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云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系, 安徽 蚌埠 233030)
宋濂散文理论的内涵与时代价值
陈昌云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系, 安徽 蚌埠 233030)
摘要:宋濂是一代散文大家,其散文理论也具有重要价值,内涵涉及纪事载道分途的散文文体论、文道合一的散文功能论、多元取向的散文复古论、文主变化的散文创作论、内外双修的作家素养论,体系较为完整。宋濂散文理论继承发展前人成就,为明清散文重新繁荣提供重要理论支持,在中国散文理论史上占据重要地位。
关键词:宋濂;散文理论;内涵;时代价值
宋濂诗文皆擅,但以散文见长,一生著有散文千余篇,其散文前承金华文脉,后启台阁文风,在元明散文史上有着重要地位。宋濂的散文理论成就也很高,其师黄溍、柳贯都是元末著名的古文大家,名在“儒林四杰”之列,两人在散文理论方面都有建树,宋濂的散文理论深得老师真传,并自有创见,价值很高。20世纪以来,学人对宋濂散文理论多有涉及,然或泛泛而谈,语焉不详,或与文学思想、诗歌理论、散文创作混作一体,一笔带过,较有价值者仅张仲谋《论宋濂的文论与散文创作论》和罗书华《宋濂散文学初论》二文*张仲谋:《论宋濂的文论与散文创作论》,《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2期,第64-68页;罗书华:《宋濂散文学初论》,《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第5-9页。,然也非专论详谈,深度不够。近年来,学界重视研究宋濂的诗学思想*代表性论文有:左东岭《论宋濂的诗学思想》,《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陈昌云《宋濂诗论的折中特征与时代价值》,《文艺评论》2011年第12期;胡浙平《略谈宋濂的诗论及其诗歌》,《江南文化研究》第5辑,学苑出版社2011年版。,散文理论研究相对薄弱,其实宋濂散文理论较诗论价值更高,更应加强研究,文章集中论述宋濂散文理论的不同内涵,评判其时代价值,以补缺憾。
一、纪事、载道分途的散文文体论
中国古代散文的文体演变经历了一个复杂过程,从先秦时期的“诗文对举”,到魏晋六朝的“文笔之分”,散文文体开始逐渐独立。唐代韩愈提出“古文”概念,标志着古代散文文体观念正式确立,从此中国散文发展步入快车道。“古文”是一个很宽泛的大类文体,它内部包含诸多小文体,唐宋以降,人们对“古文”内含文体的划分日趋精细,《唐文粹》分22类,《宋文鉴》分59类,《元文类》分43类。宋濂的散文文体论在关注其内部小文体的同时,按文体功能的不同将散文分成“载道之文”和“纪事之文”两大门类,开创后世散文文体论的新视野,贡献卓著。他云:
世之论文者有二:曰载道,曰纪事。纪事之文当本之司马迁、班固,而载道之文,舍六籍吾将焉从?虽然,六籍者,本与根也;迁、固者,枝与叶也,此固近代唐子西之论,而予之所见,则有异于是也。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此则国之通衢,无榛荆之塞,无蛇虎之祸,可以直趋圣贤之大道,去此则曲狭僻径耳,荦埆邪蹊耳,胡可行哉?*[明]宋濂:《宋濂全集》,黄灵庚编辑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004页。
文中所提的宋人唐庚并没有区分载道、纪事之文,只是说:“《六经》已后,便有司马迁,《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经》不可学,亦不须学,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二书亦须常读,所谓‘何可一日无此君’也。”*[宋]唐庚:《唐子西文录》,《历代诗话》,[清]何文焕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43页。唐子西认为六经是文的源头,但六经不可学,学文当自司马迁始。宋濂在此基础上,按文体不同将散文分为纪事之文和载道之文两大统系,分别确立不同的师法标准,意义非同一般。“载道之文”早已有之,也比较常见,而此前关于“纪事之文”的论述并不为多。最早东汉王充有“《洪范》五纪,岁、月、日、星,纪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汉]王充撰,黄晖校:《正说》,《论衡校释》卷二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32页。之说,但它显然不是用来区分文体。宋代真德秀将之用于文体分类,将文章分为辞命、议论、叙事、诗赋四类,元代郝经也有“义理之文”、“辞命之文”、“篇什之文”、“纪事之文”的四部分法*参见郝经《陵川集》卷二十九《原古录序》,有云:碑铭、符命、颂、箴、赞、记、纪传、志録、墓表、墓铭、墓碣、墓志、诔述、行状、哀辞、杂文、杂著二十类,皆纪事之文。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196册,第405页。。宋濂正式将“纪事之文”与“载道之文”两者并提,分散文为两大门类,并分别确立了不同的取法路径,认为纪事之文“当学司马迁”,而载道之文除本自“六经”外,还可以宽泛到“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只有按门类确立不同的师法路径,才不致误入歧途,如此见解实属高明。宋濂的散文二分法对当时及后世的散文文体论影响巨大,有着首倡之功,同门王祎受他启发,亦云:“祎闻之:‘文之在天下,有载道之文;有纪事之文。’”*[明]王祎:《上苏大参书》,《王忠文公集》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41页。学生方孝孺也说:“文之用有二:载道、纪事而已。载道者上也,纪事者其次也。然道与事,非判然二途也。”*[明]方孝孺:《读崔豹古今注》,《逊志斋集》卷四,徐光大校点,宁波:宁波出版社,2000年,第119页。他们都将散文分为“载道”、“纪事”二体,显然是受宋濂的影响。
