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指谬
——兼驳白鸟库吉“抹杀论”和内藤湖南“加上原则”(之二)

2016-03-16 13:53
关键词:古史逻辑历史

张 国 安

(北京联合大学 应用文理学院,北京 100191)



“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指谬
——兼驳白鸟库吉“抹杀论”和内藤湖南“加上原则”(之二)

张 国 安

(北京联合大学 应用文理学院,北京 100191)

“层累说”“抹杀论”和“加上原则”是中日三大史学巨擘关于华夏上古史相互映衬的重要理论,它们屡遭批驳却至今屹立不倒,长期被学界奉若圭臬。它们只是没有完成论证的假说,不仅违反逻辑学的一些基本准则,还存在着不少的逻辑谬误,仅仅具有想当然的或然性,是在各自选定资料范围内的偶然排列。从实质的历史角度考察,他们论证的史学逻辑也难以成立,根本不具有实际发生的历史可能性。作为“疑古思潮”理论基础的三说既然如此荒谬,那么现在就到了“终结疑古”之时。

层累说;抹杀论;加上原则;谬误;逻辑

顾颉刚先生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东京大学白鸟库吉氏的“尧舜禹抹杀论”和京都大学内藤湖南氏的“中国古史加上原则”是中日三大史学巨擘关于华夏上古史相互映衬的重要理论,它们屡遭批驳却至今屹立不倒,长期被学界奉若圭臬。笔者认真审视、重新研究后发现它们存在着不少的谬误,三说不仅在方法上存在严重的缺陷,并且还有其它一些重大漏洞,笔者针对他们在史学方面的一些谬误已另文进行了批驳[1],本文从逻辑角度分析三说谬误,请有兴趣的读者合而观之。

如何中肯评估学术观点及其论证,逻辑学家苏珊·哈克认为应该从三个角度进行:“(1)逻辑的角度,即论证的前提和结论之间是否存在适当的联系;(2)实质的角度,即前提和结论是否都真;(3)修辞的角度,即论证能否说服和吸引观众。”[2]笔者试从逻辑和实质的角度加以剖析。“在任何寻求知识的领域,无论在科学研究中,在政治生活中,还是在个人生活管理方面,我们都需要运用逻辑以达致可靠的结论”[3]1。逻辑长期被学术界主流视为先验知识的一种,被定义为无需借助经验就可获得的知识,它的重要无论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一篇学术研究而不是思想叙述的文章,如果被判定存在逻辑谬误,一般要做重大修改;如被判定逻辑不成立,那也就意味它的立说失去了学术价值。谬误何谓?“是那种看来正确但经过考察而证明并非如此的论证。”[3]190。史学界在进行学术评估时通常会轻忽逻辑的角度,而“层累说”并非如此,论战爆发不久,张荫麟、绍来等人就已指出它存在不少逻辑错误[4],在正常的学术环境中,实际上意味它已经失去学术基础。而让人意外的倒是学界并不重视这些重要意见,依然趋之若鹜,奉三说为经典,这固然与当时病态的社会心理直接相关,同时也说明张荫麟等先生的逻辑分析并不细致,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为指明三说之谬,从这一角度的深入研究仍然势在必行。

一、前提是假的

我们先来看三擘是怎么说的:

白鸟氏说:“首先载录尧舜禹事迹者,当为号称中国最古史书之《书经》。除此三人外,其他传说之古人尚有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等,但均不见此书。事实上,三代之先只有唐虞。”三王事迹本属乌有,属后人杜撰[5]。“就吾人所见,尧舜禹乃儒教传说,三皇五帝乃易及老庄学派之传说,而后者以阴阳五行之说为其根据。故尧舜禹乃表现统领中国上层社会思想之儒教思想,三皇五帝则主要表现民间思想之道教崇拜。据史,三皇五帝早于尧舜禹,然传说成立之顺序决非如是,道教在反对儒教后始整备其形态,表现道教派理想之传说发生于儒教之后,当不言自明。……前者主要控制中国上层社会思想,后者主要支配民间思想”。

