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丰乳肥臀》的象喻分析*

汪　巧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恩施　445000)



莫言小说《丰乳肥臀》的象喻分析*

汪巧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丰乳肥臀》这部小说具有一种整体象喻的风格特点，其中母亲上官鲁氏和她的儿女们的性格和命运是象喻的核心载体，是解读小说文化审美内涵的一把金钥匙。莫言在小说中运用整体象喻的手法呈现了作家对中国近百年历史的反思，表达了作者对中华民族“种的退化”的担忧以及在西学东渐、中外文化碰撞日益深刻的历史背景之下对民族文化发展前途的思索。本文拟通过对小说整体象喻的解读，发掘作品中蕴含的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意蕴。

《丰乳肥臀》象征隐喻

莫言小说《丰乳肥臀》是一部具有争议性的作品，自它发表以来，便受到了评论界的热议。莫言将小说的主人公上官家一家人的性格及命运都作了生动的描写，但其中关于上官鲁氏的性事的描写却被大多数人所不认同，甚至强烈谴责。小说《丰乳肥臀》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环境描写都具有一种整体的象喻性。读者唯有理解了文本丰富的象喻内涵，才能更好欣赏小说丰富的思想文化内涵和独特的艺术个性，从而更进一步领会莫言忧郁的创作风格与独特的叙事视角的妙处。

一、 母亲的象喻阐释

莫言小说《丰乳肥臀》自发表以来便受到了文学评论界的热议，评论家对这部长篇巨作的看法莫衷一是，有积极称赞的，也有强烈批评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评论家们都认为《丰乳肥臀》独特的象喻为小说增色不少。笔者认为《丰乳肥臀》这部小说具有一种整体象喻的风格特点，其中母亲上官鲁氏和她的儿女们的性格和命运是象喻的核心载体，是解读小说文化审美内涵的一把金钥匙。

《丰乳肥臀》主要讲述了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以上官鲁氏作为家长的上官家族的发展历史，叙述了上官一家的兴衰荣辱，其子女有9个，分别是老大上官来弟，老二上官招弟，老三上官领弟，老四上官想弟，老五上官盼弟，老六上官念弟，老七上官求弟，老八上官玉女以及唯一的男丁上官金童。从他们几个子女的名字当中便可以看出上官鲁氏及其夫家对男丁的重视，也就从中体现出了他们所处时代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是占主导地位的。莫言在这部作品中运用象征与隐喻的手法写了历史，写了战争，写了政治，写了饥饿，写了宗教，也写了爱情，可这一切的落脚点都服务于表达作者对中华民族文化的忧思。小说描绘了20世纪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幻，上官家族经历了解放战争、土改革命、三年困难时期、“文革”和改革开放等一系列变动。可以说《丰乳肥臀》主题命意的超越价值在于通过对高密东北乡近百年的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完成对20世纪中国历史的隐形书写。换言之，小说以上官家族的发展史生动地折射出了20世纪中国社会历史的变迁和文化的演进，莫言也曾说过“高密东北乡”其实就是中国的一个缩影。其中小说文本中的母亲上官鲁氏具有核心的象喻价值，母亲的形象包含了多层次的文化意蕴，对母亲形象隐喻的阐释是欣赏《丰乳肥臀》的关键。

