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子》的适欲思想及其现代意义

2016-03-16 11:38:03
关键词:文子本性道家

张 海 英

(四川大学 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论《文子》的适欲思想及其现代意义

张 海 英

(四川大学 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先秦时期,对嗜欲问题讨论最多的是文子,《文子》一书基本形成了一套关于嗜欲和适欲的完整理论。与大多数人认为的人的本性就是多欲的看法不同,《文子》从人性本善这一基础出发,认为人的本性是清净无为、很少欲望的,贪婪多欲不是人的天性,耳目声色的享受本质上不符合人的追求,这就为节欲找到了坚强的理论基石,为人类回到清净少欲的状态提供了充足的理由。《文子》认为多欲危害人的身体和精神,减短人的寿命,所以人应该适情辞余,适欲才能治身,而治身又是为了治国。《文子》的这种治身为了治国的思想,相异于同是道家的庄子和列子,而与儒家修齐治平和墨家兼爱的思想殊途同归。

《文子》;道家;嗜欲;节欲;治身;治国

欲,指“想要”或“想要的东西”,“是人的耳目口鼻所想要达到的欲望,是主体为满足情欲的需要而对于客体的索取和占有”[1]。春秋战国时期,礼乐文化遭到破坏,统治者纵情声色,嗜欲无穷,导致社会上物欲横流,社会风气败坏。对于欲的问题,先秦诸子或多或少都曾关注,如孔子就说:“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2]194但孔子以恢复周礼为己任,虽主张“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士亦不能以恶衣恶食为耻,但并不十分关心节欲问题,有时甚至说:“奢则不孙,俭则固。”[2]103孟子从道德修养的需要来提倡节欲,认为“养心莫善于寡欲”[3]680,太多的欲望会影响人的道德修养,修养心性的最好方法是减少物质欲望。墨子则从实用角度主张“节用”“非乐”,去其无用之费,使民德不劳,用财不费,克制欲望而近乎禁欲。相比而言,道家从养生的角度出发,自是特别关注嗜欲问题,并且不同于儒家的寡欲和墨家的近乎禁欲,道家提倡“适欲”,此种观点以文子为代表。在先秦道家中,对适欲问题讨论最多的是文子,《文子》一书基本形成了一套关于嗜欲和适欲的完整理论。关于《文子》的适欲思想,迄今尚无学者进行专门研究,惟赵雅丽在其论文《〈文子〉的养生之道和尊生思想及其当代意义》中附带提及,因之本文拟较系统地探讨《文子》一书的适欲思想,并挖掘这种思想对现代人生活的指导意义。

一、人的本性是清净少欲的

人类要维持自身的生存发展,自有一些欲望需要满足,合理的欲望如不能得到满足,人类社会亦不能继续存在下去。那么,哪些欲望是合理的呢?《文子》认为“嗜欲不挂正术”[4],即合理的欲望不对人的正常生活带来任何不利影响,不妨碍人做其他有益之事。详而言之,即“食充虚,衣圉寒,足以温饱七尺之形”[4]344,“食足以充虚接气,衣足以盖形御寒,适情辞余,不贪得,不多积”[4]117,“量腹而食,制形而衣,容身而居”[4]119,简单地解决温饱问题,能维持人的生存而已。这与孔子的“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2]52是同一意思,与墨子所言饮食“足以充虚继气,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5]524、“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也”、[5]542宫室“旁可以圉风寒,上可以圉雪霜雨露,其中蠲洁可以祭祀,宫墙足以为男女之别”[5]536相比则更简单。