内藤氏在《尚书稽疑》中说:“最初,孔子及其门下以周的全盛为理想,由此产生以继承周统的鲁为王的思想;其次,因为尊孔子为圣王,而产生尊殷的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墨家为与之争胜,尽管其学派起于殷的末孙宋国,但他们推崇禹为理想人物,而像尧舜的传说虽不是在孔子之前毫无存在,但后起的儒家又为争胜,有祖述尧舜的思想,应该是为了与墨家竞争而产生的。这样,历史上本来没有的人物就被创造了出来。其后,六国时更有祖述黄帝、神农的学派产生,这在《甫刑》中已值得怀疑,还包含了更可疑的尧舜之前的颛顼、黄帝等。《六艺》中比较晚起的《易》之《系辞传》,甚至上溯到伏羲。由此看来,《尚书》中的周书以前关于殷的诸篇离孔子及其门下的时代已甚远,而关于尧舜禹的记载不得不认为更是其后附加上去的”。后来在《大阪的町人学者富永仲基》中联系富永氏阐述的佛教史理论正式给自己的学说明确定名为中国史上的加上说,也即后来羡称的加上理论。

顾先生《自序》说:“那时我排列过几个表。一个是依了从前人的方法编排史目,看书上说的什么时代就放在什么时代,例如置《三五历年记》、《春秋命历序》于太古,置《尧典》、《舜典》、《皋陶漠》于唐、虞,置《逸周书》、《穆天子传》于西周。一个是依了我们现在的眼光编排史目,看它们在什么时代起来的就放在什么时代,例如置《虞夏书》于东周,置《易传》、《竹书纪年》、《胠箧》篇于战国秦汉间,置《命历序》、《五帝德》于汉,置《帝王世纪》、《伪古文尚书》于晋,置《路史》、《三坟》于南宋。这两个表实在是平平奇,但比较看时,便立刻显出冲突的剧烈和渐次增高的可惊了。这使我明白,以前人看古史是平面的。无论在哪个时候发生的故事,他们总一例的看待,所以会得愈积愈多;现在我们看古史是垂线的,起初二条线,后来分成几条,更后又分成若干条,高低错落。累累如贯珠垂旒,只要细心看去就分得出清楚的层次。……我便把这三部书(《诗》、《书》和《论语》)中的古史观念比较看着,忽然发现了一个大疑窦——尧舜禹的地位问题!《尧典》和《皋陶谟》我是向来不信的,但我总以为是春秋时的东西;哪知和《论语》中的古史观念一比较之下,竟觉得还在《论语》之后。……因为得到了这一个指示,所以在我的意想中觉得禹是周时就有的,尧、舜是到春秋的末年才起来的。越是起得后的,越是排在前面。等到有了伏羲、神农之后,尧舜又成了晚辈,更不必说禹了。我就建立了一个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

从引文可看出,三擘的基本前提起码有两个:一是华夏远古的历史是可以由人随意编造的,二是记录古代神灵(人物或观念)的典籍的成书时间就是它们产生(成立或出现)的时间[1]。在此前提下,白鸟氏主张尧舜禹非实在人物论,且儒道二教的先后兴起与传说人物的前后关系构成一个反序;内藤氏则是径直叙述学派的先后与传说人物的反序关系;顾先生谦虚地把自己的结论称为假设,认为典籍的成书年代与传说人物排列的系统构成反背。当学术界把它们当成预设后,一般也都是径直视作是实际发生的。历史果真如此吗?

我们设定这些逻辑成立,按照归谬论证法来试做推理。假使将来人类发生绝大不幸,历史上绝大部分典籍毁坏殆尽,出有后古史辨派依其逻辑研究前古史辨派,按照搜寻到的零乱书籍的印刷时间排列,姑且以争辩中人名问题为例,用他们常用的文字学的字义以及通假等方法,即可否定他们的“古代”实际上存在过胡适这个人,撰文如下:

