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颖
(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四平分校,吉林 四平 136000;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国语》的记言艺术及其历史影响
梁晓颖
(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四平分校,吉林 四平136000;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150080)
摘要:《国语》是中国古代散文早期发展轨迹的重要一环。作为先秦史籍的一部分,《国语》受到历代学者的关注和重视。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按国别记载的史书,与前代史书《尚书》相比,《国语》写人记事感情充沛,说理严密,辞令优美,记言艺术取得很大成就,在记言艺术和说理艺术上对后世“语”类文体和传记文学都产生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国语》《尚书》“语”类文体传记文学
班固评价司马迁撰写的 《史记》时说:“据 《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①《国语》在记言艺术方面取得的成绩不能和后来的《史记》相比,这是由时代特点决定的,如果把《国语》放回到产生它的具体时代中,就会发现《国语》的表现手法是值得关注的。春秋时代,王室衰微,诸侯争霸,时局动荡,一方面是礼崩乐坏,另一方面是对礼乐的坚守,作为春秋时代按国别记载的史书,《国语》以其特有的艺术成就对后世文学产生深远的影响。
相较于前代史书《尚书》,《国语》的记言艺术有了明显进步。在《国语》出现之前的史书《尚书》,对人物的表现比较模糊,《国语》在表现人物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把人物放在明显的位置,记言记事并重,把“言”和“事”结合,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人物表现的一种方式。尽管《国语》的人物描写多是片段描写,但毕竟把人物的言与行结合起来,这对以后的人物传记描写有先导启迪的作用。
(一)表现手法多元化
相较于《尚书》,《国语》表现手法由单一趋向多元。《国语》记言多于记事,许多事件的前因后果和发生经过都一笔带过,把重点放在人物的议论语言上,但不是单纯的人物语录和议论,同时有很多故事穿插其中,因此文学方面表现出叙述技巧和情节构思的特点。
《国语》表现人物有自己的一些技巧,最明显的是通过人物的外在言行或与人物自身相关的小故事表现人物的感情世界。这种表现手法在《尚书》里也有,比如《尚书》里的《周书·无逸》记录了周公的一段话,表达了周公对成王的希望和周公的历史观。但在《尚书》里,这种方法还处于萌芽状态,只有人物言谈,很少有人物动作。在《国语》中,不但有人物言谈,还有人物动作、人物神态、人物心理,用了很多文学技巧刻画历史。《国语》中的很多小故事,明显具有虚拟性,是作者用自己的想象书写历史。最著名的骊姬夜泣,早已被认为文学虚构。《晋语》有很多生动的情节,用了极富戏剧性的文学叙述手法,如晋献公诸公子争位、骊姬夜泣、申生被谗、重耳逃亡等,情节波澜起伏,精彩纷呈,尤其是在重耳流亡过程中,重耳与狐偃的矛盾、重耳与怀赢的矛盾等都折射出流亡集团内部分歧,描写幽默风趣,具有故事性、可读性。
(二)说理议论条理化
《国语》“说理严密,分析精辟,层次清楚,章法井然,历来为古文家所称道”②。在《国语》中,权臣、谋士们经常对某一事件长篇大论,逻辑严密,一针见血。如《周语中·富辰谏襄王以狄伐郑及以狄女为后》:
襄公十三年,郑人伐滑。王使游孙伯请滑,郑人执之。王怒,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不可。古人有言曰:‘兄弟谗阋,侮人百里。’周文公之诗曰:‘兄弟阋与墙,外御其侮。’若是则阋乃内侮,而虽阋不败亲也。郑在天子,兄弟也。郑武、庄有大勋力于平、桓;我周之东迁,晋、郑是依;子颓之乱,又郑之繇定。今以小忿弃之,是以小怨置大德也,无乃不可乎!且夫兄弟之怨,不征于他,征于他,利乃外矣。章怨外利,不义;弃亲即狄,不祥;以怨报德,不仁。夫义所以生利也,祥所以事神也,仁所以保民也。不义则利不阜,不祥则福不降,不仁则民不至。古之明王不失此三德者,故能光有天下,而和宁百姓,令闻不忘。王其不可以弃之。”王不听。十七年,王降狄师以伐郑。
在富辰劝说周襄王打消借狄兵攻打郑国的过程中,富辰的论述层层推进,先是用古人谚语,然后用周公之诗为论据,认为周天子和郑国乃是兄弟之亲,应该互相扶持,而且以前周天子东迁,子颓之乱时,都是依靠郑国的帮助,兄弟不应该为了小的争执翻脸让外人得利。接下来从道德层面论述,攻打郑国是公开兄弟仇怨讨好外人,是不义、不祥、不德、不仁之举。最后富辰劝说周襄王不能丢掉义、祥、德、仁等品德,否则就会失去天下,失去百姓。富辰的论述观点层层展开,条理清晰,立场鲜明。事实证明富辰的观点是正确的,周襄王没有听富辰之劝,引狄人攻郑,取狄女为王后,因襄王后与王子带通奸,又引起周王室内乱,在晋文公重耳的帮助下才平定王子带的叛乱。