(一) 共同的大地母亲——中国

小说的象征与隐喻最为重要的符号莫过于“母亲”——上官鲁氏的形象。莫言在《丰乳肥臀》的前言写到“谨以此书献给远在天堂的母亲”，从这里可以看出“母亲”在莫言心中的重要的地位以及“母亲”形象对于小说文本解读的重要意义。母亲生养我们，所以莫言写书怀念她不足为奇，但问题在于文本中的“母亲”其实是有多层含义的，结合文本语境和时代背景不难看出这里的“母亲”其实不光单是小说中的作为一个小说的人物——上官鲁氏，一个作为自然人的“母亲”。上官鲁氏更深层次的隐喻是孕育了中华文明的我们共同的大地母亲——中国，小说中母亲一生悲剧生活的写照实则隐喻了近现代的中国历史的沧桑坎坷。除此之外，文中的“母亲”同时也象征了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母亲”形象包含的关于祖国和中华文化象喻内涵可以从莫言描述的“母亲”一生悲苦的经历中生动地反映出来。《丰乳肥臀》这部小说中的母亲原名叫鲁旋儿，本是清朝末年的人，她的父母在与德军的交战下双双牺牲了，留下她孤身一人，后来被姑姑收养，那时候的社会封建思想十分严重，尤其是“裹小脚”十分盛行，所以姑姑努力地为鲁旋儿裹出了一双在那个时代本会带来富贵与荣耀的三寸小金莲，但是不幸的是，等鲁旋儿长大时，随着放足通知的下达，所有女性都不能再裹足时，鲁旋儿那可能带来富贵的三寸金莲就已成为历史的笑柄。虽然放脚给高密东北乡妇女的解放带来新气象，为高密东北乡的女性砸烂封建思想的桎梏提供了历史契机，但是作为草民百姓的鲁旋儿受益有限，依然不得不服从于姑姑的安排，嫁给一个铁匠的儿子——上官寿喜，从此她便有了一个新的称呼——上官鲁氏，开始了自己的苦难人生。上官鲁氏的前传正是对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想要变革图强的艰难的隐喻。

鲁旋儿与上官寿喜结婚已经三年了，但是却一无所出，于是她的婆婆上官吕氏便看她不顺眼了，每天不只挑她的毛病，还经常指桑骂槐地骂她，说她是“光吃食不下蛋”的废物，还总是变着法儿地折磨她、骂她。上官鲁氏原以为她的丈夫会对她好，可是她的丈夫不但不怜香惜玉，也附和着婆婆虐待她。上官鲁氏每天都有很多的家务活要做，做完了还要被自己的婆婆和丈夫变着法折磨，鲁旋儿迫于传统思想的禁锢并没有反抗，只有默默地承受，日子过得栖栖惶惶。这段情节其实暗示了固守传统救不了中国。婚后的鲁旋儿一直因无所出而备受折磨，于是她想法回到了姑姑家，由姑父于大巴掌带去县城看妇科，结果发现问题出在丈夫上官寿喜身上，可是鲁旋儿又不能告诉丈夫一家真相。当天晚上于大巴掌在妻子的逼迫下上了鲁旋儿的床，来年春天上官鲁氏就生了一个小女孩——上官来弟。随着上官来弟的降临，上官吕氏仿佛看到了希望，对鲁旋儿的态度也开始有了好转，还慷慨地煮了一碗荷包蛋。看着婆婆因为孩子对自己态度的转变，鲁旋儿滋长了要不顾一切把握自己命运的勇气，她认识到了一个“道理”：“她要做贞节烈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她要是偷人借种，能生个一儿半女，反倒成了正人君子、上官家的功臣。”*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569页。后来她便到处借种生子，结果连续生了七个女儿，老大、老二是母亲与母亲的亲姑父的私生女，老三是母亲与赊小鸭外乡人的私生女，老四是母亲与江湖郎中的私生女，老五是母亲与杀狗卖狗肉的高大瞟子的私生女，老六是母亲与天齐庙和尚的私生女；老七是母亲被四个败兵强奸后所生，连续地生女儿已经让母亲痛苦不堪了，婆婆嫌弃、厌恶她，让她一个刚生产完的女人拖着血身子在烈日下暴晒翻麦秸，在她与驴同时难产时，她的婆婆选择了好好照顾驴而不顾她的死活，她的丈夫更是变本加厉地折磨她，还用烙铁烫伤她的下体，如此残忍的举动，最终加深了她对上官家的憎恨。面对婆婆和丈夫的折磨、公公的不管不顾，她曾想过死亡，死了也就不会再受罪了，她想：“死了吧，反正活着也是遭罪，自己把自己折腾死吧。”*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567页。她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却没有那么做，即使生活是那么的艰难、痛苦、难过，也不能以死来逃避，人只要活下去，一切困难都能解决，她那强烈的生命意识使她面对再大的困难也没有退缩，相反的是她不再屈服于命运和现实，而是决定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自己已经悲惨的命运，最终在她邂逅了瑞典的马洛亚牧师后，在他身上找到了精神的依托，她终于如偿所愿得到了一对龙凤胎，女儿取名为上官玉女，这唯一的儿子便取名为上官金童。