据《文子》之意,人的合理欲望仅限于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且衣食住行均维持在最必须的范围内,不饥不寒即可,容不得半点多余,“量腹而食,制形而衣,容身而居”[4]119,长物一概去除,以免影响正道。那么,是物质生活丰富优渥、人的各种物质追求都能得到满足,还是物质生活简单、人的耳目追求都被摒弃更符合人性呢?于现代人看来,似是物质生活愈丰富,人的幸福指数愈高,因之整个社会都在为创造更多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不断奋斗,以满足人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但在《文子》看来,这些行为都违背了人的本性。《文子》认为,“邪与正相伤,欲与性相害,不可两立”[4]161,人的欲望和人的天性是两相对立的,二者水火不容,一起必一废,因为人的本性是清净少欲的,“清静恬和,人之性也”[4]273,“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虚无、清净,乃道家追求的理想境界,而人之本性,即是如此。故《下德》言:“天下莫易于为善,莫难于为不善。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适情辞余,无所诱惑,循性保真,无变于己,故曰为善易也。所谓为不善难者,簒弑矫诈,躁而多欲,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也。”[4]343人的本性是清净无为的,人只需要维持生存的极简单的物质,在这种简单的生活中,人们没有利益之争,也不受外物诱惑,因之极容易保持人的纯真本性。贪婪多欲、巧取豪夺并非人之本性,人要违背自己的本性去追求嗜欲满足,贪欲无度,毁人自成,戾其天性,从道理上讲是很困难的,所谓“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6]150。因此《文子》感叹“天下莫易于为善,莫难于为不善”。

《文子》把少欲上升到人的本性的高度,这在先秦时期是很独特的。推原先秦诸子的看法,基本都承认人的天性就是追求外物享受的。孔子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2]70孟子言:“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3]662荀子云:“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7]330列子亦云:“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8]226大多认为获取外物享受符合人之本性,从人性来讲无可厚非。只是过多物质享受带来身体和精神上的疾病,因此从养生之道来说,人们必须节制贪欲。墨子也提倡节欲,但他是从实用的角度考虑,认为“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是人之本性,不过因为这些“亏夺民衣食之财”,所以“仁者弗为也”[5]812。《文子》却不同于此类看法,从根本上提出人的本性就是清净少欲的,贪婪多欲不是人的天性,耳目声色的享受本质上不符合人的追求,这就为节欲找到了坚强的理论基石,为人类回到清净少欲的状态提供了充足的理由。不过由于《文子》成书的复杂性*《文子》成书问题非常复杂。过去,人们一直认为《文子》是一本伪书,20世纪70年代在河北定县汉墓出土的竹简中发现了《文子》残篇,这一发现有助于证明《文子》并非伪书。李定生认为:“据定县汉墓出土的竹简,《文子》是汉初已有的先秦古籍无疑。”“文子是西汉时已有的先秦古籍,它先于《淮南子》。《文子》虽然经后人篡改润益,但不是伪书,可以作为研究文子思想的主要资料。”但仍有不少学者并不认同这一观点,具体论述可参葛刚岩《〈文子〉成书及其思想》。本文考察作为道家典籍的通行本《文子》的适欲思想,对《文子》的成书年代及与《淮南子》的关系等问题不作展开论述。,导致《文子》思想不少前后矛盾之处。虽然《文子》认为少欲是人之本性,但偶尔也会流露出人都追求耳目声色等外物享受的思想,如:“人受气于天者,耳目之于声色也,鼻口之于芳臭也,肌肤之于寒温也,其情一也。或以死,或以生,或为君子,或为小人,所以为制者异。”不过这种思想并非《文子》思想的主流。

《文子》这一思想也许缺乏经验的根据,毕竟现实生活中人们所见所闻,均以贪婪多欲之辈为多,但在理论上却是极有根据的,而其理论基础,就是道家的性善论。先秦道家并没有明白地说人性善,《老子》和《庄子》内七篇甚至没有出现“性”字,自然也无明确的性善观念,“但他们所说的德即等于后来所说的性,而德是道之一体,则他们实际也认为人性是善的”[9]216。

