:
《明月皎夜光》一诗,其称节序,皆是太初未改历以前之言。诗云:“玉衡指孟冬。”而上云:“促织鸣东壁。”下云:“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是此“孟冬”正夏正之孟秋。若在改历以还,称节序者不应如此。然则此诗乃汉初之作矣。又《凛凛岁云暮》一诗言:“凉风率已厉。” 凉风之至,候在孟秋。(《月令》:“孟秋之月凉风至。”)而此云“岁暮”,是亦太初以前之词也。
唐人李善在注《文选》时已经注意到《明月皎月光》诗中所写景物与节序不相对应:“上云促织,下云秋蝉,明是汉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46页。黄侃在此基础上又联系《凛凛岁云暮》一篇,做了进一步分析,明确提出《古诗十九首》中部分作品当写于西汉太初之前。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围绕着《古诗十九首》的创作年代,先后吸引了铃木虎雄、朱偰、徐中舒、贺扬灵、张为骐、邵瑞彭、游国恩、古直、俞平伯、隋树森、徐仁甫、劳幹、金克木等一大批海内外学者参与研讨*参见铃木虎雄《五言诗发生时期之疑问》,陈延杰译,载《小说月报》第十七卷第五号,1926年;朱偰《五言诗起源问题》,载《东方杂志》第二十三卷第二十号,1926年;徐中舒:《五言诗发生时期的讨论》,载《东方杂志》第二十四卷第十八号,1927年,又收入《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贺扬灵:《〈古诗十九首研究〉·〈古诗十九首〉所著之年代考》,上海:光华书局,1927年;张为骐:《古诗“皎皎明夜光”辨讹》,载《东方杂志》第二十六卷第二十二号,1929年;邵瑞彭:《古诗“玉衡指孟冬”辨讹答张骥伯》,载《东方杂志》第二十六卷第二十二号,1929年;游国恩:《五言诗成立的时代问题》,载《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一卷第一期,1930年;古层冰(古直):《汉诗研究》卷之一《〈古诗十九首〉辩证》,上海:启智书局,1934年;俞平伯:《古诗“明月皎夜光”辨》,载《清华学报》第十一卷第三期,1936年,又收入作者《论诗词曲杂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卷一《考证》,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徐仁甫:《古诗“明月皎夜光”解》,载《志学月刊》第三期,1942年,又收入作者《古诗别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劳幹:《古诗“明月皎夜光”节候解》,载《文史杂志》第三卷第十一、十二期合刊,1944年;金克木:《古诗“玉衡指孟冬”试解》,载《国文月刊》第六十三期,1948年,又收入作者《旧学新知集》,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综观各家讨论的内容,焦点之一就在于分析“玉衡指孟冬”的具体所指。虽然经过这场讨论,此诗作于西汉太初改历之前的说法未必可靠,但若要仔细梳理这桩学术公案的始末原委,黄侃也应该是不容忽略的一位。罗根泽《五言诗起源说评录》曾胪列历代相关意见,逐一予以评述,其中就有“近人黄侃说”一项。罗氏在引录《诗品讲疏》相关议论后,有案语称:“黄氏原书未见,此据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明诗篇)》引,中注文甚多,未悉黄氏原注,抑范氏所增。”*罗根泽:《五言诗起源说评录》,原载《河南中山大学文科季刊》第一期,1930年,引文据《罗根泽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9页。今与《诗品笺》对勘,可知原文自注均出自黄侃本人之手,并非范文澜增补。罗氏又称:“黄氏以历法证明‘玉衡指孟冬’及‘凉风率已厉’为西汉太初未改历以前诗,与朱偰氏之说同。”认为黄氏之说与朱偰观点相同;而在介绍黄侃之说前恰好还列有“近人朱偰说”一项,这就容易使人误以为黄氏之说乃蹈袭朱氏意见。其实朱文发表于1926年,远在《诗品笺》之后。朱氏之父朱希祖与黄侃均为太炎门下弟子,两人交往颇密,前者自1916年起也在北大国文门讲授中国文学史,后才转至历史系任教。由此看来,朱偰对五言诗起源的看法或许还有可能是受黄侃的启发。
