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丽敏
(杭州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经亨颐艺术教育实践述论
戴丽敏
(杭州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摘要:经亨颐主张师范教育要“以美育德”,通过艺术教育陶冶学生品性,培养具有“高尚的品性”之人。基于此,他在实践中创造条件、高标准严要求、严格管理,使浙江一师优秀人才辈出,精神创造涌现,把艺术教育打造成学校之魂。这些成就的取得,与当时社会对艺术教育的认识有关,与受儒家传统心性之学影响而形成的中国独特的美学功利主义有关,还与日本教育和卢梭思想的影响有关,同时也是经亨颐坚持立足本土的现实理想主义态度的结果。
关键词:经亨颐;艺术教育;美育;浙江一师
在中国艺术教育史上,经亨颐主持校政时期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实践和理念值得关注。经亨颐主持浙一师校政共11年*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成立于1908年,1912年更名浙江两级师范学校,1913年又更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经亨颐于1908年任该校教务长,1908年底返日本完成学业,1910年返校任教务长,1912年后任校长,到1920年因“一师风潮”被解职离校。,培养出一批成绩卓著的艺术相关人才,并在中国艺术教育史上创造了数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第一:近代中国第一份美育杂志《白阳》*《白阳》杂志,李叔同编,1913年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发行,开本为26×16厘米。目前仅见诞生号。刊物封面标注:“癸丑五月”,版权页标注“癸丑四月印刷发行”,发行所为:“浙师校友会”。诞生号除有校长经亨颐的题字“美意延年”(署名“石禅”)和李叔同撰写的《白阳诞生词》(署名“息霜”)外,设“文库”、“谭丛”、“印稿”、“画稿”等专栏。参见陈星《近代浙江学校艺术教育的发轫》,北京:团结出版社,2010年,第45-49页。、中国第一节人体写生教学课*吴梦非在1959年第3期《美术研究》(中央美术学院学报)上的《“五四”运动前后的美术教育回忆片断》可确认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使用人体模特进行美术教学的时间为1914年。王震《二十世纪上海美术年表》1915年3月条目曰:“上海图画美术院始雇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为着衣模特儿。是继浙江两级师范学堂高师图画手工专修科1914年秋采用裸体模特儿教学之后,第二个采用模特儿教学的学校。”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第59页。、中国第一本现代版画集《木板画集》*参见吴梦非《“五四”运动前后的美术教育回忆片断》,载《美术研究》1959年第3期。此外,李鸿梁也说:“我们出过一本板画集(木刻集),自己刻,自己印,自己装订。法师刻了一幅模仿小孩画的人像。”李鸿梁《我的老师弘一法师李叔同》,载《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26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8页。、中国音乐史上第一部合唱曲《春游》*《春游》发表于《白阳》创刊号上,是中国第一部合唱曲(三部合唱),词曲均出自李叔同之手。此歌节奏明快,歌词是: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中国人自行编撰的第一部西洋美术史、*据吴梦非《“五四”运动前后的美术教育回忆片断》一文,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曾写过一本《西洋美术史》。对于这本著作,吴梦非本人在老师出家后提出过出版的建议,未获同意,以致原稿散失。中国第一本美术史教科书《美术史》*姜丹书著,经教育部审定通过,1917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是中国第一部美术史著作。