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昌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9)
马尔库塞的科技与人性理论初探*
王东昌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在对文学的根本看法上,马克思既坚持社会历史观,又坚持永恒人性论。这两者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是辩证统一的。马尔库塞虽然也关注到了文学的社会历史方面,但他主要是接受了马克思的永恒人性观,并以此作为他科技批判的主要出发点。他认为,现代科技为资产阶级利益所掌控,成为它压抑人及人的本能的最主要原因。对生产率的追求是现代科技压抑劳动者本能的重要工具。而现代科技对人,对人的本能的压抑主要是通过征服自然的过程来进行的。因此,要实现人以及人的本能从科技的压抑和伤害中解放出来,首先是要将科技从资产阶级的操控下解放出来,使它们更符合人性。要解除生产率对人的压迫,实现生产率与快乐原则的结合,就要进一步推动自动化技术和生产率的发展,使劳动者彻底摆脱劳动的奴役,获得自由时间。并且,通过推动自然的解放实现人自身以及本能的解放。马尔库塞把人性论摆在根本出发点的位置上,甚至把它作为文学的社会历史的根基,颠倒了本末关系,这就是他的药方无法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科技与人关系的根本原因。
马尔库塞现代科技人性压抑与解放
马尔库塞是美国当代著名的美籍德裔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法兰克福学派和精神分析学派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马尔库塞思想深受存在主义、弗洛伊德思想和早期马克思主义著作的影响,毕生致力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诸领域的文化批评。马尔库塞对于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由于现代科技理性的泛滥造成的人的物化、单面化,进而形成新型的一体化集权社会的可怖情形十分担忧。因此马尔库塞对于文学的思考非常关注科技理性对于永恒人性的影响和文学通过爱欲解放改造社会的可能性。由于马尔库塞深受黑格尔唯理主义的思辨哲学的影响,放弃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立场,导致了他对于科技与人性的关系的理论判断头足倒立,舍本逐末,在具有片面的深刻性的同时,更具有深刻的片面性,值得总结反思。
马克思本人的理论体系庞大复杂、辩证色彩浓厚,又处在发展变化、成熟完善的过程中。因此,要全面、完整、准确地把握他的理论并不容易。后人对马克思理论的解读和理解也常常出现偏差。对马克思有关文学的观点的理解就是如此,有人认为马克思持一种社会历史的文学观,有人认为他所坚持的是一种人性论的文学观。实事求是地讲,这两种观点在马克思身上同时并存并有发展变化,他早期更倾向于人性论的文学观,在成熟期更倾向于社会历史的文学观,它们有机地存在于马克思的文学观整体中,不可分割。马克思在文学上的社会历史的观点和人性论的观点是辩证统一的,人既是自然的存在物又是社会的存在物。从人性的抽象、普遍、永恒的角度看,人性论的文学观更倾向于人作为自然存在物的自然属性;从人性的变化发展的特殊的角度来看,历史主义的文学观更倾向于人作为社会历史存在物的社会属性。马克思文学观的辩证之处在于他看到了人性既是普遍永恒的又是变化发展的,两者相互补充,相互依存,统一于一体。对于人性的普遍永恒方面和人性的变化发展方面的辩证关系,马克思曾经指出,“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2页。,“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在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3)》,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69页。。
包括马尔库塞在内的法兰克福学派多数成员将马克思社会历史观基础上的辩证人性观割裂开来,只关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人性之维而忽视了它的社会历史的方面,造成了他们对马克思社会历史基础上的辩证的人性论的片面接受。这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常常出现的一种错误的倾向。固然,马克思曾经以人性论为武器,对资产者依靠科技通过生产劳动压迫底层劳动者,使他们走向异化、非人化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指出:“当然,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4页。