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娇
(河北传媒学院,河北石家庄 051430)
论施蛰存笔下的都市人形象
田娇
(河北传媒学院,河北石家庄 051430)
施蛰存作为中国新感觉派的重要代表作家,创作了大量以都市为背景的小说,其中的都市人形象,或注重物质享受,或无视道德法律,或精神伤感脆弱,或为生存疲于奔命,实际上都是“都市病”的体现。施蛰存以一个又一个的人物描画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都市中的畸形景象。
新感觉派;施蛰存;都市人;都市病
20世纪30年代,有几个年轻人活跃在上海的文坛上,他们以《无轨列车》《新文艺》《现代》等杂志为中心,形成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文学流派——新感觉派。中国的新感觉派受到日本横光利一、川端康成等人新感觉派的直接影响,同时接受弗洛伊德学派的理论,在写作中重视表现人物的内心体验,以人物的感官感受为描写对象,不注重情节、细节描写的连贯与完整。在中国,以上海为中心的大都市是新感觉派作家们创作故事的最主要舞台。上世纪30年代,上海快速、畸形发展,贫富差距扩大,弥漫在空气中的空虚、颓废、伤感情绪也促进了新感觉派的发展。
在新感觉派中最有成就和影响的是作家施蛰存。他的代表作中,有些是以历史人物、故事为题材的,如《将军的头》《石秀》《李师师》《鸠摩罗什》等。但大部分仍以现代都市中的人和事为题,例如《梅雨之夕》《春阳》《名片》《失业》等。本文主要以后一类作品为对象,分析施蛰存笔下的都市人物形象。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商品经济替代自然经济快速发展,工商业的繁荣促进了城市的发展。同时,大量外国人和外国的新鲜事物潮水般地涌进都市,各式各样精美高档的商品刺激着人们对消费和物质享受的欲望,也唤起人们对金钱的崇拜。施蛰存讲述的故事中,都市人在金钱物质的诱惑下,让曾经神圣的人类情感和道德变得不堪一击。
《上元灯》中的“她”和“我”热烈地相爱。无奈“她”是一位富家小姐,而“我”是一个穷家子弟。物质的差异成为爱情中的芥蒂,也造成两人相互猜疑。首先,“我”在面对“她”和她的家人时是极不自信的。“我”去“她”家的时候,总是为了穿哪一件袍子而纠结不堪;文中还多次写到“我”向自己身上一瞧便叹气。其次,面对有钱的表兄对“她”的追求,“我”有强烈的危机感,尤其当表兄有“她”母亲的支持时。因此,当“我”得知“她”将“玉楼春”花灯送给了表兄时,二人之间发生了争吵。再次,“我”虽然得到了“她”的爱情,但短文的最后,当“我”看到自己的一身旧衣服,还是不觉地叹息了。这说明“我”是十分清醒的。二人虽然相爱,但依然很难修成正果。这从“她”送给表兄“玉楼春”的事件中也可以得到佐证。虽然“她”很不愿意将“我”喜爱的花灯送给表兄,但还是没有抵过母亲的劝说,由此可以想见在婚姻问题上“她”也未必可以做主。另外,当“我”问“她”是否会拒绝“我”的求婚时,她的“脸上忽然转成灰白”,“忽然脸上又升满红霞”,但是始终“不则一声”[1]5,实际上也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其实,“她”依然是软弱的。虽然忠于爱情,但在注重物质财富的家长面前,“她”并没有选择余地,也显然没有娜拉出走的勇气。
《春阳》一文中的婵阿姨是文学画廊中的一位典型人物。年轻时,为了一大笔产业,婵阿姨心甘情愿抱着牌位成亲,一生没有享受过爱情,而在族中人的虎视眈眈之下,自然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结婚时,婵阿姨自以为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但时间一久,没有子嗣的婵阿姨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宗巨产底暂时的经管人罢了”[1]261。但这并没有使婵阿姨为自己肆意挥霍这宗巨产,她很少进城,衣饰都是陈旧的,甚至不舍得在上海吃一顿像样的午饭。婵阿姨已经成为一个守财奴似的人物,看着一大笔财产就已经心满意足,而且不允许它有什么消耗。她正是一个合格的“暂时的经管人”,这也使她对爱情甚至整个生命的牺牲失去了意义。