鲁国是周公的封地,在礼崩乐坏的年代,“周礼尽在鲁矣”的鲁国依然是文化的中心所在。故《周语》之后就是《鲁语》,鲁语说理意味是最浓郁的,多用古制、古训、古诗说理。如《鲁语上·里革更书逐莒太子仆》:
莒太子仆弑纪公,以其宝来奔。宣公使仆人以书命季文子曰:“夫莒太子不惮以吾故杀其君,而以其宝来,其爱我甚矣。为我予之邑。今日必授,无逆命矣。”里革遇之,而更其书曰:“夫莒太子杀其君而窃其宝来,不识穷固又求自迩,为我流之于夷。今日必通,无逆下班命矣。”明日,有司复命,公诘之。仆人以里革对。公执之,曰:“违君命者,女亦闻之乎?”对曰:“臣以死奋笔,奚啻其闻之也!臣闻之曰:‘毁则者为贼,掩贼者为藏,窃宝者为宄,用宄之财者为奸’,使君为藏奸者,不可不去也。臣违君命者,亦不可不杀也。”公曰:“寡人实贪,非子之罪。”乃舍之。
里革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大臣。莒国太子杀了纪公,拿着宝贝投靠鲁宣公。鲁宣公得了宝贝,命季文子赏莒国太子城邑。里革不但不按照鲁宣公的命令赏莒太子封邑,反而把莒太子撵走了。鲁宣公抓来里革质问,里革振振有词引经据典,说明自己的道理,最后君臣论述的结果是鲁宣公道歉,里革完胜。在这段记述中,我们能看到里革丰富的说理技巧,引经据典的论辩技术,同时也反映了鲁国公卿在权力争夺中国君势微,卿大夫势力上升的权力下移现象。
(三)语言风格丰富性
中国历史上语言有两次大解放。第一次语言变革是商周之时由《尚书》为代表的典诰公文语言变为春秋时以《左传》、《国语》为代表的接近口语的书面语,第二次语言变革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文言文变白话文。第二次是因众多文化学者名人的推动而有意为之,第一次则是社会变化发展自然形成。
任何一种文体在确立之后,都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国语》的“语”是西周和春秋时代周天子与诸侯国君臣治国之语的文体,是继承《尚书》的语言特点并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的。《国语》与《尚书》一样,多是由史官记载的周天子和各诸侯国君臣之间的治国之道,但《尚书》的语言多属国家公文,古奥晦涩,难以理解,不便于表达思想,属于官方语言。《国语》、《左传》是用当时民众的口语表达思想,得心应手,便于理解传播。
《国语》中的语言初步形成主客问答的方式。一问一答,文章的重点落在问答上,许多重要思想通过问答方式得以解决。在客观叙事的同时,步步推进,将问题层层引申。这种主客问答的方式对后来成书的《论语》、《孟子》产生一定的影响。《国语》中既有一些篇幅短小的人物言论,又有一些历史人物的长篇大论,内容多为朝聘、飨宴、讽刺、辩论、应对之辞。记言文字在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方面都很缜密,加上语言通俗口语化,生动活泼而又形象。
《国语》是各国史料汇编,编者水平不一,素材各不相同,所以各国记录风格各异。周天子是天下共主,《周语》是周王朝史官所记的君臣治国之公文,旨在说教,充满礼乐文化背景下的正统色彩,引经据典,旨在为王侯治国“道训典,献善败”。在大国争霸的春秋历史舞台上,周王室正统的地位与微弱的力量交织在一起,让《周语》焕发出一丝夕阳下的王室容光。作为周王室的同姓国家,鲁国是周公封国,伯禽受封初始就以礼仪治邦闻名,礼乐文化最盛,有谦谦君子之风,《鲁语》在语言也接近《周语》的雅言风格;“周礼尽在鲁矣”,同时,鲁国势微,以礼、德为原则的辞令虽然清晰明确,但在春秋这个以强权占统治的时代里,只能以自保为重,有一种没落贵族的悲凉。因各国政治传承性、各国史官文风的历史传承性,各国“语”之文风各异,但又具有相对稳定性,如:《周语》意蕴深厚,《鲁语》雍容典雅,《晋语》机智幽默,《齐语》干练明断。
《国语》是我国最早的国别体史书,以记言为主。其记言规模与记言艺术是其他“语”类著作不能比拟的。《国语》以“语”命名,自问世以来,出现大量“语”体书籍。如《论语》、《孔子家语》、《管子》中《短语》十八则,西汉时陆贾的《新语》、贾谊的《礼容语》、《连语》,后世还出了著名的《世说新语》,足见《国语》对“语”类文体的影响。
魏晋之时崇尚清谈,注重个人的口头表达,于是出现大量高言善论乃至于不同于世俗的清谈怪论,《世说新语》便是这样一部作品。《世说新语》不仅形式上继承了《国语》语言风格,而且继承了《国语》的表现方式。如《董叔欲为系援》一章,叔向讥讽董叔:“求系,既系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请焉?”叔向用谐音讽刺阿谀附凤,最终作茧自缚之人,听起来风趣幽默。《世说新语·排调》载:“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驴马,驴宁胜马邪?’”两短文都用幽默睿智的话语赢得笑声。《世说新语》与《国语》文体形式相似,都用大量的小短文、小故事记言记事。