不过道家所言之性善与儒家所言之性善似乎有区别,儒家的性善按孟子的说法指人的天性里就包含了仁义礼智诸般善的因素,道家的性善指与生俱来没被破坏的人之本然,主要指向自然、真实、虚无、淳朴等[10]。“性好像是道派在人身形体中的代表。因之,性即是道。道是无,是无为,是无分别相的一;所以性也是无,也是无为,也是无分别相的一。更切就人身上说,即是虚,即是静……凡是后天滋多蕃衍出来的东西都不是性,或者是性发展的障碍”[9]228。性来自产生万物的根源和世界的本体——道,因之性是虚的,静的,也是美的、善的。作为道家的文子同样是性善论者。《文子·精诚》说:“夫道之与德,若韦之与革。”[4]60道与德的关系,就好比原始的皮革和皮革加工品的关系一样,它们的根本性质是相同的。在此基础上,《文子》进一步指出:“以道本人之性,无邪秽。”[4]351因为人性来源于道,道的根本性质本来就是人性的根本性质,而道又是清静无欲的,因此,人性是没有任何邪恶与污秽的。文子从道与德的关系出发,指出道与人性的根本性质是一致的,从而人性也就是清静无欲的[11]。《上德》说:“日月欲明,浮云蔽之;河水欲清,沙土秽之;丛兰欲修,秋风败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4]230人的本性就如光明的日月、清澈的河水、茂盛的丛兰,本来是美好安静的,但嗜欲破坏了这种天生的美好。人后天的学习过程(不是学习世俗的知识,而是学习大道),就是一个不断抛弃外物诱惑、返回人性原初虚无、安静的过程,“是故至人之学也,欲以反性于无,游心于虚”[4]455,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问题是少欲既是人之本性,但现实生活中却为何那么多嗜欲无穷之人呢?《文子》认为,这是人久溺于外物因而忘记了人之本性所致:“以道本人之性无邪秽,久湛于物即忘其本,即合于若性。衣食礼俗者,非人之性也,所受于外也,故人性欲平,嗜欲害之,唯有道者能遗物反己。”[4]351人之本性是清净无欲的,但长期受外物影响,则改变了本性,久而久之,就忘记原来的本性是什么样了。就如一个婴儿,出生不久就迁徙到了别国,长大之后就习惯了另一国的风俗习惯,反而不知道他自己生身之国的人情礼俗了,如《吕氏春秋》所言:“逆而不知其逆也,湛于俗也。久湛而不去则若性。”[12]19衣食礼俗,皆非人本性具有,而是外加于身的,就如水一样,如果保持水的本性,不去搅动,水是会澄清的,但如不断搅动,泥沙俱下,那么水就无法维持自身的清澈本性,而变得混浊不堪了。故《文子》感叹:“水之性欲清,沙石秽之,人之性欲平,嗜欲害之,唯圣人能遗物反己。”[4]28嗜欲戕害了人的本性,并且久迷不返,大概只有有道的圣人才能抛弃外物,返回自己的本性吧。

二、保持人的本性即应适欲

少欲既是人之本性,那么人类生活的理想图景就是保持这种少欲状态,满足人的正常欲望和基本需求,无太过亦无不及。这也就是文子的适欲思想。《文子》描述了适欲给人带来的诸多好处。

首先是身体强健。形体的存在是一切人类活动的基础,形之不存,神将焉附?而适欲可以使人筋骨强劲,如《文子》所言:“约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诱慕,除其贵(嗜)欲,损其思虑,约其所守即察,寡其所求即得,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牧之。中之得也,五藏宁,思虑平,筋骨劲强,耳目聪明。”[4]12人的欲望很少,即五脏安宁,思虑平静,筋骨强健,四肢百节,无有不宁。

其次是精神健旺。《文子》说:“夫血气者人之华也,五藏者人之精也,血气专乎内而不外越,则胸腹充而嗜欲寡,嗜欲寡则耳目清而听视聪达,听视聪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无离,则气意胜而行不僻,精神盛而气不散,以听无不闻,以视无不见,以为无不成,祸患无由入,邪气不能袭。”[4]102-103嗜欲少会使身体健康,而健康的身体则带来精神的旺盛。《管子》记载:“凡心之刑(即“形”,据陈鼓应注),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其所以失之,必以忧乐喜怒欲利;能去忧乐喜怒欲利,心乃反济。”[13]人能去掉忧乐喜怒欲利,心就无累,自然精气充实。

反之,欲望太多,则后患无穷。首先,嗜欲本身于人的形体有莫大伤害。《老子》曾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14]45各种耳目享受伤害人的肉体,甚至导致精神失常。《庄子》也认为耽于外物享受背离了人的本性,是生命的最大祸害:“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6]453《文子》看到了嗜欲对身体的极大戕害,因此反复强调:“嗜欲者生之累也。”“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音入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生创,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故嗜欲使人气淫,好憎使人精劳,不疾去之,则志气日耗。”[4]103“目悦五色,口惟滋味,耳淫五声,七窍交争,以害一性。日引邪欲竭其天和,身且不能治,奈治天下何!”[4]347滋味声色,伤生残性,引发各种疾病,汉代的枚乘阐述得更为具体:“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15]吃喝玩乐,舒适安逸,伤人之身,伐人之性,但普通人不知这个道理,或者虽然知道却不能约束自己,因此纵情声色,贪求耳目愉悦,惟知晓大道者深知感官享受对身体的巨大伤害,因此视声色滋味如毒虫猛兽,避之惟恐不及,所谓“悦于目,悦于心,愚者之所利,有道者之所避”[4]289。

