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迅 眼 中 的 “电 影 宫”——基于《申报》之“电影专刊”的研究

刘素（四川师范大学 影视与传媒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6）



鲁迅眼中的“电影宫”
——基于《申报》之“电影专刊”的研究

刘素
（四川师范大学 影视与传媒学院，四川 成都610066）

摘要：本文通过研究鲁迅日记和《申报》电影专刊，对鲁迅三十年代的观影情况进行回顾，从中发现鲁迅的观影类型多为纪录片、动物片和历史片，他的择片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他的审美倾向和价值观。

关键词：鲁迅日记《申报》电影专刊观影取向

据鲁迅日记可知，他从1927年10月7日看第一部电影，到1936年10月10日看最后一部电影，十年间共观影一百四十余部，约占其观影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五。可以说，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看电影成其唯一的娱乐。但一个作家的日记只是他生活的简单注释，为还原其真实的“电影宫”，笔者查阅了1927年10月至1936年10月《申报》的“电影专刊”。《申报》作为当时上海生活较全面的反映，每期最后两至三版刊登各大影院电影宣传海报，包括影片的故事情节、主演明星、导演编剧等信息。下面，笔者根据鲁迅的观影记录，参照《申报》的“电影专刊”，对鲁迅所看电影做梳理，以供考证。

一

鲁迅对电影的选择体现着其现实主义的眼光。他驻足地球的两极，领略北极爱斯基摩人的风土人情及冰天雪地里的鸟兽人物（《爱斯基摩》）；捕获南极冰山倾倒的惊险状态及惊涛骇浪的天地失色（《南极探险记》）。威廉姆逊所呈现稀奇罕见的海底奇境，是“弱肉强食，水怪作祟，人鲨相斩”的残酷之景（《海底探险》）；猎人白勃立奇氏摄录的非洲，处处是怪兽云集的奇景 （《非洲列怪》）。镜头下的暹罗森林不再浪漫，而是猛兽盘踞、人迹不至的恐怖之象（《暹罗野史》）。这类实地摄录的纪录片，将各地自然风貌、人情风俗原样呈现，符合鲁迅的审美观。他早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中，就指出了现实主义的基本特点是“再现”客观事物，而纪录片的特性之一就是真实地再现生活。

鲁迅也是一个时空意识强烈的作家，他笔下的小说呈现着特异而复杂的时空形式，他选择的影片也涵盖了历史的各阶段，有些甚至穿梭于不同时空，呈现出立体的视觉图像。“在银幕中占第一等位置”的历史片因为拍摄的是古书中优美的一部分，较之其他类型，布景及装饰更考究，显出特殊的艺术意味，“不仅可以和各国史实相印证，还可以看到那一时代活的社会相”①。银幕前的鲁迅，思绪回到原始社会，来到数千年来人际不至的古城，千百种奇禽异兽映于眼前，罕见的野蛮风俗一一复活②。而到了公元七十九年，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庞贝举城大火，霎时山崩地裂，全市为灰石所淹没，顿成乌有（《古城末日记》），鲁迅在银幕上见证了古城的昔日壮观③。他涉足中古的骑士战场，体验“隐士为人道而大发疾呼，狮心王举义旗而却之宝剑”的英雄无奈（《十字军英雄记》）；来到拿破仑的年代，目睹在社会政治极端不平等下，犹太人的痛苦挣扎（《富人之家》）。历史的车轮继续向前碾过，导演勃柏斯特将他带到十六世纪的西班牙，欣赏“登台一次，金磅一千”的大歌家夏里亚宾演绎“魔侠吉诃德”的故事④。该片根据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改编，这部被誉为“十六世纪文坛的灵魂”之作自诞生以来风行世界，历时数百年。当故事经过导演的镜头，投之银幕，立即成为二十世纪银国的珍宝。同一国度，另一人物也因为武侠巨星范朋克的出色表演而跃然于银幕，他是小说家加布里埃尔·杰列茨虚构的风流剑客——唐璜。唐璜本是中世纪西班牙的一个专爱寻花问柳、胆大妄为的浪子，1787年，莫扎特首先将他的故事编成两幕歌剧《唐·璜》，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唐璜摇身一变，成了当年美出品故事片《美人心》中主人公的原型，自此，风流剑客唐璜香艳侠情的故事得到了立体化呈现，鲁迅也目睹了唐璜的“真面目”。

电影不会只停留于过去，也不会驻足于当下，它超越时间，为鲁迅提供了无限的遐想。人类历来就崇尚“想象”，喜欢沉迷于“想象”的魅力之中，这不仅是一种精神娱乐，更是一种创造的源泉。鲁迅来到阿丽思漫游的奇境，这个奇境的原型本是刘易斯·卡罗尔在1895年出版的童话，后来在1933年被派拉蒙摄成电影⑤。七十七年后，当新一代导演蒂姆·波顿将这个故事摄成3D影片，又掀起了另一番“奇遇”。又潜至离地面两万尺之下的木乃伊国，这个想象的王国居地球中心，不沉不溺，运用电力创造一切，精妙怪奇俨若天宫，阴森惨历又胜过地狱⑥。有些奇境则是科学的王国，艺术巨子却尔斯劳顿拍摄的《豹姑娘》，利用万能科学神秘的方法以实验兽类与人类性欲的差别及制造出一群野人怪物的影片，情节神秘危险、荒诞离奇，还有派拉蒙出品的《科学权威》，根据威尔斯的预言小说出品《未来世界》，都讲述科学的演化，展现理想奇幻的未来世界。