宋濂在强调载道之文的同时,对纪事散文也非常重视,他尤其欣赏秦汉文中的《史记》和《汉书》,把它们视作纪事散文的最高典范,他曾对两书的不同风格作过详细描述:“濂尝讽二家书,迁之文如神龙行天,电雷惚恍而风雨骤至,万物承其濊泽,各致余妍;固之文类法驾整队,黄麾后前,万马夹仗,六引分旌,而循规蹈矩,不敢越尺寸。呜呼!法之固堪法,其能以易致哉?……善学迁固者,世久罕闻,今乃见其人哉!”*[明]宋濂:《宋濂全集》,第547页。宋濂认为《史记》笔法恣肆纵横、神奇多变、情感充沛;而《汉书》笔法谨严、文理自然,两书各有千秋,后人很难学到它们的文法。正是对《史记》和《汉书》文法的高度领悟,所以他的传记文深得《史》、《汉》之精髓,成为其散文成就的最高代表。
二、文道合一的散文功能论
受先秦泛文学观念影响,宋濂认为“文章、理道、事功”当融为一体,他云:“殊不知诗者,本乎性情,而不外于物则民彝者也,舍此而言诗,诗之道丧矣。”既承认“诗乃吟咏性情之具”,又要求诗歌有益于民彝教化。他更主张散文要在保留文学叙事抒情功能外,充分发挥其明理载道、辅俗化民功能,他说:“明道之谓文,立教之谓文,可以辅俗化民之谓文。斯文也,果谁之文也?圣贤之文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1961页。宋濂既是文学家也是道学家,但他与宋元理学家不同,所持之“道”更倾向于先秦儒家之道,因此其文学思想带有先秦泛文学观念特征,他对《六经》、《孟子》之文推崇之至,认为“六经”是“文学、理道、事功”的典范,对“文质彬彬”的孔子之文也非常欣赏,曾感慨:“孔子忧世之志深矣,奈何世教陵夷,学者昧其本原,乃专以辞章为文,抽媲青白,组纤华巧,徒以供一时之美观。譬如春卉之芳秾,非不嫣然可悦也,比之水火之致夫用者,盖寡矣。呜呼!文之衰也一至此极乎!”*[明]宋濂:《宋濂全集》,第721页。认为孔子以“行道”为先,只是在道不行于世情况下,才将“道”寄之于“文”,他谴责今世学人误解孔子,多作华而不实之文,以至于文道衰弊至极。
宋濂反复强调文与道要相生相融:“文者,道之所寓也,……文之至者,文外无道,道外无文。”*[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34页。“是则文者非道不立,非道不充,非道不行。由其心与道一,道与天一,故出言无非经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471页。“文之所存,道之所存也。文不系道,不作焉可也。”“造文固所以明道,传经亦将以明道,何可以歧而二之哉?”*[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204页。认为只有“文道合一”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夫五经孔孟之言,唐虞三代治天下之成效存焉。……小用之则小治,大施之则大治,岂止浮辞而已乎?”*[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26页。宋濂主张的“文道合一”绝非只是文以明道,空谈性理,其落脚点在于经世致用,他说:“大之用天下国家,小而为天下国家用,始可以言文,不然,不足以与此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34页。宋濂把“用”作为衡量“文”、“道”的重要尺度,从而构建文、道、用三层体系,形成事功文论的三个层面,在整个体系中,“用”是终极目标,也是宋濂事功文论的核心所在。
正是受先秦重事功文学观念影响,宋濂对自己的文人身份和诗文之癖时常心存愧疚,他说:“文辞,道之末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582页。,“吾心与天地同大,吾性与圣贤同贵。奈之何随于曲学,局乎文艺;忘其真实之归,溺此浮华之丽;……静言思之,几欲零涕”*[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138页。。在文体选择上,他后期轻视诗歌、偏爱散文创作的倾向也与其重实用的文学观念紧密相关,因为散文较诗歌更能发挥明理载道、辅俗化民功能,其政论文、史传文以及寓言小品文也确实对明初的政令推行和民风转向起到作用,实不负“明初开国文臣之首”的称号,终成一代散文大家。
三、多元取向的散文复古论