另一篇主要由日记和供认材料构成的小说《凶宅》,揭露了失去理性的人们为了利益而不惜抛弃道德、触犯法律。珠宝商人佛拉进司基靠贩卖赝造珠宝大发其财,本身做的就是欺骗的生意。他和自家的房客莫哈里尼夫人有了暧昧关系之后,还是用赝造珠宝欺骗她、讨好她。直到莫哈里尼夫人拿这些珠宝去典当时才发现它们都是赝品,并最终为名誉而自杀。佛拉进司基的别墅因先后有两个妇人自缢而成为凶宅,这又给一位职业骗婚者詹姆士提供了机会。他利用“凶宅”的传说杀死了他的第三位妻子。最终入狱时,他已杀害了5位妻子,获得了300万的财产。詹姆士不单纯是为了财产而杀害妻子,他已经演变成为有极度暴力倾向的心理变态者。他说:“我实在也并不想再把玛丽杀死的……但是,每当我抱着她吻她的时候,我心中就会升起一阵血腥味,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最爽利的杀人的姿势。不必想到我要谋占她底财产,就是为了热烈的爱情,我也应该扼死她。 ”[1]230
生活在繁华的都市中,都市人的物质需求也许比较容易被满足,但快节奏的、单调的生活使得许多都市人精神空虚、情感缺乏。很多时候,他们只能通过一些情感替代物或是通过幻想为自己的心理找到一丝安慰。例如前文提到的《春阳》中的婵阿姨,为了百万家财放弃了一生的幸福,但她并非冷血动物。面对一个年轻银行职员殷勤的眼神,婵阿姨的心动了一下。于是她有了在上海街头走走逛逛的兴致,有了对幸福家庭的渴望,甚至有了对艳遇的憧憬和幻想。“但她一揽起镜子来,看见了萎黄的一个容颜,或是想象出了族中人的诽笑和讽刺底投射,她也就沉郁下去了。”[1]266婵阿姨已经错过了可以改变生活的机会。因为潜意识中还想再次见到那个银行而怀疑自己没有锁好保险柜,她又一次来到银行,而银行职员却叫她“太太”,婵阿姨终于绝望了。明媚的春阳变成了阴沉沉的天色,婵阿姨赶火车回去了昆山,又回到了她死气沉沉的生活中。“婵阿姨多年的寡居,使她变得生活刻板、内心孤独,但心底却压抑了无数接触异性的幻觉与梦想。在特定条件下,这种‘意识’像气泡一样升起来,环绕在她的周围,在她头脑里纠缠不休。主人公在那象征意味极强的春阳的照映下,梦游一般在喧嚣的都市中走了一遭,直到性意识再次被理性所压抑,一切才重归平静。 ”[2]
另一篇小说《周夫人》中,丧偶多年的周夫人始终怀念着丈夫。当她发现了长相与周先生有些相似的12岁的“我”时,周夫人对丈夫的感情便转移到“我”的身上。她多次邀请“我”到周家去玩。而当“我”到周家玩耍时,周夫人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我”的手,甚至紧紧地拥抱并抚摸“我”。不懂事的“我”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已成为周先生的化身。虽然周太太的行为有些过火,但还是可以理解的,并且也是作者所同情的。小说的最后,作者写道:“我是在恍然想起了她那时的心绪,而即使事隔多年,我也还为她感觉到一些悱恻呢。”[1]17
施蛰存著名的作品《梅雨之夕》也表现了一个中年人的一次精神出轨。“我”在一个梅雨季的傍晚偶遇一位避雨的少女。受到她姣好仪态的吸引,“我”和她一起避雨并邀请她共用雨伞。走在路上,“我”突然发现她是我的初恋情人,而实际上这不过是“我”的幻想。在二人不多的对话过程中,“我”一厢情愿地享受着对“初恋情人”的种种暧昧猜测和感受。“我”也感到了这种情感对婚姻的背叛,以致于“我”将一个倚在街边柜台上的女子看作自己的妻。雨停了,告别了少女,“我”独自回家,重新面对妻子与现实生活。“我”的一次精神出轨,体现了现代都市人对现实生活的疲乏感而内心追求情感刺激。对于日渐麻木的心灵,似乎只有特别的刺激才可将其激活。