于时,国民人心衰弊,皆不自信。出有顾颉刚者,思所以收拾人心,故以蒙古大夫意造胡适之名,示有世界帝国之源、强民救世之术。此言何谓,胡者,匈奴也,亦蒙古之谓也;适者,通(或假借)士音,亦大夫之谓也;合称则谓之蒙古大夫。若谓不然,则遍检中华民国二、三、四十年代之疆域,并及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六七八九十年代之辖内坟茔而视之,竟无胡适之名,以中华民族之崇祖敬宗、尊师重道,若有斯贤,岂得身没之后,并一垅黄土不得有焉哉?足见胡适之人实同乌有先生,然其意境则愈之。

依层累之术言,疑古派之开端只在顾颉刚,而此后有胡适,再后有疑古玄同、康有为、崔述等,足见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其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地位愈高。据传,胡适曾言东周以上无史,其主旨实与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相通。顾颉刚所谓“禹贡”者,本系遂古神王之域、荒诞不经之说也,实为其苦心孤诣所编之杂志,以之为内拢人心、外抗强敌之术也。又有傅斯年者,撰《戏论》一文,考所谓疑古(钱)玄同并不存在,亦甚有据。所谓疑古三杰,实仅顾颉刚一人而已。至于顾颉刚者,本只有“大禹是条虫”之说,不意近百年后出有两千万言《顾颉刚全集》,可见传说越滚越大。

从“层累说”的逻辑看,并无多大的问题,但就历史事实而言,谁都知道这是荒谬的。此段短文对胡顾两先生并无丝毫不敬,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意图彰显“层累说”之荒谬。正像杜正胜先生评价傅斯年先生《戏论》那样,具有严肃的方法论的意义。

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历史和历史学中最核心的要素是时间,但历史到底指什么?对此,无数个史学家下过很多定义,马克·布洛赫所说“历史是人在时间中的科学”[6]无疑是没有争议的,历史学中的历史一词是怎样使用的?《大英百科全书》说:“历史一词在使用中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含义:第一,指构成人类往事的事件和行动;第二,指对此种往事的记述及其研究模式。前者是实际发生的事情,后者是对发生的事件进行的研究和描述。”[7]传统史学对两者并未加以清晰区分,但因为相信典籍记录的传统结构、顺序是可信的,所以一直沿袭传统说法。实际上,这种区分对于古史体系这个题目是极其必要的。实际发生历史的时间与载入史著的时间是否同步?

西学东渐以来,中日史家都注意到时间在历史和史学上的重要性,但忽略了它只是一个重要因素而并非唯一的决定性因素,并且把两种历史混淆起来,产生了过分注重典籍成书(或出现)年代的强烈倾向,并且常常将一种事实发生的时间与文献中第一次清楚记载该事实的时间相混淆。如果完全采用这种观点的话,我们必然会将日耳曼民间传说产生的时间定在格林兄弟出版其童话的1812~1822年。这明显是一种容易带来混乱的史料观,但这种混淆并不具有必然性,民国学人杨鸿烈指出宇宙间凡能考察出“时间性”的事物或现象都是史料[8],这才是通达的史料观。所以,问题关键在于审定材料内容的时间性。从学术的观点看,历史文献时代的先后并不是决定史料可靠性的唯一因素,史书的年代与古史体系的经历并不必然一致,二十四史的成书年代就与这些王朝的存在年代不一致,何况其他各种性质的典籍混杂排在一起。因而,是“人”,而不是“书”在时间中的科学,古史体系是古人(或神灵)而非古书的顺序。其次,三擘忽略历史的文化背景、内在理路和演变,陷入过于追求因果的解释的偏途,完全以时间因素判断史料先后及是否可靠的逻辑是有问题的。即使真的存在像三擘所说那样的先后,也不意味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因为两个事件是先后发生的,所以在它们之间就必然存在着因果关系,这是错误的假设,逻辑学家称之为以时间先后为因果的谬误,它常常是许多迷信和错误观念的根源。再次,传统辨伪喜以文辞的写定年代来等同于史实发生的年代,这种逻辑也十分不妥,它忽略了历史的性质本就是不断重写的。对于史学家来讲,有同时代的原始资料当然是最理想的,但中国史料的特点却并不尽然,因为随着时代的推演,史家或其他人往往用当时的语言习惯来重述历史、抄写文本。而重写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像司马迁那样将往古文字尽量通俗化,像顾先生还开启了白话今译的事业;另一种像班固章太炎那样嗜古喜僻。按照这种逻辑,那极而言之,遥远的将来当《尚书》只剩下顾先生白话今译的版本时,万一出现“后古史辨派”研究前古史辨派,据此认为《尚书》完全是顾先生编写或伪造的,发生在民国的北洋时期,因为当时政府腐败无能、人民痛苦,它是顾先生为搞乱人心颠覆其统治去迎接新中国而造出来的,这样的结论岂不荒谬?所以,我们面对现存最早的史料时,就不能不退而求其次,在尽量科学分析以后使用。