姜丹书介绍该书出版情况时说:“后来被部督学钱家治见到了,大为赞许。上海商务印书馆听到了,乃于民国六年(1917)争取去出了版,并通过教育部审定,准予发行,也就解决了供应一般师范学校和美术学校在这个教材上的需要问题。”姜丹书《浙江五十余年艺术教育史料》,载《姜丹书艺术教育杂著》,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53页。、中国最早的新诗社团之一“湖畔诗社”[1],还有浙江最早的美术展览、音乐会*姜丹书在《浙江五十余年艺术教育史料》一文中对此有详细介绍:“辛亥革命以前,杭州的社会风气当然是很古老的,向无什么展览会的举动,到了民国二年春,由于李叔同的鼓吹,经校长的赞成,两级师范征集了收藏家很多名贵的古金石书画开了一个盛大的美术展览会,展期三天,观众甚盛,此为浙省公开美术展览会的第一声,启发了社会欣赏美术品的新风气。展后,并就展品中选了数十件,用珂罗版印成一本纪念册,甚好。惜我所藏者,在抗战中遗失。接着同年夏,又公开了自己校内的成绩展览会,其中虽然各种成绩都有,然以图画手工作品为最多且最惹人看。同时又开了音乐演奏会。此亦是浙省开展艺术教育影响社会的第一次。以后逐年开展,推动了学校与社会的联系,开通了群众爱美的风气,这也可说是由学校教育推广到社会的第一种措施……所有学生又都是很优秀的,所以关于艺术科目的成绩都很好,每年开一次成绩展览会和音乐演奏会,都博得社会好评。”见《姜丹书艺术教育杂著》,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47页。、浙江最早的新文学团体“晨光社”[2]、浙江第一个艺术专科*为了满足当时浙江省内外中小学校对艺术专业师资的需求,1912年秋,校长经亨颐请艺术教师姜丹书拟定培养方案,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开办一班高师图画手工专修科,培养高级艺术师资,学制三年,招生29名。此举开浙江省专业艺术教育的先河。姜丹书在《浙江五十余年艺术教育史料》一文中说:“浙江五十余年艺术教育史话,当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连带包括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说起,因为它是浙江培养师资最早的园地。”见《姜丹书艺术教育杂著》,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47页。,等等。经亨颐是如何通过为期不长的时间打造出浙江一师的艺术之魂?他的行为背后有哪些值得关注、可以启发当今教育的理念?回望历史,探赜索隐,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历史,理解艺术教育,也可以给当今高等教育如何回归本真提供历史的借鉴。
一、理念:以艺术育人格
经亨颐(1877-1938),浙江省上虞人,我国近代著名的教育家与金石书画家。他执掌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和春晖中学,在中国教育史上颇有盛名;他在中国背景下倡导的人格教育和艺术教育的思想与实践,使他的艺术与教育关系认识在现实中获得了坚实的基础。需要说明的是,经亨颐所说的艺术是与科学和技术相对应的大艺术,*丰子恺先生认为,艺术教育是“涵养美感”、“陶冶身心”、“养成人格”的教育,“美的教育,情的教育,应该与道德的教育一样,在各科中用各种手段时时处处施行之”。他把这种体现人格培养价值的艺术教育称为“大艺术科”,而把旨在专业技能培养的艺术教育称为“小艺术科”。参见丰子恺《关于学校中的艺术科——读〈教育艺术论〉》,收《丰子恺文集》(艺术卷二),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24页。在师范教育体系中,艺术教育包括音乐、美术、诗词、文学等方面的内容。
经亨颐把师范教育的目标定位于培养具有“高尚的品性”之人,提出“师范教育,人格为先”的主张,以“成人”为“成才”的基础;而在成人教育中,他又把具有陶冶价值的艺术教育置于核心地位,主张“以美育德”,使艺术教育成为教师培养的中坚。