有些问题,锺嵘原来并未涉及,但黄侃也会因势利导,借题发挥。如《诗品笺》中对于汉代乐府诗的一个特殊现象做过如下考述:
汉人之诗,句调多相因袭,不以为嫌。《相逢行》与《长安有狭斜行》,语有繁简,而大体不异;《西门行》篇中竟转录“人生不满百”数言;《饮马长城窟行》篇末袭用“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句法,“新树兰蕙葩”诗又全录“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之词,其余单文特句,不可枚举。建安诸子之诗,尚多沿旧调。陆士衡、江文通拟古,乃至句句仿依,无异临摹书画。盖学古之术,先求形似,乃能神似也。
《诗品》中所涉及的乐府诗都是汉魏以来有主名的文人之作,对于无主名的乐府作品并未置评;且评论时主要着眼于作品的风格体貌,对其创作手法鲜有论及。黄侃指出汉代乐府诗“句调多相因袭”,这一现象确实大量存在,但前人因为缺乏深入研究,往往产生各种误会曲解。正如有研究者后来曾说:“古乐府重声不重辞,乐工取诗合乐,往往随意并合裁剪,不问文义。这种现象和‘声辞杂写’同为古乐府歌辞的特色,也同样给读者许多困难。向来笺释家不注意乐府诗里的拼凑痕迹,在本不连贯的地方求连贯,在本无意义的地方找意义。结果是穿凿附会,枉费聪明,徒滋淆惑。”*余冠英:《乐府歌辞的拼凑和分割》,载《汉魏六朝诗论丛》,上海:棠棣出版社,1952年,第26页。黄侃虽然尚未从歌辞割裂拼凑的角度对这一现象做全面细致的考察,但已通过具体的例证来提醒读者多加注意。他还进一步指出魏晋以后诗人在创作中注重模拟前人,甚至在字句上依仿旧调。试图从文学史发展的角度,分析两者之间的关联。
在以史家眼光进行评鉴的过程中,《诗品笺》也时时流露出黄侃个人的趣味所在。例如锺嵘在叙述建安诗坛兴盛状况之后紧接着说:“尔后陵迟衰微,迄于有晋。”《诗品释》中有一则案语,对此予以补充:
魏明以降,诗体诚衰,而阮公《咏怀》八十二篇,独振奇文,兼包前体,陈思以后,实为巨宗,详其结言命意,亦多原本玄虚,而词采英遒,不同轻淡,何尝以明道为病乎!仲伟于此,不为别白之词,而概以陵迟衰微为诮,斯无以处阮公矣。
《诗品》将阮籍置于上品诗人之列,可见并未轻忽其作品。只是锺嵘还推究过三十多位诗人的渊源关系,最终归结为《国风》《小雅》和《楚辞》三支,其中《小雅》一系仅有阮籍一人。表明在他心目中,阮籍之诗特立独行,自成一格。因此,在概述五言诗整体发展历程时,也就没有特别标举阮诗。黄侃对个中缘由不会不了解,而之所以如此郑重其事,和他对阮籍其人其诗的推重有很大关联。这从他本人的诗作中就可见一斑,如《效庾子山咏怀》其二:“阮生广武叹,葛侯梁父吟。不睹斯人困,焉知贤者心。”*黄侃:《效庾子山咏怀》,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校订《黄季刚诗文钞》,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4页。《夜坐成五绝句》其一:“阮籍穷途有咏怀,偷生浊世最堪哀。巵言妙得庄生恉,千古诗人只此才。”*黄侃:《夜坐成五绝句》,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校订《黄季刚诗文钞》,第253页。都对阮籍深致同情和追慕。他还有不少题作《咏怀》的作品,更是直接模拟阮作*参见黄侃《咏怀》十首、《咏怀》、《咏怀》十一首,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校订《黄季刚诗文钞》,第95~96页、103页、110~111页。。他在北大编纂的讲义中还有一种《阮籍咏怀诗补注》,卷首就开宗明义说:“阮公深通玄理,妙达物情。《咏怀》之作,固将包罗万态,岂厪厝心曹马兴衰之际乎!迹其痛哭穷路,沉醉连旬,盖已等南郭之仰天,类子舆之鉴井。大哀在怀,非恒言所能尽,故一发之于诗歌。”*黄侃:《阮籍咏怀诗补注》,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校订《黄季刚诗文钞》,第417页。