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建国后的英模评选与英模精神的伦理价值

2016-03-16 13:53
关键词:大寨英模普遍性

张 明 师

(中国社会科学院 当代中国研究所,北京 100732)



论建国后的英模评选与英模精神的伦理价值

张 明 师

(中国社会科学院 当代中国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新中国成立后,翻身做主人的豪迈气概孕育了英雄主义情怀。英雄模范人物的纷纷涌现,既是这一时代背景的必然产物,又推动了英雄主义的传播与流行。从伦理角度来看,英模精神可以划分为“至人”模式和“硬汉”模式两种类型。从英模发展的历史中可以发现,“可普遍性原则”是英模精神社会伦理化的关键所在。过高的道德标准会削弱英模精神的“可普遍性”,进而导致“至人”模式的尴尬。硬汉模式则强调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实现超越,进而提供了一条由个人通过自我努力获取道德魅力的现实途径。

英模人物;英模精神;英模伦理;硬汉;集体主义

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宣言让自1840年以来饱受屈辱的中华民族为之一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自我认同让一穷二白的新中国焕发出蓬勃生气,翻身做主人的豪迈气概孕育了乐观主义和英雄主义情怀,革命英雄主义蔚然成风,学习、模仿乃至成为英雄就变为几乎每一个普通人的梦想。建国后英雄模范人物的涌现,既是这一时代背景的必然产物,又作为历史进程的推手推动了英雄主义的传播与流行。改革开放以后,时代背景的转换严重冲击了“高大全”的单一英模形象,“英雄不再”逐渐变为既成事实。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我们应该如何建构和传播英模精神就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本文试图从伦理的角度对英模精神的价值模式进行梳理,并从“至人”和“硬汉”两种模式中去探究新时代英模精神的伦理价值。

一、建国后的英模评选与英模人物

1949年至1978年,党中央、国务院先后召开过五次英雄模范表彰大会,获得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称号的个人累计有11505人次,获得全国先进集体称号的集体累计有8636个。全国劳模表彰授予的荣誉称号除“全国劳动模范”和“战斗英雄”称号外,还有1956年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1959年全国工业、交通运输、基本建设、财贸方面社会主义建设先进集体和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全国群英会),1977年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和1978年全国财贸学大庆学大寨会议等所授予的“全国先进生产者”称号。

1979年,我国先后召开了“表彰工业交通、基本建设战线全国先进企业和全国劳动模范大会”和“国务院表彰农业、财贸、教育、卫生、科研战线全国先进单位和全国劳动模范大会”,共授予全国劳动模范562人。1989年以来,在“五一”国际劳动节期间召开旨在表彰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大会成为一个惯例,全国劳模和先进工作者评选表彰工作也基本形成了每五年一次的固定届次,每次评选表彰先进个人3000名左右,由中共中央或国务院授予“全国劳动模范”或“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1979年以来,国务院先后授予全国劳动模范和全国先进工作者总计18097人。

尽管从广义层面而言,英雄模范人物并不仅仅是全国劳动模范和全国先进工作者,但是,后者于事实上确实构成了当前我国英雄模范群体的最大主体。总体来看,建国以来的英模人物成为新中国革命事业的一个代表,甚至被构建成新中国政权合法性的一个基础。在全国工农兵劳模会议开幕式上,陈云在开幕词中指出:“人民的英雄是从人民中产生出来的,只有和广大群众一起,虚心向群众学习,集中他们的经验和智慧,然后才能领导他们,推动他们前进,真正发挥毛主席所说的‘桥梁,骨干与带头作用’。”[1]建国初的英模群体也因此成为新中国革命话语体系在民间的代言人、宣传者和执行者。但是,上世纪60年代以后,在“左”倾思潮的支配下,英模人物与国家意识形态的胶合状态进一步强化,阶级斗争的主题被附着到英模人物的身上,英模人物的个体和自我彻底淹没在国家政治意识的大流中,造成了英模形象的异化。英模人物普遍呈现出“高大全”的单一模式。与1979年前的英模相比,1979年后的英模形象逐渐摆脱单一化的桎梏,出现了许多更多元、更具个性的英模人物,英模精神也呈现出更多样态。同时,作为对之前“高大全”模式的社会心理反叛,当前英模人物的“英雄”色彩逐渐消褪,英模精神的传播早已不如往常。于此,我们需要从伦理的角度对英模精神的价值模式重新进行梳理,并从“至人”和“硬汉”两种模式中去探究新时代英模精神的价值基础和伦理模式。