其次,多欲耗掉人的精神,减少人的智慧。“耳目淫于声色,即五藏动摇而不定,血气滔荡而不休,精神驰骋而不守,祸福之至虽如丘山,无由识之矣”[4]103。“其生贪饕多欲之人,颠冥乎势利,诱慕乎名位,几以过人之知,位高于世,即精神日耗以远,久淫而不还,形闭中拒,即无由入矣,是以时有肓忘自失之患。夫精神志气者,静而日充以壮,躁而日耗以老”[4]135。人的贪欲太多,执着于名利势位,得之若惊,失之若惊,精神不能内守,一天一天耗损,必将导致精疲力竭,肓忘自失。庄子所谓“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6]228,欲望太多太重,精神疲于应付,必定影响人的天然智慧[16]。《鶡冠子》对此作过具体解说:“多欲则不博,不博则多忧;多忧则浊,浊则无知。欲、恶者,知之所昏也。”[17]283欲望太多自然难以一一实现,难以实现则忧愁焦虑,焦虑不安则虑事不周,顾此失彼,结果心神爽惑,利令智昏。《管子》则说得更形象:“心之在体,君之在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欲充盈,目不见色,耳不闻声。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13]131君主无道,无法统率百官群僚,国家乌烟瘴气;被嗜欲充盈的心灵无法控制九窍的功能,人体机能陷入混乱无序,眼耳口鼻,形同虚设,何来聪明智慧?

再次,多欲减短人的寿命。老子说过:“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十有三。”[14]192所谓“人之生,动之死地”者,指那些本来应该活着享尽天年却因自身原因过早夭折之人,其中就包括嗜欲无穷以致枉死者。《吕氏春秋》所谓“耳不可赡,目不可厌,口不可满,身尽府种,筋骨沉滞,血脉壅塞,九窍寥寥,曲失其宜,虽有彭祖,犹不能为也”[12]19。穷身尽欲,以害其身,虽彭祖复生,犹难以为。因此《文子》说:“人有三死,非命亡焉:饮食不节,简贱其身,病共杀之;乐得无已,好求不止,刑共杀之;以寡犯众,以弱凌强,兵共杀之。”[4]150饮食不节,或贪欲重利,偷盗劫杀,因而不免身陷囹圄,或者丧身亡命,《淮南子》所谓“今人之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不循度量之故也”[18]455。

多欲亡身在先秦及以后都成了人们的共识*杨朱一派是个例外,主张及时行乐,追求声色犬马,恣其嗜欲。事见《列子·杨朱》。。同属道家思想一系的《黄帝四经》就说:“天下有叁死:忿不量力死,耆(嗜)欲无穷死,寡不辟(避)众死。”[19]378后来,《说苑》也可见类似的说法:“寝处不时,饮食不节,佚劳过度者,疾共杀之。居下位而上忤其君,嗜欲无厌,而求不止者,刑共杀之。少以犯众,弱以侮强,忿怒不量力者,兵共杀之。此三死者非命也,人自取之。”[20]420