在《文心雕龙札记》也提到:“《咏怀》八十二首,悉寓悲思。”*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197页。对阮籍的思想心态以及《咏怀》诗的创作特征都有极为深刻的体会。而在旁人看来,黄侃的日常言行举止也和阮籍极为相似。章太炎曾说黄氏“性少绳检,故尤乐道庄周。昔阮籍不循礼教,而居丧有至性,一恸失血数升。侃之念母,若与阮公同符焉”*章太炎为黄侃撰《梦谒母坟图题记》所作跋文,引自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宣统元年己酉”条,收入《黄侃日记》,第1101~1102页。,认为他不拘礼法而又深具至性的行为与阮籍完全相符。待黄侃病逝之后,章太炎仍说:“世以比茅容、阮籍云。”*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章太炎全集》(五)《太炎文录续编》卷五之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0页。明白这些缘故,再来看他在《诗品笺》中对阮籍诗作的大力揄扬就容易理解了。
黄侃很善于调适史家眼光与个人趣味之间的平衡关系,并未因个人好恶而对锺嵘求全责备。《诗品序》在叙述东晋末期诗坛情况时说:“逮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黄侃在此插入一段按语:
陶渊明诗,仲伟称其笃意真古,为隐逸诗人之宗,可谓极其推赞。自宋以来,文士因渊明之高节,而并重其诗,遂疑仲伟品评未当。苏子瞻至谓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能及此。乃任情隆奉,未可率尔信从。详陶公之诗,托意高远,措语真质,自非卑陋尘俗者所能为。若论其风力,贴其辞采*“贴”,疑有误。,虽略殊于孙、许,实未逮于晋初。盖缘无意为诗,所以不事研炼。惟其清风苦节,作表方来,奇语妙辞,间出篇内,故流传弥广,称誉弥高。若能玩索遗文,参验时序,乃觉锺氏所评,非为肤浅矣。阳休之云:“余览陶潜之文,辞采虽未优,而往往有奇绝异语,放逸之致,栖托仍高。”详此数言,既称其逸致,复推其奇语,盖辞无虚美,与仲伟可谓同音。晋末诗人,近世独推陶氏,而此书序时序之变,于陶乃无一言,故诠明之于此。
黄侃毕生耽好陶诗,在日记中曾屡屡言及,如“夜读陶诗‘苍苍谷中树’‘蔼蔼堂前林’二首,有所会,遂咏之至百十遍”*黄侃:《寄勤间室日记》,《黄侃日记》,第635页。,“夜读陶诗,高歌遣闷”*黄侃:《寄勤间室日记》,《黄侃日记》,第752页。;自己的诗作中也有《夜坐作示张生用陶诗韵》《集陶诗》等*黄侃:《夜坐作示张生用陶诗韵》《集陶诗》,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校订《黄季刚诗文钞》,第91~92页、169页。;甚至还宣称“屈子、庄生、陶征士,吾之师也”*黄侃:《寄勤间室日记》,《黄侃日记》,第745页。,将陶潜与屈原、庄周并列,作为自己师法的对象。其书斋题名为“量守庐”,便取自陶潜《咏贫士》中“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之句。章太炎曾撰《量守庐记》以勖勉弟子,其中说道黄侃“筑室九华村,命之曰量守庐,取陶靖节诗义也。……靖节不可见矣,如季刚者,所谓存毫末于马体者矣”*章太炎:《量守庐记》,原载《制言》第九期,1936年,收入《章太炎全集》(五)《太炎文录续编》卷六之下,第348页。。黄侃在回信答谢时说:“谨当寻绎宝训,勉之毕生,不隳师法,以酬恩造。”*黄侃:《答谢太炎先生撰量守庐记书》,《黄季刚诗文钞》,第75页。在对业师的感念中也蕴有对陶潜立身处世之道的景仰。锺嵘仅将陶潜置于中品,自宋代以来就招致很多批评。黄侃却并未随声附和,而是参酌陶诗创作特征及晋宋诗坛风尚,从历史的角度推究《诗品》如此评价的原因所在,指出不能以今律古,依据宋代以后对陶诗的褒扬推重来对锺嵘横加指责;甚至认为锺嵘对陶诗的评价是“极其推赞”,“非为肤浅”,对于古人所言深具同情之理解,充分体现了平正通达、实事求是的治学特点。
三、研习文术与习作五言