二、英模精神与实现超越的两种伦理模式

从伦理学的视角来分析,超越普通人的模式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具有理论意义上最高道德象征的“至人”模式,二是具有实践意义上一般道德象征的“硬汉”模式。从理论意义上来说,“至人”模式树立起了一个道德上的最高标杆。“至人”能够克服、抵御并摆脱个体欲望和喜好,作出具有符合集体性或国家性道德价值的行为或选择。这一模式的关键在于,它所强调克服的欲望和喜好,往往是正常人很难摆脱的。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在行为层面上,“至人”模式并不强调行为或选择之困难,而强调行为或选择的结果之高尚。比如雷锋就是“至人”模式的一个典型。他在工作和生活中所作出的许多选择,如乐于助人、舍己为人等等,都克服了诸多个体欲望,进而成为最高道德的一种象征。

与“至人”模式不同的是,“硬汉”模式则多强调实践困境中的道德选择,通过强调实际境遇之艰难来体现“硬汉”战胜人类本能或个体弱点,并在此基础上作出具有较高道德价值的行为或选择。杨根思、邱少云、黄继光等战斗英雄都属于“硬汉”,他们敢于放弃自我生命,换取战斗的胜利。石油工人王进喜则是更具体的“硬汉”,在井喷发生之际,王进喜不顾腿伤,扔掉拐杖,带头跳进泥浆池,用身体搅拌泥浆,最终制服井喷。不顾伤势,用身体充当搅拌机的行为尽管不具有非常高的道德价值,却需要克服、战胜个体的怯弱,进而在在实践层面中具有了很高的行为价值。也正是实践行为选择的艰难性造就了道德“硬汉”的产生。

英模人物和英模精神的实质就是在超越常人所难以超越的本能、弱点的情况下,作出具有很高或较高道德价值的选择或行为。在实践中,英模人物和英模精神也可以分为“至人”模式和“硬汉”模式两种。“至人”英模强调在不危及生命的情况下克服常人所难以克服的欲望,而“硬汉”模式则往往是在危及生命或承担很大风险的情况下,实现对个体的超越。

三、“至人”英模社会意义的消解与问题

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英模评选和产生制度自20世纪30年代甫一出现,两种类型的英模就相继产生。雷锋、焦裕禄和朱伯儒等都可视为“至人”英模的代表;上文提到的杨根思、邱少云、黄继光等人则是“硬汉”英模的代表。“至人”模式下的英模人物,对于纯洁道德氛围、提高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对于启迪更多的民众进行自我超越的社会实践,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影响力和号召力。正如基督教建构西方中世纪的道德体系的过程一样,建立起道德的载体只是完成了道德教育的一个环节,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如何使民众“变得跟上帝一样,努力生活在上帝的形象中,与上帝融为一体”[2]的行为成为一种自觉。