二

鲁迅不仅涉猎各地的风俗民情，而且关注不同国家的政治命运，尤其关心弱小民族的反抗与斗争。导演范达克1933年在北冰洋摄制的《爱斯基摩》为观众揭示了所谓文明人对原住民的无情倾轧。普多夫金的《亚洲风云》带着“世界人类的同情心”，用诗歌似的情调，将蒙古民族的反抗精神表现出来，并指示着非奋斗反抗无以求生存，昏迷驯服只有毁灭的剧旨⑦。印第安人同样难逃帝国主义的牢狱，他们奴隶的遭遇与命运，受到的压迫和剥削，在影片《民族精神》中有着生动的描绘⑧。导演西席地密尔把镜头伸向尼罗河畔的宫闱，以表现帝国没落前的奢华之景⑨。同样命运的还有旧俄宫廷（《拉普斯汀》）、凯塞林女皇（《凯塞林女皇》）、土耳其王国（《土宫秘密》）、墨西哥王国（《自由万岁》），等等。最有代表性的，便是《杜勃洛夫斯基》。《杜勃洛夫斯基》是苏联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厂根据俄国诗人普希金原著改编的故事片，鲁迅看后非常欣赏，力荐朋友去看，胡风在《悲痛地告别》里说，“观后《杜勃洛夫斯基》，鲁迅高兴得好像吃到了称心的糖果的小孩一样”，而且指出影片里写农奴杜勃罗夫斯基失败时向地主发射最后一枪的重要意义。正是这政治的“一枪”使鲁迅“满意”，他一直念念不忘“这是我最大慰藉，最深喜爱，最足纪念的临死前的快意”⑩。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山河破裂，国将不国，如此斗志昂扬的影片是值得看的。影片中弱势民族兴起是相当振奋人心的，鲁迅不仅自己爱看，而且建议青年观看，为的是引导青年继续战斗，号召被压迫者起来反抗不公的命运。

最后，不得不谈鲁迅与野兽片的关系，他与“兽”的奇缘主要源自几部“泰山”电影。“泰山”原是美国小说家巴洛《野人记》的主人公，米高梅公司将其改编成系列电影。第一部《人猿泰山》情节简单，从非洲海岸写到非洲腹地，展现大自然的雄伟，以及人和猛兽毒蛇紧张激烈的对抗。《泰山情侣》是《人猿泰山》续集，摄影技巧和音响效果都比前者好。《泰山之王》由世界游泳锦标赛冠军勃斯克勒裴主演，“他”有着强健的体魄，可制百兽。《泰山之子》的泰山秉承乃父雄风，躯干魁梧奇伟，飞树游水越岭，降龙伏虎杀狮，手段凶猛、技艺惊人。这几部“泰山”影片追溯五千年前的原始生活，推想五千年后的人类归宿，透视二十世纪的真美与真善，给予观者新的启示：“生物在猛烈的生存竞争中，有抵抗力的才能生存，泰山有雄健的身体，强壮的肌肉，才能和狮虎猛兽肉搏而获得胜利；人，也要锻炼健全的体魄，建造一个强壮的民族。”⑪鲁迅在著述中同样认识到“兽性”对于塑造健全人格的重要性，他曾多次流露出对原始兽性的赞叹，“人不过是人，不再夹杂着别的东西，当然再好没有了。倘不得已，还不如带些兽性”⑫。甚至摇旗高唱，“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⑬但长期受压迫的中国人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平和”的姿态，对旧的状况“心平气和”，对新的机运“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求全责备”⑭。这的确是中国人的本性，以至到了近代，“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⑮中国人骨子里对世界所持的近乎漠视的处事态度不禁令人忧心忡忡，而将他们引入新路的要法之一就是培养兽性。

鲁迅生命的最后十年，不仅是海上漂流者、文坛的斗士，而且是幸运的银幕旅行家，他将电影视为一种新兴的艺术，带着一种欣赏和舍弃推翻一种严厉不容假借的审美眼光，从影片中获得视觉的享乐，并在愉快的观影过程中完成知识的建构和人格的重塑。

注释：

①许广平.鲁迅先生的娱乐.鲁迅的写作和生活.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172.

②主要指1935年11月10日观看的《兽国古城》和11月26日观看的《蛮岛黑月》所表现的原始社会镜像.

③隐者.意大利著名影片：《古城末日记》之概略.中国电影杂志，1927年第1卷第5期.

④详见1934年6月2日《申报》.

⑤阿丽思漫游奇境.申报，1934-5-5.

⑥电国秘密.申报，1935-10-21、23.

⑦参见1933年4月11日《申报》的四篇影评，干一清.看了《国魂》后的感慨，周敬之.暮鼓沉钟、当头棒喝，阿麟.只有奋斗才能翻身，凌鹤.评《亚洲风云》.

⑧罗平.评《民族精神》.申报，1934-6-9.

⑨这是影片《倾国倾城》的故事情节，参见《申报》1935 年1月2日。

⑩许广平.欣慰的纪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125.

⑪小伙子.《人猿泰山》观感.申报，1932-11-25.

⑫鲁迅.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鲁迅全集（第3卷）：433.

⑬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七）.鲁迅全集（第3卷）：67.

⑭⑮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153.

四川师范大学校级科研项目（项目编号：16YB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