上官鲁氏象征我们共同的大地母亲——中国，文本中的母亲在嫁为人妇之前本应有属于她自己的辉煌人生，她的三寸小金莲在那个时代是富贵的象征，这象征了古老中国曾经的辉煌。可是后来随着放足文书的下达使得原本象征富贵的三寸小金莲成为了历史的笑柄，这则象征了中国在世界现代文明的竞争中落伍了，肇始于明清的闭关锁国政策导致了中国被西方列强超越，被新兴的大国嘲笑，同时也为后来被侵略历史埋下了伏笔。后来上官鲁氏借种生子的一系列举动自然象征了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中国开始打开封闭之门，开展救亡图存的自强运动以追求民族解放的史实，因而我们有理由认为上官鲁氏一连串借种生子的故事其实就是近现代中国不停地托古改制、变法维新乃至于引进西学发动暴烈的革命战争以探索救亡图存历史的传神写照。

(二) 中国近代历史的演变

《丰乳肥臀》中对“母亲”的书写，打破了传统的男性至上的模式，文中母亲上官鲁氏借种生子的举动打破了传统封建思想的桎梏，她敢于打破传统，追求性爱自由，这实则是象征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向新的文明的主动学习，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与人类进步的必然，封建思想必然会逐渐没落，再不能禁锢人们的思想。鲁旋儿身上自觉选择或被迫发生的无法无天的乱伦、野合、通奸以及被强暴的滥性行为，不仅完成了她为人妻为人媳为上官家传宗接代的历史使命，同时也发泄了自己对婆家非人虐待的反抗与复仇，显示出原始的野蛮人直面人生的苦难时顽强的生命力。代柯洋在《莫言〈丰乳肥臀〉中的生命意识》一文中说到：“自然健康的性爱勃发正是人的生命力的征兆，它展现得越充分，人的生命力也就越发的充沛旺盛，在莫言笔下的母亲与多名男子的‘性’关系，是一种特定的生命状态的合理存在，莫言甚至把它定为‘原始生命强力’。”*代柯洋：《莫言〈丰乳肥臀〉中的生命意识》，《鸡西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第124页。

当然鲁旋儿的特殊人生经历也隐喻了人类历史进程中为了改变旧的思想观念追求更高的文明进步时，人类往往只能采用亵渎神圣，解构文明的极端野蛮方式，以矫枉必须过正的方式达到目的。从这个角度看来，上官鲁氏不再受封建伦理思想的束缚，敢于打破常规，追求自由，藐视封建传统，追求自由的爱情，正是对原始生命强力的张扬，对人民自发的文化突围的革命首创精神的肯定。鲁旋儿的放荡行为的本事意义是人在精神极度压抑的非人境况下，回归原始的生命状态，从异性身上找到精神依托的行为无可指责，性的解放程度在一定意义上可视为社会进步的风向标，其性事的深层的象征意义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现代转型的隐喻。陶文琉认为：“莫言在《丰乳肥臀》中几乎是全景式地再现了一个世纪的历史——德国入侵、民国新政、日军侵华、国共斗争以及共产党夺取政权后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经济改革，这样一个完整的历史区间是通过‘母亲’——上官鲁氏的生命历程来展现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丰乳肥臀》更通过母亲上官鲁氏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悲欢与生死，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切口，却一刀切中了历史发展循环的命脉，展示了权力角逐的血腥真相。”*陶文琉：《以〈丰乳肥臀〉为例论莫言小说对越南文学的影响》，中国文学网，详见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33785。从以上可以看出母亲所表现出的一系列反抗封建、追求性爱自由的不被社会所认可的滥性行为实则象征的却是传统文化已不能立足，必须随着时代的步伐找出新的突破口向新的领域开进。