师范教育首先是人格教育。经亨颐把师范教育与一般的高等教育区分开来,认为师范教育无论在重要性还是在特殊性方面都高于普通高等教育。首先,师范教育是社会的基础,教师是社会大厦的“凹榫之柱石”:“以大厦喻国家,以人才喻栋梁柱石常闻之,然构成大厦最要之关节,则为此凸彼凹相接合之门。榫若无门榫,虽栋梁之材不足用也,且既有栋梁之凸,榫若无柱头之凹,榫虽栋梁之材亦不足用也。今中国栋梁之材不患不多,所缺者凹榫之柱石耳。倘柱头亦是凸榫,大厦其何以构成耶?政治家也,元勋伟人也,皆为凸榫之栋梁。教育立于社会基础上之事业,教育者相当于柱石之材,彼凸我凹,与世无争始无不合,否则即失其柱石之资格。凸榫者何?权利而已。今日诸生既入学于此,已取定为国家柱石之材。校长第一次训话,即是釡成凹榫之准线,其各勉旃。”[3](P.101)类似的主张,他几乎在每次的训辞、开会辞中都要强调。
其次,师范教育的独特性。与一般的社会职业相比,教育是艺术,教育者是艺术家。“教师之任务,与其为冷的、科学的法则施行者,毋宁为以有血有泪、自己之人格移之于儿童,形造儿童之人格之艺术家。”[4](P.81)教师既然是营造儿童人格的艺术家,师范学校自然就应该是“人格专修学校”。教师与学生之间最为重要的是人格交际,教育效力即在于教师与学生人格之间“至微至妙”的影响。正是从教师职业独特性的角度上,经亨颐认为师范教育应该以培养师范生的人格为首要任务。这与中国传统儒学和德国人格教育思潮对他的影响有着密切关系。中国儒学的核心就是人格养成。《礼记·大学》中提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5](P.1673),其核心是“明明德”,要达到这“三纲”,必先做到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致知、家齐、国治这“八条目”,其中的核心是修身。人格养成是当时新文化新思想倡导者们对人才培养的共识。人格教育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流行于德国,注重教育在提升人的精神生活与理性活动中的价值,注意情感陶冶和意志培养。经亨颐极为赞赏这一学说,他以为注重治本的人格陶冶应引起教育界的普遍重视,而对于师范教育尤为切用。[4](PP.81-86)
经亨颐认为,人格即人在社会生活中应该具备的基本的精神特征,包括独立、自由的精神和理性的思考能力,健全的人格应具备德智体美诸方面素养,这些素养应该建立在良好的道德品性和感情意志之上。针对旧中国束缚个性、摧残人格的封建旧教育存在的弊端,经亨颐提出了自己的人格教育主张:人格教育是全面发展的教育,即要使学生在德智体美诸方面都得到发展;人格教育是理性、自主的教育,即要使学生通过自发之活动、自由之服从,形成自治之能力、自律之行为;人格教育是社会生活中的教育,不能以单向的说教和管束为人格教育的方法,而要以具体的实际生活中的体验与实践为路径,把现实生活和人格养成融合起来,“以人格教育维持生活——公共心、责任心;以生活教育维持人格——勤劳、俭朴”。[6](P.325)
经亨颐把艺术教育作为实现人格教育的一个重要手段,提倡以美育德。1917年8月,经亨颐作了一次题为《最近教育思潮》的演讲,归纳了人格教育的15个要点,其中就有这么几条:“人之精神,不但自知力而成,有较深之感情意志作用为根据,以之内省直觉;又有自由活动之萌芽,而含有开辟新生活新价值之创造力”;“教材不可偏重科学,须重艺术;而为情之修养,又当一变宗教教授,而改正意志锻炼之方法”。[3](P.110)经亨颐所倡导的艺术教育,并非仅仅为了培养学生在艺术方面的素养和技能,他的艺术教育属于“大艺术”,即他倡导艺术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学生的品行和意志,重在感情的陶冶、意志的培养以及人格的发展:“图画、国文两种可为代表,最合人格教育之本旨”,[3](P.98)“艺术教育仅美育上之问题,已与人格主义之教育较为接近。若以艺术教育作艺术主义之教育解,则艺术与教育之交涉,不视为美育范围内之事,即教育事业之新解释,教育为一艺术,教育家为一艺术家,此所谓美非术之美,乃为美的人格之陶冶。对于从来之教育根本的改善,反对形式耳。凡主知之教育,废除科学主义而为艺术主义,则艺术教育全与人格教育相一致。又可自教育事业之新解释转出美感之新解释。艺术教育之所谓美,非狭义之美,与人格有密切关系者也”。[3](P.110)
循着“师范教育-人格教育-艺术教育”的逻辑,经亨颐在浙江一师的办学实践中开始了以“艺术教育”打造学校之魂的拓荒之路。
二、实践:于荒原中拓路
艺术教育之于20世纪初的中国,尚是一片荒原,虽然当时大多数的新学校里,都开设了艺术类课程,但正如丰子恺说的那样,艺术类的学科“在课程表里被认为是一种点缀”,艺术类的学科教师在教职员中“好比以前京戏里的跑龙套的”,学生艺术类的课程“很随便,把它当作游戏”。在这种艺术教育大背景下,经亨颐执掌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却“几乎相反”[7](P.541),这得益于经亨颐的勉力实践。
