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加拿大文学女王——重评阿特伍德的《神谕女士》

2016-03-16 16:40王苏雷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11期
关键词:对话性神谕特伍德

王苏雷

(南京航空航天金城学院 英语系, 南京 211156)

被误读的加拿大文学女王
——重评阿特伍德的《神谕女士》

王苏雷

(南京航空航天金城学院 英语系, 南京 211156)

虽被誉为“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仍有些作品被误读。例如,她的小说《神谕女士》备受评论界责难,并被纽约时报评论为一部失败的作品。但在主人公繁杂的独白中,该小说暗藏着不同于传统独白小说的重大尝试,即赋予小说言语与小说人物以巴赫金式的对话性,前者为巴赫金定义的微型对话,后者为大型对话。由此折射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人文关怀。

《神谕女士》;独白文本; 对话性;阿特伍德;加拿大文学

2013年12月,被誉为“加拿大契诃夫”的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 1931-)获诺贝尔文学奖,加拿大文学迅速成为文坛焦点。而素有“加拿大文学女王”之称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1939-)也在诺奖颁奖之际被人频频提及。阿特伍德未获诺奖实属意外,与低估和误读她的作品不无关系。以阿特伍德的第三部小说《神谕女士》(Lady Oracle, 1976)为例,加拿大知名文学评论家克莱拉·托马斯评论该小说的文学价值被低估了[1]159。著名评论家大卫·阿诺德评论期盼其第三部作品和《浮现》一样经典的评论家们对《神谕女士》批评尤为激烈[2]13。1980年2月《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对该书的评论具有一定代表性:“事实证明这是一部令人失望的作品。尽管有些部分生动有趣,但终因情节冗长繁杂而使人无法继续阅读下去”[3]。然而,这部该小说看似曲折繁杂,却是不可多得的“复调小说”的典范之作。

复调小说理论是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在诗学中的应用变体,它超出单纯的小说叙事领域,“它必须作为小说话语中人的存在状态来思考”[4]198。复调小说理论中体现的人文关怀,与阿特伍德的小说创作观——对人类生存的持久关注不谋而合。“对话性”是复调小说的本质,又是存在的本质。在此,我们主要从“对话性”来分析《神谕女士》,以期消除对这部小说的误读。

一、主人公语言的对话性

《神谕女士》采用长篇幅的回忆式独白。主人公福斯特长篇累牍的独白,讲述不堪回首的童年生活、自己精心策划的自杀事件及“死”后旅居意大利的经历,以摆脱在加拿大困境:职业敲诈名人的费雷泽·布坎南对她的勒索、与丈夫阿瑟的感情危机及与情人皇家豪猪(查克·布鲁尔)的纠缠。小说第一部中仅有的对话是她与意大利房东间的寒暄。大段独白很难让人联想到其中的“对话”因素。小说后四部出现了其他四个人物:福斯特的妈妈、卢姑妈(德兰寇 K.)、阿瑟和皇家豪猪。每个人物都有鲜明的特征,但仍主要通过福斯特之口叙述,只在极必要时,才出现简短对话。然而,这样独白的叙事安排合乎主人公心理状态:在学生时代,福斯特喜欢做个旁观者;结婚后,她不遗余力地阻止丈夫阿瑟了解自己[5]243。但同时

我却希望得到承认,但我却心怀恐惧。如果我将我的一生的零碎部分拼凑起来(就像裸眼看来无害的物质铀和钚,却充满致命的能量),无疑,那将会引起爆炸……。[5]243

而能引起她生命“爆炸”的“铀”是她曾经肥胖的童年和成年后时时出现的胖女人形象。这也导致她性格自闭,尽管她后来苗条美丽,但仍受到困扰并感慨:“如果我是以真实面目被人接受,而且学会接受自己,那该多好”[5]113。这些事实导致福斯特没有可以亲密平等交流的人,除卢姑妈。在此意义上,阿特伍德安排的独白有其合理之处。