在1903年颁布实施的《奏定大学堂章程》中有这样一条引人瞩目的规定:“凡习文学专科者,除研究讲读外,须时常联系自作,教员斟酌行之,犹工医之实习也。”*《奏定大学堂课程·各分科大学科目章第二》第三节《文学科大学》,舒新城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中册,第590页。强调大学文学科的日常教学除了一般的讲授阅读之外,还必须与创作实践相互联系。或许是受此影响,尽管北大办学倡导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早期国文门教授们的学术取向虽然各不相同,但在授课过程中还是不乏殊途同归之处,即相当重视引导学生研习为文之术。比如姚永朴在《文学研究法》中卒章显志:“是故始必有人指示途辙,然后知所以用力;终必自己依所指示者而实行之,然后有得力处。”*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卷四《结论》,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第190页。说明其关注焦点其实并非如何“研究”,而是怎样“实行”。又如刘师培讲授“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从不少章节的标题——如“学文四忌”“论谋篇之术”“论文章之转折与贯串”“论文章之音节”等等——来看,很明显也是着眼于指导写作。讲课中甚至说:“故过求蹇涩,亦为文之大戒也。七八年前,余尝好为此体,为文力求艰深,遂致文气变坏。欲矫一时之弊,而贻害于后人者已非浅鲜。今观外间蹈此弊者不一而足,文求艰深,意反晦而不明,矫枉过正,殊有害而无益也。……凡学为文章者,务求文质得中,深浅适当。炼句损之又损,摛藻惟经典是则,扫除陈言,归于雅驯,庶几诸弊可祛,而文入正轨矣。”*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二十《轻滑与蹇涩》,陈引驰编校《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第146页。不惜现身说法,用自己在创作中的失败经验来告诫、引导学生。
根据现在所能见到的北大国文门课程表,黄侃当日讲授的课程主要是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学史,依照《奏定大学堂章程》的规定,理所当然地也需要指导学生研习相关的写作技巧。了解到这些背景,在《诗品笺》中看到下面这段议论也就不会感到突兀了:
若夫初学吟讽,宜习五言,以其声合自然,情由必至。规蒦既具,脉络可寻。妙察所难,期以渐进,人力既至,天巧乃呈。倘厌习五言,专攻近体,或留心于对耦,或取巧于华辞,或以排比故事为能,或以躭美风神为贵,虽可要流俗之誉,实有惭古处之风矣。
所述内容和《诗品》本身其实并无关系,完全是指点初学者如何由五言入手,习作旧体诗。谆谆教导学生应当沉潜寻绎,循序渐进,不宜耽迷于属对遣词、使事用典,更语重心长地强调不能为沽名钓誉而迎合流俗。类似的借题发挥在《诗品笺》还有不少,例如在征引《宋书·谢灵运传论》《文心雕龙·明诗》以诠释《诗品序》中“元嘉中有谢灵运”一节之后,有一段按语提到:
夫极貌写物,有赖于深思;穷力追新,亦资于博学。将欲排除肤语,洗荡庸音,于此假涂,庶无迷路。世人好称汉魏,而以颜、谢为繁巧,不悟规摹古调必须振以新词,若虚响盈篇,徒生厌倦。其为蔽害,与勦袭玄语者政复不殊。以此知颜、谢之术,乃五言之正轨矣。
明确指出研习并依循颜延之、谢灵运的创作技巧,才是创作五言诗的正确方向。提出这样的建议,和黄侃本人的创作实践不无关系。旁人评价其诗作,或称“五言诗,有晋宋之遗”*汪辟疆:《悼黄季刚先生》,载《制言》第四期,1935年。,或言“季刚诗初效选体,律诗有玉溪意格。来南京后,五言未变其体”*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7页。,或谓“诗故渊雅,然亦赝体八代,无真面目”*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梦苕庵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72页。,尽管褒贬不一,但均指出其宗尚六朝而擅长五古的特点。而章太炎为其诗集作序时,特别提到“侃为诗素慕谢公”*章太炎:《游庐山诗序》,《章太炎全集》(五)《太炎文录续编》卷二之下,第155页。,更揭示出其诗歌创作的渊源所自。由此可见,黄侃在此并非故作高论,正是用自己长期摸索得来的真切经验来开示后学。