母亲上官鲁氏95岁寿终，她的一生艰难困苦，要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去养育众多的儿女及孙辈，上官家衰败过，也曾繁荣过，曾自给自足，也曾带着子孙奔波求食，她比任何人都要过得艰难，也想过一死了之，但最终战胜死亡的念头，那强烈的求生意识使得她带着子孙们顽强抵抗，战胜恐惧与饥饿，最终活了下来。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和磨难。李凤兰在分析小说中母亲形象时写道：“莫言赋予了上官鲁氏极丰富的文化内涵，她既有传统价值尺度衡量下的许多女性美德，但绝非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她是一个民族旺盛生命力的象征，是历史的见证人，是一个民族精神的代表，上官鲁氏隐喻着中华民族一个世纪的苦难历史。”*李凤兰：《莫言小说的女性建构——〈丰乳肥臀〉读解》，《名作欣赏》，2009年第2期，第80页。她的一生实则是中国命运的真实写照，母亲就是这养育众多儿孙的大地母亲——中国，她的一生伟大而艰辛，却又不臣服于命运，负隅顽抗，艰苦斗争，她所经历的一生就是中国命运的书写，象征着历经苦难的中华民族，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同时她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她一生的苦难经历以及为反抗命运所作出的一系列动作，其实都隐喻了传统文化已不能再继续立足，必须随着时代的共同进步摒弃传统文化中的糟粕，继而寻找新的出口向新的文化领域开进。莫言在小说中也这样说：“理解了母亲的病中呓语就等于理解了整个宇宙，记录下母亲的病中呓语就等于记录下了高密东北乡的全部历史。”*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32页。

二、 上官家女儿们的象喻阐释

(一) 民族不同道路的选择

艰难的抗日战争时期上官一家过着十分艰苦的日子，没有什么粮食，吃得最多的就是野菜和萝卜，偶尔去河里捉几条冻僵的鳗鱼来改善生活。母亲的日子本就不好过，一个人要养9个子女。随着子女们的长大，大女儿上官来弟爱上了抗战的黑驴鸟枪队的队长沙月亮，不管母亲用什么方法阻止甚至将她许配给孙大哑巴也没有用，来弟还是抛弃了自己的家和亲人与他一起私奔了，这无疑是给母亲的生活雪上加霜，但日子还是得过。来弟继承了母亲上官鲁氏的优良传统，为爱奋不顾身，无所顾忌，甚至藐视传统的礼法，后来她与司马库、鸟儿韩等人发生的激情四射的爱情与性爱，体现出了她对爱情自由和个性解放的大胆与执着。大姐跟沙月亮私奔的闹剧之后，二女儿上官招弟也情不自禁爱上了抗日英雄司马库，她宁愿做小也绝不改变主意，哪怕母亲再怎么阻止和劝告都没有用，在日本人真正地包围了村庄的时候，在自家的萝卜窖里招弟给母亲送来了司马家三姨太的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让母亲收留下了这司马家唯一幸存的根之后便离开了，上官家又多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婴儿，母亲为了让他活下去只得给他喂自己的奶。后来实在是没有吃的了，母亲就领着这一群的孩子到街上去找吃的，在死亡面前，人为了生存，什么危险都已经不怕了，为了活命，即使鬼子还在村里也无所畏惧了。不幸的是随着鸟儿韩的到来，三女儿的悲剧命运也开始了，老三上官领弟爱上了鸟儿韩，但不幸的是鸟儿韩被人捉走了，领弟哭了两天两夜之后竟变成了“鸟仙”，不食人间烟火，变得痴痴呆呆，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鸟。上官家一贯的衰败随着“鸟仙”的出现变得热闹了起来，人们纷纷叩拜崇拜鸟仙，让上官家又变得繁荣了起来，但后来领弟却被孙不言给奸污了，生下了两个孩子，大哑和小哑。