马克思也对近代科学技术对人的丰富多样性造成的摧残和伤害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说,近代科学技术“使工人畸形发展,成为局部的人,把工人贬低为机器的附属品,使工人受劳动的折磨,从而使劳动失去内容”*[英]肖恩·塞耶斯:《马克思主义与人性》,冯颜利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36页。。马克思充分地认识到了这种简单机械的、缺乏意义的体力劳动造成了人的停滞与僵化,使人失去生机与活力,实际上是人的一种退化。但是与此同时马克思也充分肯定了资本主义制度解除了劳动者对于统治者的封建人生依附关系,因此对于人性解放有着巨大的历史进步意义。马克思还进一步指出资本主义只是人类历史发展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随着科技的进步、革命者的抗争、文明的发展、人类最终会克服劳动的异化,实现人性中的感性解放和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马克思的人性论是建立在社会历史基础上的人性论,是一种辩证的人性论。但是包括马尔库塞在内的大部分法兰克福学派成员从马克思那里继承下来的却是一种失去社会历史根基的片面文学人性论。他们的学说更多的可以说是一种理论视域较为狭窄的人本学,他们只关心当下人自身的存在、价值、幸福、前途与命运。他们只是从人自身的角度出发,批评现代科技和工业文明对人自身造成的压抑、践踏、摧残、伤害,造成人的“单向度”——片面、畸形、机械、零碎。正是从这样的人学观点出发,法兰克福学派的成员们对伤害人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而又影响深远的批判理论。他们的人性论总是把人自身作为出发点和归宿,以人自身的健康的、自由的、全面的发展作为自己审视一切、批判一切的标准。因此,它天生地包含着对压抑人、迫害人、损毁人、贬低人的异化科技的否定与批判。客观地讲,从人性的角度来考察问题,并不能否定经济社会历史决定论,人性的问题当然隶属于经济的、社会的、历史的框架。
(一) 现代科技压抑人的本能是为了维护资产者的统治利益
马尔库塞认为,现代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完全可以使更多的劳动者从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中独立出来,而少数劳动者也仅仅作为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的“看守者和调节者”而存在。而目前大多数劳动者之所以被继续留在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主要是资本主义制度造成的,为资本家获取利润,榨取劳动者的剩余价值服务。在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下,现代科技的发展是通过压制人们本能的反抗,来为资产者利益服务的。他说:“技术的进步扩展到整个统治和协调制度,创造出种种生活(和权力)形式,这些生活形式似乎调和着反对这一制度的各种势力,并击败和拒斥以摆脱劳役和统治,获得自由的历史前景的名义而提出的所有抗议。”*[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3页。一方面,现代科技和工业的发展给人们提供了可供消费的丰富的物质财富,但是这些丰富的物质财富却不一定是为满足劳动者的“真正的需求”而存在的,而只是在资本家盈利的动机下对消费者“虚假的需求”的诱导和刺激,从而使消费者在商品拜物教的支配下变成畸形化的人,丧失自己的本性。另一方面,这种科技与工业的发展是在通过劳动者的“内心禁欲”作为从事生产的条件而进行的生产过程中实现的,因此也造成了一个压抑性社会。更重要的是,以现代科技为依托的生产机器直接对劳动者造成压抑与摧残。正如有评论者指出的:“现代工业社会的高度自动化、高科技水平和精细分工,使人的劳动越来越单调、单一、机械,日益沦为工具的某个部分,把人的存在分裂成片面的机能,这样,劳动从作为人的爱欲本质的实现,蜕变为对爱欲的压抑,劳动的这种‘非爱欲化’即非人化,是对人的本质的摧残。”*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15页。以工业生产为名,实现对劳动者的禁欲与压抑,使他们丧失反抗意识,顺从自己的剥削和统治,这为西方资产者进行剥削和统治提供了心理基础,从而有利于他们维护社会秩序和统治利益。因此,资本家可以通过物质技术手段,严密地控制人民,并将这样的控制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这造成的结果就是,本能抑制和本能的虚假满足的交替运动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人民本能演变的历史,资本主义社会物质财富的极大发展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人们被虚假需求诱导的本能的需要,使本能抑制显得越来越多余。而本能抑制之所以继续存在并发展下去,主要是由于统治者为了自身的统治利益和统治秩序,将本能压抑强加于劳动人民头上。