首先,创造条件,为艺术教育搭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理想,若无现实中的筹措安置,也难以变成现实。作为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经亨颐本着“以极限之条件、经济的方法,希其成功”的“屈就”精神,在当时有限的物质、人力条件下,为实现他的教育理想做出了不懈努力。他的努力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聘名师。名师即具有“高尚之品性”和卓越的研究能力的教师。20世纪初期的中国学校,艺术师资奇缺,经亨颐在1908年以留学生身份从日本返回即任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的时候,带回了两位专业教师,教育学教员中桐确太郎和图画手工教员吉加江,足见他对艺术教师的重视。经亨颐掌校时任教一师的名师,不是几名,而是一个群体,李叔同、夏丏尊、陈望道、刘大白、单不庵、姜丹书、胡公冕等都曾经在经亨颐任上为培养学生倾心尽力。名师出高徒,经亨颐为一师的卓越奠定了高起点。第二,为实施艺术教育提供充足的物质条件。真正的艺术教育属于奢侈品,需要比传统知识教学更高的物质条件要求,经亨颐在这一方面的认识和努力也是超前、脱俗的:当时只有400名左右学生的一所中等学校里,校长本人也只是“一间房子,一只床,一张桌,其他一无所有”,艺术教育的设施却极尽铺陈:校内有设备齐全的图画教室三间,和独立设置于学校花园中的专用的音乐教室,置备大小五六十架风琴和两架钢琴,[8](P.205)两者之间的差异悬殊,正可以反映出经亨颐对待教育的态度,反映出他对艺术教育的重视程度。第三,提供制度保障,让艺术教育成为课程设置中的“主食”而不再是“餐后的甜点”。在两级师范学堂的课程设置中(时经亨颐担任学校教务长),不论是在预科还是在初等师范、高等师范专业中,课程设置都包括图画、乐歌、体操、手工等艺术学科,每门学科周课时两节,占周总课时(35节)的五分之一,仅次于国文(每周4节)、数学和教育(每周各3节);[6](P.325)而且规定这些科目的教授自修的时间比例与国文、数学一样均为二比一(其他课程的教授自修时间比例是四比一)。在他的大力倡导下,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艺术教育风气兴盛,各类艺术团体先后成立,音乐会、美术展览会等亦经常举办。
其次,重实践。实践包括两个方面:学生在学习过程中的艺术实践、学生在社会生活中的艺术实践。第一个方面发生在学校内部,第二个方面发生在学校生活与社会生活的沟通中。经亨颐在关于师范生所学各门学科的教授与自修时间比例的规定中曾说:“校长与诸教员研究之结果,对于此问题,已拟有办法,今日特为诸生言之,可籍作自修之标准。前言教授与自修时间为三与一之比,而各教科性质不同,且各学年支配不一。主科各国文、数学,自修时间宜多,乐歌、手工,虽非主科而为技能教科,自修时间亦宜多。余所授教育,如能悉心听讲,约经教授四时,自修一时必能了解。数次经验,均如此预计。修身虽亦为主科,与教育及其他非主科各教科均可一律论。故特以国文、数学、乐歌、手工,教授自修,定为二与一之比,其他教科定为四与一之比。”[9]这一关于艺术实践的指导思想在浙江一师的艺术教学中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丰子恺曾这样回忆:“课程表里的图画、音乐钟点虽然照当时规定,并不增多,然而课外图画、音乐学习的时间比任何功课都勤;下午四时以后,满校都是琴声,图画教室里不断的有人在那里练习石膏模型木炭画,光景宛如一艺术专科学校。”[7](P.541)踏实、扎实的艺术实践对于学生艺术感受力的提升、对于提高艺术对学生的美育价值、打造学校的艺术特色至关重要。