魏晋之后,唐宋元明清出现大量的“语”类文体,如唐代刘肃的《唐新语》;宋代姚宽的《西溪丛语》;宋代叶梦得的《石林燕语》;周密的《齐东野语》;明代何良俊的《何氏语林》;明代王世贞的《世说新语补》;明代李绍文的《皇明世说新语》;清代李清的《女世说》,等等。
和后世的《史记》、《战国策》相比,《国语》的艺术成就不算高,有的地方还呈现出早期文学的幼稚不成熟。但是作为叙事文学的源头,它的记言艺术深深影响后世史传文学的创作,如《国语》的第三人称全知全能视角,对内容题材的开拓,对艺术手法的丰富,对语言风格的个性化描写等。
《国语》早期的文学意识,对后来的《史记》、《战国策》等史传文学都产生影响。《国语》既是史学著作,又可看做文学著作。翻看《史记》可以发现,《史记》中的很多记载与《国语》相近甚至相同。《国语》以记言为主,很多段都能单独成文,简单介绍事件缘由背景,集中笔墨对人物言论进行细致的描述。在言论记述中,力图告诉人物隐藏在言语背后的治国安邦之策、为人处世之道、历史兴衰成败的根由。这些语录,有的是政治语录,有的是历史片断,有的是传说。所有这些语录、片断、故事传说,都是由当时人物的议论、对话、讨论组成,是采用语录文体写成的带有文学性的历史著作。
《国语》是国别史,在记叙某一国史实时,往往采用累积式文学手法,将某个人的言行集中在一起,这是向人物传记的过渡。如重耳的事迹集中在《晋语四》,晋惠公的事迹集中在《晋语三》,晋悼公的事迹集中在《晋语七》,叔向的事迹集中在《晋语八》。《晋语五》与《晋语六》用累积型描写手法,以几个短篇形式,刻画范文子的生动形象。《师胜而范文子后入》载:在靡笄之役晋国获胜班师归国之际,范文子不抢主帅风头后进城;《范文子论内睦而后图外》、《范文子不欲伐郑》、《范文子论胜楚必有内忧》、《范文子论德为福之基》、《范文子论私难必作》,几个短篇累积到一起,范文子的人物形象与性格特点跃然纸上。范文子所处时代是春秋礼崩乐坏君权下移时期,晋国世卿与晋国国君夺权斗争日渐激烈。范文子是晋国世卿队伍中头脑清醒、目光深远的政治家。他认为:晋国只有保持内部和睦,才可对外用兵。在晋君骄纵、世卿不和的情况下,不如以楚、郑为外患,以此警戒晋国内忧。如果晋国胜楚,晋国国君就会炫耀武力,怠教敛赋,通过剥夺旧臣赏赐新兴功臣,就会激化晋国内部矛盾。鄢陵之战后范文子警告晋厉公,德是福之基。后来车辕之役晋厉公诛三郤,丽匠氏之役晋厉公被弑,事实证明,范文子的预见是有道理的,范文子与其父范武子同样具有政治智慧。
在中国早期的历史作品《春秋》与《尚书》中,人只是作为记言或记事的一个要素存在,是言的叙述者与事的执行者,对人少有详尽描写,人物形象模糊。到了《国语》,对人物的描写有了长足的进步。尽管不如后世《史记》、《战国策》成熟,但是作为一部以记言为主的历史作,《国语》如实地记载历史人物的音容笑貌的同时,不经意间写出了人物的多重性格特点,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道德理想、文化品格与伦理观念。《国语》中的人物对话,不仅刻画了人物性格,而且推动了事件发展,以言写人是后世传记文学常见的手法,即语言描写。《国语》内容虚实相间,既有历史真实,又有叙述者的主观想象,如骊姬夜泣,想象与虚构合理结合,这是后世传记文学想象的开端,为史传文学如何处理史实与虚构提供创作经验。《国语》中说理论事,用了多种文学的修辞手法、缜密的逻辑思维、生动形象的语言,在写人、叙事、记言等方面都有文学审美价值,为后世史传文学提供模拟范本。
《国语》虽然只记录了一些小短篇,只言片语地记录春秋时代各国君臣的言行,但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视。作为我国最早的国别体史书,产生于文学的草创时期,《国语》代表了叙事文学的最初形态,记录了各国君臣的一言一行与思想道德,让后人看到了春秋时代波澜壮阔的历史风貌,具有重要史料价值,其艺术成就具有深远的历史影响。
注释:
①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赞[M].北京:中华书局,1962:2738.
②谭家健.试论国语中的文学价值[J].江淮论坛,1983,(6).
参考文献:
[1]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钱穆.国史大纲[M].商务印书馆,2008.
[3]徐元诰.国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2.
[4]童书业.春秋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8.
基金项目:吉林省教育厅“十三五”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项目编号:吉教科文合字[2016]第11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