承元代散文复古余绪,明初散文复古之风依然不减,连朝廷给太学生昭示的文学师法统系都带有鲜明的文学复古倾向:“丞相召诸生喻上旨,以为:‘古之有文学者,若游、夏以降,汉之司马迁、班固,唐之韩愈,宋之欧阳修、苏轼,皆杰然自立于世,后世从而师之,至今不衰。诸生何异于斯人哉,乌可以不勉?’”*[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65页。号召太学生学文当师法秦汉、唐宋诸家。宋濂生活于元明之际,他的散文理论也深受时代文学潮流的影响,以复古为尚,他说:“士无志于古则已,有志于古,舍群圣人之文何以法焉?”*[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566页。不过,宋濂散文复古的取法路径较宽,他认为六经外的孟子、西汉、唐宋文都有可取之处,其复古文论呈多元化色彩。郑涛评他:“益取经史及诸子百家之书而昼夜研穷之。凡三代以来古今文章洪纤高下,音节之缓促,气焰之长短,脉络之流通,首尾之开阖变化,吴公所受予前人者,景濂莫不悉闻之。”*[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34页。可见,他对历代散文名家的文章都有过深入研究,深味它们的文法,具体来说,宋濂散文多元化的复古宗尚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是标举“六经”为文宗。宋濂的复古文论以古为尚,他认为处于文学源头的六经是最完美的,是千古文章的最高典范:“文至于六经,至矣尽矣,其始无愧于文矣乎?”*[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34页。他还认为六经之文无所不包,可以为万世法:“诸经之体又无所不兼之欤?错综而推,则五经各备文之众法,非可以一事而指名也。……夫经之所包,广大如斯,世之学文者其可不尊之以为法乎?”*[明]宋濂:《宋濂全集》,第471页。号召学文之士都要以“六经”为宗,他多次赞赏六经之文:
文之立言简奇莫如《易》,又莫如《春秋》;序事精严莫如《仪礼》,又莫如《檀弓》,又莫如《书》,《书》之中又莫如《禹贡》,又莫如《顾命》;论议浩浩而不见其涯,又莫如《易》之《大传》;陈情托物莫如《诗》,《诗》之中反复咏叹又莫如《国风》,铺张王政又莫如二《雅》,推美盛德又莫如三《颂》;有开有阖,有变有化,脉络之流通,首尾之相应,莫如《中庸》,又莫如《孟子》,《孟子》之中又莫如《养气》、《好辨》等章。呜呼!濂之所言者略尔,以其所言,推其所不言,盖可知矣。人能致力于斯,得之深者,固与天地相始终;得其浅者,亦能震荡翕张,与诸子较所长于一世。*[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588页。
这里他列举了“六经”中含有的简练、谨严、含蓄、纵横、开合呼应等诸多精妙笔法,本着“取法乎上”的原则,认为散文复古当取法“六经”,即使学得六经皮毛,也可以与诸子之文一较高低。所以他认为“故四经之文,垂百世而无谬,天下则而准之”*[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59页。。以《诗》、《书》、《易》、《春秋》为代表的四经为天下文宗,“后之立言者,必期无背于经,始可以言文”*[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33页。。宋濂自己习文即以六经为宗,“白牛生者,……,存诸心,著诸书,六经;与人言,亦六经。或厌其繁,生曰:‘吾舍此不学也。六经其曜灵乎,一日无之则冥冥夜行矣’”*[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94页。。他一生酷爱六经,始终不厌其繁,认为一日偏离六经,就会迷失前进方向。
他还将“五经”与迁、固之文进行比较:“天地之间有全文焉,具之于五经,人能于此留神焉,不作则已,作则为天下之文,非一家之文也,其视迁、固,几若大鹏之于鹪鹩耳。”*[明]宋濂:《宋濂全集》,第492页。在他看来,“六经”是文学、理道、事功的最高典范,完全符合他的道统和事功文论,所以他说:“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贤;圣贤之殁,道在六经。”*[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33页。认为“六经”是天下之至文,天下文章之正宗。六经也是一切文史的本源,迁、固之文虽源于六经,“六籍者,本与根也;迁、固者,枝与叶”*[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004页。,但无法与六经之文相提并论,六经才是天下文宗。
二是推赏孟子之文。在先秦文中,除“六经”外,宋濂还推举孟子之文,这与他尊崇儒家思想密不可分,他十分看重孟子之文的载道艺术,“上下一千余年,惟孟子能辟邪说,正人心,而文始明”*[明]宋濂:《宋濂全集》,第76页。,甚至认为《孟子》中的《养气》、《好辨》都可与“六经”之文相媲美,而这两篇正是“载道”的佳作。他责怪后世没有很好地继承孟子之文:“夫自孟氏既没,世不复有文。贾长沙、董江都、太史迁得其皮肤,韩吏部、欧阳少师得其骨骼,舂陵、河南、横渠、考亭五夫子得其心髓。”*[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34页在他看来,“世不复有文”的原因在于:“自孟子之殁,大道晦冥,世人擿埴而索涂者,千有余载。”*[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37页。认为正是儒学的衰落引起了文学的沉寂,以贾谊、司马迁、韩愈、欧阳修为代表的文统派道学修养不足,只能得到孟子之文的皮骨。宋理勃兴后,以五夫子为代表的道统派才得其“心髓”,他们的文章是“唐虞三代之文也,六经之文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34页。。五夫子之文可与孟子之文相接,“孟子之后,又惟舂陵之周子、河南之程子、新安之朱子,完经翼传而文益明尔,呜呼,文岂易言哉”*[明]宋濂:《宋濂全集》,第76页。。宋濂认为贾谊、韩愈、欧阳修等古文家之文在继承孟子之文方面不如宋代理学家之文,显然不是就它们的文学艺术而言,而是关注它们的内容是不是符合孟文的“载道”传统。可见,他对孟子之文的推赏也是因为它像“六经”一样,是载道之文。