(二) 西方现代科技追求的效率成为压抑底层劳动者本能的重要工具
作为现代科技的重要内涵之一,效率“构成西方文明的基础”*[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上)》,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1页。。马尔库塞指出,受现代文化最严格保护的价值标准之一的生产率,充分表现了现代工业文明的生存态度*[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01页。。通过提高生产率,改善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从而确证了资产阶级统治的合理性,削弱了社会上的反抗和颠覆力量。正如马尔库塞所说:“我们社会的突出之处是,在压倒一切的效率和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准这双重的基础上,利用技术而不是恐怖去压服那些离心的社会力量。”*[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2页。生产率在很大程度上是反自然的,反人的自然本性的,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往往沦为奴役底层劳动者的工具,他说:“评价一个人的依据是其创造、增加和改善于社会有用的物品的能力。因此生产率表明了控制和改造自然的程度,即有控制的技术环境逐渐替代无控制的自然环境。但是,劳动分工对现存设施而不是对个体的利益考虑得越多,换言之,社会需要与个体需要偏离越大,生产率就越有可能与快乐原则发生冲突,就越有可能成为自在的目的。”*[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01页。因为这个原因,生产率总是和快乐原则发生矛盾,而和快乐的反面压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对人的休闲、对人的本能需求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正如马尔库塞所说:“生产率这个词本身也就带有压抑和对压抑的庸俗赞美的意思,因为它所表达的是对休闲、放纵和伸手的愤愤不平的诽谤,是对身心的低级要求的征服,是外倾的理性对本能的制服。因此效率与压抑紧密相连:提高劳动生产率成了资本主义和斯大林主义共有的斯达汉诺夫主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理想。”*[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01页。
(三)西方现代科技征服自然和人的本能的最终目的是维护资产者的利益
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随着人的认识能力的增强,人类对周围世界的控制也得到了强化。人类对周围世界的控制是遵循着同一模式进行的,先从外部的自然界,到他们周围的伙伴,再到他们自身的自然,再到他们内在的心灵世界,正如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中所说的:“人,随着他的成长,对宇宙的认识能力越来越完善,同时也获得了对他的实践的周围世界的更加完善的控制,这种控制是在不断的进步中扩大的。这也包括对属于现实周围世界的人类的控制,即控制他自身和他的伙伴,一种控制他命运的更大的力量……”*转引自[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12页。从人类利用现代科技征服外在自然来看,征服外在自然被认为与资本主义经济紧密联系在一起,正如马尔库塞所说:“对自然的损害在多大程度上直接与资本主义经济有关,这是十分明显的。”*[美]H.马尔库塞等:《工业革命和新左派》,任立编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9页。它必然代表的是资产阶级的利益。马尔库塞的学生莱斯也指出:“在具体的社会现实中,控制自然是以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为特征的,它越来越显得与计划和指导这种活动的各个阶段的机构网络是密不可分的。”“控制自然似乎不是人类的伟大事业,而是维护特殊统治集团利益的手段。”*[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50页。莱斯这里所说的“机构网络”和“特殊统治集团”,就是资产阶级统治集团。他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控制和征服自然虽然貌似是为了人类的共同利益,但却是为资产阶级的阶级利益服务的。