再看另一个前提,远古的历史能够随意编造吗?不能。真正需要的是从原始宗教学、人类学、神话学和社会学等中寻找历史的结构并分析其功能以追寻飘渺的史影。实际上,从神话传说中一样可以考证出它所体现的时间性,在绝大部分神话序列中,人们都不太可能把时间顺序搞错,因为神灵也有新神与老神之分。这也是顾先生在《自序》中所说的,荒诞也有荒诞的法则和格局,怎么可能随意改来变去?当然,随着时代演进、文化发展、民族认同等,神灵之间也可能附加另外的因素,比如宗法制中增加出血缘的因素,凡此种种,另文论述。

既然它们的前提或预设是假的,那么自然直接影响结论的可靠性,考虑存在过由假前提也能推出真结论的事例,下面对其结论进行审慎的实质考察。

二、结论是不可能发生的

此节再从实质的角度即历史的内容进行评估。陈寅恪先生认为:“研上古史,证据少,只要能猜出可能,实甚容易。因正面证据少,反证亦少。”[9]从写文章的角度看,猜出可能性就可以写一篇,因而可以说搞上古史是相对容易的,但从对历史的真实复原来看,却是最难的。笔者认为,当纯粹文献研究的结果产生以后,研究者不妨静心沉思一下,再深入一步追问,如果是必然发生的,那就是公则、通例之类,属于必然性;如果是会偶然发生的,那就具有历史的可能性;如果所得结论完全不具备历史的可能性,仅仅只是想象的可能性或逻辑的可能性,也就丧失了历史复原的意义。再看三说,即使他们排列的顺序成立,我们也必须考虑它是资料排列的偶然顺序,还是实际发生的历史(必然的造伪运动)。如果仅仅是偶然的排列顺序,那“层累说”“加上论”等就失去了历史学上的价值。如果还具备逻辑的可能性而又不能确定实际历史发生与否,则其说法仍可存疑待考,备而不论。如果确定是不可能实际发生的历史,那就只好把它们送进历史学博物馆里供人凭吊、启人反思。实际情况却是,三擘全都忽略了只有加以论证之后才能予以确认,就径直以古史体系是伪造的——实际发生的历史看待。那么,这就意味着存在一个从西周中期到东汉末年共计一千几百年一再发生的造史过程,那么是诸多个人分别造伪构成的巧合还是有组织造伪抑或是民族传统?而反对派和沉默的大多数学者竟也没有思考这样的问题。我们现在对三擘这种影响巨大的说法不能等闲视之,无论赞成还是反对都必须对其展开审慎、周密的分析。

西谚有句话:“魔鬼存在于细节里!”实际上,阅读或相信“层累说”或“加上论”的学者只要再深入追问一下,“古人”制造“层累”或“加上”的动机、目的何在?如何层累,何以加上?怎样实现?也即现代史学所提倡的回到历史现场。而古史体系是一种神圣的大众常识,它具有难以造伪的特性,对于其变化,我们当然要追寻谁在说,他的身份是什么?他的动机、目的是什么?他有编造的可能吗?研究者的证据是什么?从目前的情况看,没有发现任何伪造历史体系的证据和证人。我们姑且承认存在着实际发生的可能性,但因为它不是单次的事件,而被认为是一再发生的,这就必然涉及一个假造谱系的操作主体和知识的传播途径与过程,此外,也应考察是否存在着这样的历史机缘。