黄侃还将这种对学生的创作指导,从课堂上延伸至日常生活中。时隔多年之后,很多当年北大的学生还经常回忆起追随他问学求教的情景:“先生好游,而颇难其侣,唯扬及慎言无役不与。游踪殆遍郊圻,宴谈常至深夜。先生文思骏发,所至必有题咏,间令和作,亦乐为点窜焉。”*孙世扬:《黄先生蓟游遗稿序》,原载《制言》第六期,1936年,引文据《量守庐学记》,第95页。按:“扬”指孙世扬,“慎言”指曾缄,均为当时北大学生。“每值良辰,则率众游豫。京华名胜,寻访殆遍。……又喜入酒家饮啖,醉则吟讽篇章,以次命和。”*刘赜:《师门忆语》,原载《简园日记存钞·独学记》,1949年,引文据《量守庐学记》,第114页。在率领门下弟子出游之际,还鼓励他们作诗唱和,对于学生的感召和影响无疑是深远绵长的。
离开北京之后,黄侃相继转至武汉、南京等地高校任教,所讲授的课程中一直都有《文心雕龙》,甚至继续沿用在北大编纂的《文心雕龙札记》作为讲义,却再也没有讲授过以《诗品》为内容的课程,某种程度也和他注重研习文术,强调创作实践有一定关联。因为就两书性质而言,《诗品》旨在“辨彰清浊,掎摭病利”*锺嵘:《诗品中·序》,引文据曹旭《诗品集注》(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43~244页。,《文心雕龙》则偏重“言为文之用心”*刘勰:《文心雕龙·序志》,引文据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第725页。,相较之下,后者的性质更近于写作指导或文章作法,且能涵盖各种文体而不限于诗歌。在《文心雕龙札记》中时常可见研习文术的内容,如“大抵初学作文,于摹拟昔文,有二事当知:第一,当取古今相同之情事而试序之。……第二,当知古今情事有相殊者,须斟酌而为之”*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通变第二十九》,第104页。,又如“作文之术,诚非一二言能尽,然挈其纲维,不外命意、修辞二者而已。意立而词从之以生,词具而意缘之以显,二者相倚,不可或离”*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镕裁第三十二》,第112页。,借此来引导学生研习诗文写作之道无疑显得更为便利。
然而,随着时代风气丕变,大学文科教育越来越注重系统知识的传授,而忽视实践技能的训练。在北京大学1918年发布的一份《文科国文学门文学教授案》中就可略窥一二,其中说道:“文科国文学门设有文学史及文学两科,其目的本截然不同,故教授方法不能不有所区别。……习文学史在使学者知各代文学之变迁及其派别,习文学则使学者研寻作文之妙用,有以窥见作者之用心,俾增进其文学之技术。”*《北京大学日刊》第126期,1918年5月2日。着重强调应该区分文学史和文学两科的教学方式,前者侧重“史”的了解,而后者侧重“术”的研习。而从日后的发展趋势中,不难发现“文学史”性质的课程逐渐凌驾于“文学”一类课程之上,甚至完全挤占了后者应有的生存空间。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黄侃晚年弟子程千帆曾对这种趋势深表忧虑,撰文批评道:
方今大学中文之课程,经史子集,靡不在内。教学方法,自亦各有不同。然以考据之风特甚,教词章者,遂亦病论文术为空疏,疑习旧体为落伍,师生授受,无非作者之生平,作品之真伪,字句之校笺,时代之背景诸点。涉猎今古,不能自休。……以鄙意言之,领悟前文,要当从习作入手。……盖能作,则于古人精心用意处能得较分明之了解;亦于历代源流同异能得较了澈之领会。斯其所知,乃近真知。隔靴搔痒,何来鉴赏?*程会昌(程千帆):《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载《国文月刊》第十六期,1942年;又载《斯文》第三卷第三期,1943年。
强调大学中文系教学不能只重考据而偏废词章,尤其应当注重“论文术”“习旧体”。指出只有在创作上有过感性的实践经验,对于古人议论的精微之处才可能有真切的体会,而不致有隔膜肤廓的弊病。这些观念都和黄侃一脉相承。从某种程度上讲,黄侃之所以对《诗品》《文心雕龙》等有如此精辟深刻的见解,也确实和他具备丰富的创作经验密不可分。