在马尔库塞看来,西方文明的现代科技理性是压抑性的,通过以现代科技为手段征服外部自然的方式,实现对自己的同伴和底层劳动者的控制和管理,“对人的统治要借助于对自然的统治”*[美]H.马尔库塞等:《工业革命和新左派》,任立编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9页。维护现有的资产阶级统治秩序,“在现存社会中,越来越有效地被控制的自然已经成了扩大对人的控制的一个因素:成了社会及其政权的一个伸长了的胳臂”*[美]H.马尔库塞等:《工业革命和新左派》,任立编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8页。,进而去征服他们自身的自然,他们内在的欲望。他说:“这场斗争一开始是要从内部永远地征服个体的‘低级’机能即性欲和食欲机能。征服这些机能的任务至少自柏拉图以来一直被看作是人类理性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人类理性从其功能上说乃是压抑性的。而这场斗争的最后结果则是征服外部自然。为了满足人类需要,必须永远进攻、控制和开发外部自然。”*[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69页。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以现代科技为手段,在控制自然的过程中,也必然地控制自己的同类与人自身,“而已确立的社会设法要压抑的正是这种需要,它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以不断扩大的规模‘履行诺言’,它就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把科学地征服自然用于科学地征服人”*[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导言》,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5页。。政治理论家伊夫斯·西蒙(Yves Simon)指出:“控制自然的现象造成了一个任意摆布人的欲望;……一种新的隐匿于统治自然方式中的贪欲在有技术才智的人们中发展起来了。”*转引自[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3页。罗伯特·波古斯兰(Robert Boguslan)也指出:“我们的乌托邦复兴从扩展人控制自然的追求中获得其原动力。它的最巨大的活力来源于对人们现存的控制物质环境的局限性的不满足,其最巨大的威胁恰好在于其扩展了那些人控制人的手段的潜能。”*转引自[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4页。G.格里福特在《生存空间需要的质和量》一文中指出:“但是现在,人已经逐渐形成了对地球的相当的统治,以至现在他正逼近这样一种状况:他建构了自身环境的一个主要方面,其中控制环境甚至还要求由人来征服人的本性。”*转引自[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4页。莱斯作为马尔库塞的学生,引用了这些人的观点并表示了充分的赞赏:征服外在自然和统治自己的同类以及他们的内在本性这两者之间有内在的一致性,它们运用的是同样的方法*转引自[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5页。。
(一) 通过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将科学技术从资产阶级的操纵和控制下解放出来
马尔库塞充分地认识到,造成现代科技对人以及人性的摧残与压抑,责任并不在现代科技本身,而在于控制和操纵着现代科技的资产阶级,在于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资本主义制度。资本主义制度为现代科技的使用规定了错误的方向,资产阶级为了更好更快地攫取更多的利益而操纵和控制科学技术,这一切才是现代科技被误用甚至滥用,用来奴役、剥削、压迫底层劳动者,摧残、破坏他们的人性的罪魁祸首。因此,要彻底改变底层劳动者及其人性受到奴役、压迫、摧残、破坏的命运,就必须将现代科技从资本主义制度以及资产阶级利益的束缚下解放出来。马尔库塞作为法兰克福学派最为激进的社会批判者,他充分地认识到了推翻资本主义制度以及资产阶级利益的必要性,为此他提出了一种历史的替代性选择,即不同于苏联东欧社会主义模式的社会主义理想的乌托邦。马尔库塞认为,只有实现了政治和社会的根本转变,只有改变了资本主义制度,现代技术才能改变自己的发展方向,改变其为资产阶级服务的破坏性,才能产生自己新的合理性,从而为平息生存斗争,为广大劳动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质量的提高服务*[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80页。。