三是赞赏西汉文。宋濂对西汉文的欣赏主要有“若汉之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刘向、班固”*[明]宋濂:《宋濂全集》,第76页。几家。这几家中除史学家外,多为儒学大师,其中尤以董仲舒、扬雄的经学成就最高,由此来看,宋濂对西汉文的赞赏还是与其儒家思想有关。不过,他对司马迁、班固文章的欣赏可能更偏向于文的一面,他说:“纪事之文当本之司马迁、班固。”*[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004页。宋濂对迁、固文章风格的把握也非常精确:“迁之文如神龙行天,电雷惚恍而风雨骤至,万物承其濊泽,各致余妍;固之文类法驾整队,黄麾后前,万马夹仗,六引分旌,而循规蹈矩不敢越尺寸。”*[明]宋濂:《宋濂全集》,第547页。由此可见,他对迁、固之文的熟悉与喜爱程度,宋濂常以太史公自命,他的传记文就深受《史记》、《左传》影响,成就斐然。宋濂的政论文和传记文也有汉文之风,嘉靖朝曾有诏曰:“故承旨濂,有文如贾谊、董仲舒,传训如疏广、桓荣,此国之光也。”*[明]吴之器:《婺书》,清光绪二十六年刊。可见宋濂文风明显受到西汉文的影响。
四是看重唐宋文。宋濂认为唐宋文主要有“唐之韩愈、柳宗元,宋之欧阳修、曾巩、苏轼之流,虽以不世出之才,善驰骋于诸子之间”*[明]宋濂:《宋濂全集》,第76页。,这几家中他又特别推重韩、欧之文,“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004页。。宋濂对唐宋古文的赞赏偏重于其思想内容,认为它们对复兴先秦道学确有推毂椎轮之功,正是从这一点上,宋濂把唐宋文视同为秦汉文,“韩氏之文非唐之文也。周、秦、西汉之文也。韩氏之文固佳,独不能行于当时,逮宋欧阳修氏始效而法之。欧阳氏之文非宋之文也,周、秦、西汉之文也。欧阳氏同时而作者,有曾巩氏,有王安石氏,皆以古文辞倡明斯道,盖不下欧阳氏者也”,认为以韩愈、欧阳修为首的唐宋古文大家“皆以古文辞倡明斯道”,以重振儒家道统为已任,他们的文章往往“上取法于周、于秦、于汉也”,而“曾氏之文如姬、孔之徒复生于今世,信口所谈,无非三代礼乐”,据此,他认为学唐宋文当上溯秦汉,这样才能得其真,否则“学欧阳氏而不至者,其失也纤以弱;学曾氏而不至者,其失也缓而弛;学王氏而不至者,其失也枯以瘠”*[明]宋濂:《宋濂全集》,第717页。。宋濂对三苏之文也很欣赏:“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苏氏。若文公之变化瑰伟,文忠公之雄迈奔放,文定公之汪洋秀杰,载籍以来,不可多遇。”*[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47页。他列举的唐宋散文名家,正好与后世所称“唐宋八大家”相符,他虽然没有将这八大家并称,但他对这八家散文的赞赏必定启发后人,紧随其后的朱右编选《八大家文集》,明显是受到他的影响。
学韩欧而取法秦汉,这是元末文学复古思潮的一股潜流,延续到明中期,遂酿成声势浩大的秦汉派。宋濂也不例外,不过他的复古目的与众不同,元代师法秦汉文的作家主要从语言风格着手,期望以秦汉文的雄奇高亢改变时文的浮滑绮靡,而宋濂主要从思想把握,着眼于儒家思想的复兴,这具有更深层的意义,恰如韩愈所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唐]韩愈:《题哀辞后》,《韩昌黎文集校注》卷22,马其昶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04-305页。宋濂就时常以韩愈自命,有志于复兴“道学”,但他不像韩愈那样重视古文辞,他主张:“大抵为文者,欲其辞达而道明耳,吾道既明,何问其余哉。”*[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004页。文风比较平易,更像欧、苏之文,正如刘茝所云:“濂之文章,实为本朝欧、苏。”*[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603页。
由此可见,宋濂的散文复古思想属典型的道统文学观念,它建立了以先秦儒学为宗的散文复古统序,从“六经”一直延续到唐宋文,他认为都有可取之处,并以“得道”多少作为衡量艺术价值的高低和取法程度的轻重。就宋濂本人的复古宗尚而言,他既宗秦汉,又尚欧、曾,并对韩文很感兴趣,建立了由欧阳修、韩愈,溯孟子而上窥六经的复古统系。在明前,他的秦汉文风重些。入明后,由于身份的改变,他又转学欧、曾。究其一生,还是取法欧文的平易晓畅占了上风。
影响宋濂散文复古思想多元化取向的原因很多。元代文学复古思潮的影响首当其冲,元代主要有宗秦汉、尚韩文、崇苏欧三种复古文风,而宋濂对这三种倾向都有所吸收。师承关系也有巨大影响,宋濂的三位老师都是“古文大家”,他们的文风取向对宋濂的散文观念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宋濂曾说:
昔者先师黄文献公尝有言曰:“作文之法,以群经为本根,迁、固二史为波澜。本根不藩,则无以造道之原,波澜不广,则无以尽事之变。舍此二者而为文,则槁木死灰而已。”予窃识之不敢忘。于是取一经而次第穷之。有不得者,终夜以思。思之不通,或至达旦。如此者有年,始粗晓大旨,然犹不敢以为是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581页。
由此可见,宋濂以六经为本源,兼学迁、固的复古取向就师承黄溍。另外,黄溍、柳贯作为台阁文人,复古取向是唐宋文,他们对雍容平易的欧文尤为推赏,宋濂称黄溍“文辞温醇类欧阳永叔”*[明]宋濂:《宋濂全集》,第1855页。,这也影响了宋濂对欧文的接受。而吴莱作为山林之士,则对秦汉文风比较欣赏:“其惟古之作者,则曰雄浑赡富,唯有汉之文为然,淳质雅奥,亦唯有汉之文为然。今之从事艺文者,如之何可及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1054-1055页。宋濂深得吴莱文法,对吴莱求新奇而取法秦汉的文风自然有所接受。正是受三位老师不同文风的影响,宋濂散文的复古宗尚并不单一狭隘,而呈现出多元化色彩。当然,宋濂作为元末明初的散文大家,他建立的以“六经”为宗,取次孟子、迁固、韩愈、曾欧的师法路径,更有着自己的独特思想,在散文史上自有价值。