四、后续研究与历史地位
《诗品序》中说:“东京二百载,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黄侃在《诗品笺》中曾就此补充说:“班固咏史,详具下卷。《诗品》所列东汉诗人,中品有秦嘉、徐淑,下品有班固、郦炎、赵壹,其篇什可考者,各于本条疏列。”仔细体会其意,似乎原有笺释《诗品》全书的计划。《诗品笺》中的一些内容也确实已经超出《诗品序》的范围,涉及对正文评语的疏证,如云:“仲伟谓士衡出于陈王,此或入洛之后渐靡魏晋,而士衡固自有其质也。……士衡乐府亦绮,不贵复错,直致无余。斯乃江表之士风,非中州之流染也。”就是针对《上品·晋平原相陆机诗》条中“其源出于陈思”,“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等所作的诠释。而从他在《文心雕龙札记》中径直称引《诗品讲疏》而不提《诗品笺》,且部分内容确已经过增损润饰来看,甚至可以大胆推测,当时或许已经完成了部分讲义的修订和补充。
留存下来的黄侃日记也提供了一些相关线索,足以证明他在《诗品笺》发表之后仍未放弃后续的研究。在1922年旧历八月初九的一则日记里,黄侃根据历代书目迻录了不少六朝评论著作的情况,尤其对《文士传》作者的相关情况做了专门讨论:
《隋书·经籍志·史部·杂传篇》有《文士传》五十卷,张隐撰(隐一作骘。《魏志·王粲传》注:“张骘假伪之辞,不觉其虚之自露也。凡骘虚伪妄作,不可覆疏。”锺嵘《诗品》:“张骘文士,逢文即书。”《旧唐志》有张隐《文林传》。《玉海中兴书目》,五卷。载六国文人,起楚芊原,终魏阮瑀;《崇文目》十卷,终谢灵运)。……《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所载,有张鄢《文士传》。鄢,盖即隐之误,而张骘、张隐亦两出。……又志注引张隐《文士传》*“志注”,指《三国志注》。,一作骘,一作衡,合之《御览》之张鄢,是此一人而名有四字之异也。*黄侃:《感鞠庐日记》,《黄侃日记》,第205~206页。
钩稽了很多相关史料,为继续考察《诗品》中所述“张骘文士”提供不少便利。在这则日记中,他还意犹未尽地评论道:“大抵先唐评文之书,约分四类:一则详文士之生平;二则记文章之篇目;三则辨文章之体制;四则论文章之用心。始自荀勖,终于姚察,纷纶葳蕤,湮灭而不称。略可道者,刘、钟二子而已。”*黄侃:《感鞠庐日记》,《黄侃日记》,第206页。将《诗品》与《文心雕龙》相提并论,凌驾于诸多评文著作之上,足见推崇备至。
从1919年起,黄侃就将有关《文心雕龙》的讲义陆续整理发表,并于1927年将《神思》以下二十篇汇集成书,交由北平文化学社出版。至1935年中央大学所编《文艺丛刊》出版《黄季刚先生遗著专号》,又收录了其余十一篇《札记》。在《文心雕龙札记》中,除了《明诗》篇直接征引过《诗品讲疏》部分内容之外,还有一些零星评论可资参考。特别是在讨论《声律》篇时,提到由于王融、谢朓、沈约等人的大力提倡,而使声律之论盛行于世:
当其时,独持己说,不随波而靡者,惟有锺记室一人,其《诗品》下篇诋诃王、谢、沈三子,皆平心之论,非由于报宿憾而为之。(《南史·嵘传》:嵘尝求誉于约,约拒之,及约卒,嵘品古今诗为评,言其优劣云云,盖追宿憾,以此报之也。今案记室之言,无伤直道,《南史》所言,非笃论也。)若举此一节而言,记室固优于舍人无算也。……夫言声韵之学,在今日诚不能废四声,至于言文,又何必为此拘忌?*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116页。
黄侃虽然精研音韵之学,但并未受此影响而将“声韵之学”与“声律之文”混为一谈,认为行文之际不必恪守四声的拘忌。在征引锺嵘“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的主张后,他还称赞此说“可谓晓音节之理,药声律之拘”*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第117页。。他尤其反对《诗品》将沈约置于中品是缘于报其私憾的说法,对于锺嵘不循世俗、秉持公心、坚持己见的表现极为推重。