多欲的危害既然如此之多,那么如何做到少欲呢?《老子》曾提出过不少减少人欲望的方法,如“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安民第三》)《文子·下德》有近似的说法:“夫至人之治,虚无寂寞,不见可欲。”可见出《文子》对老子思想的继承。不显露那些可以引起欲望的事物,使人思想不乱,自然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又如:“塞其兑,闭其门”[14]199,闭目塞听,目不妄视,口不妄言,无识无欲,自然终生都没有痛苦。但是人类社会在不断向前发展,引起人欲望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国与国之间不能闭关锁国,人与人之间也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闭目塞听实际上不易做到,老子的理想虽然非常美好,但在现实社会中却难以实现。因此要做到少欲,必须靠个体主观上的努力。《文子》不如老子的高蹈,却能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从认识论和方法论两方面讨论了少欲的问题。首先,《文子》谈到要少欲就必须从思想上认识到生命无与伦比的价值:“能尊生,虽富贵不以养伤生,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受先祖之遗爵,必重失之,生之所由来久矣,而轻失之,岂不惑哉。”[4]384生命是最宝贵的,没有生命,一切都无从谈起。富贵通达,奉养丰厚,是人之所欲,但如因奉养优渥而损伤了身体,则得不偿失;穷困贫贱,生活拮据,是人之所恶,但若为摆脱贫贱而舍身谋利,则同样得不偿失。许多人把丢失爵位看得很重,把丢失生命看得很轻,可是如果没有了生命,爵位又有何用处?因此,人首先就要尊重生命,只有尊生才会看淡外物,减轻利欲之心。

接着,《文子》从治身养性的高度谈到达到适欲的方法:“治身养性者,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内在己者得,而邪气无由入。”[4]135居处有节,饮食适宜,拒绝生活上过于丰富的供养,认识到“肥肌肤,充腹肠,供嗜欲,养生之末也”[4]338。另外,从精神上做到虚静淡泊,“静漠恬惔,所以养生也,和愉虚无,所以据德也”[4]125,“圣人心平志易,精神内守,物不能惑”[4]344。内心虚静,安贫乐道,各种利欲纷扰自然不入于心,也就能够做到节制情欲了。

但如果实在欲望太强,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节欲呢?对此,《文子》认为实在不能做到节欲就不做,任其自然,以免“重伤”: “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即重生,重生即轻利矣。犹不能自胜,即从之,神无所害也;不能自胜,而强不从,是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4]341

当欲望危及人生命时,每个人应该都会舍弃欲望、重视生命的。因此《文子》认为重生者即轻利,不致让眼前的利欲蒙蔽内心。但有的人利欲之心太强,即使晓谕以生命重要之理,仍不能克制其过度膨胀的利欲之心。兼之利欲对身体的伤害也非立竿见影,而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因此有的人虽明知利欲伤身,但心存侥幸,在唾手可得的享受前抵挡不了诱惑,但事后又生出自悔自责之心。诸如此类之人,如果强使其克制,内心受尽煎熬,那么在利欲伤生的同时,又加以精神上的伤害,这就是所谓的双重伤害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令其放纵心意,从顺心神,虽带来身体上的伤害,尚不至于引起思想上的负担,使无害于神,宁神以保生。

这种避免重伤的思想《庄子》和《吕氏春秋》都有记载,《庄子·让王》说: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6]979-980

重伤即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伤害,“两害相权取其轻”,倘若身体上的损伤已无可避免,那么精神上就不要再增加负担了。

三、适欲的最终目的是治国

《文子》认为少欲是人的本性,人应该努力返本归元,恢复自己的美好天性,达到治身的目的。道家一直认为治身和治国有密切关系,而二者之中,治身是本,身治才能国治。《列子·说符》记载: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詹何对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8]258

《列子》认为治身是本,治国是末,不过是从方法上来讨论如何治身治国,并未明确说明治国和治身何者更为重要的问题。《文子》却明确指出,治身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延年益寿,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天下之利:以有用之身,为天下百姓兴利除害,所谓“圣人不耻身之贱,恶道之不行也,不忧命之短,忧百姓之穷也”[4]329。在《文子》看来,理想的圣人形象,并非如老子所言“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而是时刻关心天下治乱和百姓安危,日夜不忘为天下百姓兴利除害:“圣人之从事也,所由异路而同归。存亡定倾若一,志不忘乎欲利人也。”[4]90“夫至人精诚内形,德流四方。见天下有利也,喜而不忘;天下有害也,怵若有丧”[4]93。此类圣人,无时无刻不志在利人,以天下兴亡、百姓安危为己任,汲汲于施德四方,因民之欲,乘民之力,为之去残除害,不论在位与否,均得万民拥戴,所谓“圣人在上则民乐其治,在下则民慕其意,志不忘乎欲利人也”[4]86。故默希子序《通玄真经》曰:“故圣人怵怵为天下孩,其人同于赤子,欲以兴利去害而安之,非欲有私己也。”[21]这类圣人和《庄子》《列子》中超然物外、淡漠世事的圣人形象截然不同,而和儒家、墨家理想中的圣王形象相似。墨子说:“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5]346