先看操作主体,白鸟氏认为是儒家和道家,内藤氏归之于儒墨道农等学派,顾先生眼中存在几个聪明人。三擘列举的这些学派和人物,儒墨虽然在当时是显学,也受到当时统治阶级的礼遇和尊重,但在社会生活中的实际影响却不可高估,可以肯定他们当时具有的社会影响都不大,像许行、方士或其他“聪明人”等对于当时社会的影响更是无足轻重。而“游士干求王侯,下者只图禄位,上者还想施展其抱负。但王侯都很忙……迫使他们不仅要知识广博(天文地理、治国用兵,无所不晓),而且还得练就一套揣摸、归纳和辩难的本领”[10]。在神谱或帝谱此类涉及整个文化传统、民族心理结构上造谣,他们是造谣的人吗?把王侯当傻子,他们有这样的胆量吗?没有证据可得出是或否的具体结论,但以情理来看,可能很小,即使许行真的造得出来,如此荒诞离谱的言论谁能相信?我们也很难想象许行这样的人在偏僻滕国的“旷野”里一“呼”,当时的文明社会、国际世界中——战国时十几个国家就全都帖然信服,立刻在自己的古史体系中加上自我否定而轻信于别人的神圣符号。

如按顾先生是因应政治形势而由统治者编造的主张,在逻辑上应该是按实力排谱系,对哪国有利,其最高统治者才会承认并加以运作。而在战国晚期和秦汉的政治实体中排序,商后宋人早已过气,不久亡国;周王室早已仰人鼻息,周后燕国历来弱小,其同姓之后的韩魏(战国初一度强盛)孱弱且居四战之地,皆不足与势力最大、实力最强之秦楚抗衡,那如此说这个编造的任务自然应由秦楚完成。七雄中秦楚齐赵皆颛顼之后,盘踞地盘占3/4以上,若编造帝系,当以己祖颛顼为中心、为尊来编定,次连之他祖为臣即可,而今见帝系并非如此,何独尊他人之祖黄帝而以己祖为其卑孙?何以伯益、祝融等不入帝系而为他人之臣?以《帝系》而言,何以有楚谱而无秦?如若进入战国中期之后,奢谈统一而不涉及嬴秦又岂能合乎理、顺乎势?这实际隐含着时代在秦未列诸侯的西周或诸夏仍视秦为夷狄的春秋时期之逻辑。如系识时务的士人作,假如由燕韩魏等国士人编定,其自身荣辱安危暂且不说,还涉及能否为秦楚王室所采信的问题;而如果是由秦楚齐赵士人编造的话,同样存在诸多问题,编造这样的谱系是否应考虑会被杀头等。如果随着实力的变化而不断更改神谱,那是不是需要不断召开国际会议,根据各方实力大小决定谁的祖宗更尊贵?而且,就战国秦汉时文明的发展程度和涉及地域之大、信息交流之发达,为政治目的编造帝谱只是想象中的一个可能性,而先秦存在晋董狐、齐太史等史官以生命捍卫秉笔直书的传统,可歌可泣,公然编排帝王谱系而不在史料中留下蛛丝马迹,可能吗?揆诸历史,殊无可能。

况且,即使真有人改,也必须考察传播途径,这些可以随意改变的“常识”在古代如何可能广泛地传播。通过学派传衍吗?这种颠鸾倒凤、违反常识、丧失人类理智的事,对自己的学生能传授吗?学生会不会认为自己的老师是个大骗巨傻而一哄而散,弃之而去?即使学生接受了,出门好意思对人传播吗?所以这条传播途径是行不通的。而由政治势力强的国家派人通知各国,我把大家的祖宗都改了,谁不服我就派兵揍他!这条途径也同样不具备发生的可能性。人类学资料表明,原始人对不合常识的事也有起码的判断,对胡乱吹牛的人都是排斥和嘲讽的,而在文明已很发达的战国,大批有理智的人如何就都像服了摇头丸似的任人摆布?如此追究就会发现,它们在实践上完全缺乏操作性,并不具有实际发生的历史可能性!