在这样的社会里,现代科技为广大劳动人民所操纵和控制,为提高人民的物质生活和生活质量服务,人们除了为维护自己基本的物质生存以及文明的进步不得不忍受基本的压抑外,为资产阶级利益服务而持续下来的额外压抑完全被废止。要从根本上摆脱现代科技和生产率对人的压抑,马尔库塞认为还有赖于现代科技和生产率的进一步发展。特别是现代自动化技术带来的高度发达的生产率,可以在短时间内创造出巨大的物质财富,并且可以将大量的劳动者从生产过程中摆脱出来,只留下少数劳动者作为生产过程的“看守者和调节者”而存在,越来越多的人从科技进步和生产率提高的过程中解放出来,获得了更多的自由时间,追求更好的生活和生活的艺术,可以从事更高层次的精神文化活动,身心更加和谐,内在精神生活更丰富,人性得到充分的维护,这有利于人们的解放。马尔库塞认为,在西方发达的资本主义科技工业社会,现代科技已经变成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政治力量,成为压迫劳动者的工具。但在历史替代性选择中,现代科技将不再是压迫的力量,而否定了自身,成为解放的力量,通过用机械劳动代替社会必要劳动和强制性劳动,劳动者从劳动中解放出来,获得自己的自由时间,追求超功利的、审美的、精神的生活,追求“生活艺术”,满足自己的根本需要*[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82—183页。。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变革,科技不再为物化服务,而为人的生存的理想、愿望服务,传统从形而上学分化出来的反人性的科学已经过时*[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84页。。技术的发展应该超出中立性阶段,也不应服务于资产阶级政治,它应服务于人性,应该为发展人的才能、满足人的需要服务,应该为摆脱压迫和不成熟状态,实现人的自由服务*[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85年。。
(二) 通过从生产率的统治和压抑中解放出来实现底层劳动者自身的解放
现代工业科技通过对生产率的执着追求,实现对底层劳动人民的操纵,进而实现对他们的压抑,从而维护资产阶级统治者的利益。马尔库塞认为,要实现对人的本能压抑的解放,就应当将劳动者从对生产率的片面追求中解放出来,就应当将生产率和与操纵原则的紧密联系中解放出来,使它与快乐原则紧密结合,摆脱操作原则的支配。只要使高度的生产率所创造的巨大的物质财富摆脱资本家的操纵和控制,摆脱操纵原则的支配,就能使人们从劳动中解放出来,这样生产率就失去了压抑性,而具有了解放功能,而想象的乌托邦已经具有了使快乐原则与生产率结合的历史现实性。马尔库塞指出:“想象的乌托邦要求已经充满了历史的现实性。假如操作原则的成就超出了其机构的控制范围,它们就会妨碍生产率的方向,即使人不屈从于自己的劳动。一旦摆脱了这种奴役状况,生产率就会失去其压抑性力量,从而促进个体需要的自由发展。”*[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01页。马尔库塞认为,要克服由资产阶级控制的现代科技以及由现代科技催生的生产率对人的压抑,还应该借鉴前技术社会的文化,包括“生活艺术”,生活的节奏:“前技术文化的诗歌和散文所表现的节奏,是那些信步漫游或驾车梭巡的人的节奏,是那些有时间和雅兴去苦思、冥想、体验和讲述的人的节奏。”*[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49页。这种文化“就其某些决定性因素而言,它又是一种后技术文化。它那些最先进的形象和立场……还在迷恋从技术进步的巅峰状态中获得再生的意识”*[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49页。。显然,这种舒缓悠闲的前技术文化的引入,对于缓解现代科技和生产率带给人们的疲惫、紧张、压抑、焦虑、不安等伤害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三) 通过自然的解放顺带实现劳动者自身本能的解放
在马尔库塞看来,自然和底层劳动者作为现代社会受资本支配的现代科技榨取和压迫的对象,有着相同和相似的处境。他们应该是同盟者:“自然在反对剥削社会的斗争中是一个同盟者,在剥削社会中,自然受到的侵害加剧了人受到的侵害。”*[美]H.马尔库塞等:《工业革命和新左派》,任立编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7页。因此,实现自然的解放也就有利于底层劳动者以及他们本能、本性的解放。马尔库塞指出:“‘自然的解放’并不是回到技术前状态,而只是推动它向前,以不同的方式利用技术文明的成果,以达到人和自然的解放,和将科学技术从为剥削服务的毁灭性滥用中解放出来。”*[美]H.马尔库塞等:《工业革命和新左派》,任立编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8页。