第二个方面的艺术实践是一师学生的社会艺术实践。踏青、春游、写生、歌咏,学生不断地从社会、自然中汲取艺术创作的资源;每学期或每学年面向社会大众开展的美术展览、音乐演奏会、体育运动会等,向社会生活辐射艺术教育的感染力。经亨颐主持校务期间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举办的课外艺术类实践活动大量涌现,包括以研究金石篆刻为主的乐石社、以西洋画学习与交流为主的桐阴画会、以新诗创作为主的湖畔诗社、新文学社团晨光社等课外文学艺术社团;以传播西方文学艺术知识和师生艺术作品的《白阳》、以发表师生篆刻作品的《乐石》、美术作品集《木板画集》、综合性文学艺术类刊物《壬丁》、诗集《湖畔》、诗刊《诗》等出版物;以开社会风气和呈现师生艺术创作成果为主的面向社会民众举办的美术展览、音乐会等等。广泛的社会性艺术实践,使艺术走出象牙塔,在发挥艺术教育的社会教育功能的同时,锻造学生的艺术兴趣和艺术创造力,提高艺术作品的生命活力,提升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紧密关联,使艺术教育拥有了源头活水。
第三,高标准,严要求。这不仅仅是经亨颐对艺术教育的要求,而是对所有一师师生行为的要求。正是高标准和严要求,使艺术教育不但在一师成长,而且开花结果,铸就校魂。
对教师高标准,严要求,因为他们是学生人格的直接影响者。经亨颐认为教师要有高深的知识、宽广的视野和高尚的品性,“因循敷衍,全无理想,以教育为生计之方便,以学校为栖身之传舍”的庸碌之辈不堪为人师表。在高标准要求教师的同时,他还尽力为教师创造稳定的工作条件,倡导教师专任制,为教师创造条件让他们在一所学校里安心工作和研究,以利于他们不仅仅对自己所授知识负责,而且对学校负责,对学生负责。
对学生高标准、严要求,因为他们在学校中的行为是他们终身发展的基础。对学生的高标准首先表现在严把招生关。经亨颐曾自述:“我平时对学生,并无何种特别手段,而且决不主宽是极主严的,所谓主严,不但对学生,自己办事上首先要主严,第一关键是入学实验,招进来的新学生基本好不好,和学习成绩好不好大有关系,第一师范以后的学生,个个是我亲手招进来的,招生人数与学额差不多要一与二十之比,无论何人送来条子一概不要。”[10]在学校的日常管理中,经亨颐对学生的学习和行为规范要求都极为严格。他倡导以学生为主体的训育,主张通过学生参与学校生活的管理,让学生通过自主地遵守纪律、规范,使学生经由他律培养自律、自动的能力,为他们在未来生活中的独立、自由精神奠定基础。当年一师的学生自治成效显著,学生逐步养成了勤奋学习、勤俭劳动、慎重工作、忠诚爱国、严己恕人、生活朴素及师生之间互尊互爱的良好风气。1916年秋季新生入学时,经亨颐就自信地对他们说:本校由于“各教员之热心指导,久于其职,亦有较他校不同之点,校风已著,在校高级学生皆有先辈资格,堪为模范”。[3](PP.72-73)1914年《部视学视察浙江教育总报告》中对学校也做出了肯定评价:“规模宏大,设备渐完,教授皆具有专长,手工图画,尤称精密。”[11](P.78)
高起点的招生标准,与学生管理的严要求相结合,造就了一师学生的卓越,也打造出了一师的教育之魂:把艺术教育作为培养“全人”教育的一个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注重艺术教育实践对学生高尚、纯洁的为人品性的养成价值;注重艺术教育的实践性,把艺术与生活联结在一起;注重艺术环境的营造,把环境熏陶纳入艺术教育的范畴,在优美的环境中实现审美教育。艺术教育在一师,不再是单薄的学科,而是丰满的生活。
三、渊源:立足本土,兼采中西
作为一名封建家庭的私塾弟子、乱世挣扎的商界文员、现代大学的数理学生,何以对艺术教育情有独钟?这其中有时代风气的影响,有西洋教育的印迹,有对中国教育的反思,更有他对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思考。
20世纪初,伴随着现代教育制度的传入,西方现代美育思想也开始影响中国教育。这与受儒家传统心性之学影响而形成的中国独特的美学功利主义有关。中国早期美育倡导者们把审美和道德联系在一起,把思想文化的改造和人的启蒙教育联系在一起,主张用审美和艺术拯救人心,用超脱了自私、物欲的艺术美化人心,使人心得到净化。[12]王国维首先把西方美学思想介绍到中国,提出了培养德智体美四育兼备的“完全之人物”的教育主张,他将教育之事分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即情育),并首次将德、智、体、美四育并举,尤其重视艺术在培养人的高尚情操中的价值,[13](P.19)梁启超、严复等对艺术的修养价值也颇为推崇[14](P.3922);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蔡元培正式将美育与德智体并列而成为国家的教育方针,以“纯粹之美育”作为陶冶性情、培养“高尚纯洁之习惯”[15]的手段,甚至提出以美育代宗教之说。经亨颐认同蔡元培的教育思想,提出学校德智体美群五育并重的方针,尤重德育即“人格教育”,而以艺术教育为人格教育的手段,认为“艺术教育之所谓美,非狭义之美,与人格有密切关系者也”。[3](P.110)这可以说是经亨颐艺术教育思想的时代渊源。