从旁人著述的称引中,也能够发现一些黄侃对《诗品》的精到见解。前述1927年出版的陈延杰《诗品注》,在《中品》“魏侍中应璩”条里,将部分评语标点作“至于济济,今日所华,靡可讽味焉”*陈延杰:《诗品注》,第22页。。许文雨在《评陈延杰〈诗品注〉》中就以此为例,批评他“不解句读”,认为:“应改为‘至于济济今日所’点断,‘华靡可讽味焉’圈断。闻黄季刚先生有云,‘应之“济济今日所”,是其诗佚句,刻有讹字’。”*许文雨:《评陈延杰〈诗品注〉》,原载《中外评论》第11期,1927年,又见许文雨《锺嵘诗品讲疏》附录一,第150页。虽然并不赞同“讹字”之说,但对黄侃如此断句却是完全赞同。许文雨在1929年出版《诗品释》,数年后又增订为《锺嵘诗品讲疏》,在应璩条下依然征引了这个意见*许文雨:《锺嵘诗品讲疏》,第76页。。在许氏《讲疏》卷下“齐鲍令晖、齐韩兰英诗”条还提及黄侃的另一个意见。《诗品》原文称鲍氏“拟古尤胜,唯百愿淫矣”,许文雨注云:“闻黄季刚先生有云:‘鲍之《百愿》,系一诗题,其诗大意近淫,故云淫矣。’谨案‘百愿’如系诗题,则承上句言之,定是拟古之作,亦犹宋颜峻《淫思古意》之比耳。”*许文雨:《锺嵘诗品讲疏》,第138页。“百愿”一语颇为费解,历来不详所指。许氏根据黄侃的意见加以发挥,也可以聊备一说。
尽管不少资料都显示黄侃在离开北大后对《诗品》还继续保持关注,对书中内容也不乏精辟见解,但令人惋叹的是《诗品讲疏》最终并未完成。其中原因恐怕是多方面的。首先是他本人对著述持有极为严苛的要求。在黄侃病逝之后,章太炎深感痛惜地说他“不肯轻著书。余数趣之,曰:‘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答曰:‘年五十当著纸笔矣。’今正五十,而遽以中酒死”*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太炎文录续编》卷五之下,第260页。。其知交汪辟疆则谈及他对早年著作的态度:“旧撰《音略》《文心雕龙札记》,皆非其笃意之作。有询及之者,心辄不怿,盖早已刍狗视之矣。”*汪辟疆:《悼黄季刚先生》,载《量守庐学记》,第98页。黄门弟子殷孟伦也回忆说:“我接触他的年代,他对他的旧作如《文心雕龙札记》《音略》之类都认为非他笃意之作。”*殷孟伦:《谈黄侃先生的治学态度和方法》,载《量守庐学记》,第45页。另一位弟子刘赜还引述过他的一番议论:“为学须天资、人力与师承三者并备,而师承不过聊助启发,非即学问,至讲堂中之讲义,尤非学问所在,首宜举而焚之,自求多识。”*刘赜:《师门忆语》,载《量守庐学记》,第114页。一方面自恃极高而悔其少作,另一方面又过于矜持而不肯率然落笔,使得他不愿意重拾旧稿,至多只是把其中的精彩部分择要引入《文心雕龙札记》之中。其次是他治学的重心逐渐发生转移。尤其是离开北大之后,黄侃关注的焦点开始由文学转至经史小学。刘赜提到老师“屡言身后事,切戒勿刻其所为诗词文笔,意谓惟小学与经说可传”*刘赜:《师门忆语》,载《量守庐学记》,第115页。。汪辟疆也回忆说:“近十年间,每过其寓庐,则以写经文看注疏为日课,排日作记,始终无间断。”*汪辟疆:《悼黄季刚先生》,载《量守庐学记》,第98页。黄氏日记中留存了大量读书治学的心得,完全可以印证此言不虚。既然个人兴趣已经转变,当然也就没有余暇将“未卒业”的《诗品讲疏》补充完善。
黄侃最终只留下了这部知者寥寥《诗品笺》,尽管篇幅短小,但内容却并不单薄,不少见解至今依然值得吸取借鉴。而他凭借深厚学养及独特视角,率先在大学课堂上讲授《诗品》,更称得上是空前的创举。今人评价其《文心雕龙札记》,每每强调“把《文心雕龙》作为一门学科搬上大学讲坛,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这说明从黄侃开始,《文心雕龙》研究就是一门独立的学科”*牟世金:《“龙学”七十年概观》,载作者《雕龙后集》,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页。。其实在现代《诗品》研究史上,黄侃也应该具有同样的历史地位,《诗品笺》正是最有说服力的佐证。在黄侃之后,不少学者承接其流风余韵,陆续在大学中开设《诗品》专题研究课程,除了上述在北京大学任教的许文雨之外*许文雨说:“拙著《诗品释》一书,当十八年度,撰者讲学北大,曾自费付印五百部,由北大出版社发行。”《锺嵘诗品讲疏》,第168页。,还有在暨南大学任教的陈柱*陈柱:《诗品参平自序》:“春初为暨南大学诸生,讲锺嵘《诗品》。