只有放缓对自然的开发、进攻和征服,资本家通过现代科技对劳动者的剥削和压迫才能有所缓解,进而对劳动者本能本性的压抑才能够缓解,进而实现劳动者人性的解放也才是可能的。受到马尔库塞深刻影响的他的学生莱斯认为,处于统治地位的资产者只有摆脱自己不合理的贪欲,摆脱通过自身控制自然,进而实现对他人统治的观念,实现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与其他被统治者的和解,才能走向幸福,他说:“主—客体(人)能够克服他自身自然的不合理的冲动,被看作人的欲求对象的自然,当它不再主要被看作权力的来源(因此而被谴责是为人类的冲突提供武器)的时候,它就会转变成为幸福的源泉。”*转引自[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71—172页。当然放缓或者是缓和对自然的控制,实现与自然的和解,并不意味着人类要停止对自然的开发利用,对自然毫不作为。人类要生存下去、要改善自身的生存状态离不开对自然的开发利用。关键是一个开发利用的度的问题,我们追求的是在大自然可承受范围内的适度开发利用。并且,关键的一点是,这种控制自然、开发自然的权力不应局限在少数人的手中,成为他们谋取私人利益,控制他人的特权,而应该能够有效地改善大多数的生存状态,正如莱斯所说的:“如果我们把这个目标理解为道德进步的事情,那么统治自然的工作就不能限制在少数人中。如果这个过程不能改进多数人的状况,那么或迟或早那些不合理行为的传统原因,在持续地扩大破坏能力的过程中,将导致文明的终结。”*转引自[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72页。总之,实现自然的解放和劳动者及其人性的解放可以说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在自然解放的过程中,人类自身的人性将会得到很好的维护与完善,内在精神、文化、审美需求将会得到很好的满足;人类自身内在的能力将得到充分的发展,人类的生命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得到充分展开,自我实现得到充分完成。
马尔库塞实际上提出了超越西方现代工业社会更高的社会文明,这种文明将取消为了过度的发展而不得不进行的多余劳动,消除其压抑的合理性,“富裕生产的放弃……标志着(并有助于)人类发展到一个以技术社会成就为基础的更高阶段。由于不再生产那些奢侈品、有害物(这个阶段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彻底终结),本来由这种生产给人带来的身心创伤也就可以消除了。换言之,推动人们去塑造环境、改造自然的,将是解放了的而不是压抑着的生命本能。至于攻击性,它也将服从生命本能的要求”*[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1966年政治宣言》,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5页。。在马尔库塞看来,更高的文明是以技术社会的成就为基础,以资本主义的彻底终结为前提的,这种文明在消除奢侈品、有害物生产的同时也消除了它们对人们身心的伤害。在此基础上,马尔库塞对未来的全新的社会的非压抑性生存方式进行了展望。他说:“在非压抑性生存的环境中,工作时间(即苦役)被降低到了最低限度,而自由时间也摆脱了统治利益强加于它的所有闲暇活动和被动状态。”*[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1961年标准版序言》,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2页。这是一个个体的生物本能得到充分满足的社会,一个更加充满审美性质的社会。
当然,马尔库塞及其学生莱斯都提倡人性、本能以及自然从科技的压迫下的解放,但是他们也都充分认识到自然和人性自身的某些不成熟、不完善,甚至是兽性、不足之处,因此他们所说的解放是一种有限度的“解放的控制”。正如马尔库塞所认为的,现代技术应该用艺术的原则进行改造,使它成为一种后技术,这样才能实现对自然“解放的控制”,即一方面实现自然的解放,减少人对自然的暴行,另一方面需要控制自然的蒙昧、野蛮、兽性、不足*[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90页。。而人性自身的解放也需要对人性的某些消极方面进行限制和控制,莱斯指出:“从控制到解放的翻转或转化关涉到对人性的逐步自我理解和自我训导。”“控制自然的任务应当理解为把人的欲望的非理性和破坏性的方面置于控制之下。这种努力的成功将是自然的解放——人性的解放:人类在和平中自由享受它的丰富智慧的成果。”*[加]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68页。