但是,“至人”英模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真正意义上的“至人”英模,其行为必须具有十分稳定的连贯性,他必须通过时时刻刻不间断的“至人”行为来约束自己和超越自己。仅仅做了一两件具有道德价值的行为,还不能称其为“至人”。只有像雷锋、焦裕禄、朱伯儒等这种一生都以自我超越为目标的英模,才能真正称为“至人”。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种时时刻刻将道德价值加诸自身的行为是不现实的,更不能因此苛求每个普通人都能成为“至人”,而只能鼓励社会个体在特定情境中的自我超越。因而,在上世纪60年代之后,“至人”英模的道德力量不再来源于现实生活,而是从观念出发,人为拔高或净化,从而丧失了英模作为普通人的真实性。在这一时期,经过新闻报告和文艺创造传达给民众的英模普遍被“至人”化,成为被绝对化、抽象化的“存在者”。英模人物无一例外地都是“纯而又纯”、“顶天立地”、“光芒四射”的光辉形象,英模人物都是社会发展的主宰和扭转乾坤的力量。这种脱离生活实际的创作方式受到广泛宣传,尤其是“革命样板戏”的诞生使英模人物的形象更加固定化、模式化。革命样板戏就是运用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对来源于革命斗争的丰富素材,进行高度概括、加工和提炼,突破真人真事的局限,塑造出一个个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高大壮美的无产阶级的英雄典型。这些英雄形象,不再是生活中的某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个无产阶级英雄人物高度的艺术概括。“它把无产阶级宏伟的理想、纯正的品德、坚强的性格、豪壮的气质,都凝聚在所塑造的英雄人物身上,熔铸出一个个崭新的艺术典型。这些英雄人物,都是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风口浪头上,显示出他们内心的共产主义的光辉,放射出瑰丽夺目的光彩”[3]。因此,这一时期经过新闻报道和文艺创造传达给民众的英模人物是被绝对化、抽象化的“存在者”,是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顶天立地的人。他们“胸怀朝阳”,对毛主席无限忠诚。他们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自觉执行者和捍卫者。他们以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指针,成为驾驭矛盾冲突发展的决定力量。在这种崇高的目标中,英模人物的个体被消解,丧失了人物性格的多样性。

这些“至人”英模人物没有性格缺陷,没有性格矛盾和内心斗争,他们的个人生活和家庭伦理结构被隐匿,他们永远只是革命队伍中的精英分子,是除了革命还是革命的“至人”。以这种不可能实现的“至人”理想来要求普通人,反而导致了“意料之外的后果”,那就是让这样精心设计的道德教育制度在某种程度上转化成了表演和角色扮演的技巧的训练[4]。这也从根基上消解了“至人”英模的社会意义,进而导致了“至人”英模在改革开放后的尴尬和困境。

四、英模精神的“可普遍性”原则与“硬汉”模式

作为道德价值的英模精神无疑要具有超越性,这是英模精神存在的必要条件。但作为日常道德规范的英模是否应该具有非常高的超越层次,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至人”英模模式的消解,实际上警示我们,英模所体现的道德超越必须在普通人的能力范围之内,具有实践的“可普遍性”。不具有实践性的“道德超越”,反而会产生负面的效果。如果一种英模精神在道德层面上极为苛刻,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付诸实施,不模仿乃至否定这种精神就变成了一种现实选择,进而导致“至人”英模失去了尊严和榜样效用。

事实上,英模精神的“可普遍性”应该成为英模精神的第一特性。任何道德超越的美好目标都不应以强迫为手段。中国传统儒学强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康德则将可普遍性视为道德抉择的衡量标准,他认为,道德律令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要仅仅按照你同时也能够愿意它成为一条普遍法则的那个准则去行动”[5]。因此,“可普遍性”也应该成为我们建构英模精神的关键。过高的道德标准会削弱英模精神的“可普遍性”,进而导致“至人”模式的尴尬。

以“农业学大寨”为例,大寨作为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的一个大队,原本只是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从1953年冬天开始,陈永贵和大寨人开始实施“十年造地计划”,大寨人靠自己的双手,改造了穷山恶水,改造了七沟八梁一面坡,使粮食亩产增长了7倍。1964年,毛泽东指出,搞农业要学大寨,自力更生,“农业主要靠大寨精神,靠自力更生,要多出几个大寨,多出几个陈永贵”[6]。到该年12月,周恩来在全国三届人大一次会议上明确指出:“大寨大队所坚持的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都是值得大大提倡的。”[7]之后,全国农村兴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大寨成为我国农业战线的光辉榜样。“农业学大寨”的口号一直流传到70年代末。