然而,《神谕女士》中独白的叙事形式并未完全掩盖它所具有巴赫金所定义的“对话性”。一部通篇独白的小说如何具有“对话性”?巴赫金认为:

人类社会中的自我与他人的对话性对应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作者和主人公、主人公和主人公的对话性,日常言谈中语言的对话性对应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语言的对话性,在复调小说中,前者是‘大型对话’后者是‘微型对话’。[4]198

可见,“对话性”具有两个层面:“微型对话”指小说语言所反映出来的对话性;“大型对话”指小说人物关系及其与作者的关系所具有的对话性。

从巴赫金“微型对话”角度看,“主人公的自我意识每时每刻都紧张地面向别人,面向自己,在语言上形成‘双声语’”[4]200。在《神谕女士》中,独居意大利时,福斯特的独白常出现如“阿瑟的幻影缠绕着我”[5]8这样的字句;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担心阿瑟,“阿瑟不会喜欢这张画”[5]16、“阿瑟曾经告诫我不要嗜酒”[5]20和“阿瑟对我的衣服有种奇怪的情感”[5]21等。这都表明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中时刻“紧张地面向别人和自己”,从侧面反映福斯特的主体意识并不强烈,时刻需要他人的认同。在此意义上,主人公所体现的具有对话性的“双声语”也反映其缺乏主体性。此外,在主人公独白中,几乎每句都是双声的,都能听到两个声音在交谈甚至争辩,“对话渗透到每个词句中,及其不同声音的交替和斗争”:遇到儿时欺辱自己的女伴马琳时,她的独白也明显呈现出“双声语”特质[6]。

马琳,这个折磨我的人……马琳,这个颇具创意的审判者啊,我再次陷入儿时的噩梦中……她没认出我来。但如果她认出来,我知道会怎么样:她会为从前的自己放任一笑,而我将羞愧难当,但是,我并没有做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啊,这么做的是她。那么为什么我要感到愧疚,而她却悠然自得?她拥有强者的自由,而我的愧疚却是弱者的罪恶感……。[5]259

上述独白中,福斯特在和马琳进行一场模拟的对话和争辩,连同双方的神态都揣度在内。在福斯特的自我意识中,渗入了他人对她的认识;在福斯特的自我表述中,嵌进了他人议论她的语言。马琳是“审判者”,这是独白中典型的双声语。这种察言观色、压抑自我和谨小慎微的独白中的双声语的语言风格,正反映出福斯特受人凌辱的不幸童年,造成她成年后无法认同自我、实现自我主体性的现实处境。人物内心的冲突和分裂是双声语的基础,因此,上述语言上的分裂也恰恰反映其内心长期分裂的状态。

《纽约时报》评论该小说“情节冗长”[3],这看似繁杂冗长的情节是福斯特的自我嘲讽、故弄玄虚、含糊不清和似是而非的独白。如“我无能,邋遢,徒有其表,这是一场愚弄,一次错觉”[5]285。如此自嘲在小说中随处可见。评论家克莱尔·托马斯将福斯特归类为“小丑女主角”(fool-heroine),评价:“即使是唐吉诃德中的人物以及《傲慢与偏见》中伊莉莎白和达西之间的喜剧效果都没有福斯特在小说中的经典。”[7]161。这尤其体现在她对自己肥胖的描述上,如“我像面团发酵一样,我的身体在饭厅餐桌的对面朝着她一点点的挪动”,她的肥胖为小说中制造多重喜剧效果的,还成为她自嘲和自我调侃的对象[5]75。