有着西方渊源的现代美学思想,之所以能够在经亨颐的美育实践中得到驾轻就熟的应用,其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中国现代美学在引进过程中的本土化走向。20世纪初期,西方艺术走过了以“模仿说”、“镜子说”为特征的自然本体论阶段,发展到以“表现说”为特征的认识论美学阶段,两个阶段的共同特征是关注“艺术之真”,[16]这是西方美学思想的一大特点,即艺术是一个基于感性经验的理性问题,是“自由艺术的理论、低级认识论、美的思维的艺术和与理性类似的思维的艺术”,[17](P.13)西方美学也以研究美、美感以及美的创造、发展及其规律为职事,艺术与道德基本无涉,卢梭甚至认为艺术与奢侈同名,“不利于敦风化俗”。西方“美学”传入中国的过程中,与传统的儒家心性之学相融合,其在纯洁人的心灵和情感方面的功能价值被放大,形成了具有中国文化特质的“审美功利主义”:“在人的内在修养和精神境界提升的意义上,把审美与道德联系在一起,从而拓展了审美范畴的社会现实意义”;“把思想文化的改造和人的启蒙教育联系在一起,并由此使中国现代美学具有了启蒙和人的心理本体建设的人文精神”;“把作为学术研究的美学和作为社会实践的美育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颇具中国思想特色的人生论美学。”[18](PP.208-209)受西方现代美学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双重影响而形成的中国现代美育思想,与中国传统的“兴于诗”、“成于乐”的人生修养方式相契合,形成了经亨颐美育实践的社会文化基础。
经亨颐艺术教育思想的西洋印迹,主要表现在日本教育和卢梭思想的影响。经亨颐曾游学日本八年,非常羡慕日本的义务教育制度,也了解艺术类学科在日本教育中的地位;在日本学习期间,他接触到卢梭的教育思想,对卢梭的《爱弥尔》如痴如醉,并曾立下誓言:“立志爱弥尔,就学江户川。”[19]卢梭反对洛克所倡导的理性主义教育模式,认为真正的道德是需要通过情感调节而不是理性说教来完成[20],他把人的生活实践和审美实践,看作培养审美感受力和判断力的主要方法;卢梭把宗教、道德、语言、文学、艺术的本质都解释为情感,并认为培养道德的唯一途径就是进行情感教育,宗教、语言、文学、艺术都是有效的实施工具,教育应该采用直观形象以及充沛的情感来打动受教者的心灵[21]。我们从经亨颐的美育理念和实践中不难发现卢梭美育思想的影子;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尽管卢梭对艺术进步在道德影响方面持否定态度,但经亨颐却依然把艺术作为培养人格的重要手段,这与美学思想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而形成的功利主义转向一脉相承。
经亨颐美育理念还深受康德和席勒美育理论的影响。康德哲学及席勒的美学思想通过两个渠道深刻地影响了经亨颐:第一,通过王国维、蔡元培的译介和阐释接受康德与席勒的美学思想。王国维和蔡元培是中国倡导美育的先行者,都受到了德国哲学家康德的哲学和美学思想以及德国古典美学家席勒建立“完整人格”意义上的美育思想的影响。[22](PP.117-119)康德哲学及其教育思想是近代中国较早导入并产生重大影响的西方教育哲学思想之一,梁启超借鉴康德的哲学思想阐发他的“新民说”,王国维在吸取康德哲学理论的基础上提出教育的宗旨在培养“完全之人物”,蔡元培则力图“新民”和“完全之人物”的价值的实现协调统一起来。[23]康德哲学和席勒美学思想素有渊源。《美育书简》是席勒在深入研究康德的哲学美学思想后完成的,他的“命题绝大部分是基于康德的各项原则”,[24](P.35)康德将人的心理功能作了知、情、意的区分,认为审美判断力是与愉悦的情感联系在一起的,席勒继承了康德将美划入情感领域的原则,认为高尚的艺术是美的泉流,它纯洁的形式不受现实的腐败玷污,能唤起人心灵深处真实的情感体验。[25]第二,留日期间的学习影响。经亨颐留日期间曾就读的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大批日本教授受康德思想的影响,提倡人格教育;对伦理学颇有研究的经亨颐系统地接触到了以康德和席勒美育思想为内核的人格教育学说,该学说认为人的独立精神是人的智力、感情、意志的调和与统一,学生的教育应追求智力、情感、意志、想象力及审美的陶冶。[23]而且,在当时的日本学校里,已经呈现出了相对完备的美育教育理念与实践:日本高等师范学校设立专门培养艺术教育人才的图画手工科,通过艺术教育培养学生圆满人格已经成为普遍的教育之法,留日期间所接触到的美育理念与实践无疑深深地影响了经亨颐的办学实践,他在浙一师期间通过艺术实践培养学生人格,通过校园自治培养学生自由、自动、理性、自律精神的做法,呈现出康德哲学思想与席勒美育思想的烙印。