同样的主题也出现在《散步》中。刘华德先生希望和妻子保持恋爱时的心情,还可以一起外出游玩取乐,但妻子却更满足于琐碎的现实生活。得不到安慰的刘先生独自出门散步,又先后与旧情人费太太和邻居周寡妇偶遇。费太太拒绝了刘先生重温旧梦的意图,刘先生最终和周寡妇二人挽手共同向饭店走去。刘先生为了改变沉闷规律的生活状态,寻求一时的快感,不惜背叛深爱自己的妻子,表现了都市人精神生活空虚、情感生活混乱的状态。
随着现代都市意识的不断增强,金钱与地位成为人们的价值标准,也造成了许多人爱慕虚荣。《名片》中的马先生就是最典型的一例。教育厅办公室的普通书记员马先生爱好收集名片,“他欣赏各种的款式,各样字体;尤其是各种头衔,更使他神往”。“被马书记认为有搜集价值的名片,都是有官衔刊着的。只有一张名片,虽然没有官衔,但是被马书记视作珍品的,那是:‘袁克文,海上寒云。’这是皇太子的名片,马书记曾经费了许多心力辗转从同事底亲戚里讨来的。”[1]299从这里可以看出,其实马先生并没有什么政治见地。名片上的人物都是了不起的名人,马先生收集他们的名片,自我感觉拉近了与他们的距离,使自己与他们之间产生了一些联系,从而满足一下自身的心理需求。马先生并不满足于只收集名片,他还渴望拥有自己的名片。但是不达到一定的地位是没有资格印制名片的,马先生真正烦恼的是自己低下的社会地位。终于,在虚荣心的驱使之下,马先生印制了“科员”级别的名片,最终被科长发现后全部没收。受到打击的马先生似乎只能安心接受自己的地位:“他不再是个名片搜集家,也决不再想给自己印名片了。”[1]308马先生不满于自己的地位却不思进取,只在表面功夫上想方设法,虽然是可笑的,但也是可悲的。因为“在中学校里,一个不用功,专门说大话的同学,现在居然会做省政府秘书,而且还有这样的艳福”[1]305。而老实的马先生是很难在浮躁的社会中拥有一席之地的,这也是马先生的无奈之处。
另外,《凶宅》中也有一位爱慕虚荣的女子——莫哈里尼夫人,她与房东佛拉进司基的暧昧关系其实很大程度上是维系在珠宝上的。房东送给她的大量珠宝赝品都被她信以为真。最后莫哈里尼夫人自缢并非由于被丈夫发现了奸情,而是由于丈夫因为假珠宝而质疑她的贵族身份。《凶宅》一文从奸商、奸情、骗婚、杀人狂等角度,集中揭露了现代文明下的种种黑暗。故事中并没有完全无辜的人,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罪恶付出了代价。
生活在快节奏的都市中,在各种生存压力的逼迫下,都市人尤其是都市知识分子,往往在潜意识里对都市生活有一种排斥,甚至产生恐惧感。加之知识分子的敏感,更加使得他们精神脆弱、易受刺激。施蛰存运用意识流的手法,在《魔道》《夜叉》两文中,细致描绘了主人公潜意识中的恐惧与欲望。
在《魔道》中,“我”到郊外的朋友家度周末,从上火车就开始对邻座的老妇人幻想,怀疑她是女巫。随后,在整个周末,“我”处处看到女巫的影子,认为女巫一直跟随着“我”,欲加害于“我”。在极度的恐怖中,“我”的精神几近崩溃。在此期间,还夹杂着“我”对朋友的太太的性爱幻想。有人认为:“《魔道》里反映出来的是看不见的心灵创伤。这黑衣老妇人意味着什么?可能是来自一个女人对主人公的伤害。弗洛伊德认为,创伤来自性爱的擦痕。作品主人公对女人有一种既爱又恨的复杂感情,这是因爱而导致的伤害。这种对女人既依恋又恐惧的矛盾心理,就是深藏于主人公潜意识之中的‘魔’。”[3]笔者认为文中的“女巫”可能还存在另一重象征意义,即对不幸之事的强烈预感。在文章的最后,“我”独自在家中接到三岁女儿死亡的电报,接着又看到“一个穿了黑衣裳的老妇人孤独地踅进小巷里去”[1]148。所以,“我”在整个周末的躁动不安,很有可能来自对女儿的牵挂和预感,只不过这是主人公所不知道的罢了。
另一篇小说《夜叉》中的卞先生到杭州去时,始终看到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并认为那是夜叉。在恐惧与好奇中,卞先生一路跟踪“夜叉”到山里,并掐死了她,随后却发现那只是一个聋哑的村妇。起初,卞先生第一次见到白衣女子时,他很清楚那只是一个在船上招揽生意的妓女,但随后“就从这一瞥眼间开始,一个闪着明亮的白光的影子永远地舞动在我眼前,正如我眼镜片上的一粒污垢”[1]185。由此可见,卞先生心里所谓的“夜叉”其实是他压抑着的不正当的性欲,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并没有尽力躲开“夜叉”,而是尾随着她,因为卞先生始终还怀着对她的欲望与幻想。当卞先生失手将村妇掐死之后,对犯罪的恐惧感瞬间压倒了欲念,做贼心虚的卞先生变得更加敏感,总感到村妇的冤魂追随着他,最终精神崩溃。