悲剧的命运总是不放过上官一家，在县城喝完腊八粥回来，上官来弟突然给母亲送来了她与沙月亮的女儿——沙枣花，母亲已经绝望了，这个也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母亲要拿什么来养她，本想遗弃，最终不忍心，后来带着所有的孩子只得捡烂菜叶子为生，甚至得卖掉自己的孩子，这样才能活命，最终七姐被一个伯爵夫人买走了，卖七姐的钱救了上官一家。那点钱并没有完全结束上官家的悲剧命运，老四上官想弟为了救自己的家人竟把自己卖到了妓院。上官想弟也走了，老五上官盼弟加入了爆炸大队，后嫁给了政委鲁立人，后又把自己的孩子鲁胜利丢给了母亲让她养，母亲虽然嘴里说不愿意接受，但心里却是于心不忍，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用自己的奶水喂养他们了，就训练五只奶羊来给他们喂奶，上官吕氏也在那个时候因欲加害上官玉女而被母亲失手打死。生活本就不顺，在全家受邀观看司马库和巴比特飞行时，“鸟仙”领弟却摔下了悬崖而死，上官念弟也在那时与美飞行员巴比特产生了爱意，最后结为了夫妻，没过多久二人便被炸死在一个山洞里。上官家的女婿一直都是弄潮儿，日本鬼子时代，有大女婿沙月亮得势；国民党时代，有二女婿司马库横行；共产党时代又有老五上官盼弟和鲁立人做官，后来的改革开放和20世纪90年代时期，又有上官鲁氏养育的一群孙子得势，做官的、经商成为富商的都层出不穷，占据要津，让人畏惧。村民徐瞎子曾对盼弟说：“你们上官家是砍不倒的旗杆翻不了的船，将来美国人占了中国，您家还有个洋女婿……”*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48页。上官家的女儿们选择了不同类型的女婿作为她们的最终归属，也同样象征隐喻了中华民族在大变革时代各阶级阶层由于对未来中国不同道路的选择而产生的矛盾、斗争。

(二) 母亲复杂性格的侧影

上官家的女儿形象其实是对母亲复杂性格的侧影，是运用《史记》中的旁见侧出的叙事手法对母亲复杂性格的某一方面特点的强化。上官家的女儿们很好地继承了母亲上官鲁氏的基因，她们一个个大胆泼辣，敢作敢为，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们对自由的爱情追求和道路选择，书中说上官家的女儿一旦萌发了对男人的感情，套上八匹马也难拉回转，她们敢恨敢爱，追求自由爱情和自主的人生，这其实是中国文化生生不息开放包容的象征。小说描述母亲形象上官鲁氏一生都在反抗，追求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一生经历了深重的苦难、可怕的凌辱、无情的践踏，可在绝决的反抗中也寻求到了理想的爱情和幸福。母亲的命运在她的女儿们身上不断地换一种方式轮回与重演，书中那些关于她们偷情的那些豪放缠绵的性爱描写实则是对民族原始生命力的张扬，同时也是民族突破传统的禁锢，追求个性解放的隐喻。小说中的象喻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表现了作者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复杂心态，既有肯定与赞扬，也有反思和批判。田文兵的《论莫言〈丰乳肥臀〉中情爱书写的文化隐喻》中也说道：“上官家的女儿们是纯正的中华民族血统，是传统文化的象征。”*田文兵：《个人情感与民族叙事的融合——论莫言〈丰乳肥臀〉中情爱书写的文化隐喻》，《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第117页。小说文本对上官家女儿性格的描述实则是对母亲上官鲁氏复杂性格的某一侧面的影射，在除了敢于打破常规，追求自由性爱之外，上官家的女儿们也像母亲一样，面对艰难困苦的生活，同样没有放弃希望，而是勇于向命运挑战，在她们身上体现出来的顽强的生命意识与执拗的性格特点也不难理解为是对母亲上官鲁氏的礼赞。