通观西周早中期到五胡乱华时的华夏历史,十分清楚,大部分地区的文明结构没有中断地被延续下来,并不存在被其他民族征服的历史事实,这也意味着不存在乱改古史体系的历史机缘,因而,此种原因产生变化的可能性也可以完全排除。

所以,三说事实上是不可能发生的,这些结论都是假的。

三、推理过程是荒谬的

他们论证的前提既不正确,结论也难以成立,问题出在哪里呢?逻辑学是研究使用推理能力的学问。“任何严肃的智力诉求终究要依赖推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成功地取代的功用”[3]1。“推理属于科学,也属于技艺”[3]12。“一个推理或论证要得出真实的结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前提真实;二是推理过程合乎逻辑,或者说推理形式是有效的才能保真。唯有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推理或论证才是‘可靠的’或‘健全的’”[11]。

朗格诺瓦等在被公认是科学史学的入门书中说:“经验表明,在所有获取历史知识的方法中,推理是最难被正确运用的,而且还已引发了许多十分严重的错误。”“历史比其他研究更容易犯下源于思维混乱的错误。正是这种思维混乱导致了不完全的分析和错误的推理。”[12]而常人的思维习惯通常以两个基本原理为根据:一个是矛盾律(其内容是两个矛盾的表述不能都是真实的),另一个是因果律,它促使人们去探索事件的原因。从矛盾律看,三说存在逻辑难以自洽的问题,如内藤氏认为孔子已称道尧舜,后起的墨家攻击儒家“法周”而己派崇尚大禹,自谓“法夏”。这是墨子昏悖,还是孔子无知?如果别人用他本人的论证逻辑来质问他本人时也不能成立的话,那么其学术性自然就大打折扣。像戴震那样问时间相距久远何以知之的逻辑,对于史学家来说是需要审慎对待的。因为史学家在研究问题时,已经离得更远了,而仅仅以此来否定的话,会陷入自相矛盾。很多人以孔子、司马迁记述的传说时代历史不可靠,理由是传说时代无文字,二者离得那么久远又怎么可信呢?他们忘了民俗学、口述史学等学科的可取之处,也没有意识到他们自身离所研究问题的时间更远,若仅仅以时间距离远近来否定孔子、司马迁的话,他们自己研究成果的价值可靠的逻辑又何在呢?后起的人完全可以用同样的逻辑指责其编造。另如,白鸟氏和顾先生寻求最原始的史料,但对成书于东汉的《说文》倒是青睐有加,没有因为它成书晚而轻忽,没有考虑字义是否变化,有什么引申义……而仍然加以引用;顾先生在受到批评之后,为了自辩,态度迅即改变,“《说文》本作在思想昏乱的时代,那时人的思辨力非常薄弱,这部书的信实的价值原是很低微的”,对钱玄同批驳柳诒徵所持“《说文》是一部集伪古字,伪古义,伪古礼,伪古制和伪古说之大成的书”的说法赞赏有加。这岂非自相矛盾?

再从论据看,它们的真实性也没有基本保证,张荫麟指出顾说存在滥用默证的致命缺陷是众所周知的。实际上,白鸟和内藤的说法同样存在这一问题。托波尔斯基说:“从原始资料的沉默中进行推理。……必须了解该事实是否属于通常被记载的史料范畴,而且还须了解它是否被记载。……这种推理形式的不可靠性甚至大于根据原始资料中材料的缺乏推断某些事实没有发生。……这揭示了根据原始资料中材料的缺乏所作推断的非常不可靠性,因为根据某一事实没有被记载的情况,我们可以推断它发生,也可以推断它没有发生。”[13]就连傅斯年先生后来也发现顾先生这方面的问题,私下撰写“戏论”调侃“疑古”逻辑是“作法自毙”[14]。他说:“古史者,劫灰中之烬余也。据此烬余,若干轮廓有时可以推知,然其不可知者亦多矣。以不知为不有,以或然为必然,既违逻辑之戒律,又蔽事实之概观,诚不可以为术也。今日固当据可知者尽力推至逻辑所容许之极度,然若以或然为必然则自陷矣。”[15]甚至说出重话:“以不知为不有,是谈史学者的极大罪恶。”[16]这既尖锐又深刻的论论述与他最初的表态大相径庭。