都市中有政界领袖,有商界大亨,但更多的还是普通的下层市民。这些小市民在各个统治阶层的压迫下,在生活支出与收入的不平衡下艰难地谋着生存。施蛰存也将笔尖指向他们,用同情的笔调书写小人物的无奈。
除了前文提到的《名片》中的马先生,《妻之生辰》中的“我”也是一个普通的办公室职员。在妻子新婚后的第一个生辰到来之时,“我”十分想送妻子一件礼物,无奈囊中羞涩,家中的存款也只能勉强挨到下个月。为了省些米粮,寿面就代替了晚饭。面对这一切,“我”只能在对妻子的愧疚中烦恼着。无论是生活上的消费还是工作上的压力,都市中的人显然已经与原始的自然经济中的人大不相同。
《失业》中的刘先生也是一个在都市中默默牺牲的底层职员。刘先生被洋行解雇,立刻感到今后一段时间生活的困难。“上海的洋行界,又有一个恶例,凡是这个洋行里被解职出来的人,别个洋行就不会聘用了。”[1]310从公司回到家里,刘先生不敢和自己的朋友与家人提起自己被解雇的事情,他做出请朋友吃冷饮、训斥孩子等反常举动,企图排解郁闷的心情。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刘先生能做的只有继续找门路谋事情,以应付家庭的重担。这也是在都市谋生的人无法摆脱的道路。
小说《新生活》的故事并不发生在上海,但它所表现的小经营者的命运也同样有代表性。卖馄饨的张荣卿因为病了半年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只好借了高利贷做本钱重新做生意。善于经营的张荣卿原本可以很快还清债务,但却因为得罪了一个警察而被处处刁难,交了不少罚款;又因为一招算错卷入了“公民训练”的麻烦,搞得狼狈不堪。小说的题目《新生活》十分具有反讽的效果。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各界处处讲“文明”讲“进步”,讲创造“新生活”,但实际上对于底层劳动人民来说,生活依然是被剥削被压迫的,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新生活”与从前一样,依然是艰难困苦的。这也是当时中国经济发展极不平衡的后果。
施蛰存创造的形形色色的都市人,实际上表现的都是都市人的“不宁静情绪”,是都市人在躁动压抑中普遍的“都市病”,是与都市独有社会环境密不可分的。从这些作品中,也可以看出作者对大都市的深深厌倦与厌恶。
施蛰存作为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作家,通过自己的观察和领悟,用独特的笔法记录下了那个特殊年代都市人堕落、荒淫、颓废、伤感的生活状态。并且,他与其他新感觉派作家一起,利用意识流、蒙太奇等写作手法,为中国新文学增添了写作样式,开拓了新的道路。当今社会是一个物质泛滥、信息爆炸的时代,无论是在作品思想上对“都市文化”“现代性”的反思,还是在写作手法上对人物心理的描写,以施蛰存为代表的新感觉派作家的作品都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1]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新文学研究室.心理分析派小说集(上)[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0.
[2]朱杭波,朱力力.繁华背后的落寞——新感觉派与旧上海都市意识生成[J].安徽文学,2011(5):57-59.
[3]杨迎平.施蛰存小说与弗洛依德理论[J].小说评论,2010(4):109-113.
(责任编辑:邢香菊)
2016-11-01
田娇,河北传媒学院影视艺术学院教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