三、 上官金童的象喻阐释

(一) 过分痴迷传统

母亲唯一的儿子——上官金童是一个悖论性的存在，他是传统文化价值孱弱的守望者，本人却又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产物。上官金童是传统文化典型的恋乳癖。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表现出了上官金童异于常人，他的霸道使得与他同日出生的姐姐上官玉女不能得到母乳的滋养，他对母亲乳房的迷恋已经无法自拔，包括看到萝卜、西红柿等物品时，他第一联想到的就是与乳房有关的一切，以至于他长到了几岁甚至更大时都还不能进食其他的东西，只能吸母乳为生。小说中这样写道：“除了油光闪烁的宝葫芦，除了洁白光滑的小白鸽，又添上了通红的大萝卜，它们各有各的色彩、神态、温度，都与乳房有相似之处，都成为不同季节、不同心情下的乳房的象征物。”*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80页。可见金童对乳房的迷恋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田文兵对此分析道：“莫言曾提到一个日本和尚对上官金童的解读，他认为上官金童对母乳的迷恋，实际上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迷恋。”*田文兵：《个人情感与民族叙事的融合——论莫言〈丰乳肥臀〉中情爱书写的文化隐喻》，《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第117页。金童不仅只是对母亲乳房迷恋，包括他的几个姐姐们，还有其他女子的乳房他都迷恋，他曾说只要看见了俊美的乳房，他的嘴巴里就蓄满口水，他渴望着捧住它们，吮吸它们，他渴望着跪在全世界的美丽乳房前，做它们最忠实的儿子……同时他也决不允许别人侵占他母亲和姐姐的乳房。母亲和上官家的女儿们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金童对乳房的过度迷恋正体现出了他对传统文化的过分迷恋，以至于他总是被人嘲笑和看不起。他性格懦弱，有着异于常人的病态人格，这正是他过分痴迷于传统文化的象征，沉迷于传统文化之中，在社会发展的潮流中无法生存，只能依靠母亲而活，而没有任何的作为，必然被时代所淘汰。上官金童的形象是对中国近现代的文化转型中持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的文化立场的保守主义者——国粹派的辛辣讽刺。

(二) 东西文化融合

另一方面，上官金童是“母亲”与瑞典牧师马洛亚的结合物，他便是中西结合的产物，这就象征着他是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融合的产物。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中西文化交流成了必然的趋势，中西文化的交融本应是利大于弊的，但上官金童却无法适应这一现实，上官金童的一生都吊在了女人的奶头上，遇到困难首先想到的就是屈服与逃避，打算一辈子待在“母亲”的身边，“恋乳癖”让他一辈子都过不了正常男人的生活，性格的软弱使得他最终一事无成，虚度一生。这大概隐喻了20世纪初急需完成现代化转型的中国对于博大精深的西方文化本应借鉴学习，但在中国封建文化传统太过于强大，以及人们对这些传统文化的过分推崇，使得中西文化的交流成为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邯郸学步的现实。正如小说中金童的外甥媳妇儿耿莲莲所言：“马洛亚下的是龙种，收获的竟是一只跳蚤，不，你不如跳蚤，跳蚤一蹦半米高，您哪，顶多是只臭虫，甚至连臭虫都不如，更像是一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随着时代的发展，各国竞相相互学习已成为时代潮流，发展中国家争相效仿部分发达国家，从器物、制度到文化都习惯于教条主义的引进克隆，中国也不例外。鸦片战争之后西方的坚船利炮洞开了中国的门户，中国也不得不开始打开封闭的国门，开始融入世界，这时中国传统文化与其他文化相交融也就成为了必然。在中西文化相互交融的同时，由于当时的中国还处于蹒跚学步阶段，因而对于国外文化的学习良莠不分，难以把握其中的奥义，同时保守的封建传统文化又太过于强大，因此经常会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文本中的上官金童就是这种失败的文化学习的隐喻，他的一生懦弱、胆小、一事无成，只能依靠女人存活，即使再怎么激励、打击他都没有用，因而上官金童的一生恰好象征了在与西方文化交流的同时，中国所表现出来的穿新鞋走老路的滑稽，邯郸学步的别扭，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失落。