综上所述,三擘研究之初在论证的前提上就犯了预设谬误,它们都是欠缺充分根据的和未经证明的,它们虽然在心理上与结论相干,即在以语言的感情特征支持结论但实际上并未给出客观的理由,而推论又错误地依赖于这些假的前提,当然无法给结论的真实性提供最起码的保证,犯有不当归纳谬误,而这种谬误“非常常见,其中,前提虽然与结论相干却太弱而缺乏力度,基于这些前提做出推论是愚蠢的”[3]137。而百余年来的学术界对三说的盲目支持又犯了诉诸情感谬误,“所有这些糟糕的论证中,有一种论证尤其愚蠢,它指出因为其他人都在这么做,所以我们也应该去”参与和支持,有人称之为“随大流谬误”[3]139。既然作为“疑古思潮”理论基础的三说如此荒谬,那么现在就到了“终结疑古”的时候。

[1]张国安.“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指谬——兼驳白鸟库吉“抹杀论”和内藤湖南“加上原则”(之一)[J].清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

[2]苏珊·哈克.逻辑哲学[M].罗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21.

[3]柯匹·科恩.逻辑学导论:第13版[M].张建军,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4]张荫麟.评近人对于中国古史之讨论[M]//顾颉刚:古史辨(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5:199-206.

[5]白鸟库吉.中国古传说之研究[M]//刘俊文.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1)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92:2.

[6]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24.

[7]张广智,张广勇.史学:文化中的文化[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10.

[8]刘泽华.近九十年史学理论要籍提要[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92.

[9]杨莲陞.陈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讲笔记[M]//陈寅恪传记资料(2).台北:天一出版社,1981:8.

[10]李零.李零自选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42.

[11]陈波:逻辑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48.

[12]朗格诺瓦,瑟诺博司.史学原论[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152,34.

[13]耶日·托波尔斯基.历史学方法论[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0:459.

[14]王汎森.傅斯年对胡适文史观点的影响[M]//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306-310.

[15]傅斯年.傅斯年全集(二)[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594.

[16]傅斯年.民族与古代中国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99.

On the Mistakes of the Hypothesis of Stratum Accumulation of the Ancient Chinese History as well as Shiratori Kurakichi’s Obliteration and Naito Konan’s Addition(Part Two)

ZHANG Guo-an

(Beijing Union University,Beijing 100019,China)

The three complementary hypotheses of Gu Jiegang’s Stratum Accumulation, Shiratori Kurakichi’s Obliteration and Naito Konan’s Addition are very popular in the research of the ancient Chinese history. The repeated criticism of them does not shake the authority of the three great historians’ theories which have been the standards in the historic circle. The analysis of the three hypotheses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logic in this dissertation reveals that they are only unproved hypotheses which are not only against the basic logic criteria, but also with many logical fallacies. And the three hypotheses are, respectively, valid only for their specially-collected materials, not for the universal. They are taken for granted, not of necessities. Examined from historic point of view, the logic used in their arguments is fallible, and therefore the three hypotheses can not be proved, and with no possibility. It is high time that we gave up the three absurd hypotheses.

hypothesis of gu juiegang’s stratum accumulation;hypothesis of shiratori kurakichi’s obliteration;hypothesis of naito konan’s addition;fallacies;logic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2.024

2015-06-07

K21

A

1000-2359(2016)02-0120-06

张国安(1964-),男,河南新乡人,北京联合大学应用文理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早期历史的研究。

猜你喜欢
古史逻辑历史
刑事印证证明准确达成的逻辑反思
逻辑
创新的逻辑
近年出土戰國文獻給古史傳説研究帶來的若干新知與反思
女人买买买的神逻辑
新历史
“视角转换与史实重建——第二届古史新锐南开论坛”会议综述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
“首届古史新锐南开论坛”会议综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