四、文主变化的散文创作论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阐述了“通变”的文学思想,宋濂虽然主张散文以复古为尚,但他于“通变”思想也有体悟,他所主张的“复古”意在师古之“心”,即圣贤之道,而散文外在形式上的言辞、体制等特征则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不一定非要沿袭,“若曰专溺辞章之间,上法周汉,下蹴唐宋,美则美矣,岂师古者乎?”*[明]宋濂:《宋濂全集》,第993页。他认为古人文风多在自然:“古之为文者未尝相师,郁积于中,抒之于外,而自然成文。其道明也,其事核也,引而伸之,浩然而有余,岂必窃取辞语以为工哉?……近世道漓气弱,文之不振已甚。乐恣肆者失之驳而不醇,好事摹拟者拘于局而不畅,合啄比声,不得稍自凌厉以震荡人之耳目。”*[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47-648页。而近世之文却模拟剽窃成风,往往陷入片面追求文辞之美的怪圈,所以文风不振,时文更是如此:“予窃怪世之为文者不为不多,骋新奇者,钩摘隐伏,变更庸常,甚至不可句读,且曰:‘不诘曲敖牙,非古文也’;乐陈腐者,一假场屋委靡之文,纷揉庞杂,略不见端绪:且曰:‘不浅易轻顺,非古文也。’予皆不知其说?”针对时文病在只师“古辞”,不师 “古道”的弊端,宋濂主张:“大抵为文者,欲其辞达而道明耳,吾道既明,何问其余哉。”*[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004页。要求散文语言做到通俗晓畅即可,其实远不止于此,为了更好地“明道”,宋濂在散文结构、形式、语言风格等方面提出更多的创新求变的主张。他说:“于房论文有曰:‘阳开阴阖,俯仰变化,出无入有,其妙若神’。何其之言善也。盖文至于变,变而无迹之可寻则神矣。司马迁、班固、韩愈之徒号为文章家,其果能易此言哉?宜其三世以文名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1942页。认为散文中真正的“神品”应是变化多端、无迹可寻,这一点连司马迁、班固、韩愈等文章大家都不可否认。
正是本着文主求变的思想,宋濂十分注意散文创作方法研究。他感叹散文文法的变化多端、难以把握:“文岂易言哉?翻秋涛之汹涌,屹乔岳而不迁,沛元气之淋漓,未足以喻其变化也。能知变化,则轥迁轹固,蹴蔡驾韩,烨然有光万丈矣。”*[明]宋濂:《宋濂全集》,第551页。认为作文能知道在变中求新,就可以和迁、固、蔡、韩之文相媲美,因此,他主张作文不必拘泥古法,可在法度中求得变通之术。宋濂虽为文人,却喜欢用兵法的诡异比喻文法的多变,他说:“濂谓去病真能用兵者。古今之势不同,山川风气亦异,而敌之制胜伺隙者常纷然杂出而无穷,吾苟不能应之以变通之术,而拘乎古之遗法,其不败覆也难哉!为文何以异此?”*[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47页。这里他用霍去病的灵活用兵来比喻文章的通变之术,认为兵法贵变,文法也一样。他还用兵法形容老师黄溍文章的求变之妙:“今之论者,徒知先生之文清圆切密,动中法度,如孙吴用兵,神出鬼没,不可正视,而部位整然不乱,至先生之独得者,又焉能察其端倪哉?……此无他,神与不神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705页。称赞黄溍文章有“孙吴用兵”的神奇之变。在文主求变的思想主导下,宋濂本人的文章也深得兵法的变幻之妙,欧阳玄曾用韩信用兵之术夸宋濂文章:“其气韵沉雄,如淮阴出师,百战百胜,志不少慑。”*[元]欧阳玄:《潜溪后集序》,《欧阳玄全集》上册,汤锐校点整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8页。宋濂用兵法比拟文法主要受老师的影响,吴莱就说:“作文如用兵。兵法有正有奇,正是法度,要部伍分明;奇是不为法度所缚,举眼之顷,千变万化,坐作进退击刺一时俱起。及其欲止,什自归什,伍自归伍,元不曾乱。”*[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269-2270页。认为用兵之道“有正有奇”,要重法度,又不能为法度所困,文章的结构也应如此,在条理清晰的原则下,各部分可以灵活安排,这样就不露呆板之象。吴莱的论文力主求奇好变,与追求奇崛险怪文风的杨维桢、李孝光等人有着相同的志趣,宋濂很好地继承了他的文学思想。
宋濂还对文章如何求变做过探讨。他在《文原》中云:
九天之属,其髙不可窥;八柱之列,其厚不可测。吾文之量得之,规毁魄渊,运行不息,基地万荧,缠次弗紊,吾文之焰得之;昆仑县圃之崇清,层城九重之严邃,吾文之峻得之。南桂北瀚,东瀛西溟,杳眇而无际,涵负而不竭,鱼龙生焉,波涛兴焉,吾文之深得之。雷霆鼔舞之,风云翕张之,雨露润泽之,鬼神恍惚,曾莫穷其端倪,吾文之变化得之。*[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003页。
宋濂认为文章乃得天地万物之灵气,自然界时刻处在变化之中,只要我们周密、精细地观察天地、日月星辰、高山、大海、风云等事物,知道它们运行变化的状态,我们就能写出变化多端的文章。
宋濂的文法主要得益于三位老师的启发,尤以吴莱对他影响最大,宋濂在他那里学到很多,但是仍未能全部领会掌握,他一直引以为憾:
濓尝受学于立夫,问其作文之法,则谓:“有篇联,欲其脉络贯通;有段联,欲其奇耦迭生;有句联,欲其长短合节;有字联,欲其宾主对待。”又问其作赋之法,则谓:“有音法,欲其倡和阖辟;有韵法,欲其清浊谐协;有辞法,欲其呼吸相应;有章法,欲其布置谨严。总而言之,皆不越生、承、还三者而已。然而字有不齐,体亦不一,须必随其类而附之,不使玉瓒与瓦缶并陈,斯为得之。此又在乎三者之外,而非精择不能到也。”顾言犹在耳,而恨学之未能。*[明]宋濂:《宋濂全集》,第1946页。
在这段文字中,吴莱主要谈到散文结构方面的技巧,提出文章可分成“生、承、还”三大层次,可通过篇、段、句、字的联合呼应,将文章连接成一个严密的整体,这与此后盛行的八股文法中的“起、承、转、合”有相似之处。在赋文创作方法中,吴莱注意文章音法、韵法、辞法和章法的和谐统一,可见,吴莱对文法的推究之深之细。宋濂虽然抱憾自己没有全盘领会老师们的作文之法,但在老师们的启发教诲下,宋濂后来也非常留心文法的研究,文主变化的思想就体现了他的探索精神,在后来长时间的揣摩尝试中,宋濂也积累了一些散文创作方法,为丰富古代散文创作理论做出了一定贡献。
五、内外双修的作家素养论
宋濂为文特别推重孟子之文,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思想也为宋濂接受,他论作家素养多谈“养气”、“明道”。孟子之 “气”多指道德涵蕴于内舒扬于外的仁人君子的精神气质,他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东汉]赵岐等注:《孟子章句》,《孟子(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4页。认为“气”这种主观精神与文和道相配合,可以使作家呈现良好的创作状态。宋濂的“养气论”直承孟子,主张作家通过道德和学术修养的增长,养成便于散文创作的气慨、胸襟和精神面貌。他认为:“山林之文,其气瑟缩而枯槁;台阁之文,其体绚丽而丰腴。此无他,所处之地不同,而所托之兴有异也。有立以粹然之学,位居柱史,日趋殿陛,濡毫螭坳,回视山林,不翅有仙凡之隔。故其见于辞者,云锦张而春葩明,钟簴奏而音律谐,体制正而局度严。诚可以传诸当今而垂于久远者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827页。山林之士和台阁文臣由于所处环境的不同,陶冶出的精神气质也不相同,文风自然会不一样,“养气”状况与文风休戚相关。
宋濂还认为作家“养气”与否直接决定文章质量的高低:“气得其养,无所不周,无所不极也。揽而为文,无所不参,无所不包也。……呜呼!斯文也,圣人得之,则传之万世为经,贤者得之,则放诸四海而准,辅相天地而不过,昭明日月而不忒,调燮四时而无愆,此岂非文之至者乎?”气的力量无比神奇,有了它,人的精神境界就会变得高远,人的思考能力就可以达到任意的时间和空间,就可以写出经天纬地之文,永垂于万世。因此宋濂一再强调:“为文必在养气。气与天地同,苟能充之,则可配序三灵,管摄万汇。不然,则一介之小夫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003页。作家能得天地之气,参悟真理,就会“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晋]陆机著,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60页。,否则只会文思枯竭、文气卑弱;如果作家养气成功,就可以写出气充情深,与天地争辉的美文。“呜呼!人能养气,则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当与天地同功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003页。宋濂把“养气”视为作者素养的核心要素。
那么,如何实现“养气”?宋濂也做过深入研究,他的“养气”说不仅仅限于《文心雕龙·养气》所说的精神调节法,更侧重于内在道德修养的加强,从而提高作家的胸襟气概和精神状态,这也是一种“明德”过程。他说:“圣贤与我无异也,圣贤之文若彼,而我之文若是,岂我心之不若乎?气之不若乎?否也。特心与气失其养耳。圣贤之心浸灌乎道德,涵泳乎仁义,道德仁义积而气因以充,气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1962-1963页。这里,他分析圣贤之文与凡夫之文差异的原因在于两者“心”、“气”的不同,圣贤之“心”得到道德仁义的滋养,圣贤之“气”因仁义道德的充盈,气势磅礴,激情四溢,有了这种“气”,行文就能文思泉涌,一发不可收拾。可见“养气”要以道德为根柢,“虽然,道未易明也,必能知言养气,始为得之”*[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004页。,“养气”本身就是“明德”。宋濂曾从文章本源探讨“文”“道”、“气”三者的关系,“其本者何也?天地之间,至大至刚,而吾藉之以生者,非气也耶?必能养之而后道明,道明而后气充,气充而后文雄,文雄而后追配乎圣经。不若是,不足谓之文也”*[明]宋濂:《宋濂全集》,第2258页。。他认为“气”是天地间至大至刚之物,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作家必须得到它的滋养,才能参悟人伦物理,提高道德修养,在“气充”、“道明”后,就会“文气”充盈,精神亢奋,写出可与圣贤比肩的雄奇之文。