方拟发凡起例,著《诗品参平》以授之。”载《国立暨南大学中国与文学系期刊》第二期,1929年。、在中央大学任教的陈延杰*陈延杰:《评〈诗品注〉语后语》:“仆在中央大学讲《诗品》。”载《中外评论》第十六期,1930年。、在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任教的叶长青等等*叶长青:《锺嵘诗品集释自序》:“予以民国十九年八月应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聘,为学子讲《诗品》。”载《诗品集释》卷首,福州:松柏长青馆,1931年。,各家均有专门的研究论著问世,从而极大地推动《诗品》研究的深入展开。
YANG Xun, Ph. D.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 associate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责任编校:刘云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4.007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6)04-0055-1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2&ZD160)
作者简介:杨焄,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上海200241)。
A Study of Huang Kan ’s 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YANG Xun
Abstract: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written by Huang Kan during his time at Peking University, is a famous work in modern intellectual history. However, scholars know little about its entire contents and relevant circumstances. Huang Kan published A Commentary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earlier, which was never included in the anthology, catalogue and chronicle of his works. Prior to 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the commentary will explain such issues as academic origin, purpose of the study, research perspective, personal interests and teaching method in Huang Kan’s study of The Critique of Poetry. Huang Kan planned to annotate the whole book, but failed to finish it. Even so 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provides ground-breaking insights for research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Keywords:Huang Kan; Notes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 A Commentary on The Critique of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