各地在学大寨的运动中,在大寨精神的鼓舞下,深刻相信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发展农业生产,农村干部群众的精神面貌为之一变,农业生产活动获得了较大的发展,尤其是大搞农业基础设施建设,农业生产条件极大改观,农业产出也获得了提高。“农业学大寨”是这一时期激励广大农民群众艰苦奋斗、不怕苦不怕累实现粮食增产丰收的重要精神支柱。但是,在运动后期,“大寨精神”被逐步拔高,1975年、1976年先后两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将大寨经验逐渐政治化,将“学不学大寨”的问题看成是“方向道路问题”、“对毛主席忠不忠”的问题。大寨本身也被神圣化,农业学大寨不再仅仅是发展全国农业生产的需要,也成为一项政治任务,是全国2200多个县唯一的政治选择。在这场政治狂欢中,大寨精神从山西昔阳的一个小村寨,变成了远远超越地域与行业界限的全国性的群众运动,而大寨的领袖陈永贵,也从一个村干部上升为国务院副总理。

“大寨精神”的拔高非常显著地削弱了这一英模精神的“可普遍性”。“土地变样,生产变样,技术变样”具有“可普遍性”,它强调所有农村都可以通过艰苦奋斗发展起来。但“思想变样”就不具有“可普遍性”,当我们将“大寨精神”从物质改造层面上升到精神改造层面后,“大寨精神”的可普遍性就遭到了破坏。对此,党的十三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山西省委也对此进行了反思。1980年11月23日,中共中央转发了山西省委报送的《关于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经验教训的检查报告》。在批语中,中共中央指出,“文化大革命”之后,大寨和昔阳县推行的“左”倾路线,应由陈永贵负主要责任;而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大寨经验的错误,其主要责任则在当时的党中央。“历史已经证明,把先进典型的经验模式化、绝对化、永恒化的做法是错误的,有害的”[8]。

因此,在这样一种学理预期中,“硬汉”模式作为一种实践性更强的英模模式就自然会成为我们建构新时代英模的一个发展方向。“硬汉”模式强调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成为英模,从而为建构了“个人努力——英雄模范——获得荣誉”的社会化路径。英模精神不再如传统的道德要求那样,高高在上,难以触摸,而是变成了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实现的一种现实追求。这也是英模精神的“可普遍性原则”,是英模精神社会伦理化的关键所在。

五、余论:“硬汉”英模的伦理价值

“硬汉”模式下的英模伦理体现在价值观和可操作性两个方面。前者展现了道德的魅力,后者则提供了一条由个人通过自我努力获取道德魅力的现实途径。

“硬汉”模式下的英模在价值取向上与集体主义并不违背,尽管二者存在显在的区别。首先,集体主义更偏向“至人”模式英模。作为一种社会伦理,集体主义往往从维护社会结构的稳定出发,要求个体服从集体、小集体服从大集体、局部服从整体。这种伦理往往试图创造出消灭个体欲望、完全服从集体的“无私奉献”型的、“高大全”的英模形象。这种英模伦理否定了个体的欲望,也缺乏使普通人得以践行的路径,因而往往在实践中被个体抛弃。“硬汉”伦理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个人伦理,它体现了更多的个体意识和进取精神,强调战胜自我、超越自我。这也直接导向了“硬汉”伦理与集体主义伦理的第二点区别。“硬汉”伦理可以指向个人(包括自己或他人),也可以指向集体;既可以指向个人的自我超越和自我解救,也可以指向个人对他人的拯救,还可以指向个人对集体的拯救或集体主义的超越。与之相对应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只能调节个体与集体的关系,因为只能导向集体,也就必然忽视个体。两相对照,在价值层面上“硬汉”伦理显然比集体主义更具包容性。

[1]陈云副总理致开幕词[M].人民日报,1950-09-26.

[2]涂尔干.道德教育[M].陈光金,沈杰,朱谐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103.

[3]旅大市革命委员会写作小组.业余文艺创作要努力塑造工农兵英雄形象[N].人民日报,1971-11-22.

[4]田晓丽.道德教育与新英雄主义话语体系的建构[D].北京:北京大学,2001.

[5]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奠基[M].杨云飞,译.邓晓芒,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52.

[6]陈大斌.大寨寓言——“农业学大寨”的历史警示[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44.

[7]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9册[Z].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469.

[8]于建嵘.中国农民问题研究资料汇编:第2卷·下[Z].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7:1642—1646.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2.012

2015-10-23

D648

A

1000-2359(2016)02-0058-04

张明师(1976-),男,河南永城人,法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博士后,河南省财经学校兼职教授,高级政工师,主要从事政治学、党史党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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