宋濂倡导通过“内游”来“养气”的方法,主要包含几个重要环节:“古之育才者,不求其多才,而惟其养气。培之以道德而使之纯,厉之以行义而使之高,节之以礼而使之不乱,熏之以乐而使之成化。及其气充而才达,惟其所用而无不能,……故惟有所受者,然后能有所为。”*[明]宋濂:《宋濂全集》,第673页。具体来说:一是加强儒家道德修养,使其品德纯正;二是用儒家仁义标准衡量言行,使其品行高尚;三是用儒家礼法节制举止,使其行为合乎规范;四是用音乐陶冶性情,使情操高尚,这样就能“气充而才达”,“然后能有所为”。宋濂把“养气”视为人才成长环节中的重要一步,把它和德育结合起来,并提出具体措施,实是对孟子“养气”论的升华。
除上述“内修”的 “养气”方法外,宋濂还谈及一种外在得江山之助的“养气”之法,那就是通过游历名山大川、增加阅历识见,形成良好的创作状态。他说:
窃自叹赋才暗劣,规规方圆中,日蹈古人轨辙,不敢奋迅吐一奇崛语。虽见诸简牍者近一二千篇,奄奄如无气人。作文固当如是邪?……然予闻太史公周览名山川,故作《史记》,烨烨有奇气。同文他日西还,予将相随泛洞庭,浮沅湘,登大别、九疑之山,吸风吐云,一洗胸中秽浊,使虚极生明,明极光发,然后挥毫以尾同文之后,萃灵凤之彩毛,撷天葩之奇馨,或者当有可观。*[明]宋濂:《宋濂全集》,第461页。
在泥古不悟、文思枯竭的状态下,宋濂想到“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宋]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栾城集》卷22,曾棗庄,马德富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77页。的史实,于是萌生效法太史公行游天下的想法,借以陶冶心境,培养创作情绪。对宋濂来说,这种期望通过“外游”达到“养气”的方法只是一时之念,他一生都没实践过,而以“明德”来“养气”的“内游”途径,则是宋濂孜孜追求并行之有效的方法,它构成宋濂散文作家素养论的主体。
通过“外游”达到“养气”的方法并非宋濂一人突发奇想,宋元人围绕《史记》成书是否得益于“游历和江山之助”问题,曾进行过长期争论。宋人马存提出:“予谓:‘司马子长之文章不在书,学者每以书求之,则终身不知其奇。予有《史记》一部,在天下名山大川、壮丽奇怪之处’。”*[宋]马存:《赠盖邦式序》,《江西历代作家作品选》,蒋克己选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76页。认为《史记》成书得益于司马迁的游历,得益于江山之助。元代主理派都反对此说,郝经《内游》、吴澄《旷若谷诗文序》、杨弘道《送赵仁甫序》都批判“江山之助”,倡导“内修”。*参见[元]郝经《陵川集》卷二十;[元]吴澄《吴文正集》卷二十三;[元]杨弘道《小亨集》卷六。而戴表元、张伯淳、刘敏中等主气派却赞同“外游”方式,刘敏中说:“昔太史迁南游而文益奇,故知宏才博学,必待山川之胜有以激于中而后肆于外。”*[元]刘敏中:《江湖长短句引》,《中庵集》卷九,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206册,第728页。同样主张“养气说”的宋濂师弟戴良也认为游历可以增加文气:“逾江渡河,壮走齐鲁,登泰山,临淄水,而文气益壮。”*[元]戴良:《密菴文集序》,《九灵山房集》卷二十九,四部丛刊初编本。
在古代气学文论中,“养气”说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自孟子提出“知言养气”后,后世也多有论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要求作家行文前要“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玄神宜宝,素气资养”*[梁]刘勰:《养气》,《文心雕龙》卷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647页。,以保证行文前有饱满的精神状态。苏辙认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宋]苏辙著:《上枢密韩太尉书》,《栾城集》卷二十二,第477页。主张作家通过“养气”提高自己的创作素养。元代的文学家和道学家都关注“理”与“气”的关系,气学文论异常繁荣,“养气”说也大倡其道,相关论述颇多。诸如吴师道认为“养气”状况可以决定文章质量的高低:“昔人谓文不可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夫其养充而气完,然后理畅而辞达。……窃尝以是验之世之人,即其文之高下,而其气之大小,能养与否,与夫养而未至,并可以得之也。”*[元]吴师道:《归田类稿序》,[元]张养浩《归田类稿》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73页。戴良也主张以学养气:“文主于气,而气之所充,非本于学不可也。”*[元]戴良:《密菴文集序》,《九灵山房集》卷二十九。黄溍则主张通过求学、立志达到“养气”:“某窃闻昔人之论文,率谓文主于气,气命于志,志立于学者也。”*[元]黄溍:《吴正传文集序》,《金华黄先生文集》卷十八,四部丛刊初编本。由此可见,宋濂的“养气论”并非一家独创,而是时代文学理论的结晶。
六、宋濂散文理论的时代价值
宋濂的散文文体观念较前人有很大突破,他突出强调纪事散文的历史地位,指明纪事散文具有与载道散文不同的文体特征,并确立纪事散文的创作典范,极大地丰富了古代纪事文理论,引起后人对纪事文的广泛关注,确有振聋发聩之功。在宋濂的启发下,明代的散文家更多地关注纪事之文,王祎就有对纪事文特征的精辟论述:
然则纪事之文诚不可视载道之文而易之。而世顾恒以纪事不若载道者,何哉?试尝论之:为文而善于纪事者,必其言足以综难遗之迹,迹足以终难明之状,状足以发难显之情,情足以著难隠之理,而又其为言也,必简而该、精而核,深而易通,直而不肆,典实而无浮华,平易而无艰险,斯可以谓之文而犹未也。……嗟乎!纪事之文其亦可谓诚难也矣!*[明]王祎:《上苏大参书》,《王忠文公集》卷十三,第341-342页。