(三) “种”的退化的担忧

《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形象同时还隐含了作者的另一层的担忧。上官金童与他同母异父的姐姐们不同，他的七个姐姐们都是代表正统的中华血统，她们敢爱敢恨，敢作敢为，都是英雄，是正统的中华“龙种”，莫言对她们的描写实则是对中华民族文化之根的认同，对“龙种”的肯定与赞赏。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描写罗汉大叔时也说道：“爷爷知道这又是一个铁杆的英雄好汉，又是高密东北乡最优秀的种子。”*莫言：《红高粱家族》，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97页。可见，在莫言的眼里，所谓的真正的“龙种”就必然是一个响当当的英雄好汉。相反的是，上官金童这一形象让人印象颇深，同在一个环境下成长，他却与姐姐们有着迥然不同的生活态度，他胆小懦弱，缺乏血性和男儿气概，就像独乳老金说的那样是“抹不上墙的狗屎，扶不上树的死猫”。正宗的中国“种”应该是像上官家的女人们那样，敢作敢为，放荡不羁，对于生活有着自己的立场和选择，而不是像上官金童那样，患有严重的“恋乳怪癖”，懦弱少担待，没有一个男人应当具备的勇毅果决，最后连一贯溺爱他、保护他的母亲也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已经不需要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我要的是像司马库一样，像鸟儿韩一样能给我闯出祸来的儿子，我要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481页。他的这一形象便是作者对新时代的中华文化“种的退化”的担忧。上官金童出生在一个封建思想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重男轻女的思想使他成为上官家手心里的宝，继那么多女儿之后所得到的一个儿子，使得上官鲁氏必然会一味地宠爱、溺爱他，遇到困难总有人解决，不能自谋生路却总有人养一辈子，所以他一生的悲剧命运其实也有外在因素的影响，田文兵也说：“在一个长期受到深重礼教传统规训的文化领域中，生命本能会因强制约束而逐渐衰萎，这就是导致‘种的退化’的社会深层原因。”*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454页。莫言在《丰乳肥臀》中塑造的上官金童这一形象，作者用象喻表达了自己对世界文明的竞争中中华民族文化“种的退化”的担忧。在笔者看来上官金童的形象隐喻含蓄地表达了作家对近现代的中国救亡图存的抗争中革命不彻底的失望，在表现出对民族抱残守缺的文化保守性的愤世嫉俗的同时，其实也表达了作家对于全球化进程中文化能否真正实现交流和横向移植的疑虑：的确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化不推陈出新，因循守旧的确会被时代所淘汰；但是如果一个民族完全数典忘祖，作强势文化的应声虫也未见得是正确的选择，未必会实现国家的崛起，民族的复兴。

四、 系列零星象喻的阐释

小说中的象喻除了核心的部分，还有一些零星的象喻，它们或是一段小的叙事、一个个意味深长的场景描写、一个个意指明确的物象，它们共同构成了小说的象喻系统。下面不妨挑两个富有深意叙事段落来进行分析。

(一) 旧中国灭亡

《丰乳肥臀》有这样的叙事段落：上官鲁氏拼死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儿子，全家的希望有了寄托，一家人本应过上幸福和美的平淡生活，可是日本侵华战争的到来使得上官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和变故。日本兵残酷地屠杀了很多高密乡的老百姓，其中也包括上官福禄和上官寿喜，上官吕氏虽逃过了一死却也变得痴痴呆呆。上官鲁氏因祸得福开启了人生的幸运之门，日本人虽然杀了上官金童的爷爷、爸爸，可也救了她们母子三人的命，上官鲁氏开始能够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个故事桥段其实隐喻了日本的侵略打断了中国想通过改革开放、和平发展的途径完成国家现代化转型的历史进程，丧失了快速发展的重要历史机遇，但也正是由于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催生了现代意义上的作为民族国家的新中国的史实。中国在日本侵华之前一直处在自我封闭的阶段，不乐于与外界交往，不与时代共同进步，现代国民意识也相对缺乏。当时的中国支离破碎，各派势力争相分割国家，企图借此实现自己的野心，与此同时，民心涣散，民众绝大多数对国家的命运漠不关心，社会也开始动荡不安，各种狭隘主义的盛行无法达成统一的共识，因而当时的中国内部不可能团结一致，民众的力量也无法凝聚起来，那么最终一盘散沙的中国被日本当作侵略的对象也就成为了必然。但是正是日本侵略者的野蛮入侵，唤起了中国全国上下的现代民族意识，开始了救亡图存的抗争。首先革命者埋葬了旧文明的尸身——清王朝，然后走上了团结一心的抗争之路。