除此之外,影响他美育思想的还有他自己的艺术实践和他对当时教育的批判和反思。经亨颐自幼对篆刻非常痴迷,他的父亲给他的支持使他获得了极大的童年快乐,成年的经亨颐在诗文、书法、金石领域都有着很深的艺术造诣并终身不辍艺术实践。他本人的艺术实践和体验,使他对艺术的价值颇为信奉。经氏家族素有办教育的传统,曾在上虞、上海两地办有多所学校。像20世纪大多数教育先驱一样,经亨颐本人也抱持教育救国的抱负,希望通过教育挽救世道人心:“非先去社会心理上腐烂之秽膜不可。其法为何?莫如提倡美育……倘能稍知美意,即可脱离恶俗之污秽,一如栽植草木,已除其蔓芜,去其污秽矣”[3](P.9),而通过艺术教育培养具有纯正人格的一代新人,使他们成为为国家培养一代新人的人才,就成为经亨颐的最佳选择。
更为可贵的是,经亨颐广泛吸收当时美育思想的新能量,但没有简单地被新思想牵引,而是立足于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吸纳在当时中国可能的、可行的因素,在有限条件下,倾心尽力,使理想既建立在现实的土壤上,又能突破限制,在现实与可能的夹缝中,拓展浙江一师的教育之梦,打造一师教育的艺术之魂。经亨颐正是以这样的理想的现实主义态度创造了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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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芳)
收稿日期:2016-03-17
作者简介:戴丽敏(1966-),女,山东博兴人,杭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教育管理、教师教育研究。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6)04-0123-07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6.04.015
On Jing Hengyi’s Theory and Practice in Arts Education
DAI Li-min
(School of Education,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Abstract:Jing Hengyi laid great importance on arts education to cultivate student’s morality. In normal schools, it is the most crucial issue to help students develop their noble personality. In his practice in Zhejiang No.1 Normal School, he invited talented teachers to provide plentiful sources for arts education, as well as high standards and strict requirements in school management, which shaped the art soul of the school. The development of Jing’s theory and practice in arts education can be attributed to the context of his time, Japanese experience, Jean-Jacques Rousseau’s theory and his own perception of Chinese situation.
Key words:Jing Hengyi; arts education; aesthetic education; Zhejiang No.1 Normal School
教育与心理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