在明初宋、王等人的倡导下,“纪事之文”逐渐成为文论中的常见术语,散文领域偏重“载道之文”的局面也被彻底打破,明清散文家们更加重视散文的纪事、抒情功能,明代中后期的秦汉派、唐宋派都强调纪事文的创作艺术,康海、王世贞、归有光等人都以纪事文成就最高,明末小品文的盛行,也得益于纪事文创作经验的长期积淀,而这一切与宋濂对纪事文的首倡之功密不可分。
宋濂对散文文体功能的阐述也有重要理论价值。历史上,韩愈等唐宋古文家倡导“文以载道”,强调古文的政教辅俗功能,而朱熹等理学家认为“作文害道”,只允许明理见性之文,宋濂融合唐宋道学家的文章观念,继承发展元中后期出现的“文道合一”文学思想,认为散文文体具有叙事抒情、明理载道、辅俗化民等多种功能,他将文章、性理、事功三者融为一体,全面总结了散文文体功能,他对散文文体功能和地位的强调启迪了明清学人,推动了明清散文的发展。
宋濂的散文复古观念以古为尚,并呈现出多元化取向,他建立的以“六经”为宗,取次孟子、秦汉、唐宋散文的复古体系为形成自己的多样化文风奠定了基础,在散文理论史上自有价值。宋濂的散文复古宗向也是时代文学观念的体现,元代散文复古主要有宗秦汉、尚韩文、崇苏欧三种倾向,而宋濂对三者兼收并蓄,代表当时理论最高成就。宋濂的多元化散文复古取向也为明清散文发展指明了方向,他对西汉文赞赏有嘉,主张学韩欧而取法秦汉,直接启发明中期声势浩大的秦汉派。宋濂列举的唐宋散文名家正好与后世所称“唐宋八大家”相符,嘉靖间涌现的唐宋派明显受到宋濂影响。
受不拘一格、多元化的复古宗向影响,宋濂在散文创作方法上主张求新求变,他认为文章可分成“生、承、还”三大层次,可通过篇、段、句、字的联合呼应,将文章连接为一个严密整体,与此后盛行的八股文法中的“起、承、转、合”有相似之处,从而对明清八股文发展起到推动作用。在散文作家素养论方面,宋濂也发展了古人的“养气”理论,主张以“内游”修身明德,以“外游”开拓眼界,通过内外双修提高作家素养,他的“养气论”方面全面,措施明确,是对孟子“养气”论的升华,更是对元代作家素养理论的全面总结,也启迪了后人,具有较高理论价值。
由此可见,宋濂散文理论涉及文体论、功能论、复古论、方法论、素养论多个方面,体系较为完备,他全面总结前人和当代的散文理论,在继承中寻求发展,在共性中体现个性,引领了元末明初散文发展格局,也为明清散文重新繁荣打下了思想基础,从而在中国散文理论史上占据重要地位。
(责任编辑:王学振)
The Connotation and Epochal Value of Song Lian’s Prose Theory
CHEN Chang-yun
(DepartmentofLiteratureandEducation,BengbuUniversity,Bengbu233030,China)
Abstract:Song Lian was a great prose master, and his prose theories, highly valuable and relatively complete in its system, involved those on the prose style as shown respectively in chronicles and essays on pure description and moral didacticism, on prose functions integrating prose texture and moral admonition, on the trend in prose writing of restoring the ancient ways, on prose writing as to changes in prose texture and writers, and on the accomplishment of prose writers, etc. Song Lian’s prose theories—an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predecessors’ achievements in this regard—have provided key theoretical support for the re-flourish of prose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us having occupied a vital plac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rose theory.
Key words:Song Lian; prose theory; connotation; the epochal value
中图分类号:I0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1-0073-10
作者简介:陈昌云(1972-),男,安徽全椒人,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学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元明文学与史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0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一般项目“宋濂文学新论”(项目编号:13YJA75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