随着中国科技社会的到来,现代科技与人、与人性和自然的关系日益受到人们的重视。现代科技伤害人,压抑人性,破坏自然的现象也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谴责。在这样的语境中,马尔库塞从人性观的立场出发,对现代科技进行的深刻批判就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有利于我们辩证而深刻地认识到科技在推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包含着巨大的破坏性,有利于我们更加尊重、珍视、维护现代中国人健康的人性,使它免受来自各方面的伤害。中国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长期存在的一种错误倾向就是,重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社会历史方面而忽视了它的人性的方面,这种错误的倾向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后果。黄楠森指出:“过去,由于‘左’的影响,理论界形成了一种偏见,似乎马克思主义理论只讲社会,不讲人;只关注社会的发展,不关注人的发展,但是,社会主义实践中实际充满了对人的关怀,对人的生存状态和发展前途的关怀。”*徐春:《人的发展论·序(一)》,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在我国的社会主义实践中,由于极左思潮的泛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人的维度的缺失,造成了不尊重人,肆意践踏和伤害人的尊严的现象不时发生。而马尔库塞的理论对此是一个有效的矫正。但是,人性看似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比较小的视角,它无力根本改变经济、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但它却可以通过自身的问题,折射、投递出经济、社会、历史的整体风貌和存在的问题,唤起有识之士的注意与警觉,推动社会实践家们从事改造社会、改良人生、改善人性的热忱,这也许就是鲁枢元先生所说的“恢宏的弱效应”,因此永恒人性论的精神价值影响深远。总之,从人的、人性的角度批判异化了的科技对人产生的负面作用方面,马尔库塞对此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正如有的评论者所指出的:“马尔库塞的文艺思想,是以其人本主义的社会批判哲学为理论基础的。这种社会批判哲学立足于人的普遍人性结构,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与病态,全在于它压抑、扭曲了人的本性,造成了人性的异化。”*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14页。但是,马尔库塞的人性论又是一种拔除了历史基础的无根的人性论、片面的人性观。这种无根的人性论的局限性也是十分明显的。马尔库塞吸收了弗洛伊德的思想,并加以发挥,主张以“新感性”、“本能革命”、性解放为动力,实现资本主义的社会革命,彻底改造西方社会,固然有些不切合实际,具有乌托邦的性质。但是,他向我们说明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西方现代科技社会或者说发达的工业资本主义社会对人们的压迫已经深入人的肉体甚至是内在本能的领域。以现代科技作为重要手段实现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极权统治,使西方人生存的一切方面都受到了极度的操纵、压迫和控制,使底层劳动人民在现实生活中毫无反抗之力。因此,他们只好退回到自己的内在心灵世界和精神空间,退回到自己的本能领域,期望通过本能的发泄和满足为动力,来拯救社会。但这种本能的发泄、满足和放纵并不能拯救人们,它却成为西方社会全面危机的重要征兆,为变革社会的实干家们敲响了警钟,“引起了疗救的注意”。并且,当今中国社会中“性”大潮的泛滥,可以说与马尔库塞的“新感性”、“爱欲”理论有一定的关系。马尔库塞呼吁人性的解放,他呼吁将底层劳动者的本能、欲求,将受压迫民族的本能、欲求,将自然的本性从现代科技和工业文明的压迫和统治下解放出来,并且呼吁用人性解放为手段实现社会的解放,并且他所主张的对发达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的反抗是坚决的、彻底的,但这种赤手空拳的肉体反抗也是软弱无力的,并不能解决实际的社会问题。他并没有提出切实有效的办法去触动或者消除造成资本主义统治、压迫甚至是榨取的根源——作为根基的社会历史基础,即西方资本主义制度。而不铲除这一社会历史的根基,就无法彻底实现对底层劳动者、被压迫民族以及自然的本性的解放。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项目批准号:11ZD078)的阶段性成果。
王东昌(1980—),男,蒙古族,河南南阳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马克思文艺理论与批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