为此,《文子》力赞尧舜禹等人为了天下百姓的利益,劳形尽虑,鞠躬尽瘁:“神农形悴,尧瘦癯,舜黧黑,禹胼胝,伊尹负鼎而干汤,吕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传卖,管仲束缚,孔子无黔突,墨子无煖席,非以贪禄慕位,将欲事起天下之利,除万民之害也。”[4]331历数神农以来各位圣贤,上起尧舜,下至孔墨,皆劳其心志,苦其筋骨,尽心竭力,为天下万世生民兴利除害,功成而弗居,惟百姓利益为念。

这种思想在道家是极可贵的。很多人认为道家关心自身胜过关心天下,道家末学如杨朱一派确曾发展出狭隘的“为我”思想,“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8]230。《庄子》也说:“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6]971把完身养生看做最重要的事情,而所谓天下大业不过是闲余之事。对于《文子》极力赞赏的儒家圣人如尧舜禹等,《庄子》嗤之以鼻:“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6]997而其实《老子》就体现过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14]207-208《老子》并不以修养自身为终极目的,而是推广修养自身的方法于身外,最终按照大道的规律治理家国天下,使天下承平,不言而化,不教而治,达到治理的最高境界。《文子》继承《老子》,一再指出个人一身之不足惜,天下万民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圣人治身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恬愉舒适,而是以有用之身,为天下百姓兴利除害。这相异于其他道家人物的思想,因为道家大体是超越高蹈的,治身为主,治国为末,《文子》作为道家却在高迈的同时表现出较强的现实性和功利性,胶着于切实的现实人生,流露出与儒墨相似的关注苍生的热切情怀。这大致也可看出《文子》在继承老子思想的同时,博取众长,糅合儒墨,向黄老道家发展的迹象。

纵观先秦时期,多数人都承认人的天性是追求外物享受的,因此,儒家从道德修养的角度提倡节欲,墨家从实用目的出发主张克制欲望而近乎禁欲。《文子》一反时人认同的人之天性就是多欲的看法,坚执人的本性是清净无为、很少欲望的,强调贪婪多欲不是人的天性,耳目声色的享受本质上不符合人的追求,形成了独特的适欲思想,也为节欲找到了坚强的理论基石,为人类回到清净少欲的状态提供了充足的理由。《文子》认为多欲危害人的身体和精神,减短人的寿命,所以人应该适情辞余,适欲才能治身,而治身又是为了治国。《文子》的这种治身为了治国的思想,相异于同是道家的庄子和列子,却在现实层面上与儒家修齐治平和墨家兼爱的思想殊途同归。

研究《文子》的适欲养生思想对现代人的生活实践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当今社会,物质生活丰富发达,奢侈品花样繁多,各种新奇享受层出不穷,不少人在各种物欲享受面前眼花缭乱,不知所从,渐渐迷失人的恬淡本性,陷入物质追求不能自拔。而物质的追求是没有极限,没有顶点的,人类便如逐日的夸父,为了一个终生不能实现又没有价值的目标一路狂奔,直至精疲力竭,死而无怨,因此现代人大多疲劳、浮躁、压抑。《文子》的适欲思想无疑能给现代人带来一副疗效很好的清凉剂:原来人的本性是清净少欲的,优渥的外物供养既伤害人的身体,又伤害人的精神,甚至减短人的寿命,现代人对物质的狂热追求其实是费尽心力在自伤自残,古人富贵尚不以养伤生,现代人何苦为了外物而徒然耗尽自己有限而宝贵的生命呢?正本清源,人们应该适当减少物质享受,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在喧嚣繁华的耳目声色享受前保持清醒的头脑,适情辞余,维护人性人情之本然,以养成健康的身体和健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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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3.006

2015-12-17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14YJA720014);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2015M572484);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3&ZD058);湖南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4ZDB27)

B223.9

A

1000-2359(2016)03-0026-05

张海英(1971-),女,湖南宁乡人,湖南大学期刊社副编审,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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