(二) 列强入侵

小说对于日本人第一次闯入东北乡制造恐怖的血腥屠杀的叙事中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小说中写道由于日本人杀害了太多的高密百姓，尸体堆积如山，镇长司马亭只好带着幸存的百姓将这些尸首拖到远处的空地埋葬。乡亲们拖着发臭的尸体行进在路上时，十几条“疯狗”在麦浪中潜伏吠叫着，同时那天也是“乌鸦”和“老鹰”的盛大节日，它们不时地去攻击人群，企图夺取马车上的尸首。莫言笔下抢夺尸体的“乌鸦”、“苍鹰”和“疯狗”其实是那些妄图瓜分豆剖中国的帝国主义国家的隐喻。

莫言对于高密东北乡的人们埋葬百姓尸体是这样描写的：“司马亭眼睛一亮，逐个拍拍他们的头说：好小子们，你们的奶奶，你们的兄弟，都在这车上，咱要把他们安葬，乌鸦霸道，欺负人，乌鸦就是小日本啊，小子们，咱跟它们拼了！”*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62页。从这里可以看出“乌鸦”其实就是日本侵略者的象征，他们大肆地侵略中国，企图瓜分中国的领土，还残忍地杀害中国人民，不管老弱病残，还是妇女儿童，他们嗜血如命，杀人如麻，被中国人民所深恶痛绝。除了乌鸦，莫言在文中也提到了苍鹰，他在文中这样写道：“苍鹰对尸首也有兴趣，它们是噬腐者，但他们不与乌鸦合流，保持着虚伪的高傲态度。”*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58页。莫言实则是借苍鹰来隐喻暗中支持日本侵华战争的美国。作为狡猾的帝国主义的后起之秀，美国保持了坚持民主、正义的伪善面具，当时的美国不轻易直接对他国发动赤裸裸的侵略战争，但它善于巧妙利用其他帝国主义国家侵略行为为自己火中取栗，攫取最大的在华利益。美国对日本的侵华战争给予了长期的纵容和暗中支持，美国为军国主义日本提供大量的武器及其他战略物资，对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不管不顾。除了“乌鸦”和“苍鹰”之外，小说还提到了对“尸体”图谋不轨的“疯狗”，它其实是在日本侵华战争中对日本暗中支持的以英法为代表的其他列强国家的象征，英法等国眼睁睁地看着中国被日本大肆侵略，却同样隔岸观火，居心叵测。的确当时的帝国主义列强对于中国这块肥肉，都是心怀鬼胎，期望可以借日本的力量吞噬掉中国，坐收渔利。东北乡人在与“乌鸦”、“苍鹰”、“疯狗”等的大战中，毫不畏惧，都纷纷地用自己的力量去与这些“偷食者”战斗，文中的“母亲”及高密东北乡幸存的百姓们在面对侵略者的侵略时，没有退缩与放弃希望，而是敢于大胆地反抗与还击，实则也是象征着整个中华民族面对列强侵略时不退缩、不畏惧的形象，表现出了顽强抗争的精神和强大的生命意识。

综上所述，文中的“母亲”上官鲁氏和她的子女们的性格和命运确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性格和中国在20世纪历史风云的整体象征与隐喻，具有言说不尽的诗意内涵。

结　　语

莫言小说《丰乳肥臀》独特的象喻使小说具有言说不尽的历史文化内涵，体现了作家天才般的奇思妙想和娴熟的小说叙事技巧和自觉的文体革新意识。作者莫言在小说中运用整体象喻的手法，通过对母亲上官鲁氏及上官家众多儿孙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及命运的描述，以此来揭示出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在逐渐交流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弊端、中国传统文化自身的弊病以及对过分迷恋传统文化，不肯推陈出新的封建思想的抨击，借此来呈现出作家对中国近百年历史的反思，以此来表达自己对中华民族“种的退化”的担忧以及在西学东渐、中外文化碰撞日益深刻的历史背景之下对民族文化发展前途的思索。总而言之，《丰乳肥臀》以其独特的写作视角、创作风格，向人们展示出了不一样的作品风貌，具有言说不尽的诗意内涵。

本文系作者参与指导教师兼通讯作者范生彪主持的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人民话语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4Y039)的阶段性成果。

汪巧(1993—)，女，土家族，湖北咸丰县人，2015届湖北民族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生，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