“巴赫金分析《地下室手记》(Notes from Underground,1981)时,提到对话和独白中不断地自我嘲讽,故意造成漏洞的现象不断自我调侃、故弄玄虚、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含糊不清、颠三倒四等语言现象,把它们均视为双声语来分析其中的多重语境、多重指涉[7]136。从“双声语”角度分析福斯特看似杂乱的独白,和“地下室人”一样,福斯特的“双声语不仅同他者进行争论,也是同自己思考的对象即社会和客观世界进行争论”[7]136。福斯特生存的客观世界是“他们把我的肥胖看作是一种不幸的残疾,就像驼背或畸形足……只有和母亲扯上关系时,我才从自己的体重中获得一种病态的快感。但对于包括父亲在内的其他人而言,体重让我感到痛苦”[5]80在如此环境中,福斯特故意显出笨拙和愚蠢以惩罚太过严苛的母亲,以“达到病态的快感”[5]80。同样,她的自我嘲讽和自我愚弄也是故意为之,并成为其自我保护和寻求生存的手段。但她也意识到“随着时间的飞逝,我开始觉得有种缺失。我想,也许是我没有了灵魂”[5]243。因此,这也进一步加剧了福斯特分裂的人格和主体的缺失。

二、人物关系的对话性

作为作家,福斯特有敏锐的观察力和反思力。她察觉自身主体性的缺失,并试图重建之:离开控制欲过强的母亲,寻求形式上的独立;写廉价小说,寻求经济独立;使用另一身份——路易莎·K·德兰寇,获得思想独立。福斯特自身无法实现统一的主体性,所以通过一种极端的“对话”关系,即利用已故的卢姑妈身份——路易莎·K·德兰寇,尝试与其最亲近的卢姑妈建立一种主体间的“对话”。福斯特笔名是路易莎·K·德兰寇,而这第二身份却意外地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大家的认可,非常成功。如她所言“我自己的生活一团乱麻,而路易莎·K却万事如意”[5]286。福斯特选择卢姑妈进行“对话”对象绝非偶然。纵观全书,能认可真实的福斯特,并与之真诚平等交流的不是她好强的母亲,不是她缄默的父亲,更不是她患有躁狂抑郁的丈夫阿瑟,而是这位开明的卢姑妈。与卢姑妈一起看电影哭泣的时光“……眼泪的狂欢,成为我童年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5]88。所以福斯特的选择也折射出她渴望平等的交流和“对话”。

巴赫金在定义“大型对话”时,认为“首先,无论是作者,还是主人公,都必须考虑到与他平等的同等价值的他人存在,而且,思考他人,与他人交往,只能通过与他人进行平等的对话交际,这便使对话方式成为作者、主人公的亦即人的存在方式”[4]199。可见,阿特伍德的写作不仅体现在主人公与小说人物间的“对话”,在人物安排上确实摆脱了独白小说的传统,还体现在她作为作者与小说主人公的“对话”。

阿特伍德借福斯特之口表达其创作理念,如:“我书中的女主人公仅仅是替身而已:我从不清晰地定义她们的特征,她们面目模糊,每位读者可以将主人公塑造成自己,再加上美貌”[5]34。从《可以食用的女人》到后期代表作《盲刺客》,女主人公身世背景不尽相同,但她们的基本特征与普通人绝无二致:身不由己,缺乏主体意识,恐惧,甚至歇斯底里,却始终不放弃寻求自我。女主人公这种多重语义的指向,使小说主人公和读者主体间能自由对话,充分体现作者、小说主人公和读者的“对话”和主体间的互动;也体现作者对没有话语权的普通人的关注。

此外,最能体现作者与主人公“对话”关系的是使福斯特声名鹊起的小说《神谕女士》,一部带有神秘主义自动书写的书。福斯特的成名作取名为《神谕女士》,显出故意的含糊,因阿特伍德的这部关于福斯特的书也名为《神谕女士》,这是哪一个作者的在场?福斯特还是阿特伍德?小说中,这样故意含糊的语言不在少数,如福斯特在成名后,接受采访时说:“我那黑暗中的孪生姐妹,我在哈哈镜里的映像”[5]284、“我的一生难道不是一直都是双重的吗?总有那么一双隐隐约约的孪生人……”[5]279。在此意义上,《神谕女士》的书名同时指涉作者阿特伍德与主人公福斯特,由此体现两者间的对话性,防止 “权威主体一言定音、封闭完成的独白倾向”[7]141。凌建侯在其专著《巴赫金哲学思想与文本分析法》中分析道:

所谓独白因素,是指作者对主要主人公采取独白的立场……,而是谈论主人公……最后的结论由作者来做,而这最后的结论所依据的,是主人公看不到和不理解的东西……这最后的结论不可能与主人公语言在同一个对话当中相遇[5]287

福斯特呐呐自语居多,却鲜有作者评论。这正是体现阿特伍德给主人公充分表达自己的自由,而这正是巴赫金所说的“在艺术构思范围内的自由”[8]109。阿特伍德的《与死者协商》提到“作者无须对人物或结局作价值判断,至少不必做得很明显。契诃夫有句不甚正确的名言是,他从不评断他笔下的人物,我们也可以看到许多评论都心照不宣地支持这种克制的态度”[9]79。《神谕女士》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理念:给主人公尽量多的空间,不断在互动、“对话”中追寻自身的主体性。

巴赫金 “对话”理论体现现代人对主体性认识的新层次。他所主张的“主体建构论”体现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主体的开放性、互动性和对话性”;二是“以亦此亦彼、同时共存的对话论来纠正黑格尔二元对立、线性发展的辩证法。”[7]58因此,巴赫金 “对话性”并非仅属纯理论范畴,它更多的是对“主体构建论”的本质体现,也体现其“对话性”中的人文关怀。《神谕女士》也体现了阿特伍德的关注点不仅在女性,更在“人”这个层面上,体现的不仅是对生存的探索,还有对个体的精神层面的思考。通过采用“对话”形式,主人公不断尝试实现自身主体性的道路。

三、结语

透过小说“繁杂冗余”的表象,层层剥茧,抽丝出其中隐藏的摆脱独白主义,运用多重主体间“对话”的探索和努力。阿特伍德《神谕女士》和巴赫金对话理论异曲同工之处在于体现当代的思想者对主体性这个古老问题的不同途径的新探索:从“逻各斯”中心主义到多元和“对话”。《神谕女士》体现阿特伍德希冀在人类生存困境中坚持“对话”,努力将人类意识从独白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1]Clara Thomas. “Lady Oracle: The Narrative of a Fool-Heroine”, in David, Arnold and Cathy, ed. The Art of Margaret Atwood Essay in Criticism[M]. House of Anansi Press, 1980.

[2]David, Arnold and Cathy, ed. The Art of Margaret Atwood Essay in Criticism[M]. House of Anansi Press, 1980.

[3]French, Marilyn. Spouses And Lovers[J]. February 3, 1980. Accessed Dec. 2011. http://www.nytimes.com/books/00/09/03/specials/atwood-life.html.

[4]陈太胜.西方文论研究专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5]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神谕女士[M].甘铭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6]沈华柱.对话的妙语—巴赫金语言哲学思想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5.

[7][美]刘康.对话的喧声—巴赫金的文化转型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8]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等译.上海: 三联书店, 1988.

[9]玛格丽特·阿(艾)特伍德.与死者协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7.

责任编辑:陈君丹

The Misinterpretation of literature Queen of Canada— An Analysis of Atwood’sLadyOracle

WANG Su-lei

(English Department of Jincheng College, Nanjing University of Aeronautics and Astronautics,Nanjing 211156, China)

LadyOracle, Margaret Atwood’s third novel, is criticized as a failure by many literary critics and New York Times as well. Nevertheless, within the protagonist’s lengthy monologue, this novel embraces the new techniques of Bakhtin’s Polyphonic Novel, especially dialogism,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Monologue Novel. The Dialogism is represented,in this novel, in two aspects: its features of micro-dialogue and great dialogue, which also reflects the great humanistic concern of the great writer, Margaret Atwood, the Queen of Canadian Literature.

Lady Oracle; monologue; dialogism;Atwood;Canadian literature

2016-09-27

王苏雷(1983-),女,江苏南通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英语教学和英美文学。

I711.074

A

1674-344X(2016)11-00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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